他满心都飞出了欢喜,那一字一句,无时无刻地在重复。他就这样痴痴地笑,一直守在病房里。如果可以,这一辈子,他都要这样守着她。
直到,生命的终结。
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月光洒进屋里,像铺满了遍地的白纱。欧阳寒坐立不安,像个大孩子一样,时而跑去看她的左腿,时而摸了摸她的额头。见她睡眼迷离,便说:“你醒来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身子动了动,腿部的疼痛却割心似的传了过来,她脸色惨白地摇头。他重重地啄了下她的腮:“你不吃东西怎么行?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
她声音嘶哑:“我想喝水。”他忙不迭地端来温水,眼神宠溺地喂她。他说:“你爸爸和哥哥太累了,回去睡了。我让他们带修也一道回去。他现在恨我,肯定不会住家里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明天出院。”他眉头一皱,劝道:“不行,你再留院观察几天。这腿可不是小事,倘若治不好,会瘸。”她语气坚决:“我要出院。”他见她一脸坚决,只好说:“那我明天请看护去家里照顾你。”
她坐在床上,左腿包着层层白膏,像涂上了石灰,沉沉的。她转眼看去窗口,屋内的灯线是浅黄的,映着窗外万物的影子,仿佛一副画的轮廓。她低声问:“窗帘怎么不拉上?”
欧阳寒极密切地笑道:“秘密。”她恍恍惚惚地望着窗外,他替她掖好被角,又微声如自语地说:“夏妓,你还记得么?你小时候第一次捉弄我时,拿了一条小蛇。”
“不记得。”她声音冰冷。
“那我告诉你。”他眼里浮满了笑意,双手比画,“嗯,那条蛇估计有这么长,你将它装进白包里,然后递给我,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他顿了顿,看了她眼,又接着说,“我当时就奇怪了,你哪里来这么精致的白色小包,当我打开时,那条蛇动作快得不得了,我躲也躲不及,咻咻地被它咬了一口。记得吗?”
她一脸漠然,他说:“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生气了,大声问你,是谁搞的鬼。结果修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说他逼着你干的。那蛇没有毒,父亲还是大发脾气,罚他跪在书房,不准吃饭。我半夜从厨房偷了些吃的给他送去。”他捋了捋她的秀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上你的?”
她极力地往窗口望去,不做声。他搂住她,动作温柔:“那时,修第一次带你回来,妈妈问你,你娘是做什么的,你说是妓女。她再问你,可识得字,读过书,你说,只认得妓女这二个字。”他说得很平静,神色也很淡然,却陡然激动起来:“是的,别人都说平静,不像一个八岁的女孩。我却不这样觉得。因为…我看到你的手在发抖…你其实也很害怕,眼里虽然平静。可是…你害怕得想哭。从那一刻,我的心从骇然变成怜惜。慢慢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爱上了你。爱得莫名其妙。我也想过可能是因为从小一直对着你,所以我跑出去三年,想要忘记你。在火车站那一瞬,我真的忘记了…我的心分外平静…可是父亲让我去杀你时,我又下不了手。就是我送你去林清那晚,是父亲安排好的。一出好的陷阱,只等着你往下跳…其实我可以让那手下毙了你…可是…我狠不下心…”
“喔,你不要再讲了。”她语气漫不经心,心里却早已掀起了惊天骇浪,这个男人,心里藏了太多的事。他真真太傻。
可是,经过这么多事,她真的能再接受他?其实,倘若是一般的女子,早就嫁给他,可是…她只是想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难道这样也不行?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她不想让自己后悔。不想自己的后半生,都活着痛苦里,只是这样…她只是执著与爱人结婚的幸福。可以不用权倾天下,可以不用富贵荣华。只要彼此相爱的幸福。
这么简单的幸福,却这样难…似乎比登天还难。
欧阳寒突然抱起她,跑到窗前,她问:“做什么?”他神秘一笑,不答话。近旁突然响起极响的爆竹声。碗一般大的火花冲了上来,在空中爆开,绽放。一个接一个,连绵不断。
她怅然若失,记忆如潮水,翻滚而至。
“天啦!”他呼天抢地,表情夸张地叫道,“你再让我唱歌,不如让我死掉算了。”又温柔似水地盯着她,笑着说,“就罚我…明晚在家放一夜的烟花,成不成?”
“果真?”
