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低着头,脸上的笑容僵硬,他眼神飘浮,拿不定主意。两人异口同音地问:“你去吗?”他瞥了眼夏妓,最后,点头说:“好,我去。”
终究,还是难以割舍。白恒宇坐在一旁,心绪杂乱,女儿明面上是没有意见,他知道,她心里定然不好过。可是…他这个做爸爸的,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如今,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也无能为力了。
太阳光射进来,阳光里飞着淡淡的灰尘。她直直地看着外头,已是恍惚得很。那么多的青苍大树,那么多的绿叶红花,高高耸立的小洋房,看在眼里,都像有层迷雾。四周还是沉寂的,沉寂得像是万物都死去了,连她也是死的,不像是活人了。
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似有点踌躇,敲门声不到片刻终于响了起来。她没出声,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修脚步轻微地走了进来,说:“侍卫长叫我们去大帅府。”他的声音直叩到人心里生出了一种痛楚。她转过头,望着他,似乎不认得了。他面容依然是从前的,可是眼里却生冷了起来,而且有种异样的退缩。
她漠不关心地说:“去做什么?”
他低着眼,避过她的目光:“大抵是因为大帅被人行刺了,所以让我们也去问候吧。再说明天你们便要举行婚礼了,提前去慰问也是应当的。”
她从软椅上起身:“现在去?”
他点头:“哥已经去了,侍卫长说,本是想一同去的,你那时没睡醒,他便先去了。只是吩咐侍卫长,等你醒了,送我们一起去。”
她神情冷淡,眼里更是荒凉:“那我们去。”
天空,白沉沉的,树叶都沾染了一些金线,点点滴滴,丝丝缕缕。侍卫长坐在前头,背脊挺直,头发上露出一些亮亮的天光。仿佛抹上了油一样,亮得刺眼。
她神态慵懒地坐在车里,身旁坐着修,他像是刻意的,目光只看着窗外头,身子也离她远远的,像是隔了层门,然而又像是隔了万水千山,永远也无抵达的万水千山。
车内的气氛沉闷的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咻咻作响。
“这天气真好。”侍卫长开口,打破沉寂。修终于转过目光,望了眼他,没做声。夏妓眼里是冷的,却笑道:“这天气才好,适合结婚。要是下雨,可就麻烦了。”
侍卫长点头,笑道:“大少准备了许多东西,还叫人搬了许多烟花去院里。”她故意笑着说:“嗯,有星有月,四处亮白,天空泛红,加上烟花,可是奇观。”修身子微微一僵,记忆似流水,滚滚而来。她是故意的,他知道。她存心要叫他回想,存心要叫他难堪。他扭头,目光如钉望着外头,不搭话。
她睃了他一眼,不再做声。
侍卫长意味深长的地从后镜望着他们,说:“没想到大少可以与您修成正果,从前,我一直认为您会嫁给二少的。”
修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成心找话说不成?就见不得清静了么?明天大哥就要结婚了,你是不是非得今儿个弄出事来?”
侍卫长依然面带笑容:“二少说哪里话,我是实话实说。”她神情依然是淡然的,似乎事不关已,只是问:“快到了吗?”
侍卫长笑道:“还有一会儿呢,您要累了,不如打个盹。”她嘴微微一弯:“你们都不把我当人了。”侍卫长急忙说:“哪敢哪敢,您这是说哪话了,明天过后,我得唤你声太太不是。要是让大少知道,我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了,我还能活么?”
她扑哧一笑,眼里却愈加悲凉,仿佛有无数的冷气缠绕在那里。她说:“要是把我当人,怎么天天将我关在家里,结婚前一天,才准我出府呢。”她又故意斥到,“欧阳寒也不是人。”
侍卫长说:“未来太太说胡话了,大少对你可紧张得好,任谁都知道。现在外头局事不好,他这样做,是为了保你周全。”
她问:“那今儿出门是为了什么事?难道有紧要的事?”
侍卫长依然带着笑,那笑却虚虚的,一点也不实在。他支吾说:“唔,有事的…大抵是关于结婚的事。我们做手下的,也猜不到他的心思,猜不到,也不敢猜。”她冷冷地笑了笑:“那我昨天晚上怎么没听他提过?”
