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南风又是一笑,“好!”
我愣在当场,他笑着说好,那一日青鸾涯底,我说以后叫你玄月可好?他笑着说好!那一日逃离凤都,我说以后我们不问世事可好?他笑着说好!那一日流星谷内,我说玄月身边的蝴蝶,不可有第二只,他笑着说好!
为何音容笑貌仍在,却是物是人非?
祭奠
刚回到房中,玄夜已是迫不及待,急声问道:“落落你不是说修灵没跟着你回现代吗?怎么现在又说知道修灵在哪?”
我难得没有坐在床上,倚在桌边懒懒答道:“先救了小奇再说。”还不知道我有没命等到他找我要修灵!后面一句话没敢说出来,玄夜现在脸色已经够难看了。说知道修灵在哪里也是万不得已,不这样说凤南风哪会同意救小奇,以后他真找我要,再想其他办法。
自从这次重遇玄夜,发现他似乎少了许多从前的成熟稳重,很容易急躁,这会他看着我几次张开嘴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落落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玄夜,”我看着他道:“你不要太担心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从前那个落落早就不在了,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我需要的,该怎样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玄夜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最后点头笑笑,我却感觉不到那是放心的笑容,好似有些失落,有些伤感,又好似有些释然。
“浅浅……她在哪里?”犹豫半天,还是决定问出来,我昏迷那些日子,不知他们将浅浅的尸身作何处理,蓝府自身难保,是不可能顾忌到一个已死之人了。
“就在竹林不远处,你放心吧。”
玄夜眼神有些躲闪,我怀疑道:“是么?”
玄夜颔首道:“哎,知道骗不过你,但是确实是在竹林外,本来被扔在乱葬岗……我半夜去捡回来……葬了……”
呵,就知道浅浅刺杀凤王,怎么会那么容易让她有安身之地?
“玄夜,谢谢……”不是为了我,玄夜也不会半夜去乱葬岗那种地方吧,他之前根本没见过浅浅,只是知道我事后会问起,怕我伤心罢了,“我……想去祭拜浅浅……”试探的看着玄夜,难得今天精神好点,都已经出门了,去看看浅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眼见玄夜皱了皱眉头,就要开口,我连忙出声道:“就一下下,一下下就好,我与浅浅毕竟……姐妹一场……好不好玄夜?”
玄夜只有无奈点头,他对我的撒娇耍赖,从来是束手无策……
春风阵阵,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院落里的鲜花开得更盛,也再无心欣赏,玄夜扶着我一直走到前厅,都无人阻拦,到大门口才看到两名侍卫,见我们出去也并无阻拦的意思。一路向东,林间翠绿满目,无不象征着新的希望,新的生命,只愿那逝去的人也一样,会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清风拂过脸庞,柔柔的,林间悉悉索索竹叶拂动的声音,偶尔两声清脆的鸟唱,这样清幽的环境,是适合浅浅的吧。玄夜领我在一处半米来高的土包前停下,没有墓碑,没有香火,没有鲜花,寂寥清冷的在这个竹林一角,愈是走进,心中愈是难受。两个月前还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一同吃饭,一同聊天,贴心的给我递上糕点,说她担心蓝相翎的安全,如今已是在我面前,变成一堆黄土。
有些欲哭无泪的无力感,我连浅浅为什么突然刺杀凤王都不知道,她从未向我吐露过半句,就算不想嫁给凤南风,也不用如此决绝啊?逝者已矣,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只是日后若是碰上蓝相翎,该如何同他解释?
走进墓前才发现有些烧尽的余灰,不解的看向玄夜,他最近来看过浅浅么?玄夜摇头正打算说什么,身后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喊声:“玄落!”
回头看见一身白衣孝布的女子,额间系了根白色棉带,水蓝的双眸里满是愤恨,道:“你还有脸来见小姐?”
