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采薇,长得却和季泠脑子里记忆的那张脸不同,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楚寔回来陪季泠用了晚饭,也没再离开,只让余德海把他要看的奏折都搬到了寝殿,季泠坐在榻上由着采薇按摩手脚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的桌案后批改奏折。偶尔彼此的视线对上,他总是会朝她轻笑一下。

晚上歇下的时候,季泠还有些拘谨。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楚寔就生分了,以前明明放了帐子之后……

季泠的脸红了。

楚寔逗她道:“你脸红什么?”

季泠赶紧摇了摇手,“没有啊,就是有点儿热。”

“殿内放了四个冰盆还热?”楚寔说话时,余德海赶紧送把扇子上去。他这总管太监,若是没有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能耐,还真坐不稳。

楚寔拿了扇子替季泠扇起来,“还热么?”

季泠却失神地没有听见,她忽然想起来,以前就是大夏天她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别说屋子里搁冰盆了,就是扇扇子都是不行的。稍微凉一点儿就觉得刺骨寒。

可现在怎么一点儿事儿也没了?

“怎么了?”楚寔伸出手指去捏季泠的下巴。

季泠这才回过神来,可一回过神就又开始紧张、脸红,她钻到被子下,“啊,我要睡了,我头还有点儿晕。”

“我叫周宜徇来。”楚寔立即道。

季泠赶紧用手压住要起身的楚寔的衣角,“不用,不用,应该是困得犯晕。”

楚寔却轻笑道:“你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点了点季泠的头,“你这儿还伤着呢,我难道还能怎么着你?”

这话说得亲昵得很是过分。季泠心里却不由想,为何他对自己那般亲昵,可她对楚寔却觉得那么陌生呢?

是因为他们分别了很多很多年的关系吗?

一想起这个,季泠立即就想起了她和楚寔分开的原因,想起了她为何离开峨眉的庄子,想起了韩令。

可同一时间,她又疑惑得厉害,那似乎是她的记忆,可又像是她做的一场梦,梦里梦外不是没有差别的。至少她不怕冷的呀,苏太后待她也很亲切,季泠真真有些搞不懂自己的脑子了。

难道真被摔坏了?

晚上季泠做了个梦,梦见了楚宿,梦见了周容,梦见了归去来,也梦见了听雨亭,还有那串鲜艳夺目的红珊瑚手串。

醒来时,季泠扶着额头想,这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那么多梦呢?还一重套一重的,搅得她脑子乱糟糟的。

一只手伸到了她的头上,季泠感觉有手指在她昏沉沉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压了起来,让她舒服地喟叹一声,侧过身朝着楚寔睁开了眼睛。

“又做噩梦了?”楚寔问。

季泠摇摇头,“也不是,就是……”她有些说不出口,可又想起来自己好像跟楚寔说过那个梦的。

于是季泠问道:“表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楚寔挑挑眉毛。

“就是很匪夷所思的那个。梦中我一直戴着一串红珊瑚手串,结果现实里我也有一串。”

“唔。”楚寔道:“想起来了,你这该不是被红珊瑚手串给迷住了吧?改日我找德通和尚进宫替你把那手串驱驱邪,怎么总是梦见它。”

季泠喃喃地道:“表哥,难道你不信?”

楚寔无奈地捏了捏季泠的脸颊,“信什么?信你满口胡诌,说梦见自己嫁给二弟?”

季泠嘟嘟嘴,好像是不能信,“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梦见呢?”季泠问。

楚寔蹙眉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如今嫌我老,该不会是……”

后面的话楚寔还没说完,季泠的头就摇得拨浪鼓似的了。“怎么可能,表哥虽然年纪大了,可看着也没那么老。”

楚寔的整张脸都黑了,翻身起床,叫人打帘子,然后再没搭理过季泠。

季泠也自知说错了话,没敢再问什么梦的事儿。

待楚寔前朝去处理国事后,长歌抚着胸口道:“这宫里也就娘娘惹了皇上后还能全身而退。”

采薇在旁边点头道:“嗯,我瞧着皇上刚才出去时候脸色可吓人了,余公公跟在后面都在打哆嗦。”

季泠笑道:“是有点儿吓人,虽然平日表哥不怎么发脾气,可大家还是都怕他。”

长歌和采薇在季泠说到“不怎么发脾气”的时候互看了一眼,只笑着点头,表示皇后娘娘说的都对。

原以为楚寔黑着脸出门,午膳肯定不回后宫的,哪知传膳的时候他却踏进了内殿。脸色虽然也没多好,可也没发任何脾气,也不知道长歌和采薇在哆嗦什么。

殿内静得厉害,除了偶尔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发出,真算得上是静悄悄了。

楚寔给季泠夹了一筷子菜,“怎么只吃饭不吃菜?”