“当然!”他点头,目光如胶,凝在她脸上,“看那无数的烟花,在天空绽放,然后落下,虽然只有一刹那…但我要你这一辈子都记得,让你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时也忘记不了。”
“你还没放呢,就知道我忘记不了?可能,我一下就不记得了…”
“不是吧…”他悲呼“那我只好,每年都放了…”
“好啊,每年都放…”
他恍然大悟:“小妖精,你在捉狭我呢?”
…
原来,和修的一切依然记得这样清楚。她扑到欧阳寒怀里,嘤嘤地哭,她说:“我不要看,抱我回去。”欧阳寒面容一僵,轻声问道:“你怎么了?挺好看的,为什么不愿意?”
她愤愤地落泪:“不用你管,反正,我不要看,我就是不要看。”修的承诺那么多,却都没有实现过。
“好,那不看。”欧阳寒将她抱回床上,拉上窗帘,房外,依然有尖锐的响声。她死死地捂住耳,那响声像留声机,只有一种吵闹的悲鸣。闹得她心如刀绞。她最后躲去了欧阳寒怀里,像是在看恐怖电影,只有他怀里,才能使自己安定。
夜,更深,更沉。
她坐在轮椅上,左腿是不能动弹的,只能任人推着。她仰着头,盯着那簇簇花。白恒宇笑道:“好看么?”她不做声,白恒宇又说:“孩子,你是不是不想跟爸爸说话?以后,也不想再理爸爸了?”她摇了摇头,轻轻唤道:“爸爸…我很矛盾。”
白恒宇愿闻其详。她说:“明明,我应该恨欧阳寒的,可是…我恨的是修。欧阳寒…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竟然无法恨他…而且,我甚至还觉得,只要他抱住我,就是安全的。我的心无论多惶惶,都能安定下来。爸爸,我是不是一个三心两意的女人?”
白恒宇低低一叹:“不是…寒那样痴情,你怎么可能抗拒得了。换作任何人,有你这种想法,都是应当的。”她目光茫然:“我恨修,是因为他不肯带我走…是因为他躲开我,我有今天…只能怪修与自己。我现在,也不要他了,像当初他不要我一样。我谁都不要了!”
“你们就像两个孩子。”白恒宇眉头紧锁,“像是在抢夺一件心爱的玩具,起先谁都不愿放手,后来,因为其他人的介入,就双双推开。推开了,又怪对方没有让着自己。所以…你们还只是孩子。喜欢赌气,喜欢做错事,谁也怪不了谁。等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
“爸爸…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她眉头微挑。白恒宇笑道:“爸爸年轻时,跟你一样冲动,不顾后果,后来,总算偿到苦头了。就是你母亲离开了爸爸,永远的离开了。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她。”
她一脸失落:“可能死过一次,什么事都想开了。那晚,我一直在叫修带我走,可是他不肯。我当时失落到了极点,所以跳了下去…”她顿了顿,又说:“我只是想跟自己心爱的人结婚,白头到老,可是…中间竟然出了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人都好像故意将我们阻挡在了对岸。”
“你是不是想…”白恒宇似乎有些明白了。她极力一笑,笑容却是泛泛:“爸爸,带我走。离开这里,总有一个地方,是没有他们的地方。只要离开了上海,人海茫茫,他们是找不到我的。”
他怔了怔,沉默半晌,只是问:“你可是想清楚了?”她点头:“爸爸,我以前浑浑噩噩过日子,到现在,才是真的清醒。这个孩子,没有父亲,只是母亲…我可以将他养大成人。”
他微微一叹,劝道:“夏妓,倘若你真这样想,的确是自私。但是父亲不能怪你,你也是小时候没有亲人,将来孩子大了,没有爸爸…那种心情,你是不是也能理解?”他停了停,又说,“这对欧阳寒是何其的残忍,或许是他不对,不应该爱上你…可是…到底也是孩子的父亲。再怎么样赌气,你也不应该一走了知。这种做法,爸爸觉得,你欠思考。”
她目光呆滞,似有些心动,动了动唇,终忍不住问:“那爸爸的意思,是应该嫁给他么?”