水汪的蓝眸因为愤怒瞪视着我,或许是休息不够,或许是哭过太久,白皙的脸上两个刺眼的黑眼圈,嘴唇都有些苍白,手里刚采来的野花,安静躺在两手之间,她死死瞪住我似在等我回答。可是小青,浅浅之死,非我愿见,你为何如此质问我?
“姑娘,你还未离去?”玄夜将我微微颤抖的身子扶得更紧,对着不远处的小青问道。小青脸色微有好转,不再看我,捧着花默默向前,跪下双膝,将花放在墓前,泪水已然溢出双眼,抽泣道:“小姐,小青无能,连牌位都不能替小姐立……小姐……你看到这些花……会开心对吧!”
“小青……”我终是反应过来,喏喏喊着,小青转眸看我,仍如看敌人一般,冷声道:“还请玄姑娘回去吧,我想小姐不愿看见你。”
眼前全然陌生的小青,让我突然害怕,从来只会对我灿烂展颜的小青,就算是两年后再遇时的疏远漠然,也不会如此时这般充满恨意,我,又在什么时候犯错了?
玄夜突然上前道:“姑娘,落落是我妹妹,那日蓝姑娘之死,与落落无关,不知姑娘此时这番话又是作何解?”
“妹妹?”小青站起身,斜眼看着玄夜,突然冷笑,道:“你们都认为她是你们的姐姐?妹妹?哪个又有好下场?公子心善,会去乱葬岗找回小姐尸身,还是离这位玄姑娘远点吧,省的惹祸上身。”小青瞪了我一眼,甩袖转身便要离开,我挣开玄夜双手,上前拉住她:“小青,你说什么?你说清楚点?”谁当我是姐姐?谁当我是妹妹?谁又没有好下场?为什么小青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还有什么可说的?若不是你,小姐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小姐……小姐还一直把你当姐姐看……”小青说着,又哽咽起来,可是她说浅浅的死是因为我?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知道浅浅为什么刺杀凤王对不对?”
“哼,我能知道什么?”小青用力甩掉我的手,此时的我哪受得了这样的力度,直直向后倒去,却是倒在玄夜怀里,“你以为你和那个二皇子不清不楚的关系现在凤国上下还有谁人不知?若不是因为少爷,小姐何须如此?若不是……”小青还想说什么,却突地停下,脸色煞白看着竹林深处,又诡异 一笑,大声道:“今日就是死在这里我也要说,我恨你!玄落你听好了,小青从小到大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你!”瞪大了蓝眸,小青一眨不眨看住我,眼泪一滴一滴断线的珠子般不停滑落,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去。
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发黑,心口被什么敲打着,压抑着呼吸不过来,再也站不住,身子愈来愈冷,耳边不远不近,隐隐传来啜泣声,是你么,小青?为何这样伤人的话要是从你的嘴中吐出?为何这样伤我你会难过,仍是要说这番话?
感觉身子一轻,是玄夜将我抱在怀里,急急走着,一路不停在我耳边说道:“落落你坚持一下,回去就有医生了,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马上就到了,到哪里?皇子府,对,玄月在那里,找到玄月就隐居,带上小青,这是几月之前内心深处最殷切的愿望,现在有了玄夜,更完美了不是?
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从指尖淌入心底,鼻尖又闻到阳光的清新味道,睁眼果然看到玄月正在不远处,喜由心生,正打算扯出一个让他放心的微笑,看清他脸上似讽似刺的笑,冷冷睨着我,轻笑道:“不知死活跑出门,真是活该!”
是不是,心蓦地从高空落地,再被人一脚踩碎,便是这种感觉?透心凉气传遍全身,任由屋内多么温暖,任由棉被裹得多紧,身子仍是忍不住轻轻颤抖,不再看眼前熟悉的陌生人,茫然看着头顶白色纱幔,眼泪再不受控制滑过眼角,是不是这两年空白,注定我们再也回不去?我和玄月,我和小青,再回不到原来,甚至这个世界,都会容不下我?
