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明的初恋始于高二,但对方其实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他了。两人住在同一个小区,同校不同班,基本上没说过话,只是每天上学放学,那女孩儿总会很巧合地与他同行,不论他早还是晚,都能看到她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如果他看过去,她便慌乱地望向别处,小女孩儿的那种喜欢,真的是藏都藏不住。
高中的时候,两人成了同班,座位也离得近,她会借口请教问题,在他讲题的时候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他抬眸看过去,她便满脸通红地低头看卷子;她的午饭总会装得很满,然后借口吃不下,分给他一个鸡腿或几颗肉丸子;球场边她总会第一时间冲上来给他送水,冰镇可乐或芬达;知道他偶尔会犯低血糖的毛病,她的笔袋和兜里永远都会装着几块糖。
他怕影响学习,也曾暗示婉拒过,但她的锲而不舍最终还是打动了他。在一起之后,她对他比以前还要殷勤,同学玩笑说她是二十四孝女友她也毫不介意。他劝她不要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甚至给她定了详细的计划表,拉着她一起学习,但她的回应多半是敷衍。
虽然她不是很努力,但成绩其实不算差,考个本科应该不成问题,但高考时发挥失常,成绩才够专科线。他劝她复读一年再考,她说即便她复读也不可能考出去和他一个学校,所以专科本科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上大学之后,顾昭明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他发现自己拼命争取的,在旁人那儿却唾手可得,甚至是有些人的退而求其次或不入眼。他愤愤不平却无济于事,他握在手里的筹码太少,成绩是他被这个现实社会接纳的唯一一块敲门砖。
也是上大学之后,他和女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她和他说的,来来回回就是那些情情爱爱的事,谁和谁吵架了,谁和谁和好了,哪个同学失恋了,哪个渣男劈腿了,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探问和查岗,好像所有人都和她一样,脑子里就只有恋爱那点儿事儿。
不过没等他提分手,大二寒假时,女友就先开了口,说在他这儿得不到安全感,一直以来都是她单方面的奔赴,她累了,不想再跑了。那天两人和平分手,他反思了两人交往以来的点点滴滴,确实感到歉疚。只是戏剧性的,没出一个礼拜,他便在街上碰见她和新男朋友手挽着手上了一辆奥迪A6。
她的新男友他也认识,曾和他们一个高中,水务局局长的儿子,家里开了几家小超市,在当地算是有权又有钱。她后来打电话跟他解释,说新男友确实追她小半年了,期间也送了她不少东西,但她都没收,她没劈腿,也不是看对方的条件,只是想找一个爱她更多的人。
她所有的解释在他听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被劈腿的恼怒与难过,只是特别的沮丧,那样一个单纯的恋爱脑姑娘,也抵不过现实的诱惑。
那之后,顾昭明没再谈过女朋友,初恋的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谈爱的资本。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社会活动上,本科毕业后考了研究生,毕业那年顺利考上了公务员。
接下来的数年,他几乎是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工作,他没有关系背景,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获得认可。对于爱情他并没有太多的憧憬,甚至连恋爱的兴趣都提不起,他预想的婚姻,就是在领导为他介绍的对象里选一个综合条件最好的,最好能对他的仕途有助益,外貌和性格基本过关就好。
喜欢上肖依伊是计划外,她最初甚至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结婚了。
顾昭明初见肖依伊,是她办理入职那天,刚刚换了高跟鞋从车上下来,红裙摇曳,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进单位大门时,就看到那辆白色宝马530停在楼门右手边的停车位,尽管楼内职工也有同款车型,但他不用看车牌也知道不是楼里职工的车,因为楼内没有人会傻到停占领导习惯的停车位。
两人一起进的电梯,他按了自己的楼层,问她去几层。
她答说七层,谢谢,然后回了他一个短暂又寡淡的笑容,她皮肤很白,眼尾微微上翘,不是那种艳丽的美,是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的清丽。
他平时很少与陌生人搭话,但那次却多了一句嘴:“来办事吗?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早。”
“没关系,我在门口等一会儿。”她仍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仅仅是维持礼貌,明显不太愿意和他这个陌生人交谈。
他没再开口,只是想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她穿着那双高跟鞋,大概不会太好受。
再次见面,是两三周以后,她入职后直接被借调到机关,由她的老科长带着转科室。虽然她换了低调的穿着和发型,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笑说:“我们见过。”