他蹲在她跟前,点头:“女儿,你不能再任性了。人这一辈子,倘若不能嫁给自己爱的男人,选择一个对你好,一心一意,爱自己到极处的男人,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修太软弱了,给不了你所要的幸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只有欧阳寒才能给你足够的安全,足够的幸福。”
她别过脸去,隐隐含泪:“爸爸,你也在逼我了,对不对?我谁都不要嫁了,现在,修也不要了,欧阳寒更是不要了。”
“孩子,你不要他,可是外面随便打听打听,就有大把女人在等他。”白恒宇心肠一硬,直言道,“爸爸前面一直默许,是调查清楚了的。欧阳寒权力大,可是没有做过坏事,反而做了许多好事。他父亲是不能跟他相提并论的。只有嫁给他,你才会幸福。”
“爸爸。”她的心开始惊慌失措。白恒宇又咄咄逼人地道:“你现在跟嫁给他有什么区别?这无非只是一个形势。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不是一时的事,是一辈子,你的后半生幸福,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白恒宇微微抬眼,见欧阳寒走了过来,便收住声。欧阳寒一脸紧张:“她好些了么?”白恒宇站起身:“精神是好了些,也不会再想傻事了。腿还是老样子,稍微移动,就疼得厉害。右腿没事,能跳能走。”
欧阳寒推着轮椅:“您去休息吧,我会照顾她的。”白恒宇点头:“那我再去劝劝修,他情绪也挺激动还没缓过来。”欧阳寒恭敬地点头道:“有劳伯父了。”
四处静静的,欧阳寒只是推着,也不敢说一个字。怕她情绪又陡变激动。夏妓却微微一笑,眼里冰凉:“你昨天在医院不是说有许多女人在等你么?就没有遇到一个你喜欢的?”
欧阳寒微微一抖,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要我去找别的女人是不是?”
她笑着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在想,男人是不可能永远喜欢一个女人的。你对我,可能有些误会。或许,你只是想…”她在心里掂量,还是按捺不住说道:“你只是想占有,从没有真的喜欢过我。纵使喜欢,也大抵是一时的激情。以后结婚了,你就会后悔的。”
他脸色蓦地一沉:“你说的什么疯话?是不是脑子摔坏了?”他语气愠怒,“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胡话了,我听着无所谓,倘若让旁人听了,倒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了。”
她心一狠,说道:“我是真心希望你爱上别人。”
“你。”他眼里有两簇火苗在跳动,胸口也是起伏的厉害,“快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说话还这样不轻重!是不是我宠坏你了?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些话。”
他的态度让她哑口,他眼里像是喷出火一样:“你不是物品,我不用占有你。我是真心要疼你,虽然我没有敬你。但也是你自找的。”
“我怎么自找了?”她语气蓦地也愤愤。她说那样的话,到底是让他气到了,他脱口而出:“你要是不赌气想回法国去,我大可以等你,慢慢地等你爱上我,等到结婚那天再跟你上床,所以是你自找的。”
她脸色倏地绯红,只是低头恼骂道,“卑鄙无耻。”
他也来了脾气:“我是无耻,在你眼里,反正我已经不是个东西了。你就见不得我高兴,好不容易高兴了一天,你又要这样气我。”他又愤愤地问,“我把你当成心肝,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像是物品一样,要推给别的女人了是不是?我要真跟别的女人结婚,你又会说我不负责了。”
“说到底,你只是想对我负责。我告诉你,不必了。”口不择心地说。
“我只是想对你负责?倘若我真是这样想的,就不会为了你,什么蠢事都做了。现在人人都当我笑话看,你还要我怎么做?”他脸色铁青,松开手,只是愤恨地问,“我他妈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我什么都满意,就是不满意你。”
“你!你是天生来祸害我的。”他眼一红,疾步将她往屋里推。他将轮椅交给白恒宇,气冲冲地说:“我出去办事,你们照顾她。”
客厅的气氛顿时沉闷了,白恒宇心下了然,轻声问:“你这孩子,是不是故意气他了?”夏妓低着头:“我只是叫他出去找别的女人。”
“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白恒宇拿她没了办法,只是说,“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够掂量下轻重?”她的头低得再低:“我只是想让他不要缠着我。”
白恒宇眉头一皱,语气加重:“你太任性。”她知道是自己不对,也不敢狡辩。白恒宇到底还是疼她的,也不再说她了,只是在一旁抽闷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缺点,他不应该怪她。
墙上的钟,滴溚地响。半夜了,欧阳寒还没有回来,他是真的生气了。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难受得厉害。
修站在门口半天,终于有勇气打开门。他呼吸凝重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你现在,还要不要跟我走?放弃一切跟我走。”她一怔,立刻板起脸:“你出去,我不要。”
房内的灯线浅黄,屋外却是深沉的黑,那黑仿佛是谁打翻了墨汁,在不断朝人身上蔓延。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她,重声问:“你现在,要不要跟我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她语气微微颤抖,吃力地说:“我不要。”
“夏妓。”修失声唤她,跑到床旁,“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我可以跟你结婚,给你一切。现在,你跟我走吧,好不好?”