侍卫长极秘密切切地说:“晚上…大少不会论讨这事,搂着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闲空讨论这个呢。”她眱了侍卫长眼,低下头,慢慢地摇下车窗。那风,似乎冬天刮的寒风,含着些冰凉,又似极锋利的刺,让她双眼微微刺痛。却又感觉格外舒坦,仿佛吹散了一车子的晦气,一车子的死寂。冰冷的空气,吸进体内,更是将心都冰冻了。没有了疼痛,没有了知觉。
风吹起了她的长头,似乎在无限拉长,再拉长,直拉到底。像是要生生将它扯断。耳朵上带的镶着红色宝石的坠子更是在风中剧烈摇曳,仿佛快要迸散了开来。
修开口:“你把窗摇上,冻病了,大哥可要着急了。”她忽然转过头,那风将头发直往她面上打,微疼微冷。她一字一字说道:“以后,你要唤我做大嫂了。”那话仿佛含了笑意,又仿佛含了无限绝望,让修心里直生了寒意,那绝望更是直抵达到了心底深处。他不再搭理她,转过头望着窗外,他坐立不安,催促司机:“你开快点。”
司机嗯了声,踩着油门,加快了速度。风呼呼声愈吹越厉害,整车都涌进了冷意,冰冷侵蚀到了骨髓。
大理石铺砌的台阶上整排荷枪实弹的卫兵,见侍卫长到来,立正行礼,声音如雷地敬畏说:长官,好。夏妓微微一震,像是冷的发抖,因为整个面孔已经惨白了。
精心雕凿的大理石扶手打磨得闪闪发亮,屋里的地板,通道,都是大理石做成的。铺着鲜红的地毯,踩上去寂寂无声,似乎踏践在棉花上。
大帅府里这样的气派,反而叫人浑身不自在。她坐在沙发上,软绵绵的,仿佛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修只是悠悠地喝着茶,不做声,卫兵也是笔直地站在两旁,似钉在地上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欧阳寒从楼上赶了下来,掩不住的一脸喜气:“你们来了。”她不由自主地起身:“叫我们来做什么?”欧阳寒轻轻揽着她,眼中闪闪发光“我本想回家里去接你,又实在走不开,只好打电话叫侍卫长送你们过来了。”
她顺着眼,执拗地问:“做什么呢?”
他呵呵一笑,说:“快要结婚了,想带你们一齐去祭拜下父母。”
修一愣,插嘴说:“结婚后祭拜才好,婚前没这习惯。”欧阳寒摇头:“总得提前让他老人家知道,毕竟这是大事。父亲早就盼着我结婚了,如今要结婚了,不让他提先知道,怎么成?”
修觉得他说得在理,也什么意见了。
她没做声,久久,才问:“那我们是现在去么?”她全身似在瑟瑟发抖,欧阳寒揽着她的手加紧,再加紧,笑道:“嗯,现在去。”
她轻轻点了点头,任他搂着一同出去。
又是坐车,她觉得心里酸腻腻的,似乎有万千东西堵在那里,然后往上涌,直叫人心里憋得厉害。她捂住心口,攒紧眉。欧阳寒搂紧她,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她将不适压住:“没什么,可能吃坏东西了。”
“要不要先去看医生?”
“不用了。”她无力地靠着他,脸色更是惨白惨白的,像白纸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欧阳寒转过脸,看着身旁的修,说:“香港那里,我已经替你报了所学校,到时,你去上学。”
修一阵错愕,随即又点点头。侍卫长转过脸来,笑道:“大哥可是爱弟心切,想得也周全。”欧阳寒笑了笑,说:“你的我还没准备好,等结婚了再说。现在天天忙不过来,迟早也是要替你准备好再走的。”他望了眼外头,又补充道,“官场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到时,你可以考虑跟我一起走。或者留在上海,我会好好安置你。”
侍卫长低着头,目光如炬:“谢谢大少。”
酸意直往上涌,她几乎透不过气,眉头攒成小山了。欧阳寒体贴的摇下半截车窗:“好些了么?”她轻轻开口:“前几天只是有点不想吃东西,如今难受成这样了。不知道怎么了。”
欧阳寒说:“可能吃坏东西了,回头去看下医生。”她微微一笑,眼里却像死潭一样:“不用了,没什么大毛病的,一会儿就好了。”
“以前坐车也会这样?”
