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是一起吃的,陆锦一做东,垨真提不起什么兴致,但也肯赏脸陪同,餐桌上的气氛很怪异。陆锦一问:“傅余生回国了?”问完了又补充道,“我听南婷说的,因为休学,在班上闹得沸沸扬扬。”立萱没有听说,但他回国求职十分顺利,工作是庄学仁推荐的,在一家涉外贸易公司里做翻译兼人事,他又懂法律,简直是不二人选。

陆锦一也称赞:“真是不错,可见回国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垨真这时突然站了起来,手背扫到立萱的手肘,餐刀飞了出去。正聊天的两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垨真两秒后才说:“对不起,我头痛。”他大步地走开了,立萱迟疑了一下,是她太啰唆了?

陆锦一与立萱对视了一眼,也跟着离了座位:“后备厢里有药箱,我去找找。”

陆锦一追出去,垨真就站在餐厅不远处。锦一走近,垨真说:“锦一,我试过了,我很努力地试过了。我告诉过自己,这只是习惯。我想说服自己,你说得对,一个习惯用另一个习惯换掉就好,这不是爱,谈不上喜欢。”

“垨真,冷静点,你想说什么?”

“我喜欢萱萱。”听到她说傅余生的名字,垨真没有办法呼吸。

陆锦一愣了半晌:“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你们都说不对。萱萱说不对,爸爸不允许,你说是习惯,我以为我感觉出了错。锦一,我试过的,我很努力地试着跟自己的执拗较劲,即使每天都要见到她,我也努力不去找她,锦一,没有用。”

远处,餐厅的门打开了,陆锦一看到立萱推门而出,她看到了他们,跑了过来。垨真下意识地转过了身,背对着立萱:“锦一,帮帮我。”陆锦一说:“你在这里等我。”垨真听到立萱问锦一:“怎么还不进去?”锦一说:“刚才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我跟垨真可能需要马上过去。”他快速地结束了对话,垨真浑浑噩噩地向后备厢走去,他是真的头痛。陆锦一去而复返,为他拉开车门,垨真隐隐听到立萱在叫他的名字,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会做出什么让她和自己都难堪的事情,只得硬生生地上了车。

立萱还想对垨真说声再见,可是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草地上落下一个黑黑的东西,是钱夹。立萱打开来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是垨真的钱夹,上面有他为她画的画像,那个红头发的小女孩,有一双黑白色的翅膀。

立萱不信基督教,但也知道,天使有一对纯洁的白色翅膀,而恶魔是黑色羽翼。立萱说这画像画得不像,可是对于垨真来说,她既是天使,也是恶魔,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第六章

后来两周立萱不曾见过垨真,他好像是故意避开她,立萱觉得自己多心,因为她的时间也有限,圣诞节前,庄学仁约了他们几个同学去滑雪。她跟垨真约定了,每月有十天是要陪着他的,可是她没有去,他也没有打来电话,连圣诞节前夜也没有一个电话。

她回别墅等过他几次,像是十面埋伏设下的陷阱,他竟然也没有回来,打了电话给薛阿姨,说是跟朋友在一起。立萱从别墅出来,却意外地遇到了陆锦一。立萱追根究底:“他晚上要住在哪里?和哪个朋友在一起?”陆锦一轻描淡写地说:“他那么大个人,会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这句话使立萱措颜无地,自己活脱脱就像一个管家婆,太像他的亲人。别人都说是她陪着垨真,可垨真何尝不是陪着她走过了人生大半时光的人,她担心惯了,总是忍不住会想他舒不舒心。

立萱想到垨真的钱夹,临别时拜托陆锦一转交。

陆锦一上丁字坝的时候,垨真跳上游艇正准备出海,陆锦一隔空把钱夹抛给他,他本能地接住。这个钱夹,垨真找了好久,丢了的时候,伤心了半夜。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钱夹,但那张画像还在里面。他突然合上了钱夹,向岸边的垃圾筒里丢去。

陆锦一说:“是立萱捡到了,要我转交给你。”垨真的心跳停顿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船头,启动游艇,他也有只想要一个人去的地方,只有这大海,无边无际。陆锦一偶尔会放纵他,他没有主动问起立萱的事情已是进步,一个习惯终会被另一个习惯所代替,时间或长或短而已。