她心蓦地一酸,却冷冷地笑了笑:“跟我结婚?我有了他的孩子,你却要跟我结婚?”修亟亟地说道:“我不会介意的,以前,现在,我都是一样爱着你。不管你怀了谁的孩子,我都会当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眼泪冰凉:“现在,是不是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我让你带我走,你不肯。现在…太迟了。我不要跟你结婚,也不要跟他结婚…除了孩子,谁都不要!”
修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夏妓,你听我说…我们都被大哥骗了。你母亲的死,是我父亲的阴谋。当年,他为了坐上董事,不惜一切…你父亲只是为了报仇才逼死我父亲。”
她的心慢慢发紧,紧得仿佛弓上的箭。她眼睛极力睁大,呼吸艰难:“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们…这些人…都在瞒我。”她语气里透出恐惧,“他…骗了我!什么报仇,什么偿还,都是假的…他甚至用报仇做借口…他…他强暴了我,用报仇来做幌子。”她像疯了一样,拼命大喊,“他竟然这样对我,为了占有我,他什么手段都用了。那个男人…为了占有我…不惜一切!他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
“你冷静点。”修箍住她,“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都不顾了。”
“跟你走…”她冷冷地笑出声,“我现在不要你,也不要他。我谁都不要了!除了孩子,我谁都不要了。”她掰开他的手,他捉得更紧,眼里更是死沉的可怕。她语气凛冽:“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大叫。”
他眸光黯沉:“你叫吧,我是不会放。这一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开你。”
“你是不是想我再死一次?”她眼里唯有冰凉。他的手,微微发抖,那晚的一切,像噩梦一样,他不要重来。她加重语气:“你出去…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你可以去喜欢别的女人。这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其他女人…也会合你的心意。”她轻咬下唇,不再往下说。
“真的,没有了?”他眼里陡然一片空白,死气沉沉地问,“我们…再也没有以后了?”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说:“是的,没有了。”
墙上的钟,滴溚在响,直往人心上钻。屋内,屋外,依然是静静的,静的只有彼此凝重的呼吸。修就这样捉着她的手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夏妓眼微微低下,瞥了他一眼,不再做声。她不要再与他们牵牵绊绊,她要离开这里,谁都不要了。
自私也好,任性也罢,孩子…她会自己照顾的。
第三十六章再次失踪
舞厅里,富丽堂皇,灯光璀璨,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人。欧阳寒只觉恍恍惚惚,他双眼腥红的地盯那些成双成对的人,问:“你说,为什么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那酒也像水一样,直往口里灌去。侍卫长在一旁,勤勤地倒着酒:“大少也是成双成对的,而且就快当爸爸了。应该开心些。”
“爸爸?!”他冷笑,突然狠狠地说道,“她宁愿死都不要跟我结婚,有了孩子,也不肯答应我的求婚。我受够了,既然她终究不肯,那么我…”他拿起酒甁灌向自己,一脸狼狈,“我拖都要把她拖到礼堂去。”
侍卫长笑道:“我早就劝您这样做了,您不肯,硬要她依你。按我说的,不肯,就用强的。女人,只要结婚了,什么倔脾气都没有了。到时,您说一,她不敢说二。”
“你说得对。”他起身,摇摇愰愰,“我们现在就回去,办婚礼。”侍卫长一把扶住他:“好,我们回去。马上将婚礼给办了。”他踉踉跄跄,眼里悲凉,却笑着点头:“嗯,今天就结婚,死了也是我的女人。始终只是我的人…”
侍卫长扶着他,慢慢地走,边走边安慰:“您这样半醉半醒的,真让人担心。”他头一偏,指着侍卫长的鼻子:“这世界,只有你对我好。他们,一个一个,都讨厌我,只有你…对我好。”
侍卫长堆着笑脸:“您慢点。”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让人送进车里。他醉眼迷离地看着窗外,到处都是灯火璀璨,好不热闹。他害怕回家,家里只有黑,无比死寂的静。那静就仿佛身在沙漠,到处都是沙,到处都是绝望。一不小心,就会被沙山吞噬。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里。
他突然出声说道:“我不要回家。”侍卫长一愣,也只好命令司机:“那去法租界的老宅里。”
欧阳家的老宅里,许久没人住过了,但还是请了用人打扫,极干净。四处还是一样,光亮的柚木地板,酒红色的墙壁搭配白色木门与窗框,几个缎面抱枕搁在沙发上。侍卫长吩咐司机回去,自己扶着欧阳寒走了进来。
欧阳寒倒在沙发上,指着四处,笑道:“还是一样的…什么事都变了,这里却还是一样。只是,父亲他们都不在了…”侍卫长倒了杯茶:“何总管还是找人打扫这里的,所以一切还是依旧。”他接过茶,头脑昏沉地问:“天天都有人打扫?”