玄夜不知何时在我床边轻轻擦拭着眼泪,轻声安慰着:“落落不哭,落落不哭,还有玄夜在呢……还有玄夜在……”
是呵,还有玄夜在,从小到大就是玄夜在身边,六年前所有人都唾弃我,只有他不离不弃,如今,就算这个世界都不容我,我也还有玄夜,他,会陪着我,一直……一直……
血灵
渐渐好转的身子,再次如破败的木偶,移动不了半分,每日睡睡醒醒,有时看见缓缓西沉的落日,有时看见玄夜深凹的双眼,有时听见大夫喏喏说积郁于心,有时感觉到口中苦涩,有时听见小青的啜泣声,有时又看到她离去前愤恨决然的眼泪……却再没闻到熟悉的阳光味道,再没人一声声呼唤着“落儿”让我醒来。
一直以为我已经长大,已经成熟,却不想还是如此天真,小青从小与浅浅一起长大,我与她不过相处三个月,就妄想取代浅浅在她心中的位置?或许真如小青所说,浅浅会在婚礼上突然行刺,真的是因为看见我与凤南风纠缠不清,不愿再将婚礼进行下去,那么她恨我害死浅浅也是理所当然。在树林捡到玄月,我有些懊恼,又有些庆幸他傻乎乎的,没有之前的记忆,因为这样我们便是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样我们就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可是如今他忆起一切,我还妄想我们会如从前那般相处?在这个等级森严的世界,连朋友都没资格与他做的我,又怎能奢望他还能履行诺言,娶我为妻?
可我还是想他,想念那个只属于我的玄月,就算他的蓝眸变为冰眸,就算他不会再对我轻声软语,就算他不会在温柔而笑,只是感觉到他的气息,我心中就会无比安定,是的,现在就起来,去看他一眼,就一眼,明日,就让玄夜带我离开,纵使玄月不再依恋我,不再记得我,我也不能让自己,死在他面前。
身子很轻,仿若飘在云端,想要移动半分,哪怕是抬起眼皮,又觉得异常沉重,将所有力气转移到指尖,抬起,再放下,缓缓向内移动,到手心处用力刺入,疼痛将麻痹的神经扯回一丝,奋力睁眼,屋内银白月光洒下一层薄纱,玄夜趴在圆桌边,消瘦的脸庞泛出淡淡光晕,顾不上身上酸涩无力,爬下床,扶在床边固执的站起来,拿了被子轻轻盖在玄夜身上。他睡得很熟,应是许久没休息了,就算是睡觉双眉还是皱在一起,一脸严肃,拿手指轻抚着,想要抚平眉心褶皱,玄夜轻叹了口气,吓得我赶紧收回手,生怕会吵到他,他转过脸去却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
下了床,身上的力气反倒渐渐回来了,拉开门,院落里溢满银光,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光光点点,随风摇曳,春花烂漫,月光下别有一番风味,夜间的风都和煦带有浓郁花香飘入鼻尖,我依着记忆,扶住栏杆缓缓移步到书房门口,房内烛光闪烁,却没有看见玄月在窗檐上的投影,推开门,除了桌上多了盏油灯,桌边少了心心念念的人,一切与上次无异,甚至上次玄月翻看的书都还安静躺在桌边。
徐徐走到桌边,书名还是不认识,就算是跟小奇学过识字,也因时间太短,只学了些简单的。坐在桌边,仿佛能感受到玄月在这里,日复一日,累了会透过窗口眺望远方,倦了会停下喝口茶,或许玄月忘记我也挺好,不会再为我的离去而伤心。
眼光扫到桌角,一幅画卷静静呆在角落,红色丝线卷住画身,不起眼,却是让我好奇,这样空旷的书房里,除了那本书,就只有画卷放在桌上,应该对玄月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吧。耐不住心中疑惑,抽出画卷慢慢展开,画中女子,清色罗衣,长裙曳地,黑发简单束起,散落腰间,手执蒲扇,半掩娇面,垂眸盈笑。
只这一眼,仿佛摄去我心魂,尽管只是露出半张脸,这身姿,这笑容,赫然是皇城挂满数千幅画像的宫殿里见过的女子,同样娇小婀娜,同样浅笑盈盈,就连垂眸那一瞬间的神色,都一无二致,只是这画没有落款,画风也与之前的数千幅画像不一样,看到这副画像才 猛然想起,似乎所有这女子的画像,不是低首,便是垂眸,从未见过女子眸中神采,这女子,会是玄月的娘亲么?