陆锦一在岸上大声说:“南婷晚上举办聚会,务必要到场。”他要扩大垨真的交际圈,好在他没有抗拒,游艇已缓缓驶出港口。

陆锦一走向停在口岸边的车,心想,垨真的话越来越少了。港口里,听到游艇马力提速,引擎发出巨大的声音。锦一在车外抽了一支烟,不过一支烟的时间,一个漂亮的U型转,远远地,他看到垨真又驶回了港口。他上了岸,在垃圾筒边站了很久。

陆锦一开始怀疑自己的劝说是否正确,避开立萱的垨真是否会快乐。垨真肯定有一番剧烈的心理活动,他抗拒着,妥协了,最后顺从自己的心,舍不得一个人大抵如此。陆锦一叹气,所幸这世上可以让垨真分神的事情还有很多。

孟南婷的派对开到晚上十点还没有收尾的意思。垨业进来的时候,整个包房里有淡淡的烟雾,他真没有想到坐在那里的是大他几个月、患有自闭症的哥哥,那么干净的笑容,也会浸泡在这里,这里该是他倪垨业的地盘,而不是倪垨真的。这是垨业本周第二次见到他来参加聚会。

他跟人喝酒,喝到后来也赌钱。都说他逢赌必赢,可是垨真输得厉害。

这天牌桌已经铺好,所有的人都在关注他们玩梭哈,垨业坐在外围,垨真没有发现他来了。坐在垨真旁边的高个子垨业认得,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第四轮时,只剩下垨真跟他,他翻开的牌面是10、J、Q、K,众人一片唏嘘。垨业看到垨真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没有翻底牌,只推了推筹码,认了输。

桌子上筹码不多了,垨真拿出钱夹,可是摸到的这个钱夹却是立萱捡到的那一个。他放在桌上,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钱,要买对方桌上的筹码。新的牌局又开始了,垨业看出端倪,这伙人耍诈,没道理等到垨真是2345时,人家正好是4567。垨真总是输,输得连垨业也不服气。垨真说:“我输了。”他要和牌,垨业终于忍不住,翻开他的牌,是个6,黑桃6。

但不幸的是,这牌桌上另外还有一个黑桃6。众人哗然,高个子先说:“你耍诈。”垨业跳起来,为垨真出头:“如果想耍诈,早赢了你千百次。”高个子说:“那他为什么不敢翻牌?”垨真这时认出了垨业,比他还要激动:“算了,不过是玩玩。”既然他们想玩,便陪着他们玩。垨业哼了一声,看到桌上的筹码:“也是,这些钱,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话却激怒了牌桌上的其他人,垨真是无心,垨业却是有意。高个子突然掀翻了桌子,孟南婷吓了一跳,人是她叫来的,她上前去劝阻。垨真的钱夹掉在了地上,他俯身去捡,高个子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一脚踩在了钱夹上面,不过欺他有病。垨真起身看着他,又睨了一眼那钱夹,垨业冲动,欲上前纠缠,垨真一抬臂,将他拦住。高个子说:“只需要你赔礼道歉,今天的事就算完了。”孟南婷让他大事化小,高个子却不理他,垨业觉得他简直欺人太甚,真想飞起一脚向他踢去。

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垨真右脚向前一迈,左手一拳打在对方的太阳穴上。这动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倪家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儿子会动粗。高个子踉跄几步退后,垨真捡起他的钱夹,垨业笑着说:“哈哈,他们不知道你是黑带。”钱夹已经脏了,垨真取出画像,又把钱夹丢到地上,然后说:“走了。”

垨业简直是幸灾乐祸,挖苦那高个子:“好好看病。”他跟在垨真后面出了门,一边走一边问垨真,“怎么不拆他的台,白白便宜他?”垨真说:“不是说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吗?”垨业没听懂,感觉有点对牛弹琴,说:“那也不能故意装输吧?”垨真说:“不是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吗?”

众人也不知道两人在嘀咕什么,直到两个人转身出门,高个子才回过神来,追出来把倪家兄弟二人堵在走廊上。这次倒像是想来真的,孟南婷吓了一跳,酒店大堂经理在监控里看到异常,早报了警。

垨真是第一次到派出所,但垨业轻车熟路,问他:“叫谁来?”

垨真不解地看着他,垨业看了看时间,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要是让老爸知道,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上个月才对他下了禁令,如果再闹出事,禁足是难免了,所以叫他来绝对不可取。那么叫陆律师陆叔叔?算了,叫他来不跟叫老爸来是一样的结果吗?

