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漫长,最可怕的是他还那么有耐心,细致地抚慰她的伤痛,务必要让她也随之而沉沦。
季泠觉得既羞也惭,她的双手紧紧地扣着楚寔的背脊,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死活不肯叫他看到自己的脸,也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丝声响。
可云总要散开,月总要升起。
波浪滔天,小舟倾覆时,季泠在云端,呢喃呓语地轻轻唤了声,“韩令。”
声音那么轻,可分量却那么重,像一柄铁锤般击穿了楚寔的耳膜,震荡在他的脑内。
一切就那么突兀地静止了下来,可季泠却还在余韵里,悠悠荡荡地,半晌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不动的楚寔,“怎么了,表哥?”
“叫我的名字。”楚寔说了第一遍。
季泠没有回应。
“叫我的名字!”这是第二遍。
季泠蹙了蹙眉,“表哥。”
“叫我的名字,我是谁?”
人在不穿衣裳的时候总是感觉最脆弱的时候,盔甲最坚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弄疼我了,表哥。”季泠娇声道。
楚寔微微松开手,几乎带着祈求地道:“阿泠,叫我的名字,楚寔。”
“我怎么可以直呼你的名字,表哥?”那样也太不敬了。
楚寔看了季泠半晌,颓丧地从她身上翻下,抹了一把脸,就那么背对着她坐在床沿上,久久之后才回头道:“阿泠,是不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过得更高兴些?”
“表哥。”季泠拉着被单坐起身,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楚寔的问题。
“你睡吧,我去洗一洗。”楚寔站起身,脚步几乎带着逃的速度离开了。
从这天起,季泠就再没见过楚寔。当然她要找他,却是很容易的,沿着密道回到西苑就是了,可她没动。
诚如楚寔所说的,他不在她身边,她才能喘口气。
小怜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地望穿秋水,“娘子,怎么这许久都不见秀才啊?”
季泠却是头也没抬地道:“他访友去了。”
王二婶也来问,“娘子,你家那秀才丢下你访友去了?怎么十天半月地不沾家,莫不是被外头哪个姘头给勾住了吧?”
季泠只料理着手里的纸张,并不回答王二婶的话。
“要我说啊,男人还是得样貌普通点儿的才疼人。你看你,十指纤纤却要来做纸,听着虽然雅致,可做起来多伤手啊?不是我说,娘子这样的品貌,就是宫里做娘娘去都使得,怎的不另外找个依靠,穿金戴银的也不在话下。”王二婶道。
季泠抬眼看向王二婶,觉得她说的话越发不像样子了。什么叫另外找个依靠?
“对了,福隆当铺的马掌柜的让我问你,怎的不见你去赎首饰,眼看着这日子可到了。”王二婶道。
季泠这才想起还有那么桩事儿,“哦,我都忘了。”
“跟娘子说实话吧,那马掌柜的对娘子的事儿可上心了,你那两件首饰他单独拿了出来,在福一居请你吃茶,不仅首饰还你,还外加再送娘子一件金首饰呢。”王二婶低声道。
季泠吸了口气,这才听明白王二婶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七章
王二婶却也不怕季泠听明白, “娘子也别觉得我这是辱你耳朵,咱们女人家, 在这世上多不容易啊。家里男人不争气, 读书读几十年也还是个穷秀才, 还得靠咱们赚钱养家。你不赚点儿外水, 能养活这一家子么?”
“再说了, 你家秀才又不在, 你这出去回来的,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王二婶继续劝道,“娘子也别嫌我没廉耻,这人啊都是生活逼出来的。我年轻时候也跟娘子一样,腼腆得不行, 也有几分姿色, 被我们一条街上做生意的看上了。生生将我那一点儿子营生给弄没了,哭天叫地都不行, 吃了多少苦头啊,最后还不是……”
“哎,娘子可不是我吓唬你,那马掌柜的很有些手段, 你要是不从, 只怕……”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没想到楚寔不过是一个来月没出现, 这牛鬼蛇神就都出现了。季泠摸了摸自己的脸,想起了当初余芳为何将她送到楚府的原因。
马掌柜没有泛起任何水花,福隆当铺隔天突然没营业,王二婶家也是关门闭户的,到第三日季泠才从曾小妹嘴里知道,王二婶突然搬家了,连夜搬走的。都在猜测是不是追债的找上门儿了,只有季泠知道,楚寔虽然一直没出现,可他的人从来没撤走过。
季泠微微叹了口气,她既觉得对不住楚寔,可又实在没办法回应他,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有些故作和拘束,甚至还带着一丝害怕,必须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
诚如他所说的,他不在的日子,她过得自如许多。如今她日日做着卧云纸,因为质量上乘也不愁卖,甚至还供不应求,能自己维持生计很是开心,先来上街尝尝各种吃食,日子不温不火的却格外安心。
中秋那晚,小怜没等季泠吩咐,就在院子中间放了张桌子,放上香炉瓜果准备拜月。
季泠从窗户里望见走出来道:“这是做什么?”