不由轻叹口气,如果是这女子,玄月与他娘亲,不是早已阴阳两隔?就连失忆时,他都还记得娘亲的身影,那娘亲去世时,该承受怎样的悲痛?
卷起画卷,轻轻放回原地,原来在画卷背后的一抹血色,又让我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那……梨花……是……是修灵!
修灵,血色修灵,不再是初见时的黑色梨花,也不是我发间晶莹剔透的莹白梨花,而是刺痛人心的血色梨花。眼前再次浮现当日玄月染血的身影,雪白长袍尽是血色,一条一条,慢慢浸染成红衣,他的血,凤军的血,再分不开来,蓝眸里的焦急,面上的悲痛,愈来愈近,却愈来愈模糊……
为什么,当日为什么要去找修灵?若不是去找修灵,我不会在这个世界缺失两年,玄月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小青不会愤瞪着双目说恨我,影休不会为了引开凤南翼背上谋害凤王的罪名而被通缉。
修灵,罪魁祸首,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它没有救我的命,却是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让我的亲人,朋友,爱人离我越来越远……
一手将血色梨花狠狠砸在地上,“叮咚”一声,如冰凌破碎,在这样静谧寂寥的夜里刺痛双耳,血色梨花却连一丝崩裂的痕迹都没有,还是安然躺在地上,嘲笑我愚蠢的恨意。
眼前一双缎布黑靴,随即是冰冷愤怒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凤南风还是黑色锦服,金带镶边,冰眸寒如玄冰,薄唇紧抿,冰冷杀气直直向我袭来,可在我看来,他就是玄月,为救我浴身血海的玄月,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在灰烬中捡起修灵时的颤抖,感觉到鲜血一丝丝渗入莹白梨花,再也洗不净,褪不去。多日以来压抑的感情喷涌而出,贯穿身体每个角落,我踉跄起身,不顾一切奔到玄月身边紧紧抱住他,呜咽不止:“玄月,对不起……是我错了,不该奢望从阎王手里抢回早已宣判死亡的命,不该去寻修灵……对不起……”
玄月全身一震,冰凉气息透过衣料沁得身体一阵战栗,“玄月,你生我气,所以不认我对不对?对不对?”
玄月不答话,任由我紧紧抱住,整间房内只有烛火跳跃,静的令人发虚,蓦地被狠狠推开,后背重重撞在书桌上,击得喉头一甜,被我生生咽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再使不出一点力气,眼泪一颗颗滑落,迷朦中看见玄月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不是看向我,直直看着地上的修灵,起步走近,慢慢蹲下身子,修长手指拾起修灵,窝在手心小心翼翼的擦拭,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玄月慢慢抬头,嘴角掀起一抹冷笑,看着我:“你说你去寻修灵?”
泪水随着我的点头滴滴落在手上,地心,缓缓散开,一个个湿润的小点,宛如此刻点点阴影的心,我哽咽道:“玄月,你真的是玄月……你不记得了……玄月,那……那朵梨花……就是修灵啊……你……你从灰烬里找到的对不对?你以为我死了对不对?玄月……我求你……求你记起我……你生气也好,不理我也好,骂我也好……你……你不要不认识我……”不要将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从心底剜去,只有我一个人记得,那,算什么?