垨业想到了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他打了电话,叫得挺顺口的:“乔姐姐,你来派出所接我们吧。”

立萱觉得这通电话匪夷所思,因为垨真绝对不是那种会“打架斗殴”的人。她急忙赶到派出所把两人领了出来,问垨真怎么会去赌钱。垨业在一旁说:“有钱人家的孩子不都这样玩?”垨真却问她:“赔了多少钱?”虽然高个子也有责任,可是最先动手打人的是垨真,立萱也怕事情闹大,只好赔钱了事。

立萱说:“没多少。”垨真说:“多少?我还你。”口气强硬到甚至没有什么感情的起伏。立萱这时打量他,不过十几日不见,他瘦了一些,颧骨高了,更有轮廓,有一种说出不来的清秀。他这样子也骗了派出所的警员,同情他只是一时冲动。

立萱不再纠结这话题,拦了出租车,要送两人离开,问垨业要去哪里。垨业现在是不能回家的,脸上挂了彩,必定被姜女士追问,他有自知之明,央求跟垨真一同回别墅。车门关上,立萱没上车,垨业探出头问:“乔姐姐,你不跟我们一块回去?”立萱说:“我明天第一节有课。”垨业又下了车,非要她一块走,透着一种心细,他说:“这么晚,你一个人打车多危险,再说了,你现在回去也进不了宿舍,还要叫看门阿姨帮你开门,你烦不烦啊,你过去再帮我弄弄伤口。”他指着脸上挂彩的地方,吸了一口气。立萱的心理防线瞬间就瓦解了,瞧了一眼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的垨真,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态度真是太奇怪了。

倪家还是灯火通明,垨真不喜欢黑暗,所以这些年,晚上也开着灯。

垨真洗完澡还没有下楼,就听到垨业在客厅里咋咋呼呼地喊痛。他下了楼,看到垨业坐在沙发上,扬起头,立萱俯下身为他上药。立萱故意捉弄他,说:“再抬起来一点。”他真信,配合着她抬头,她觉得好笑,嘴角都弯了。

垨业一边呼痛,一边还跟她说话,聊的是这别墅、外面花园、室内装潢。他还是第一次到倪家别墅,姜意珍从前是不肯让他来的。他脖子酸了,问立萱:“好了没有?”立萱说:“快了,快了。你打架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现在啊?”垨业就嘟哝了一句:“是垨真先出手的。”立萱明显不相信,垨业说,“他跆拳道获得黑带的吧。真的,一下子打过去,绝不拖泥带水。”

垨真踢踢踏踏下了楼,立萱取了新的棉签,问他:“垨真,你过来,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垨真迟疑了片刻,没有动,保持着安全距离,说:“没有。”立萱让垨业去睡她的房间,垨真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垨业先说:“沙发上冷。”这天气正是三寒。立萱说:“没事,我去拿驼毛被。”垨业想了想说:“那我跟我哥一起睡。”立萱说:“垨真不爱跟人一起睡。”

争执不下时,傅余生打了电话来问情况:“南婷说垨真跟人打架,你过去了?”立萱说:“嗯,我已经去派出所把他们接了回来。”垨真听不到后面说的话,他转身上了楼,垨业跟在他身后,附耳问他:“你不高兴?”垨真也不理他,垨业却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四下打量,轻叹,“哇,你的房间比我的大好多。”其实这里也挺不错的,环境好,人还少,不用听人整日唠叨。”垨业又问,“还有空房间吗?我也想搬过来住。”

垨业是个厚脸皮,看到床头上摊开一本书,更是惊讶得不得了。以前听人说垨真喜欢数学,没想到睡前读物也是数学。垨业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说了句:“你疯了吧?”垨真问:“你不喜欢?”垨真觉得别人也应该和他一样。

“没有人会喜欢。”垨业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垨真跟别人不一样。垨业挠了挠头,说,“那我去睡了。”垨真叫住了他:“垨业?”垨业的手已经扶在门把上,停下来等他说话。垨真快速眨了几下眼睛,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吗?”这话题可真新鲜,他们从前不熟悉,但今晚打了一架,产生了革命般的友谊。垨业这个人最讲义气了,他想了想:“有吧。”上次寒假时,Seven专程从美国飞来看他,着实让他开心了一整天。还有那个可维,妈妈把他禁闭在家里的时候,她还偷偷来看他,不过姓什么,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你告诉我,习惯和爱之间,有什么不同?”