他提了在电梯里的初遇,换得她一脸的迷茫,不是装模作样,显然是真的不记得他了,她的神情中满是歉意,甚至还带了些尴尬与局促,他笑笑说不要紧,以后会常见。
还不及他对她有太多的想法或行动,他便知道了她已婚的身份。随着她的入职,她的所有背景关系很快就被普及得人尽皆知:肖国民的侄女,肖国成的闺女,梁建业的儿媳妇儿,甚至她爸和她公公的发家史。
在体制内工作就是这样,认识一个人时不是先看他的学历、履历和能力,而是尽快掌握他的家庭关系和社会背景,就算不是为了巴结利用,也为了别不小心说错什么话,得罪了谁,沾亲带故的太多,就怕你对着吐槽领导的那个小科员,是不是就是领导本人的亲戚。
可能是初见时那袭红裙给他的印象太深,所以尽管知道她已婚,他还是忍不住对她多了一些关注,但也没什么更加熟识的机会。
她不太合群,午休时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吃饭,如果有人坐在她对面,她很快就会吃完离开;像她那个年龄的女同事,经常在闲暇时凑在一起聊天或商量着团购,但从来没见过她往人堆里凑过;他去他们科室办事,有时会跟她科里的同事插科打诨地聊几句,她从来不会搭话,只是一个人旁若无人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如果他不主动打招呼,她甚至不会看过来一眼。
他们开始熟悉起来,是因为她的高跟鞋。
那次他从领导屋里出来,刚好肖依伊找另一位领导签完字离开,他看着她踮着脚尖从远处走过来,显然是怕某位不喜欢高跟鞋声音的领导听见。
两人等电梯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听她们都是在鞋跟上钉一个胶垫,这样就不会有声音了。”
“哦,是吗?”她如梦方醒,“我还真不知道,我还在奇怪为什么他们的鞋没声音,就我的鞋声音这么响。”
“咱们单位后面那个巷子里就有修鞋的,你可以去看看。”他说完意识到自己可能露怯了,看了一眼她的鞋子道,“或者你可以问问卖鞋的店里有没有这类的服务,你这鞋挺贵的吧,那种小摊未必敢给你钉。”
“没有,不贵。”她对他笑笑,“打折时候买的。”
几天之后,他又在顶层碰见她,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你说的那个小摊我找到了,钉完真的不响了。”说着还小姑娘似地踮了踮脚给他演示,“这下我可以放心走路了。”
他也对她笑笑,看了看她手中的文件说:“你刚刚是不是白跑一趟,没签上字?”
“嗯,郑局不在。”
“你可以加这层保洁大姐微信,她不负责别的层的保洁,只负责顶层,平时没那么忙,没事儿的时候都在尽头那间小屋里待着,哪个领导在,哪个领导不在,陈主任都没她清楚,你找领导签字前可以发微信问她一下,省得你来回跑了。”
“啊,这样啊,不过老麻烦人家不合适吧,其实我多跑两趟也无所谓的,反正我现在也不用踮脚走路了。”
“没关系的,他们很多人都是这种操作,领导也都知道,默许的。其实也不单是为了少跑两趟,领导一天到晚都是会,未必时时在办公室,有的事儿又着急,不签字就办不了,如果真是因为没签上字耽误了,肯定不是领导不在的责任,还是你没及时签字的问题。你加了刘姐的微信,需要找哪位领导的时候问她一句,有时两个会之间领导回来那一会儿功夫,她告诉你,你就能赶上,也是提高效率。”
“说的也是。”她有些为难,“不过我从来没跟人家保洁大姐说过话,也不熟,上来就要人家微信,让人家以后帮忙,不太合适吧?”
“不会,刘姐人很好,我把她微信推给你,回头我跟她说一下就好。”他拿出手机划开,“咱们好像没加过微信呢吧?”
“哦,对。”她紧忙拿出手机加了他的微信。
那之后,两人熟了起来,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肖依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独来独往,慢慢融入了机关的氛围,开始和同事一起吃午餐、玩笑或是拼单团购。
她和他之间的微信往来虽也多是工作相关,却也不再那么单调,她甚至偶尔还会主动给他发信息,诸如:“太尴尬了,刚刚在电梯里碰到李主任,一时嘴快叫错了,脑子里想的是李主任,张口就叫刘主任,刚刚跟我们科里人说,被群嘲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记恨我。”
他好像能看到她脸红局促的模样,笑着回过去:“不要紧,她不会介意的,谁都有这种时候,我刚进单位的时候一直分不清财务科的宋姐和陈姐,叫错了好几次。”
他随口编的话安慰她,没想刚好引起她的共鸣:“我也是,一直分不清,就干脆不带姓,直接都叫姐了。”
因为对肖依伊有好感,所以对她的事就会多些关注,其中也包括一些八卦,有些传得很邪乎,说她家的房子不是按套算,是按层按栋算的,有些又不似空穴来风,比如说她那个上幼儿园的女儿其实不是亲生的,是她老公和别人生的。
顾昭明见过梁宇琛两次,第一次是陪单位一把手和主管出席一次宴请,做东的刚巧是肖依伊的父亲肖国成,她三叔肖国民作陪,因为地点就是梁家旗下的餐厅,所以梁宇琛也在。虽然席间还有别人,请客的目的也和肖依伊无关,但也少不得提到她,肖国成说了些场面话,梁宇琛便起来向他们敬酒,请领导多多照顾。
初识梁宇琛的印象,成熟稳重,谈吐自如,但顾昭明却天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他觉得不太通人情世故的肖依伊在梁宇琛那儿一定单纯得像个小朋友,也难怪他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还能哄她带回家视如己出,他们的婚姻多半也是利益结合,像他这样的富二代外面肯定也不止一个女人,他为肖依伊感到不值。