“嗯。”侍卫长点头,毕恭毕敬。欧阳寒突然看着他,冷冷笑道:“侍卫长,山川大佐说你要杀我,你说,我应该信么?他说…你要我死!”
侍卫长蓦地一惊,低着头,不敢看他,亟亟地说道:“您喝醉了。”
“不。”欧阳寒摆手,“我没醉,心里可清醒了。你收了他的钱,放他一条生路,也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还跟我赌,倘若你真有心背叛我,我便要将码头租给他。”他笑了笑,问:“他是不是说回日本半个月?其实,他一直在中国,一直在上海,一直在我们身旁,像个蚊子似的,一直在嗡嗡响,一直在闹事。”
侍卫长身子一震,依然极镇定,敬畏地说:“大少,您真的醉了。我怎么会这么做?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杀谁,也不能害您。”
“不!”欧阳寒红着眼,起身,晃到他面前,“我没有醉,你背后做的什么,其实我都知道,我一清二楚。”欧阳寒从自己腰里掏出配枪,递给他:“你不是说要我杀了么?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一枪从我脑袋里崩过去。我也解脱了,你也解脱了。夏妓也解脱了,所有人都解脱了!只要我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侍卫长握住枪,欧阳寒手指将枪夹到额前:“开枪吧,我一直等着别人杀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从小到大,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这样的活着,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侍卫长眼里森冷,死紧地握住枪,手指却在微微发抖。欧阳寒眉头一皱,吼道:“你开枪啊,给你机会杀我,你为什么不敢?给我开枪!一枪崩了我!”
侍卫长睁大眼,咬着牙,那板机却有千般重,怎么也扣不下去。他忽想了那日,四处都是极大的雪,那冷风吹进车里,直让人全身发凉,抖个不停。他拉住先生的衣袖叫他不要去。先生却回头,面如寒冰:“我回去,你全家人的性命要怎么办?”
为了家人,他出卖了先生,先生未曾怪过他。现在,为了金钱,权力,他出卖了大少。大少…他想起了小时候,大少调皮的骑在他背上:侍卫长,骑马马。他虽然跪在地上,可是心里却是快活的,因为…大少从小,便当他父亲。他看着大少长大,如今…等于亲手杀自己儿子。
他一直在犹豫,虽然也坚决地说要除掉大少,可是…
欧阳寒眼里迷蒙,语气冰厉地重声:“你给我开枪。”然后握住他发抖的手,一字一字,清如冰碎,“只要杀了我,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只要杀了我…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你就有了回报。只要杀了我…这大好江山,便有你的份。倘若不然,你永远只是我的奴才!永远要听命于我。想着这一切,就足够一枪崩掉我了。”
“你不要逼我。”他语气里透出恐惧,“我真的会…我真的会开枪。我…我会的…”欧阳寒冷笑道:“你还有这么多顾忌么?只要一心想着权力有多诱人,心一狠,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杀了我,我非但不怨你,还要谢谢你让我解脱了。”欧阳寒双眼圆瞪,一字一字切齿地说:“开枪!”