垨业呆住了:“…这应该是个哲学问题。”

哲学?垨真心想,书架上没有哲学方面的书呢。垨业有点抓狂:“干吗问我这么复杂的问题,喜欢就喜欢,这跟习惯有半毛钱关系?”垨真呆望着他,垨业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猜测,“你该不会是喜欢孟南婷吧?”最近孟家的聚会,他都参与。晚上在包间里高个子对孟南婷送秋波,怪不得垨真会大打出手。虽然垨业不是很喜欢孟南婷,但他还是说,“喜欢就是去追呗。他可以追求她,你也可以,大家公平竞争。”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垨业离开了房间,垨真还站在原地。长久以来,他唯恐泄露了自己的感情,因为人人都说不对,只有垨业这天晚上点醒了他——是啊,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错?!

垨真下楼,立萱枕在方枕上已经睡下了。楼上房间还有她的衣物,她换了一身卫衣,权当睡衣。他叫醒了她,立萱迷迷糊糊听到他说:“到楼上去睡。”立萱困意正浓,轻轻推开他要来抱她的手,含糊地说:“垨业在楼上呢。”垨真说:“睡我的房间。”他将她连同被子一起抱了起来,立萱微微抵抗,想翻个身,可是方向不对,刚好落到了垨真的怀里。她不自觉,还在大睡。垨真倒是愣了许久,因为太近了,上次这么近的距离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是在他们从仙本那回来的时候。

他半跪在地毯上,没有犹豫,他说:“三三,我喜欢你。”

立萱的双眸缓缓睁开来,没有聚焦,像是在梦里。他害怕她没有听清楚,所以贴在她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她微微惊讶,张开了嘴。他低下头描绘着她的唇形,立萱一时迷糊,忘记了所有的动作。

直到姜意珍推门进来,垨真的心仍狂跳不止。

这情景几乎是重现了——那个时候,他想亲近立萱,倪先生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好一阵子没有理他。

姜意珍是来找垨业的,因为孟南婷不放心倪家兄弟,便给她报备了情况,只是姜意珍来得不是时候。姜意珍正想说话,没想到垨真突然站了起来,拉着立萱向外走。院子里有辆红色的跑车,是倪先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把她塞进车里,并为她系上安全带。垨真的手在发抖。车如离弦的箭矢冲进了黑夜里,直到停在酒店门外,垨真才想起出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带身份证。

大堂经理居然认得他,知道他是倪先生的儿子,便为他们安排了房间。

一进房间,垨真就怯怯地回避着立萱的目光。立萱四下打量着房间,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垨真不打自招:“上次锦一在这里招待过朋友。”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冲动,居然把她从家里带了出来。那是倪家别墅啊,再怎么样也该是把其他的人赶出来才对。他说先去洗个澡,立萱当然知道这也是借口,她说:“坐下来,我们谈谈。”垨真还是站着,只是敛起目光听她说话。立萱问,“为什么这样?”哪样,说喜欢她,拉她出来,还是亲了她?

立萱问:“什么时候学的车?”他在路上飙车的速度,简直吓坏了她。垨真抱怨说:“你又不是天天都在别墅?”她有一次跟薛阿姨聊天,说傅余生跟她去南郊花乡,他就在想,有一天他也要跟她去一次。垨真有点不耐烦,这聊天的气氛他不喜欢,他看了立萱一眼。立萱心里一惊,这一眼简直有点意味深长,他跟她单独待在房间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立萱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说,他喜欢她。

一想到这个,立萱的心跳就快了半拍。可在医院里,陆锦一曾经问过他,他说那只是习惯。郭医生不是也说过吗,垨真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会腻着自己,全是因为习惯使然。

“为什么要把我拉出来?”

“姜阿姨会带走你,三三,我不要跟你分开。”

“垨真啊,你知道习惯跟喜欢之间的区别吗?”

他哼了一声,总是欺负他。垨真说:“我只知道我天天都想跟你待在一起,习惯和喜欢的区别有那么重要吗?难道喜欢不是一种习惯?我就是喜欢你。”

她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他:“有多喜欢?”然后,她听到此生最委婉的一句情话,垨真说:“从一到一百、一千、一亿,无穷集合中,只有一个三三。”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眼睛红红的,水雾弥漫在眸光中。她说:“但将来还有一百三十三、三百三十三,不会重复,也是唯一。”他不是总爱给别人编号吗?也许他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可是不会再有三三了啊。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穿了一件灰白色的大衣,还没有打耳洞。狮子座流星雨每三十三年会有一次高峰,你来那天,它正好经过地球,而《天体物理学》我正好看到第三十三页,所以我决定以后叫你三三。”

不是因为给别人编号,所以才叫她三三的吗?她果然是特别的,可是这样给人取名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啊?