长歌和采薇顿时心里一惊,想着她俩居然怕得没上去给皇后布菜,然后双双“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吓得季泠一个激灵,回头看声响是哪儿发出来的才见长歌和采薇都跪在地上,额头已经低到了地板上。

“你们这是……”季泠疑惑地问。

“奴婢该死,没有尽心伺候皇后娘娘。”长歌和采薇齐声道。

“快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季泠完全不适应这种“奴婢、该死”的话,也完全没有皇后的自觉。

可长歌和采薇都没敢起身,只等着楚寔发话。

“怎么,皇后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楚寔冷冷地反问。

长歌和采薇又是一个哆嗦,然后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满头大汗地恨不能可以继续跪着。

季泠看看两个宫女,再看看楚寔,才发现好像楚寔身上的威势真的隆了许多。

宝蓝地海水江涯纹金丝绣五爪龙袍穿在楚寔的身上,让人顿时生出一种他天生就该这么穿的念想来。尽管季泠没见过以前的皇帝什么样儿,可她知道,一定比不上楚寔,所以楚寔才会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天子。

龙袍不仅增加了楚寔的威严,同时好像还为他的俊美锦上添花,为他打上了一道神光,模糊了岁月的痕迹。

季泠忽然抬起手摸了摸楚寔的下巴,“表哥,你怎么没蓄须呢?”

楚寔没好气地道:“就这样你还嫌弃我老呢。”

季泠讪讪笑笑,回头看向长歌和采薇道:“你们下去吧。”

对季泠的话,长歌两人再不敢迟疑,躬身退着出去了。

旁边站着的余德海不由想,这俩宫女倒是好福气。有个主子肯替她们着想,把皇帝的怒气给岔开了。

长歌和采薇出去后,季泠才看着楚寔道:“表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啊?”

楚寔又给季泠夹了一筷子菜放入碟子里。

季泠看了眼余德海,“余公公你先下去吧。”

余德海站着没动,长歌和采薇的主子是皇后娘娘,他伺候的可是皇帝。

然后余德海就听楚寔道:“怎么,皇后的话对你也不管用?”

余德海赶紧连滚带爬地出去了,然后对着自己干儿子同春道:“看明白没有?”

同春要是不明白,也就成不了余德海的干儿子,赶紧道:“亁爹,儿子看明白了。”

“既然看明白了,我就把你安排到皇后的宫里去,你可愿意?”余德海问。

“儿子愿意,不过……”同春道:“可皇后如今住在乾元殿,什么时候会搬回昭阳宫呢?”

余德海,“总有不长眼的会跑出来出头的,且等着吧。”自古就没有皇后常住皇帝宫中的道理。

殿内,伺候的人都下去了,便只剩下楚寔和季泠两人。

“有话对我说?”楚寔见季泠久久不吃饭,干脆夹了块羊肉递到她嘴边。

季泠受宠若惊地吃了,很有些不适应现。以前便是她和楚寔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也没这般亲昵过的,她赶紧道:“表哥,我自己吃好了。”

楚寔默默季泠的脑袋,“你才刚醒,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么?”

季泠摇摇头,“味道都很好,不比王婆婆的差。”

楚寔点点头,“嗯,御膳房的厨子是我让人在各地找的大厨,你以后行动方便些了,可以去御膳房走走,他们对你不敢藏私的。”

“表哥不反对我继续学厨艺么?”季泠有些惊奇,好歹她现在也是皇后,还没怎么听说过皇后下厨的。

楚寔拉住季泠的手道:“我努力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让你再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是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泠看着楚寔的眼睛点点头。

“以后你也再不用头疼出门应酬要说什么话了。那些个妇人自然会巴结讨好你,努力找话题的。”楚寔道。

“我还能出门应酬?”季泠好笑地问。

楚寔也笑了出来,“你想见谁就把她召进宫来。”

说起这事儿,季泠倒想起来了,“皇上,那怎么不见昀哥儿进宫来玩儿啊?”