“大少。”侍卫长捶下枪,失声叫他,眼中泛泪,“我…我不是人。当初,先生之所以会死,多半也是因为我。要不是我将他犯罪的证据交给白恒宇,他就不会被逼到绝境。你的杀父仇人,理当算上我一份…”欧阳寒似乎被雷重重一击,侍卫长将枪递给他,跪在地上:“大少,你动手吧。让我去下面侍候先生,山川大佐不是好人,您一定要提防他,最好未雨绸缪,先将他除掉。”
“你滚。”欧阳寒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像从齿缝迸出,“这里到处都是硝烟战火,我早替你家人安排好了,全家移去外国。你也一道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一切的情义,在此刻,恩断情绝!”欧阳寒扬起手,对着头顶的灯猛地开了一枪。“砰”的一声,灯迅速四分五裂,啪的掉在他身旁,溅成无数碎片。他眉头都不皱:“尤如此灯。”
“大少。”侍卫长抬起眼,热泪隐忍,“请与二少多多保重,以后…以后…”欧阳寒转过身,一字一字郑声道:“再无以后!”
侍卫长动了动唇,千言万语都已无力:“请保重。属下去了!以后,可能再也无相会的日期,可能…这一辈子,也不会再相见。您一定要保重…”欧阳寒不吭声,待屋内没了响动,才转过脸,早已泪流满面。
屋外的夜,依然黑沉沉,天仿佛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陷。直压到人透不过气。
隐隐有哭声传来,修恍惚地睁开眼,自己竟然蹲在床前睡着了。他起身,夏妓睡得极熟,虽然眉头紧蹙,但不像是她在哭。他寻着哭声找去,在浴室里找到了欧阳寒。欧阳寒就这样倒在地上,像是疯了一样,拿着水拼命浇自己,全身湿淋淋的。
修心一惊,跑上前,关上水龙头:“你是不是疯了,大半夜的,干什么?”他拿上沐巾,替欧阳寒擦干脸,他闻到满屋的酒味,“你又跑去喝酒了。”
欧阳寒一把推开他:“你不要管我,看住你的女人去,没准我几时发病了,又去碰她。”修粗暴地在他脸上乱擦,欧阳寒用手去挡,“够了,给我出去。”
修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手下,没有必要听你的。”欧阳寒睁大眼:“手下也不见得听我的。”修笑了笑,眼里冰凉:“你不是很有权力?怎么?有人敢背叛你?我可没有听说过,有谁敢背叛你。”
欧阳寒缩到墙角,眼神恐惧:“你给我出去。”修蓦地心里一酸,被这样的眼神刺到。这么多年来,哥是那么强的一个人,从来都是别人怕他,可是现在,他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动物,眼里只有恐惧,仿佛下一秒,就会流血而亡。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问:“你这样要是病了怎么办?”
欧阳寒紧紧地搂住自己,嘴角在微抖:“不用你管,出去。”修没好气地道:“你这样,没人会同情你。病了还是得自己受。别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把她让给你。”
欧阳寒伏在膝髁上,身子也在发抖:“不用你可怜我,更不需要你同情。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修微微一怔,放下语气:“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将我骗得团团转,然后用卑鄙手段抢走我的女人。”欧阳寒表情僵硬地一笑,口气冰冷:“倘若你真心爱她,我又怎么可能抢得走?倘若你的爱,真深到生死相随,我怎么可能有机而趁?明面上说得好听,是我骗了你,其实,也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错了。”修定定地看着他,“我放弃她,只是因为知道你爱她。”欧阳寒眼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想将他看穿。修慢慢地说:“那天,她被他父亲带走,晚上,你回家时,喝得醉醺醺,使力地抓着我的手,说:你也爱她…实际上,你比我痛苦,因为我能告诉她,我爱她。你却不能…因为要成全我,你连讲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欧阳寒喉结微动,却讲不出一个字。修缓缓而有力地说:“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我跟她已经完了,彻底的完了。我刚才一直在求她,跟我走,抛弃这一切不管。可是…她拒绝了。我想以后…我们公平竞争。不管她选谁,我们都祝福对方…不准再用手段,用自己的真心,爱她的真心。”
“修…”欧阳寒失声唤他,那泪像流不完似的,又往外涌。修别过脸,往外走。他再次进浴室时拿了几件衣服:“你换上,不要着凉了,有很多事,还等着你处理。”
欧阳寒接过衣服,陡地捉住他的手:“我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修脸色平静,“你对不起的,始终只有一个人…她现在腿受伤,怀了你的孩子,心情自然是差。你要体谅她,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生她的气。”
“我知道了,是我不对。”欧阳寒拍了拍他的手臂,“以后,公平竞争。”修笑道:“我是不会让着你的。不要跟我攀亲带故,感情里,没有亲人,只有输赢。”
欧阳寒说:“那我们一会出去喝酒。”修点头。
感情里,没有谁对谁错,也没有谁输谁赢,只有谁先放手,谁后放手。
屋里没有响动了,夏妓微微睁眼,浴室里的话,她全都听到了。原来,他们将她当商品一样让来让去。可是,她是一个人,不是物品,也由不得他们你推我拿的。她挣扎着坐起身,立着右腿跳到轮椅旁,披上外套,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放进口袋。她见旁边有把手枪,也顺道放进了口袋。
她要走,谁都不要了!