连这个表白也透着一点唐突。

垨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他跟立萱告白之后,关系仿佛并没有显著的改变。第二天立萱要去上课,垨真上午也有课。两人从酒店出来后,立萱接到了傅余生的电话,本来今天约了吃饭,可他临时有事,抽不出时间。垨真有些不高兴,他不想去上课了,回别墅看垨业还在不在。

垨业还在吃薛阿姨做的早餐,他一面囫囵吞着吐司,一边讶异,怪不得一大早没见到人,以为他去运动了,原来去跟女生告白。垨真说:“我想要得到她的心,告白之后,要做什么?”垨业乐呵呵地笑:“告白之后,你们就是情侣了。”原谅他吧,这自恋的孩子的字典里没有“失恋”这两个字。

垨真问:“情侣是怎么相处的?”垨业说:“送礼物,约会咯,Kiss。”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问垨真,“你牵过她的手吗?”

垨真脸红了,对垨业说:“你给我一个列表吧。”垨业问:“什么列表?”垨真说:“相处列表。要做什么,一条一条,你列给我,好吗?”垨业的下巴简直要掉到地上去了,说出去朋友肯定会笑掉大牙,他这个哥哥IQ一百八,果然是天才白痴。

垨业绝对想不到,垨真会这么认真,因为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会被困扰的人呢。

倪先生发现最近两个儿子走得挺近的。最开始是垨业突然想要搬到倪家老别墅去住,姜意珍反对,可是反对无效,垨业依然搬了进去。倪先生心想,垨真的性格没有垨业这么野,总是兄弟俩,年纪又相似,肯定会相互影响。再说他们能和平共处,倪先生不知道有多高兴。

垨业搬到别墅去之后,倪先生跟姜意珍就常常造访别墅。垨真一开始还真不习惯,因为转头就看到一大家子人。后来垨业跑去抗议,说他们去别墅的次数太频繁了,但姜意珍毕竟是做母亲的,该去的时候还是照常去。

垨业也转了校,说要跟垨真增进感情,便跑到垨真的学校去读企业管理,又觉得垨真的跑车漂亮,让倪先生给他也购置一台,虽然有攀比的心,但相处起来还不错。倪先生发现垨真和垨业常常在一起说悄悄话,但年少的时候,谁没有个小秘密,倪先生并不过问。

生活到了最惬意的时期,倪先生一辈子没这么顺心过,唯一不顺心也是自找的烦心事,他觉得垨真的生活圈子太小了。有一回立萱来别墅,倪先生开玩笑地问她:“你那么了解垨真,你说他会喜欢南婷这种个性,还是许家那丫头?”立萱愣住,倪先生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都说养儿防老,在老去之前,不知道要操多少心。倪先生有他自己的考虑,如今家族企业都是职业经理人打理,可是到底还是家族企业,孟家和许家都不错,将来跟倪家联了姻,双方都有保障。

垨业回来,正好听到一半。他偷偷上了楼,敲图书室的门进去。

垨真趴在桌上,垨业问他在干什么,垨真说:“三三拿了阅读过来,她说她不懂,要我帮她分析句子。”这对垨业来说是天大的打击,垨业现在觉得那些标榜着“21天学会一门外语”的广告最好是找垨真去代言,真是要气死人了。不过他倪垨业志不在此,他笑嘻嘻地说:“你走运。”

垨真看了他一眼:“你把列表给我列好了?”