“嗯,有点的。”
“可能是病了。”欧阳寒依然不放心,“身子的事不可大意,你自己不上心,我可替你担心。”
车微微一颤,停了下来,她也微微一颤,仿佛地震过后的余震。司机下了车,恭敬地打开车门:“大少,到了。”
她下了车,极力忘去,四周尽是层层叠叠的山,整个墓地在苍松翠柏围绕中,庄严肃穆。欧阳寒牵住她的手:“这是我从法租界移过来的,风水先生说这里风水极好。”
她四处扫了眼:“嗯,环境很好。”
他牵着她拾阶而上,修跟侍卫长随在身后。司机早已从车上拿来祭拜及焚烧用的物品。遗相两侧红烛高燃,侍卫长点燃香,对他们道:“大少,二少上香。”
遗相上欧阳先生的画像栩栩如生,笑容亲切,仿佛真人烙在上面。她越看越怕,越看心越慌。欧阳寒将香递给一旁发愣的她,连连唤了二声,她才回过神。她接过香,心坎处怦怦直跳,整条腿更是没有力气,艰难地移了过去。她跪在遗像面前,心里直发慌,手也在发抖。
她香刚插上,手又似触了电一样缩回来。她给他磕头,说道:“一切终究过去了。不管谁的对错,都会结束的。今天晚上…可能明天…就要结束了…彻底的结束。”
一只鸟,突然从林间蹿出。她一惊,背脊发冷,恍惚看到,墓碑上的先生的图像在不断扩大,脸上带了些凶犷的悲哀,又似乎在冷笑。他倏然间仿佛活了过来,直对着她冷笑。她吓怕了,亟亟磕头。欧阳寒慌忙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身旁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的梵音。她骤然醒了过来,刚才的一切似在梦里。她一脸恍惚:“没什么,可能是我胆子小。我们可以走了?”
欧阳寒说:“那我们走。”
她点头,不放心地频频回顾。越看越心凉,她急忙钻上车。欧阳寒安慰道:“你不用怕,等结婚了,我们再去祭拜母亲。”
她心下忐忑地问:“你母亲的没有一起迁过来?”
他吩咐司机开车,又对她说:“没有的,父亲生前说,不允母亲葬在他旁边。可能他也没料到母亲会为了殉情自杀。”她身子依然瑟瑟发抖,微微抬眼,却接触到修慰藉的目光,四目相对,两人都本能地避开。欧阳寒低低如梦呓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在。”
她躺到他怀里,感觉他是一个极安全的避风港。车窗外影影绰绰全是山,仿佛永远只有山,一望无际的似绣在锦上的画。但到底还是会有楼房,人烟,田地填在上面的。车窗照出来她的脸庞,脸是鹅蛋脸,十分漂亮。鼻子高挺。一双水盈盈的大眼,可是这眼里,除了茫然,已经一无所有了。彻底的一无所有了。
第三十五章自东风波
黑夜沉沉的,她手里全是冷汗,身子也是颤巍巍。就要结婚了,等天一亮,就要结婚了。可是,她等不及天明了。前尘往事,仿佛魔咒一样,大块大块地在她脑中拼凑。又仿佛刀子一样,极锋利地将她剐得浑身是伤,体无完肤。她可以假装无所谓,假装镇定,假装不在乎跟他结婚。可是心里的声音时时刻刻在告诉自己:她不能!她有千万个不能!她是爱修的,那样的爱几乎占据了她生命的全部。
从他不要她开始,她就在想,可能她只是依赖修,可能只有因为从小一起玩到大。可能…万千的可能都抵不过一个事实,她是爱他的!爱得那样热烈,爱得那样心力绞悴。
在车上,她故意刺探修,他却无所谓。他的无所谓,将她全身都汩出血。他不要她了,他真的放弃了…这一辈子,他都不要她了…
她掀开被子,站在门口,双手颤抖地握住门柄。只要打开,只要走出去,她就可以抛弃这一切。她死死地握住,死力地。门倏地响起,她几乎吓了一跳,极力镇定地打开门。修站在门口,瞥了她一眼,低着头说:“哥打电话回来了,今天晚上,会晚些回来,让你不要等他了。”
她不吭声,只是睁大眼,死死地盯着他。他又说:“他说忙完了这些,就可以带你去度蜜月,让你想想去哪里好。”
她依然不做声,盯着他,那两行泪却流了出来。他头低得再低:“我先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她心一急,趋步过去,紧紧地从身后箍住他,她哽咽:“你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我不要跟他结婚。”
他怔住,良久,似从梦里醒过来:“你不要这样。”
“我不信。”她哭出声,“我不信你全都忘记了,我也不信你真的忘记了。带我走…这辈子,唯一一次…我请你,带我走…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她的泪打在他长衫上湿湿的,也滚烫滚烫。他话语艰难:“不可以…你明天就要结婚了…所以…不可以。我不能那样做…我不能…”她哭得更厉害:“明明,你是爱我的…明明…我们是相爱的…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不可能不爱我了…”
“夏妓…”他心口揪紧,那疼,一阵紧过一阵。她使力地点头:“带我走,像当初一样,不顾一切,带我走…”
他嘴角发抖,全身都似要发颤了。他慢慢地说:“你这样…教我…怎么办。”
