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依伊三十五岁生日在梁千雅期末考试的前一天,午休过后,她接到刘馨的电话,除了生日问候之外,主要是说去南方过冬的事定好了,她大爷一家不去,所以他们也不打算去太远,就去海南,这周五晚上就走,年三十儿回来两天,初三初四的再回去,寒假结束前回来。
刘馨问她要不要带着阳阳跟他们一起去,她尽快订机票。
肖依伊回说时间太紧,你们先定机票吧,我这边如果安排好了,之后带着阳阳飞去找你们也一样。
挂了刘馨的电话,没几分钟,手机铃音又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扫了一眼,是一串未显示姓名的电话号码,没多想便点了接通。
“喂?”
“是我。”
肖伊依怔了一下,淡淡地应说:“哦,有事儿吗?”
“想见一面。”电话里顾昭明的声音依旧冷漠,像是迫不得已例行公事,“不会耽误你太久。”
“什么时候?”
“现在吧,我就现在有点儿时间。”
“好。”
肖依伊其实觉得没什么是电话里不能说,非要见面的,但因之前他妈找来的事儿,怕对方出什么幺蛾子,也想趁此说清楚,不想再多纠缠。和顾昭明约好时间地点,她和科长请了会儿假,说出去办点儿私事,不会太久。
离婚之初,肖依伊和顾昭明还在一个系统,相互回避着,没多久他提副处调出,就再没什么交集了,这几年,也只是之前碰到过那一次。
知道他得了急性白血病,有可能会死,她心情确实很复杂,倒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爱恨,就像梁宇琛说的,不论怎样的过往,总不至于盼着对方去死。
但她不会让阳阳去做配型,她和顾昭明是有过不可能彻底抹去的过往,但阳阳从来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她甚至也想过,即便非要在保护阳阳和救顾昭明的命中选择其一,她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况且造血干细胞移植也并非一定要近亲,以汪书启的地位,想保女婿的命就一定能找到合适的配型,动用顶尖的医疗资源,至于手术是否成功,术后能否病愈,能活多久,就看老天爷收不收他了。
这两天她也想了许多两人的过往,好的,坏的,很多事真的都淡了,甚至回想起来都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反而是他曾经对她倾诉过的心事,倒还记得。
多年前他拉着她从婚宴上离开,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他回家取了一趟行李,大概在家又跟父母生了什么争执,回来后和她说了很多以前没说过,之后也再没提过的事。
他说他从小到大,听他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因为你”。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能丢了正式编,要不至少能升到正科;要不是因为你,你妈也能找个工作,不至于全家靠我一个人挣钱;要不是因为你,咱家也不至于一直住这儿,早也能换个大房子了;要不是因为你,咱家的钱都是你哥的,他也用不着那么早就一个人出去奔去;要不是因为你……
他有一个哥哥,父母原不打算要老二,不过是意外怀孕,一时不忍心打胎,他的出生完全是一个意外,因为他这个意外,全家人的生活质量被拉低了一个档次。他爸从小就这么对他念叨,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从小就很懂事听话,爸妈不让干的他就绝对不敢,爸妈希望他做的,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他从初中开始就没在十一点前睡过觉了,高中的时候每天夜里都是一点多才睡,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奖状,不过是为了得到父母多一次的肯定,让他们觉得他这个“意外”其实也不错。但即便是表扬,话到他爸嘴里,也只是“嗯,还行”,有亲戚朋友夸他,他爸的回答永远都是“我为了他连正科都不干了,不学出点儿样儿来也对不起家里为他付出这么多”。
他说他高中成绩一直很好,其实可以考更好的大学,但是填志愿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承受不了万一高考失误他爸对他的冷嘲热讽,所以填志愿的时候就保守了一些。即便他爸就是一个大专生,但看到他高考成绩时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地称赞恭贺,而是皱着眉头责备他不会填志愿,明明可以上更好的大学。
他自嘲自己这么多年就像是一头驴子,拼了命地往前走,却永远也吃不着眼前那根萝卜。