垨业用手指敲着桌子,强调:“桃花运!老爸要把你跟孟南婷送作堆,你不是也喜欢她?”垨真说:“我没有说过。”他还不好意思了,垨业切了一声。垨真说,“我喜欢三三。”

垨业目瞪口呆,乔姐姐?垨业脱口而出:“不能啊?”垨真不解地看着他,垨业说:“年纪不合适,个性也不合适。”垨真问:“怎样算合适?”垨业说:“个性至少也要互补啊,再说,她都把你当小朋友一样在照顾,她对你不设防,是因为你在她心里没有性别。”垨真黑了脸,虽然不高兴,可是垨业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他终于明白他跟立萱之间什么地方有问题了,他们的相处方式虽然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却不是情侣相处的模式。

垨真感叹:“要是没有傅余生就好了。”垨业问:“傅余生是谁?”垨真说:“锦一说是三三的男朋友。”垨业脸上明显有一点抽搐,原来乔姐姐另有所爱。垨业决定要去会会傅余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可是垨真也不知道傅余生住在哪里,垨业煽风点火出了个馊主意,两人跟踪立萱一日,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傅余生的母亲到了本市。

在一家咖啡店,傅母约立萱见了面。垨业戴了一副太阳镜,夸张地挡住了半张脸,垨真不肯“乔装打扮”,换了件从前没有穿过的新衣。好在立萱走得快,跌跌撞撞地,并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两条小尾巴。

她进了咖啡店,垨业拉着垨真从旁边门进去,抢在她的前面落了座。过了五分钟,垨业就后悔了,他们原来以为她是跟傅余生约会,特意找到个中年女人旁边的位置,没想到立萱走到这中年女人面前,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阿姨。”好在垨业跟垨真都是背对着两人的。

垨真这时倒觉得有一点好玩,垨业编了条短信,把手机推到他面前——这女人是谁啊,别说话。

垨真回了一条:不认识。

很快就认识了,因为中年女人说:“我今天来找你,余生并不知道。”立萱说:“前几天听说你过来玩,周边都玩过了?”中年女人说:“我不是来玩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直接进入了主题。中年女人说:“我知道我这样会让你反感,爱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容不下第三个人,更何况是父母。只是乔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做父母的心情,我们把余生拉扯这么大,并不容易,让他长大,尽力给他最好的一切,不是为了某一天让他为了喜欢的人休学。乔小姐若真心喜欢他,怎么不为他的将来考虑?”垨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傅妈妈一身藏青色套裙,双手环在胸前,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

她这番话让立萱哑口无言,傅余生休学的事情,她的确并不知情。立萱说:“我会劝他回马德里。”

“怎么劝?”傅妈妈显然出离了愤怒,“学校的退学通知书已经寄过来了。”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纸,丢在玻璃桌上,可是纸张太轻了,没有分量,直接飞到了立萱的左脸上。立萱呆了一下,展开来看。

傅妈妈继续说:“他出国的时候魂不守舍,我就知道他交了女朋友。我并没有反对你们在一起,可是休学这样重大的决定,怎么做得这样草率,一天不见面也忍不住吗?年轻时的爱情美虽美矣,多半会无疾而终。为了这像烟花一样短暂的爱情,你并没有什么损失,可是余生却放弃了自己的前程,将来他总要后悔的。”

立萱不置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西班牙文的信函。咖啡端上来时,傅余生的母亲已愤然离去。

垨真没见立萱那么难过过,准备起身,垨业对他摇头。垨真编了短信:“退学通知书是开除学籍吗?”垨业点头,八九不离十。垨业想了想,让垨真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垨真说,“不去,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帮他恢复学籍?”他一时情急,说得大声了些,垨业做了个小声点的动作,说:“把傅余生送走了,你的机会不是就来了吗?”

垨真哼了一声,转头,却发现立萱原来坐着的地方没有了人影。

聪明人有时应该糊涂些,从头到尾装作不知道,傅余生既然没有告诉她,一定有不告诉她的理由。立萱去公司找他,傅余生正在做出货单,他招呼立萱坐:“今天学仁不在,比平时忙一些。”室内灯光幽暗,立萱第一次来庄学仁的公司,因为才开始做,办公室很小,像库房似的。傅余生念的是法律,仿佛跟这里格格不入。

傅余生问她:“昨天晚上说找我有事?”她摇头。傅余生说:“弄完这些就走。晚上想吃什么菜?”立萱有点恍惚,只觉得背脊上冷汗涔涔而下。一开始就错了,全错了。

这时站在拥挤的库房似的格子间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坏透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垨真有了不切实际的想法。立萱还记得第一次敲郭医生办公室的门,郭医生震惊失色。可是那样一个人,对你全无心计,全心依赖,很难不动心。但这世间的事情有道德与伦理为准绳,垨真不知道,但立萱自己该清楚。后来,她在布告栏看到傅余生的名字,那么优秀的傅余生,该是一个很棒的对手吧。他跟垨真截然不同,被这样优秀的男生捧在手心,应该忘得掉垨真带给她的影响吧。