“带我走…”那泪在彻底崩堤,她嗓音都在发抖,哽不成声,“求你带我走…”他依然在摇头,无力地说:“不可以…大哥会承受不住,他会做傻事的。我不可以这样做…”
她失望地放开他,那泪已经凝结了,她不要再哭,不要再为他哭。他当真让她失望至极。她忍着泪:“我只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你带不带我走?”
他转身,泪也泛滥。她眼神迷离地说:“我早就应该死掉的,在那一晚,你大哥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开始,我就应该死掉的。可是…因为想着你,因为爱着你,因为怕他伤害父亲,我没有去死。顾忌的愈多,伤得愈重。”她揾了揾脸上的泪,接着说,“我真是傻,以为你还会要我,以为你还会回心转意。不顾一切带我走…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盼,到底,还是空的。”
“夏妓。”他声音嘶哑地唤她。她痛苦地直摇头,脸上更是笑得凄然,“…我会让你喜欢上我,不管是用多久的时间,一年、二年、三年,或是五年、十年…反正,这辈子,我是给不了旁人了…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它一直烙在心里…死死地烙上了。”
“一辈子…这就是你说的一辈子…一辈子,原来是这样容易的事。一辈子,那么远,到现在就完了。”她直觉肝肠寸断,“在这之前,我都还在幻想,你会随时冲进来,拉住我说:夏妓,跟我走。原来…你心里,早就不要我了。这段日子,我像是活在梦里一样,一直是恍恍惚惚。只有见着你…我才会清醒过来。可是…你还是不肯。”
“夏妓…”他极力地克制自己,其实只要冲过去抱住她就可以了…只要抱住她,她就会回到他身边。可是,他不能…那么多的约束,那么多的人,他不能不顾。
“你…到底还是不要我了…”她眼里有极大的悲哀,步步退后“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在想…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用跟他结婚。我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用等天明。”灯光照射下,四处都是浅黄的一片,她却觉得昏暗,连心都是阴黑的一片。她像梦呓一样:“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用跟他结婚…有什么法子,可以不用再见到他了。”
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在给先生上坟时,她就知道…一切因她而起,也应该因她而结束…只要有她在,所有人都不会幸福…总会有人悲伤,有人痛苦…只要她不在,只要她不在…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反正爸爸跟欧阳寒已经冰释前嫌,反正修已经不要她了…这个世界,似乎早已无从眷恋。
而她,彻底一无所有。
天地似乎在旋转,眼前的这个男人,遥远得不可到达。她转过身,朝屋里走,低低如自语:“我真傻,真的…以为你还会要我,以为你还会回心转意。不顾一切带我走…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盼…”她走到阳台,极力望去,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却是昏沉沉…到处都是影绰一片,她低下头,底下只见黑暗。一望无迹,像深渊一样,没有底,只有无边的黑。她闭上眼,凄然地自语:“妈妈…我是不应该出生的……爸爸…妈妈…来生…来生再团聚…真正的一家团聚。”
她极力地往下一跃…砰的一声巨响,让修彻底回过神,他像噩梦初醒,跌跌撞撞地奔到了阳台前。他瞠大眼,阳台下只有漫无边限的漆黑,那黑,仿佛是绝望,见不到底。他找不到她了…他想起了那天,天上乌云翻滚,倾泼下大雨,巨树在大风中摇摆不定。而他只是这样搂着她,箍得死紧,生怕自己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你真的…不喜欢我么?”他问的极小心,生怕吓着了她。她抬头,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眸虽然灼热,却夹着一些无端的惶恐,心一紧。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他见她不出声,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喜欢我?”他用手将她的头贴在胸膛,问:“你可听到了?”又搂得她更紧,说:“其实,你喜不喜欢我都不要紧,因为…我会让你喜欢上我,不管是用多久的时间,一年、二年、三年,或是五年、十年…反正,这辈子,我是给不了旁人了。”