小怜道:“娘子,快来拜拜月神娘娘,今儿是团圆的日子呢,秀才都没回来,你难道不想他么?快来拜月神娘娘保佑你们早日团圆吧。”小怜说完还去拉季泠。
季泠无可奈何,只能应应景儿,但心里求的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楚寔坐在隔壁院子那株几十年的大树枝丫上,就那么看着季泠拜月。虽然季泠是几个月没见着他了,可他早已经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密道在哪里该转弯,在哪里该往上了。
季泠所剩的日子不多,楚寔如何舍得一日不见她。然而这最后的日子,是让她依照她的心意一个人过,还是自私地非要留她在身边纠缠,楚寔想选后者,可是那一声“韩令”去让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
曾几何时,要走进季泠的心如此难了?
曾经,楚寔觉得季泠的心是天下最容易得到的,无论谁对她好一点儿,勾勾指头她似乎就能过去。然则亲身经历之后才知道,许多事都是想当然。
没有人的心是不宝贵的。
而季泠的心,他似乎一开始就没得到过,甚至都不能去责备她,为何那么轻易就移情别恋了。
当他有所保留的时候,季泠那么敏感,又何曾敢放肆自己的情感。
“娘子,刚才你求月神娘娘保佑秀才早日回来没?”小怜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季泠。
季泠只笑了笑,并没回答,这个答案,小怜想知道,楚寔又何尝不是抱着期望。
所以踏着月色,他敲响了小院的门。
小怜打开门一见楚寔,就立即欢呼了起来,“娘子,娘子,你快来看,谁回来了。月神娘娘显灵了。”
季泠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楚寔走进门。脸上的笑容勉强而敷衍,别说楚寔,便是小怜都能看出端倪来。
“表哥,你……”季泠原以为那个晚上之后楚寔不会再出现的。
楚寔看向小怜道:“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
“我去烧水煮茶。”季泠有些不自在地道。
“我不是客人,阿泠。”楚寔阻止了季泠的客套。
季泠的手无意识地在身侧的裙子上擦着,她有些紧张。
楚寔径直走到屋内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整洁雅致,屋子里有了姑娘家的气息,添了些小玩意比如泥人之类的,却是他在的时候没有的。
“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楚寔道。
季泠摇摇头,“没呢。太后的身子还好吗?”
楚寔点点头,苏太后的身子骨比季泠可强健不少。
季泠低头道:“我这个皇后不在宫中,你是不是费了很多口舌?”
算日子,如今楚寔肯定从西苑搬回了宫中,她没有随行,却是要难为他找理由的。
楚寔苦笑道:“你身子一直不好,谁都知道的。”
季泠没再说话,感觉自己要问的似乎也都问完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走走的?远处也行。”楚寔问。
季泠心里立即冒出了一个念头,她很多很多年都没回过老家呢。可她还是摇了摇头,觉得太麻烦楚寔了。
夫妻过成这样,真可当得上是至亲至疏了。
“想回老家看看吗?我让北原送你回去。”楚寔道。
季泠诧异地抬起头,楚寔的眼睛好像一直都能看透人心。“那我就悄悄地回去看看爹娘的坟冢好么?”