“莫不是你找不到修灵,以此为借口?还是你想说,当日在青鸾涯底被烧死的黑眸妖孽就是你?而你死而复生,此刻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玄月脸上笑意更浓,戏谑,嘲讽,看戏般的眼神,让我突然警醒,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玄月,是凤南风,没有玄月记忆的凤南风。
擦干眼泪,眼前这人,怎会是疼我惜我的玄月?我在这里承认自己的身份,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小奇还不知是否救出来了,我也不可能丢下玄夜一人。
深吸两口气,平稳心绪,平静道:“刚刚玄落失礼了,今日是想来问问何时可以见到小奇?”
“明日。”凤南风见我瞬间平静下来,似乎有些出乎意料,挑了挑眉毛淡淡回答。我忍住背上疼痛,竭力站起身,让自己不要左摇右晃,头都不回的离去。
逃离
再睁眼小奇果真正在床边看着我,本就瘦弱的小小身躯此时更是皮包骨,尽管梳理过一番,还是能想象出此前的狼狈不堪,只有那双紫眸依旧清透闪亮,许是见我睁眼,笑到一半脸又酸了酸,哽咽道:“姐……姐姐……”
“小奇,”想要举起手摸摸小奇白嫩的小脸,始终使不出力气,“吃苦了吧?”
小奇紫眸泪光盈盈,还是忍住没掉下来,连连摇头道:“在牢里还有吃的呢,比小奇以前的日子过得好。姐姐你怎么生病了?”
“姐姐想小奇了……现在你来了,姐姐很快就好了。”
“真的?”眸中泪光瞬间收去,嘴巴咧开露出两个可爱小酒窝,我点头道:“让哥哥先送你去休息,明日再来看我可好?”
“嗯,姐姐快点好起来,可以去放风筝呢!”小奇乖巧的站在身边,语调上扬,我对着他笑笑,玄夜便过来牵起他的小手,出去了。
昨夜回来玄夜刚好醒来,正要出门找我,不想让他担心,我只说是出去走走了,忍住背上疼痛稳步走到床边躺下,一挨上床就再没力气,沉沉睡去,却不想一睡再醒又是日落时分,薄暮倾洒,屋内一片安详,突然对玄月的见而不识释怀,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伤心,而玄月,少了我的记忆不是会生活的更幸福么?至少不用每日看着病恹恹的我,为我再一次濒临死亡而伤心难过。
算算回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多月,距离上次蛊毒发作也已经四个月了,蛊毒完全没有再次活动的迹象,不知是该喜该忧。
总算是摆脱纠缠一生的蛊毒,或许这该喜,可是我始终摆脱不了活不过二十岁的命运,而且蛊毒的消失,是安安一条命换来的。安安,就算她接近我另有目的,曾经算计过我,甚至想要我性命,我们曾经是朋友,我短暂生命里不多的朋友之一,我从不曾怨过她,对于她的死呢?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没觉得难过,或许潜意识里,我也觉得安安一人背负痛苦独活在世间,还不如早日重新做人,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可是玄夜,因为我而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日日守在身边悉心照料,不到万不得已不离我半步,看着他逐渐憔悴消瘦,心里说不出的疼痛,可是我能说什么?说谢谢只会污浊他对我的心意,让他独自离开更是毫无可能,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是真正的亲人。若是两个月后我真的油尽灯枯而亡,玄夜该怎么办?
脑袋又隐隐作痛,玄夜玄夜,不能丢下玄夜不管啊……
又是沉沉一睡,醒来时正对上一双水漾蓝眸,异常熟悉,满含担忧看着我,见我醒来有一丝错愕,随即轻柔嗓音传来:“玄姑娘醒了。”
今晚玄夜没有点灯,借着浅浅月色只看到身前女子模糊的身影,看到蓝眸折射出的清亮微光,但是这声音让我立刻想起眼前这人是谁,小奇嘴里的幽姐姐,暗冥阁的幽姑娘。
我试图坐起来与她讲话,试了好几次还是没成功,幽姑娘似乎有意帮我,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停下,静静看着我。
我叹口气道:“幽姑娘,我知道三月之期已到,只是我如今命不久矣,恐怕不能为暗冥阁完成什么任务了。”
夜色太暗,看不清幽姑娘此时的神色,只是她还是上前一步,轻轻掖了掖刚刚因为我试图起身而滑落的被子,真是个善良的姑娘呢。
“玄姑娘此时状况,我暗冥阁自是早就明了,三月已过,还请姑娘再服下这颗药丸,与上次汤药一样,不会对姑娘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只是接下来的三个月,姑娘恐怕要完成暗冥阁交给姑娘的任务。”
“可以不吃么?”