第二次见梁宇琛是在单位门口,顾昭明开会回来时已近下班时间,他从单位附近的公交站下车,远远的便看到大门外停了一辆迈巴赫,未几,肖依伊从院里走出来上了副驾驶。车子从他身边经过时赶上红灯,他看到平日里少言的肖依伊这会儿却说个不停,坐在驾驶位的梁宇琛伸手帮她从头上摘下片树叶或是别的什么,然后看着她笑,直到红灯结束才收回目光。
顾昭明看着那辆迈巴赫载着二人在他面前扬长而去,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恍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和他甚至不是一个阶层。
顾昭明自知不是什么情圣,虽然对肖依伊有些不可言说的情愫,但并不妨碍他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
从他参加工作之初,就有人给他牵线介绍,他不会让自己显得多在意对方的条件,给介绍人的话永远都是看缘分。那时候别人给他介绍的多半是和他一样家在外地,凭本事考到本地体制内的姑娘,或是本地工薪家庭的女孩儿。那些外地的姑娘还会谈谈条件,本地的女孩就大多天真些,许多被父母保护得很好,还没经历过生活的毒打,对爱情满腔热情,单凭他一张脸,就会对他青睐有加。至于他自己,每次介绍也会去见,但多是走个过场,不了了之,也确实没遇到过让他心动的。
等他升到正科之后,别人介绍来的条件明显就更好些,其中综合条件最好的,是他主管领导给他介绍的一个姑娘,本地人,父亲是教委副主任,母亲是幼儿园副园长,她本人在某小学当会计,容貌一般,有一点偏胖,但性格还算温柔,笑起来有一对喜人的小酒窝,对他颇有好感。
就在顾昭明和对方见过两次面,考虑要不要确定关系的时候,肖依伊离婚了。
顾昭明和相亲对象第三次见面约在某购物中心,吃完晚饭后去看电影,结果偏偏在那儿碰到了肖依伊。
他们是在影厅入口处碰到的,两人同时一愕,然后笑着打招呼,他没为她和身边的相亲对象介绍,只问她:“来看电影?”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四号厅,“朋友在里面,我出来去趟洗手间。”
“不耽误你们看电影了。”她对着他们笑笑,走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他笑着向她点了下头,和相亲对象进了三号厅。
看电影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捉摸着适才肖依伊脸上稍纵即逝的神情,然后借口去洗手间出去,进了对面的四号厅。
他站在入口处,待适应了室内里昏暗的光线,借着大屏幕的光,在角落里寻人。
果然,她撒谎了,她身边没有所谓的朋友,只是她一个人。她没在看电影,靠在椅背上微微垂头盯着前排出神,他在那儿站了多久,她就那样发呆了多久。
他当时很想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她可能会慌,会尴尬,会局促,也可能会在他面前脆弱地掉泪,他想握她的手,把她搂到怀里,甚至吻她。
但他也只是那么想想,他不可能真的把相亲对象扔在一旁不理,他回到三号厅自己的座位,之后那一整晚,他都在想着她。
那晚将相亲对象送回家,回家的路上,顾昭明一直在用理智的权衡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就家庭而言,肖依伊的三叔级别更高,但毕竟是叔叔,而相亲对象一家都在体制内,其实更稳定可靠;肖依伊家是更有钱,但相亲对象父母的职务在那儿,经济实力也不会弱,而且再有钱也是别人家的,太过悬殊的经济条件,他反而压力大;再有,肖依伊是再婚家庭,就他听闻的她爸早年的发家史,三教九流的关系也复杂,家庭环境远没有相亲对象这种家庭简单。
就本人而言,肖依伊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感情很好,而相亲对象的过往就简单许多,据说连男朋友都没谈过。最重要的,相亲对象明显喜欢他,只等着他先开口确定关系,而肖依伊这边刚刚离婚,应该很难接受一段新的感情,他即便倾尽全力去追求,也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简而言之,理智上来讲,相亲对象从各方面都更合适,而肖依伊于他只是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是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着无由得近伊的一点倾心。他不应该为之放弃条件这么好的对象,他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可就像是他既定的人生轨道上突然出现的一片风景,因为不可预期,所以格外吸引人,越是用理智去按压,感情上越是渴望。
迈出那一步,完全是情感上的冲动。
顾昭明给肖依伊发了一条信息:相亲被你撞见,好糗,领导介绍的,不见不合适。
半个多小时后,她的信息才回过来:不好意思,刚看到信息,不糗,女孩儿挺漂亮的,和你很配。
顾昭明:那更糗了。
肖依伊:嗯?
顾昭明:被喜欢的人看见相亲就已经很糗了,还被喜欢的人说和相亲对象很配,不是更糗吗?”
肖依伊没再回复。
顾昭明跟着打了一段话发过去: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以前因为你结婚了,所以藏在心里,其实现在也有些犹豫该不该说,知道你刚刚离婚,这时候说不合适,不过还是没忍住,不需要你答复或回应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喜欢着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抬头看过来,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