刚打开门,头便让人用枪指着,来人万分客气地说:“请夏妓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灯光下,照着这五个人的身影,她错愕地问:“你们是怎么潜进来的?要进来做什么?”这个人说:“我们是来刺杀副帅,不过,抓到小姐,也不错。”她滑动轮椅,拼命后退,将袋中的钱,偷偷塞入被子下。这几个人朝她疾步逼近,领头的人说:“既然小姐有所反抗,得罪了。”
她睁大眼,眼一黑,昏了过去。
没有人说话,都是静静地坐着,气氛沉寂的恐怖。白恒宇终究按捺不住:“事到如今,要怎么办?”白子承急得满头大汗:“她怎么就不见了?腿这样不方便,她能去哪里?”欧阳寒只是静静地抽着烟,不做声。
白恒宇负着手,踱来踱去:“你们说,会不会是有人将她绑走了?”欧阳寒声音嘶哑地开口:“不会,每次我都在抽屉里放一沓钱,告诉她,有需要就去拿。她以前,从没有动过,今天…抽屉里空了。连枪也不见了。我真怕,她会做什么傻事。”
修自责地道:“我应该守着她的,都怨我。倘若不是出去喝酒,她就不会有机会逃走。”欧阳寒眉头微挑,卫兵已经带着看门的守卫进来。
欧阳寒口气凝重地道:“你昨天晚上可有放夏妓出去?”守卫慌忙摇头,欧阳寒目光一凛:“你还要说谎?昨天晚上,你去做什么了?”
守卫低下头,亟亟地说:“昨天您的车出去后,又有一部车跟着出去了。可能那上面有夏妓小姐…”欧阳寒眉宇紧锁:“她怎么可能会开车?难道有奸细?”守卫头低得更低,惴惴地说:“我看是家里的车,没多加留意就放行了。”欧阳寒将烟头用力往烟飞缸里一按,吩咐两旁的卫兵:“给我拖出去重罚。”
守卫不敢吱声,只是浑身发抖地任人拖了出去。
欧阳寒面无表情,撇下屋里的人不管,往楼上走。身后,有人在叫他,他也不想应了,只感觉脚步很沉,每一步似有千钧重。她就这样走了,什么都不顾,谁都不要,带着他的孩子走了。他双眼微红,手指颤抖地推开房门。除了钱,她什么都没带走…可是,他的心,也像是跟着走了。
他用力地呼吸,装作若无其事,试着让自己放松,可是…那泪却不听话地钻了出来。他走去阳台前,满园的花,开得极为烂漫,那些火红的花,像火一样燃烧在树枝上,遮住了满树的绿叶。可是,那样热烈的花景,在他看来,只是灿烂的凄凉。
他低下头,那草丛绿得刺眼,好像要刺出殷红的血来。他记得那块草地,听说,那是夏妓跳楼摔下的地方。她竟然是这样对他,死也不要跟他结婚,死也不要他当孩子的爸爸。
她竟然这样的残忍…将他的骨肉也带走了!
他只觉心被什么东西在绞紧,一下的,一下的,紧紧地绞着,从不停止。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微微抬眼,极力地收泪,那泪却成心跟他作对,拼命往外涌,一滴一滴,渐渐泛滥。他脚步跌撞地走回房里,趴在床上,手死死地攥住被子,仿佛要它撕成碎片才甘休。
他已经惊慌失措,失了分寸,没了主意。
“啪”的一声,有东西跌在地。他起身,看着跌落的那堆钱,不敢置信。他拾起钱,钱依然用极白的细条捆着,未曾动过。他低下头看着地板,上面有极淡的轮椅滑过的痕迹。他怔了怔,恍然大悟。可能她是想离开,只是老天爷却待他这样的好…替他留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