“不可。”
呵呵,罢了,她既然有本事进来这里,再与她争执也是无益,何况那药能改变我的眸色,求之不得呢。我继续问道:“幽姑娘将这房中男子如何了?”
“打晕了而已。呵,没想到流星谷几百年来破例所收第四名弟子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毫无内力可言。”幽姑娘轻笑一声,娇俏动人。
看来暗冥阁也不是无所不知,至少不知道我与玄夜的关系,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我避开刚刚的话题:“幽姑娘已然知道玄落活不过两个月,就算是受控于暗冥阁,恐怕也不能做什么事,姑娘此番恐怕白走一趟了。”
“是不是白走一趟,我说了算。”说着感觉自己喉中一紧,好似有什么东西掉进去,条件反射般的下咽,跟着才反应过来是她所说的药丸。
身子一轻,竟是被幽姑娘抱起来了,窝在这么个小姑娘怀里,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只是此时哪来心情想这些,急声道:“幽姑娘想带我去哪里?”
“稍后自会知道。”她身形一滞,轻柔回答我。其实我并不担心她会对我如何,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敌意,甚至偶尔还透着关心,被她抱在手中甚至有几分熟悉感,好似她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早已侵浸于心,只是……
“幽姑娘让我留下字条给这男子可好?”我看看趴在桌边的玄夜,自我生病以来,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每每让他回房睡,他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又在桌边坐下,等我再醒来他还是未曾离去。若是我今夜无故失踪,他必会着急。
幽姑娘好像在犹豫,片刻点头道:“那快点。”
她将我放在桌边,扶我坐稳,不知道从房内哪里迅速找到纸墨,点亮一盏油灯照在桌边,本就不会写毛笔字,此时哪里还有力气拿起笔写出几个像模像样的字,干脆脱下手套沾着墨汁在纸上写道:“玄夜,我有事外出,在这里等我。落落。”
这里会这种字的只有我和玄夜,他不会怀疑是他人所留,只是……就这样消失,还是难免让他担心吧。将纸叠起来用茶壶压住,醒来便可看见了,轻叹口气道:“好了,走吧。”
半晌不见身后有动静,转首看幽姑娘,精致的小脸在暗黄火光中忽明忽暗,却另有一种朦胧美,蓝眸一瞬不瞬盯住我摘下手套的手,看不出眸中情愫,双唇却是微微颤抖着,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回过神来,却是喃喃道:“你的手……”
我猛地收回手,戴上手套,刚刚没想那么多,这样可怖的伤痕,吓到她了吧,连忙干笑道:“没事……以前……受过伤而已。”
“哦。”垂下蓝眸,幽姑娘轻弹两指,油灯一灭房间又恢复幽暗寂静。
有轻功果然方便,不稍片刻我们便已在马车之中,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皇子府的围墙边早有一人一车在等候,见我们上车立马扬鞭而行。
马车上居然有炕,躺在上面四平八稳,暗冥阁待客之道还真是不赖。
躺在暖和的炕上没一会便昏昏欲睡,耳边不断传来马蹄声,无论是玄月还是玄夜,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不得不承认,如此平静的跟幽姑娘出来,很大程度是想逃离他们,不管这一走还能否再回来,抑或是生是死,有这样一个离开的机会我都会紧紧抓牢,我比谁都清楚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爱的亲人在眼前消逝是怎样一种滋味,这样的痛苦,我一个人体会过就够了。
“幽姑娘,现在能告诉我这是要去哪里么?”驱散开睡意,我问幽姑娘。就算只是是逃离的一种方式,也该弄清楚自己处于什么境地。
马车内没有点灯,光线还是暗淡,只看到对面一个淡淡的青色身影,清越的嗓音回答道:“再过两日便知道了。你……可以叫我小幽……”
“嗯,小幽。”这个善良的女子,会入暗冥阁在那种烟花之地也是有苦衷的吧,谁不想平淡安然过一生呢?小青也就她这么大吧,以前跟我一起总是嬉笑玩乐,哪会如她整日一本正经绷着脸。
听到我叫她小幽,她好像笑了,感觉车内气氛缓和了不少,不再是简单重复的马蹄声,有些异样情愫安静流淌着,小幽吱唔道:“那我……可以叫你落……落落姐么?”