“他是年幼不懂事儿,我总不能拿他是问,所以禁了他三年不许进宫,省得又莽撞地伤着你。”楚寔道。

季泠松了口气,听说只是不许进宫三年,也就不再替那摔了她的昀哥儿担心了。

楚寔眼神颇为复杂地看了一眼季泠。季泠问,“怎么了?”

“我是想你自己脑子都摔坏了,却还先顾着我又没有处置昀哥儿,心可真够宽的。”楚寔道。

季泠笑了笑,知道楚寔心里肯定又怪自己乱好心了,他对她的好心和软弱似乎一直都有微词。

用过饭,太医院那边来了个小太医,是周宜徇的徒弟,来给季泠送配好的香。

季泠惊奇地道:“咦,怎么太医院连香也能制?”

那小太医却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皇后娘娘,当时眼睛就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来之前他听说过,这位是皇帝的元配,如今才重新接回宫中。算年纪,就算再年轻也是二十八、九左右的人了。

这般年纪,还能让皇帝心心念念地接回宫,册封为皇后,都道是皇帝念旧情。可陈文雄今日见着季泠时,方才明白为何皇帝的后宫会空虚那么久。

这天下只怕再找不出一位能与她比肩的美人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唯有她才担得起这样的盛名来。

她的美像一场雾雨扑面而来,将你的所有感官都笼罩期间,让你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想将她的美尽收眼底,可你越是多看,就越觉得看不够,还有许许多多的美掩藏在云山雾罩之后,惹得你痴痴迷迷。

“陈太医。”季泠见陈文雄失态所以出声提醒他。因为季泠瞥见楚寔看他的眼神非常冷。

陈文雄这才如梦初醒,吓得汗流浃背,赶紧跪在了地上。

季泠看了一眼楚寔,轻叹一声,这些人好似都怕死了楚寔,她只好再次道:“陈太医,我还不知道原来太医院还制香?香也能治病么?”

陈文雄低着头道:“是。院正说皇后夜眠多梦,所以制了这一组安眠香,省得皇后娘娘总是喝苦药。”

“周太医有心了。”季泠朝楚寔有些娇俏地道:“我真想说一天要喝那么多药都恶心了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陈文雄退下后, 不由甩了甩脑袋,他实在难以相信刚才所见的皇后会是皇帝的元配, 那般的年轻, 绝不是保养得好能解释的。可内宫辛秘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他只是不明白, 皇帝若真宠爱于她, 直接册封皇后就是, 为何偏偏要借元配的名义?不是说皇帝的元配在西安那次大乱里已经死了么?

季泠看着楚寔的脸色, 为陈文雄捏了一把汗。她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她是真没多喜欢这张脸, 也讨厌别人的注视。更讨厌在背后听人总说,她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季泠经常会忍不住想,若是她没有这张脸,换一张普普通通的是不是别人就能在她身上找出点儿别的什么了?

亦或者, 没有这张脸, 她就不会那么的身不由己了?

心里虽如此想,可季泠的脸色却露出了灿烂的笑意, 朝着楚寔道:“表哥,刚才陈太医看我是不是看呆了?”

楚寔愣了愣,颇有点儿意外地看向季泠。

季泠又搓了搓自己的脸皮,“在我这个年纪, 还能让人看呆, 真是叫人好高兴啊。”她脸上的笑容似乎为了呼应她的高兴而越发灿烂了。

楚寔笑了笑,可笑意并没达到眼底, “你比以前可会说话多了。”性子也比以前活泼、开朗了,这是楚寔没有说的话。

“呃。”季泠讪讪地收敛了笑容,“是么?”

楚寔没好气地道:“行了,你以为我会拿陈文雄怎么样?”

心思被人戳穿,季泠觉得好尴尬。同时又懊恼,不知道是楚寔太会看人心,还是自己太蠢笨,怎么一点点心思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陈文雄是周宜徇的得意弟子,若是料理了他,将来谁来给你看病?”楚寔道。

季泠就知道楚寔那么宽容肯定是有原因的,“那以后太医过来,我都戴上面纱好了。”反正她也戴习惯了。

“不用,下次若陈文雄还敢如此失礼,那他的脑子也就传承不了周宜徇的医术了,留着也没用。”楚寔道。

季泠被楚寔语气里对人命的淡然而感到吃惊,难道说人做了皇帝之后,生杀大权在握,人和蚂蚁在他心里就没有区别了么?