她的声音,依然在四处飘荡:一辈子…这就是你说的一辈子…一辈子,原来是这样容易的事。
“不…”他绝望地咆哮,一双眼,睁大到极处,仿佛快要突了出来。四处尽是黑暗,那黑暗似乎凶骇能吞噬人的巨浪,朝他翻滚,朝他咆哮着扑过来。他被那巨浪打入黑暗冰冷的海底,再也无力逃走。
此生…再无力逃走。
修坐在凳子上,眼一睁一闭。医院的灯随着他在忽闪忽闪,就像记者采访人时,闪的那一道道光。他一闭眼,就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使人骇然的绝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彻底的绝望。他心里痛苦,那痛苦在渐渐蔓延,无限扩大。仿佛被人拿走了全身的器官,只剩一具尸体在鲜淋淋地淌着血。
“修。”欧阳寒接到电话,便赶了过来,“她怎么样了?”
修神情茫然,仿佛一具木偶,眼依然一睁一闭。欧阳寒扯住他的衣领,轻易就将他提起:“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跳楼?”
侍卫长劝道:“大少,不如等医生出来了再问。二少现在神志不清,是问不出什么事的。”修却蓦地醒了过来,眼里恐怖到了极处,他反手揪住欧阳寒,一字一字咬重说:“都是你,这一切都怨你。因为不想跟你结婚,所以她才会跳楼,你开心了,你满意了?你将她往绝路上逼,是你逼死她的。”他眼里喷出火,“你这个杀人凶手。”
他拳头似铁一样打了过去,欧阳寒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傻傻的站着,任他打。因为不想跟他结婚,所以她才会跳楼…她明明答应了他…明明…她就快属于他了。
她竟然以那样惨绝的方式来拒绝他!这一次,他彻底输了,输到一无所有。
修似发了疯,眼里只有噬人的光,她的声音似魔咒一样,在他头脑里盘旋,久久不息:我早就应该死掉的,在那一晚,你大哥对我做出那样的事开始,我就应该死掉的。可是…因为想着你,因为爱着你…他只记得这些了,什么都忘记了,他只记得这句话。
“二少。你不要冲动。”侍卫长在一旁劝解,修狠狠地揍了过去,从今往后,谁的话他也不要听。父亲遗书说,这辈子,他都不能与夏妓来往,否则,他做鬼也不会安息…这些人,这些亲人…到头来,全都是想要拆散他。他们用尽一切方法,只想拆散他与夏妓。
欧阳寒蹲在地上,嘴角溢出了腥红的血,红红的,仿佛永远不会休止一样汩出来。修抽出他的枪,指住他:“你走,从今往后,我不准你再靠近她。因为你…只是因为你,我和她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一切…只是因为你…”
欧阳寒起身,目光茫然:“只是因为我。”手似乎在发抖,他低低地自语,“只是因为要和我结婚,所以她才会跳楼…”他朝医院外面走去,嘴里一直在喃喃。
房里满地狼籍,漆黑一片。欧阳寒笔挺挺地倒在床上,极力地睁开眼,眼前却是黑黑的一片,万物都像影子,烙在地上的影子,不是活物。心口处传来阵阵绞痛,越来越抽紧,紧到汩汩渗出血来。他艰难地呼吸,想起了母亲殉情时,他惶恐地求她不要做傻事,母亲却叫他不要哭。她说:你父亲说过,要开心地活下去…可是…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开心地活下去…他无牵无挂地去了…可是我呢…我不能…
她声音微颤,泪似江河崩堤:我骗他说我会开心地活下去…可是我做不到…那样的红烛月下,那样的海誓山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生死两忘…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与其活着这样痛苦,倒不如生偕老…死同穴…
他痛苦地蜷伏在床上,母亲随父亲去了,留下修给他照顾。可是他呢?他…夺走了修的女人,逼得她跳楼。他还记得那夜,四周尽是黑,她伏在他身下,呜呜哭…他太卑鄙了,为了留住她,他什么都做了。对的,不对的…他都做了,只为了要留住她。
一直一直,她都是修的,他夺不走…万般手段,也夺不走。
她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终止了和他的婚姻,同时,也终止了他的人生。
可是,他一直不知道,她是那样恨他的!恨到死都不愿跟他结婚。
他不知道…
侍卫长敲了敲门,见没反应,便轻轻地推开,打开灯说:“医院传来消息了。”他心里无限惶恐,艰难地问:“怎么说的?”侍卫长说:“左腿摔得较重,怕是有段时间不会走路。”
他蓦地站起身:“以后呢?”侍卫长说:“幸好这是二楼,下面是花园,摔得不是很重。以后还是能走路的,只要好好调养就可以恢复了。但是…精神受了刺激,如今,不想见任何人,连二少也不见。”
他胸口剧烈起伏:“打电话通知她父亲了没有?”