她安慰他说可能很多父母都是这样,即便心里为孩子感到骄傲,但称赞孩子的话却总是吝于出口,父母那一辈自小就是被他们的父母这么带大这,耳濡目染,想要改,也难。
他摇头说我了解我爸,他是真心觉得不管我取得怎样的成绩,都比不上他那个莫须有的正科。他让她不用为了婚宴上的事有压力,说他在婚宴上跟他爸翻脸,也不全是为了她,更多是为了他自己,他不想再为他爸妈活了,他想为他自己活。
他说:“依伊,我知道好多人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觉得你嫁给我是下嫁了,我知道我现在还给不了你什么,不过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没选错人。”
多年后再回想起当初他的那些话,总觉得有些感慨讽刺,倒也不是为了他曾经对她的信誓旦旦,她只是想,他这些年在仕途上的汲汲营营,到底是真的在为自己而活,还是依旧是那头原地打转的驴子,拼命追着眼前那根萝卜,所有的追逐是不是只是想要向父亲证明,不就是一个莫须有的正科吗,我能爬得更高。
顾昭明约她在一间茶室见面,店面不大,藏在某商住楼群里,她把车停到了地下停车场,拿着手机导航找了许久才找到。
店里客人不多,肖依伊沿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顾昭明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到声音,转头向她看过来。午后的光线很足,让浴在阳光之下的他未显怎样憔悴的病容,只是确实比上次见面时消瘦和苍白。
肖依伊在顾昭明对面坐下,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像是朋友间的约会,稀松平常地开口:“耽误你上班了。”
“我以为你在住院。”肖依伊说。
“是在住院,不过偶尔出来一次应该还死不了。”顾昭明唇边挂着一抹自嘲的苦笑,“ 就是医院看得紧,出来不是很方便。 否则也不会这么仓促地约你。”
她没应话,等着他开口约她的目的。
“我妈找你的事,我事先不知道,已经跟她说了,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你。”
肖依伊点头:“嗯。”
“不论找不找得到合适的配型,我是明天死还是后天死,都跟你们没关系,你可以放心。”
肖依伊又点了下头。
感到了肖依伊平静之下的冷漠,顾昭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许多想说的话,似乎没什么必要再说了。
肖依伊才要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说,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丫丫的来电,她犹豫了一下,点了接通。
“您猜我在哪儿呢?”梁千雅在电话显得很开心。
“在那儿?”肖依伊尽量长话短说。
“我跟我爸在超市呢,我爸说今天晚上要亲手做两个菜。”
顾昭明滞了滞,手中的茶杯又贴到唇边,垂眸呷了一口。
当着顾昭明,肖依伊也不想多说,只应了一声:“哦,是吗。”
“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做饭呢,我都没吃过,不过我爸还真挺认真的,我看手机里有食谱还是清单什么的,照着拿呢,拿一车了,光酱油就拿了三种,也不知道要做啥,您今天能不能早下班儿啊?回来看看我爸做饭的英姿。”
肖依伊浅浅笑了笑:“好,我尽量吧。”
挂了电话,肖依伊抬眸看过去,顾昭明已经撂了手上的茶杯,目光从她的手机上收回,安静地看着她。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问。
“你呢?”顾昭明反问,“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顾昭明注视着肖依伊的目光,想从其中分辨出一些情绪,真的没什么可说吗?他可能会死,哪怕是怨怼,是不屑,甚或是大仇得报的畅快和幸灾乐祸,但那双眸子始终如一谭静水,波澜不惊。
肖依伊想了想,回说:“祝你早日康复吧。”
“谢谢。” 顾昭明微仰着下巴,依旧用些许的傲慢掩饰心中的怅然。
“那我先走了。”肖依伊拿了包,起身离开。
快到楼梯口时,她听到顾昭明在她身后唤了一声:“依伊。”
肖依伊转身看过去。
顾昭明侧身靠在椅背上望着她,一只手握着桌上的茶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生日快乐。”
肖依伊有些茫然,还是回了他一声谢谢,转身离开。
顾昭明转头望向窗外,未几,肖依伊的身影从店门走了出来,她拿出手机似是看了一下时间,然后走向她来时的方向,步子不紧不慢,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