立萱知道,她跟垨真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障碍。她猜对了,倪先生大发雷霆的那个晚上,立萱心里暗自庆幸,她做了多么正确的选择。她就该忘记垨真,跟傅余生好好谈情说爱。她虽对他不是一见钟情,但是绝对没有三心二意,她那时是真的想跟着他,千山万水也要去,只是乔父突然病了。

立萱想过这一生,垨真会是她心底的秘密。她有时候也觉得,也许做朋友会比做恋人来得更长久一些。没想到垨真会说喜欢她,她以为她于他是看护,是朋友,是姐姐,唯独没有想到他待她亦是不同的。她心中一次次筑起的城墙像是铜墙铁壁,但抵挡不了他一声“三三”,原来她也是那么自私的人。

立萱出神这空隙,有人进来找傅余生,说有他的电话。立萱在门后听到他们说话,是马德里同学致电。傅余生的声音放低,立萱学西班牙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有垨真这个好老师,也能听懂一般的对话,傅余生在问退学通知的事情:“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

远大前程,说不后悔,谁相信?立萱心想,也许陆律师会有办法。等傅余生挂了电话,立萱说:“我先回一趟倪家别墅。”傅余生问:“垨真有事?”她慌张点头。傅余生说,“照顾倪垨真正的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以整夜不归?”

立萱茫然地望着他。傅余生说,“他去派出所的那天晚上,南婷给我打了电话。我去倪家找你时,姜女士说你跟垨真一起离开了。”

他心情不好,立萱当然可以理解:“垨真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好像这总是最好的借口。”

立萱心里一慌:“我去找陆律师商量一下学籍的事情。”这回换他哑口无言,但立萱低估了男人的自尊心,他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处理。”转而问她,“你怎么知道?”她不回答,他问,“我妈找过你?”

他酝酿了许久:“立萱,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关系。”傅余生从前总是细心呵护着她,如今事情这样糟糕,他还安慰她。

后来,立萱才明白,这事的确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退学也并不是因为中途休学,她是从陆律师那里知道的,开除学籍是因为违反校纪,一同被开除的有六位,原因是涉嫌在校内斗殴,后来跟老师发生了口角,被称有“攻击行为”。

孟南婷跟他同在一所学校,她刚上大三,同时也被退学。

陆律师说:“孟家这阵子一直在忙这件事,想要恢复该学校的学籍已是不可能,但可以转校。”

立萱突然开了小差,想起去年圣诞节前,傅余生托孟南婷给她送礼物,只是那念头瞬间闪过了。陆律师说:“这件事情要再看看情况,我能力有限。倪先生在跟西班牙人做生意,或许他有办法。”给立萱一万个胆子,她也是不敢去找倪先生的。虽然焦急,可是还得等下去。立萱回了别墅,打电话问志琪是否在家,晚上想要过去跟她商量点事。

垨真有点不高兴,她虽不说,他却知道是傅余生的事情。立萱出门之后,垨真想了想,给倪先生打了个电话。真是烦人透顶了,怎么别人的烦恼也变成他们之间的烦恼?垨真想不明白,觉得还是快点解决为上策。暑假快来了,他跟垨业商量好了,暑假他要跟立萱去加州游玩,垨业在那边读过几年书,比较熟悉,他会一手包办他们的行程。

其实知心好友就志琪一人,这晚夜话,立萱在想要怎么说傅余生被退学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志琪垨真亲她的事情,还有孟南婷。立萱心里一片惆怅。两个人关了灯,就着街灯坐在露天的平台上聊天,可惜天上没有星星。两个人沉默一阵,因为太熟悉了,所以并不尴尬。志琪说:“立萱,那天我去找庄学仁,看到傅余生跟一个女人见面。”她说话的时候瞄着桌台,并不看她。立萱说:“头发是不是酒红色?她叫孟南婷,喜欢穿颜色艳丽的衣服。”志琪惊道:“倒的确是穿了一件红色上衣,你怎么知道?”