落落姐?好久不曾听到的叫唤,从她嘴里吐出异常亲切,毫不犹豫点点头。小青日后,恐怕永远不会这么叫我了吧,哪怕是见我一面,或许都是不愿。
可能习武之人五感优于常人,我看小幽只看得到一袭青衣罢了,脸上什么表情都很模糊,小幽却似乎对我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见我点头好像更高兴了,躺在炕上都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只是她前后转变未免太大了,在人前装出一副盛气凌人,清高难攀的模样,实则还是童心未泯的小姑娘么?
好像被我猜个正着,第二日睁眼就看到小幽一脸笑容的看着我,再不是原来公事公办清高疏远的模样,不知道从哪里打来水让我洗漱,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看那日在青楼的架势,小幽在暗冥阁内应该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头,现在还让她来服侍我。小幽却好似并不在意,一口一个落落姐让我几乎忘掉自己是被她抓住,去向都不甚明了。
马车一路西行,如果我没记错,凤都西行是绿绕的属地,小幽偶尔也会掀开车帘让我透透气,看看外面的风景,只是时间不长,可能是怕我记住路,其实我这种路痴,就算是从头看到尾也不可能记住到底怎么个走法。
小幽每两个时辰会给我喂一些药丸,刚开始以为也是让我眸子变色的药,后来发现精神越来越好,不会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清醒的时间比原来多了许多,身上力气也渐渐在恢复。
“小幽,你们暗冥阁对待每个客人都会如此么?还是这些药的钱日后再向我讨?”车内实在无聊,我不由打趣道。
小幽咧嘴一笑,眉眼弯弯,道:“暗冥阁可不做亏本生意,自是能悉数从落落姐身上讨回来。”
“不是吧?那我不吃了,我可半两银子都没有。”这说的还真是实话,本来已经身无分文了,若不是找到小青跟在浅浅身边,现在恐怕还在为饭钱着急。之后受伤一直住在皇子府,凤南风虽说不再记得我,也不好将一心救他之人扫地出门,任由珍贵药材一碗一碗往我那端。
“没有银子不要紧,阁主如此待落落姐自有道理。”小幽说到阁主时眼睛亮了亮,不由想到当初小青说到影休时的模样,一脸崇拜艳羡。暗冥阁阁主,只记得以前小青说十分神秘,暗冥阁内部高层都不曾见过,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当初她说的神秘之人,一个天星老人,一个暗冥阁阁主,一个夜修罗,一个神医影休,如今只剩下这位阁主未曾见过了,不知会不会因缘际会之间又被我误打误撞的碰上。
“你见过你们阁主?”可能这话有些唐突,还是不由自主问了,虽说只与小幽相处两日,她性格实则开朗活泼,很容易相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相信,想要亲近。小幽眸色转暗,摇头道:“我们哪里能见到,不过能将暗冥阁打理得这么好,阁主当然很厉害了!”