“没什么不好的。”楚寔一直都是行动派,第三天上头季泠就已经启程了。等她再回到京城小院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飞雪的日子了。
冬日里有些难熬,屋子里烧了五、六盆火盆都觉得浑身发寒,季泠越发地懒得出屋子,埋头写着自己最近这些时日新想的菜谱,想着写好之后给王婆婆寄去,请她指点一下。
偶尔写累了,季泠抬头望向窗外,总觉得前方的大树上有个黑影,略像人的剪影,心里想着那或许是楚寔安排的影卫,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季泠也不想想,若是影卫如此容易被一个普通人就发现了,那也就没资格做影卫了。
楚寔蹙着眉,即使隔着窗纸,从季泠的剪影也能看出她又瘦了,倒不是她自己没照顾好自己,而是她只怕拖不过这个冬日了。
周宜徇被楚寔催逼得都要跳河了,却依旧想不出任何法子来,她早已是病入膏肓,想到此,楚寔就恨毒了韩令。
若非他妇人之仁听了季泠的话,季泠的身子早就好了。若非他给季泠寻的那虎狼之药,哪怕她就是每年只清醒一个月,可总让人有盼头。只要有时间,楚寔就不信翻天倒地找不出解救季泠的法子来。
可就是这么个人,却走进了季泠的心。
“娘子越发瘦了,这是想秀才了吧?他却是去哪里寻友了,难道就一点儿不挂记娘子?”小怜早晨烧水来伺候季泠洗脸时不由抱怨。
约莫是相处久了,季泠的性子又太好,如今小怜那心总算从秀才身上偏到了季泠身上。
季泠洗了脸道:“小怜,你把窗户打开吧。”
小怜应声去开了窗,嘴里却道:“今日天阴得厉害,只怕很快就要下大暴雪了。”
这话才说完呢,天空里就飘起了鹅毛般的雪片,“娘子,真的下雪了。”小怜回过头去,却见季泠正往地上倒。
小怜急急地上去将季泠扶了起来,“呀,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季泠只觉得自己膝盖以下仿佛都冻成了冰柱,而那寒意正从她的双膝往上冒,很快她的大腿想必也不能动了。
人到大限的时候似乎都有丝预感,季泠冻得瑟瑟发抖,“小怜,你扶我上床去。”
只是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楚寔又是谁,他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径直走过来抱起了季泠,“阿泠,我带你去看周宜徇。”
“呀,秀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怜惊喜地道。
然这当口却又有谁有心思理会她的欢喜。
楚寔回身对着小怜道:“你先出去。”
小怜慑于楚寔的语气,匆匆地走了出去。一出门却见两个不认识的大男人正在堂内,刚问了句,“你们是谁”,就听来人道:“小怜姑娘,你先家去吧。”
小怜回身就想往屋内冲,却被北原拦了下来。
屋子里季泠将头靠在楚寔的肩头,由他抱着走进了密道。
“表哥,别点灯行吗?”季泠轻声道。
可她的声音对楚寔而言,甚至比不上她身子来得轻,她轻得就像一片霜花,仿佛见着光就会融化。
楚寔“嗯”了一声,“别怕,阿泠。”
密道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可楚寔走在里面却稳稳当当,丝毫不影响脚下的步伐。
“表哥,我的日子是不是到了?”季泠问。
“别瞎想。”尽管楚寔的声音竭力平静,可那一丝颤音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季泠在楚寔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头更舒服地放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幽声道:“表哥,我和韩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会让老太太蒙羞的。”
楚寔的呼吸为之一凝,“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阿泠?”
“在你说,今生唯有我一个妻子的时候。”季泠道。
何其滑稽荒唐之事,最深情的承诺却激起了最不堪的回忆。
“恨我吗?”楚寔几乎问不出声。
季泠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指已经不能动弹,就像被冰冻住了一般,“从没恨过。”
“因为老太太的养育之恩么?”楚寔自嘲地道。
“表哥待我一直很好。”季泠道。
“那是为什么?”
问问题的人问得宽泛,听问题的人却听得明白。
“没办法喜欢那样的人。”季泠的声音里仿佛也带上了冰霜,随着她的呼吸冻结了楚寔的呼吸。
她的心很小,虽然能理解楚寔的所作所为,易地而处之或者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可就是没办法喜欢。
黑暗里,楚寔再没说过话。
在你肆意瞧不上人的时候,别人何曾又欣赏过你。当你视人如蝼蚁予取予求的时候,别人又岂肯低贱地奉上自己的心。
这一生季泠都不过是在偿还老太太养育她的恩情而已。她的柔软,她的顺从,也从不是因为他。
“表哥,我死后你把我烧成灰撒在老家的河里好不好?”