“通知了,不过依然是不见。任何人都不见。”侍卫长喟然道,“婚事也只能暂缓了。”他眼直直地看着侍卫长,一字一字说:“取消,给我取消掉。”
侍卫长说:“通告也发了,报社也报导了,如今说取消,大少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天下人的笑柄,所以只能跟人说暂缓。”
他冷冷一笑:“她都不要我了,我还怕什么天下人笑。他们爱笑就由他们去,我顾不得那许多。”侍卫长抬眼打量了他的神色,又低头问:“那事先准备放手的兵权,怎么做?依然卖掉?”
“还卖了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了。如今,我不能再做那些蠢事。”他字字句句,如同刺一样,将自己刺得遍体鳞伤。他抬眼,眼里尽是一片荒凉,像是无水的沙漠一样,“可是…我还是不想放手…她早就是我的女人了,我为什么要放手…?修爱她,我也爱她。只不过…我放弃的太早。现在想捉紧,已经来不及了。当时,我就应该争取的。”
侍卫长问:“那现在,大少准备怎么做?”
“这次不跟我结婚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他说,“你叫人将烟花拿到医院去,我不信,要打动她的心,比登天还难。”
侍卫长点点头,眼神却越来越阴冷。
天花板,很白,白得不真实。沉沉的,像是快要掉下来。窗外,长长树枝耸立,绿叶,花苞簇簇。她想起了刚回上海时,欧阳寒带她去买衣服,那时,她是兴奋的。女人天生爱美,那一刻,她真的忘了修。倘若一直忘了,那应该有多好。这一跳,她人没死,可是心却死了,如同死潭一样,没有波动,没有温度,只有望不到底的悲凉。
爸爸,哥哥,修,都围在了她的床旁,她也视若无见,只是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想要从上面寻出点什么不同的东西。白子承极力一笑说:“妹妹,你知道我带了什么给你?”她恍若未闻,依然盯着那雪白的墙壁,骇然发现,那墙壁没有想象的洁白,上面似有极小极细的格子,像轻纱蒙在了上头。白恒宇心下凄然,捉住她的手,她震了震,挣脱开。白恒宇脸色黯沉:“夏妓,你说说话?要是不开心,爸爸带你回法国去,再也不回来了。”
她依然不做声,只是专心地盯着天花板,像是要将那层白看穿。白恒宇直摇头,眼中泛泪:“我这是造的什么孽,有什么罪都报应到我女儿身上,怎么不让我死了算了。”
白子承轻轻叫道:“叔叔,你不要这样。”白恒宇看着夏妓:“你倒是说句话,这样一声不响,真让人难过。医生说腿可以治好的,你不要再伤心了。”
白子承低低一叹:“妹妹,欧阳寒宣传取消婚事了,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逼你了。”他扯着修的衣边,“你倒是说句话,为什么你们两个都不说话?或许,你开口,她心里会舒服些。”
修语气死沉:“没用的,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了。她恨我…不会再听我的,也不会再原谅我了。”听到修的声音,她恍如梦里醒来,陡然激动起来:“你们都出去,都给我出去。”她手死死地攥着被子,似乎要将它戳穿。她一字一句,极吃力地说:“我不要见你们,都出去。”
三人异口同音:“小心腿。”
她愈发拼命地踹向左腿,想将它踢断了干脆,一屋人惶急了起来,拼命将她箍住。白恒宇更是心痛地念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是不是要瘸了才甘心。你心里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拿自己腿出气。”
“你们都让开。”欧阳寒突然出现,声音轰然如雷,似王者一样发令,“让她踢,你们都出去。我跟她单独谈谈。”修情绪激动,忿忿地道:“不准你靠近她,我说过不准你靠近她的。”欧阳寒死死地盯住他,“你也有责任,这件事,最应该怪的人是你!我给过你们机会,我甚至帮你定了饭店,戏院。可是,你自己不珍惜。如今,这事不应该全怪我。你也有错。”
“你……”修眉头紧蹙,面色铁青。欧阳寒睃了他一眼,慢慢地说:“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想办法弥补…可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毕竟,我们是亲兄弟。虽然你不愿意叫我,但…这是抹不掉的事实。”