“表哥……”

“怎么,把我当成随便杀人的暴君了?”楚寔一语道破季泠的心思。

季泠的腮帮子就鼓了起来,心想这人吃什么长大的呀?

楚寔伸手拉过季泠坐到自己腿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而重之的人,容不得他人冒犯。”

“珍而重之的人”,季泠轻轻点了点头。

楚寔看了季泠良久,她都一直低着头。他将季泠抱离自己的腿,“我去前面了,陈文雄送来的香别忘记点了。”楚寔揉了揉季泠的脑子,半开玩笑地道:“可别真摔坏了。”

楚寔走后,季泠拿了一颗陈文雄送的香丸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居然带着一丝山莓的香气,正是她喜欢的味道,和她平素用的澡豆、洗发香膏的味道很像。若非有这个味道,季泠未必肯点的。

在山苺清甜的香气里,季泠总觉得自己忘了点儿什么,在长歌端了药进来伺候她喝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张脸。

芊眠。

季泠整个人都愣住了,脑子里开始浮现出西安郊外温泉庄子的那一场屠杀,她使劲儿地甩着脑袋,告诉自己那肯定是假的,那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已。

噩梦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总是不停地重复。

夜半季泠从噩梦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楚寔的睡颜,她吓得立即闭上了眼睛,浑身僵直地往旁边挪了挪。

可只是一点点衣料的摩擦声,季泠就听见楚寔问她,“睡不着?”

季泠紧紧地闭着眼睛,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床褥,僵硬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她侧了侧头,想躲过楚寔鼻息之间喷出的热度。

“又做噩梦了?”楚寔翻身撩起帘子,朝外叫道,“去叫周宜徇来。”

为了她一个噩梦就要闹得那都六十好几的太医半夜三更地到内宫来?季泠努力地放松自己的肩膀,然后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不要,我没事儿。”

楚寔重新放下帘子,看着季泠的眼睛道:“做什么噩梦了?怎么一直做噩梦?”

季泠有些心虚地避开楚寔的眼睛,嗫嚅道:“就是,就是又梦到二弟了。”她不太敢完全说谎,怕自己瞒不过楚寔。

“二弟做什么了,将你吓成这样?”楚寔的语气里含着笑,可脸上却是一点儿笑意也无的。

季泠不说话。

楚寔低下头,唇瓣几乎贴在了季泠的鼻尖上,炙热的呼吸让季泠浑身又僵硬了起来,吓得脑子里一时也凑不出谎话来。

“又梦到他是你夫婿?”楚寔问。

季泠脸红地闭上了眼睛。

楚寔刮了刮季泠的眼皮,“这么想嫁给二弟,连做梦都一直都梦到?”

“梦到嫁给他有什么可怕的?你在说谎,阿泠。”楚寔含住季泠的耳垂,轻轻咬了咬,可即便再轻,那疼痛也传到了季泠的脑子里。

“梦见什么了,阿泠?为什么这么怕我?是我在梦里对你做什么了?”楚寔的吻来到了季泠的唇边。

季泠脱口而出地道:“我梦到你欺负我。”

季泠怕楚寔不能理解,又补了句,“就是欺负你二弟妹。”

楚寔的唇终于离开了她的脸,季泠松了口气,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她先才差点儿憋死了。

季泠以为楚寔肯定要生气说自己胡思乱想,把他说得那么不堪的,结果却久久等不来楚寔的下一句话。她只好偷偷地睁开眼去看楚寔,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楚寔那种端详的眼神,让季泠有一种自己脸花了的感觉。

“瞧不出来啊,阿泠,你居然是那种人。”楚寔道。

前言不搭后语的,让季泠觉得莫名其妙,“哪种人啊?”

楚寔伸手将季泠捞起来靠坐在床头,然后盘腿坐到季泠身侧看着她,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考虑如何起头。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总是梦见成为我的二弟妹,是因为以前心里住的人一直是二郎么?”

季泠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烧得烙铁似的,可身体却又冷得发抖,她担心自己一句话回答得不好,会害死楚宿。楚宿真是无辜的,不过是自己做了个梦,怎么就把他给牵扯进来了。

季泠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嘴巴却紧闭得跟蚌壳似的。

但楚寔显然也没指望季泠回答,而是自问自答道:“是因为他救过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