死竟然也不愿意同穴,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条夺取她亲人性命的河流。
“求你了,表哥。”季泠害怕楚寔不肯答应。
滚烫的眼泪落在季泠的脸颊上,唤醒了她最后的一点儿热气。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皮,却无能为力,只能颤动一下睫毛。
可她还有一些话想说。
“表哥,你一直都记得所有事对吗?”季泠问。
“嗯。”楚寔应了一声,以为季泠要质问他上一世为何那般对她。
可季泠却将最后的力气汇成了一句话道:“成康太无辜了。表哥明明有时间准备,为何却一定要将定西侯卷进来?”就是因为他的决定,所以芊眠才会遭逢不幸。
尽管楚寔可能活了天下人,然则却伤尽了他身边的人。
终于走到了密道的出口,光线重新照射在季泠脸上的时候,她美得就像一朵被冰包裹的牡丹,永久的凝固在了最美的时刻。
楚寔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就那么抱着季泠,静静地坐在榻上,周遭跪满了人,等待着谁能说出一声,皇后薨了。
楚寔的视线落在季泠雪白的脸颊上,她的眼睛安详的闭着,可她问的最后一句话却还在他心底激荡。
人,总有一叶障目的时候。
过去是经历是经验,也会是束缚。
直到季泠问出这个问题,楚寔才想起来,是啊,他明明有时间可以做其他准备的。然而因着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要接手定西侯兵权的方针,之后所做的一切也是以此为前提。
所以一开始他娶了季泠,所以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会离开她,所以一开始他就在为今后补偿她。
然而,从一开始却是他魔障了。
无怪乎,季泠说,没办法喜欢那样的人。
即便是楚寔自己,也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自豪。所谓无奈,最后也证明不过是自己魔障,所以久久回不过神来来。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季泠的谥号是“孝贞”,从来得皇帝宠爱的皇后,都谥号孝,只这贞字是楚寔要求加上的。哪怕有当年连玉之祸,又有后来的韩令之殇,他还是坚持把“贞”字给了季泠。
诚如她所说的,她没有让老太太蒙羞。
终其一生,楚寔也没有亲生的子女出世,最终择了楚宿的次子过继,继承了大统。
死亡是终点,也是起点。
楚寔再次睁开眼时就见到了老太太欢喜的脸,他才刚出生,所有人都在庆贺他父亲的弄璋之喜。
楚寔的心底也在庆幸,上一世再来一次时,他并无多少心喜,而这一生他却无比庆幸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这一世老太太回河南季家老宅上坟时,楚寔也跟着去了。当老太太抱了抱季厚生家的长女季大丫时,楚寔也伸出了手。
老太太笑着将还在襁褓里的季大丫交给楚寔,“你可小心些,得这样抱她,一只手要托着她的后脑勺,小孩子太小,脖子还没力气呢。”
楚寔小心翼翼地从老太太手中接过季大丫,像模像样地抱着她,小心地托着她的头,看着她雪白幼嫩的肌肤和长长的睫毛,虽然还完全看不出长大后季泠的影子,可却已经盈满了他的心。
“她取名字了吗?”楚寔问。
一直守在旁边的余芬忙地道:“还没呢。”这就是季泠的母亲。
楚寔朝她扫了一眼,浓眉大眼,的确有几分姿色,再看季厚生也生得清秀标致,可都远远及不上季泠长大后的风姿,也不知这两人是如何生出那般夺天地造化的颜色的。
“不如叫阿泠吧,季泠。”楚寔道。
“哎,你这孩子。”老太太没奈何地嗔了楚寔一眼,哪有随随便便给人起名字的。虽然是个女孩儿,可看样子,季厚生夫妻俩还是很宝贝她的。万万没有请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起名的道理。
然而老太太把楚寔疼到了心里去,自己孙子既然开了口,她总要周全的,因此也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这孩子眼睛生得美,起这名儿却也贴切。”
季厚生也念过几年书,也读过这句,因此答道:“多谢老太太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