“志琪,我大概很坏吧,听到他有喜欢的人,我简直松了一口气。”

志琪没有好奇地追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乔立萱,你要把自己逼到悬崖绝壁上去?你若想要跟垨真在一起,太难了。”立萱的眼里顿时起了水雾,多少困苦都可以咬牙挺过去,但最受不了她这样的关心与告诫。立萱试着笑了笑,说:“郁志琪,还是你最了解我。”

志琪瞪了她一眼:“你那时总在宿舍里说垨真,未见过他,我已对他有诸多了解,挑食,有洁癖。后来,有一晚,郭医生送你回学校,我听到你们的谈话。你跟傅余生在一起的时候,我还疑惑了一下。”

立萱说:“我那时是真心的。”志琪说:“可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站了起来,俯身趴在栏杆上,两个人又好一会儿沉默。后来志琪说,“他回来了。”楼下有人停车,车上下来的人穿着银色外套,多潇洒,扬手接下车钥匙。嘀嘀的警报声一响,陆锦一走进对面单元。

直到身影消失,志琪问:“你打算怎么办?”立萱说:“如果余生真的对孟南婷有意思,我退出是最好的办法。”志琪说:“他未必对她有那么深的感情,也许只是有好感。”立萱说:“他在异国并不容易,跟她亲近毫不奇怪。”志琪说:“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

大度?她跟傅余生越走越远了,他们不能够在一起,何不给他更高的天空?

立萱最后还是决定向倪先生求助,她特意向金司机打听了他跟姜意珍过来的日子。她在厨房煮粥,来的时候买了些干贝。姜意珍跟倪太太不同,并没有女主人的架子,她到厨房来给倪先生温药,药方是找老中医开的。倪先生这几年身体没有从前那么好了,年轻时经常通宵加班,伤了身体,老了体现出来,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加上有心脏病,药几乎没有停过。

其实姜意珍对垨真还算不错,温药时,她跟立萱闲聊,又说起立萱父亲生病的时候,垨真问倪先生要支票。也许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立萱有点诧异,姜意珍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也怪你后来没有收,我听垨业说,垨真说要自己赚钱,因为钱是跟爸爸要的,这孩子还真是死心眼。早上我过来的时候,叫垨业起床,他说他早上四点才睡。”

立萱吓了一跳,打游戏打到早上四点?

姜意珍说:“你说奇不奇怪,送垨业去美国时,条件那么好,他不肯学,这会儿跟着垨真,居然关心起学业。早上我给肇东打电话,他也不肯相信。”

怪不得今天别墅这么安静,原来两兄弟还在睡觉呢。快中午时,立萱才去叫垨真起床,床下散着几本书,有《伟大的博弈》《财务自由之路》,她一本本拾起来,放回书桌上。窗帘一拉,垨真自己醒了,他迷迷糊糊地问她:“几点了?”立萱故意说:“杜老师打了电话来,问你今天为什么旷课。”垨真也不记得今天是周末,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立萱听到地毯发出闷响,回头看到垨真跌坐在地上,他摔了跟头,看上去十分不妙。立萱上前扶住了他,“怎么了?”垨真说:“头晕。”

立萱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熬夜。”目光交错了三秒,垨真方说:“你骗我,今天周六。”立萱忍住笑,可见头晕并不严重。

倪先生用餐时才回来,大抵严父例来如此,问了两人昨晚在干些什么,垨业这时竟像做贼似的,支支吾吾不肯说话。姜意珍出来打圆场,夹了菜给倪先生,说了些不相干的闲事。

前几天看到孟南婷跟人逛街,姜意珍这会儿拿来当家常说起来。姜意珍说:“前天喝茶的时候,遇到孟太太,听说南婷认识了个男孩子,孟太太倒很喜欢,想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去西班牙学习呢。”

傅余生那样肯努力的人,万个里挑不出一个来。

姜意珍笑着说:“垨真,你爸爸那个时候还想着不是把孟家的丫头介绍给你,就是把许家的丫头介绍给你认识。垨业,这回可把你比下去了。”垨业嚷了一句:“妈!”知道他们兄弟感情好,姜意珍说:“知道了,开开玩笑嘛。”

垨业说:“有什么好的,都被学校开除了。你还整天说我是混世魔王,我可从来没有被开除过。”他这样一说,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倪先生也笑他说话不知轻重,说:“不要在孟家人面前提这件事,听说新学校都联系好了。”

原来孟南婷为他打理好了一切,错失的机会突然间又回来了。他怎肯错过,连立萱也不愿他错过。

她跟傅余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从前志琪打工的那家咖啡馆,旧时光留不住,她在咖啡馆代班时遇到他,转眼已过去快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