的确很厉害,能够让这样一个坦率天真的小姑娘在他人面前毫无破绽的深沉优雅,培养这样的手下,无论心机智谋,恐怕是少有人及。
小幽曾说两日便到,马车果真在傍晚停在一处院落前。高出我两个头的围墙挡住院中春色,但是围墙破落不堪,好似院落被人遗弃已久,大门上甚至还有锈迹未曾擦去,小幽刚把我扶下马车,大门“咔”一声被打开,站在门口淡然而笑,一身藏蓝的男子,赫然是许久未见失去消息的影休。
影居
我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小幽不是说承诺影休不透露他的消息?影休又在什么时候与暗冥阁扯上关系,竟让暗冥阁的人亲自将我送到门口?
“落落姐,我们进去吧。”小幽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拉回我飘失的神智。
小幽的搀扶下离影休越来越近,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温和笑着,仿佛已等待千年万年。两年多的时间,小青少了稚气,多几分成熟,玄月少了往日执拧,眉宇间霸气更盛,而影休,时间仿佛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还是往日白皙得病态的皮肤,清秀稚嫩略有生涩的脸庞,嘴角专属影休的淡淡微笑。
感觉到我的靠近,影休笑意更浓,道:“玄姑娘,好久不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怔怔看住他,终于,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没有变,小青恨我,玄月不再识得我,幸亏还有影休,他还是如以往对着我笑,轻声与我说话。只是那日凤军在邢台上用烈火烧我,不知他有没看见,如果他问我如何活下来,又如何回来,我该怎么回答?
“落落姐身子还虚,先进房吧!”小幽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回过神来,尴尬笑笑,便跟着影休走入院落。
前院零乱几棵大树,正是春意盎然,前方一排数十间房,房门紧闭,竟连大厅都没有,影休熟练的径直走到正中央的一间房,推开房门,入眼尽是黑色,黑得肃穆,只有床上纱幔是深紫色,床单和被子皆是浅紫绣花,小幽扶我在床边坐下,影休也随即坐在一边,没有过多言语,替我拿脉。
影休面色不变,我便知道这病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片刻影休开口道:“玄姑娘此前寒气侵体,未来的及好好调理又受热毒攻心,本来两股气流无法顺利排出体外,玄姑娘又积郁在心,自是如今这副模样了。”
“你有办法治么?”其实这句话根本不用问了,影休脸上未曾消散的笑意已经说明一切,小幽的声音穿进来道:“当然啦,神医可是能起死回生呢。”
我笑着佯瞪了小幽一眼,怎么这话,那么像该是从小青嘴里吐出来的。
影休浅笑点点头:“今日起我会每日过来行针,再辅以药浴,内服汤药,一个月,玄姑娘应该可与常人一般。”
“真的?一点后遗症都没有?”我有点不敢相信,好几个大夫都说我油尽灯枯,到了影休这里居然可以痊愈,大夫与大夫之间还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落落姐,后遗症是什么?”一时激动,又吐出现代语言来,可是后遗症,这个世界应该称之为什么?
“玄姑娘可是想问可会留下病根?”影休好心提醒。
我连忙点头,影休笑答:“不会,定与常人无异。”
“不过,玄姑娘手上的伤,恐怕要多些时日调理才可。”影休续道。就知道这伤瞒不过他,影休眼睛盲了,心却比谁都清明。
我戴上手套,低声道:“其实不是很重要,皮相而已。”
“明日我会送来一些膏药,玄姑娘每日擦拭,三个月后定会有所改善。”影休说话间,站起身,又道:“今日玄姑娘先行休息吧。”
我点点头,目送他远去。
心想自己真笨,那样的动作那样的语气早已透露心底想法,若是真的不在意,何须立刻戴上手套,若是真的不在意,何须低声下气的说话,这样一双手脚,的确令自己有些自卑,怎会瞒得过影休剔透的心?
第二日影休早早便来给我施针,我睡眼朦胧,还没完全醒过来,只感觉小幽在旁边推了我半天道:“落落姐,快起床了,影……影休在门外等着呢。”
我一听立马清醒了七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小幽早就那好了洗漱用的物品放在桌上,我一看更是不好意思了,连声道:“小幽,以后这些事情我自己来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