修心中一痛,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只说:“我不会原谅你的,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白子承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别说这些气话了,兄弟俩,何必斗气。幸好妹妹福气厚泽,没有出什么大事,倘若真的不在了。你们两个是不是要拼命?”
“你们出去,让我跟她谈谈。”欧阳寒心里一阵难过,声音压低,“这一次,我有分寸了。”
白恒宇将修拖了出去。欧阳寒目光如胶,停在她脸上:“你有多恨我?是不是恨不得亲手杀了我?”她心隐隐一痛,直直地对上他的眼,“我不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欧阳寒坐到床边:“不,你恨的。”
她摇头:“我不恨。”他逼问:“为什么不恨?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恨我?”她目光凛冽:“只要我死了,什么爱恨情仇都散掉了,为什么要去恨你?现在,我谁都不恨。”他蓦地抱住她的头,眼泪直落下来,打在她脖子里,滚烫滚烫。她的脸却是冰冷,语气更是寒冷如冬天的霜雪:“你放开我。”
他直摇头:“这一次,我不放,死都不放。”他语气哽咽,“人人面前,我都可以假装。只有在你面前,我没有一点儿法子。你让我失了分寸…听到你跳楼的事,我当时在车上,一直想…假若你出事了,我应该怎么办。是不是学母亲对父亲那样,一枪崩了自己,随你一块下黄泉。可是…到了黄泉,那么冰凉,四处暗无天日。你会不会还躲着我…到那时,我又应该怎么办?”
她别过脸去,那泪在眼里直打着转。他身子瑟瑟发抖:“嫁给我,就有这样难?难到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终止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自己答应了的,却又反悔…夏妓,你让我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对你才好?强逼你,宠你,都不行…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放声在哭,这辈子,唯一一次如此放声的哭,就连父母过逝,他也没哭成这样。他声音颤颤:“我求你…求你活着…不要再做傻事……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即使要我死,我也会依了你的…我求你,活着…求你…”他全身抖得仿佛将要迸散,“夏妓……我是真心的…我只对你真心过。你走的那三年,有无数女人在我身旁,可是我心里唯有你…我也想忘记,可是忘记不了…我忘不了。真真忘不了…”
她的心狠狠地被什么东西一绞,那泪全都涌了出来。她极力地收了泪,声音喑哑地开口:“医生说…我有孩子了。你的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孩子都能留住,这是天意…我不会再死了,他是一条生命,我会生下他的…所以你放心…我会活着,好好的活下去!”
他身子一僵,抬起眼,眼泪联成一线:“你有了我的孩子。”他像是不敢置信般瞪大眼,凄惶的眼里终于有了丝笑意,“你有了我的孩子,你竟然有了…天呐,你竟然有了…”
那喜悦,仿佛翱翔在云端,仿佛看见了神明。他说:“我太快活了,夏妓…我们的孩子。”她紧紧闭上眼,不再看他。他神情恍惚,像是身中梦里一样,重复地笑着说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们共同的孩子。我要做爸爸了…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他的叫声,将房外的人都引了进来。他起身,笑容灿烂,像被满足了心愿的孩子一样,对他们说:“她有了孩子,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