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难怪他在京城茶馆里,就听见有士子说,如今圣上龙体抱恙,都是太子在监国。
而太子最忌惮的,便是西北的大将军卫珩。
当时那士子说道:“那卫珩一任西北大将军,便力挽狂澜,把匈奴逼退至西凌关外,而后屡战屡胜,把那北蛮子打的落荒而逃,吞下的土地全都还了回来,你说他不比周栾胜百倍?”
阳佟无觉得,不说领兵打仗的本领,便说卫珩在西北百姓心中的威势,都可以说是土皇帝无疑了。
卫珩在西北,可不就是土皇帝么。
看来这卫珩不仅有将才,还有极出色的政事才干。
石相称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说不定还真不为过。
——这种想法,在阳佟无进到元庆城时,越发在脑海里生了根。
整个元庆城十分繁华。
而与他到过的其他边陲之城不同的是,元庆城繁华的十分规整。
路面上盖得不知是什么,不是石头不是木材,却平平整整,极为坚硬,怎样踩也不会凹陷,更不会留下鞋印。
街道两旁,铺面林立,然而同样十分规整,每家铺子前都清扫的十分干净,还摆有专门丢掷污秽的小桶,走在街巷内,只觉十分舒心。
阳佟无在寻皮毛贩子时,偶尔发觉,这元庆城的粮食,似乎都是同一价钱。
他拉了一位过路人询问,正巧是拉了粮食进城的庄户,他道元庆城所有粮食都不得私自贩卖,须得拉到卫大将军设立的粮食收购处交付,府城以同样的价钱收购,又以同样的价钱贩出,也就避免了有讨巧没良心的商人囤积居奇,否则吃亏永远是平头百姓。
阳佟无又在街面上走了许久,越瞧越是心惊。
他发觉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儿,那就是,这元庆城的百姓,精神头甚至比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还要足。
西北边疆,向来被人视为是最苦寒之地,犯了罪的囚徒,大多都是被流放至西北。
但他这一趟来,却瞧见了与他曾想过的全然不同的场景。
阳佟无忽地又想起了今晨用早膳时,那些过路人们与他说的话:
“幸而你是今载来的,倘若再早上一两年,或是好几月,可瞧不见这么好的府城,更别说有皮毛卖于你了。”
“这话又是从何讲起?”
“你不知道,早先卫大将军还未来时,莫说是元庆城,满西北的皮毛生意,都握在那几个大家族手里,人家可不会卖于你。你要是想要便宜的皮毛,就只能自己入草原一户一户地收,要是不慎被察觉了,啧啧,可没你好果子吃。”
“那卫大将军?”
“卫大将军来了后,那些子跋扈专横的老家族,还妄想给卫将军苦头吃,哈哈,你瞧瞧阳家的下场,如今啊,霸户们可都被管的服服帖帖的,哪还敢在卫大将军面前造次。”
......
虽然素未谋面,但阳佟无已经对这位卫将军有了极深的印象。
定是位极聪慧过人,极有见识,极有城府的谋臣,就如同他在京城时,偶然见过的那位内阁右相。
面上笑呵呵的,内里不知想了多少旁人想不到的念头。
卫将军年纪并不大,去岁才行的冠礼,如今仅有一位嫡妻,无妾室,无子嗣。
据说卫珩对这位自有订了娃娃亲的嫡妻敬重的很,情深义重,要什么给什么,没有不应的。
也不知是怎样的绝色,才能让卫珩都那般死心塌地的。
正当阳佟无收了万千思绪,打算循着酒馆东家指的路去寻贩皮毛的商铺时,身后忽地响起了马儿的嘶啼声。
而后是一个清朗的少年音:“快躲开!”
——哪里还躲得开!
他才刚刚要挪动脚步,背脊骨就被狠狠一踢,他整个身子都被踢飞了出去。
阳佟无彻底昏死了过去。
眼前全黑的最后一刻,他只能瞧见一道隐隐约约的红色。
那清朗的少年音再次响起,还有些震惊:“他怎的不躲?”
躲?
如何躲?
阳佟无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背脊和下巴处的剧痛。
这是哪家的少爷,骑艺不精,就敢当街纵马。
他大儿才将将三岁,小儿还在妻子腹中,若是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只马儿给踢死了......
他死了都要被气活的。
“他还有气儿!六分你快去喊石大夫。十斤,你去雷山通传我姐夫一声,记住,千万别被五姐知晓了!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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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阳佟无是生来便有些气运的人。
所以才能在耕田时,平白无故被一位乡绅看中,收他为义子,送他去念私塾,从此识了字,在府城内找到了份体面的差事。
才能在好好地做着账房管事之时,突然就救了位南洋商人,从他那里学了南洋话,又随他出海见了见世面,心里头渐渐有了旁的想法,不甘于平庸度日。
才能在辞了账房的差事,拿着这些年的积蓄和南洋商人予他的馈赠,做了个独行的游商之后,因为眼光精准,能言善道,顺顺遂遂地发家,建了支商队,这些年走南闯北,最得意时甚至还做过郡王府的座上客。
所以,尽管当街被烈马踢中后背,直面砸地晕死了过去。
醒来后,他依旧是好胳膊好腿,唯独两只手肘因磕在地面上擦破了几块皮。
“这位公子并无大碍,应是听到动静时往前躲得快,正巧就卸了马蹄的力道,再加上未踢中脊骨,所以侥幸没受内伤,手肘处擦些药酒便换好了,不过这外伤不深,不擦也不打紧。”
“他当真无事?我记着他是当场就没了意识,直直昏过去了的。”
“您尽管宽了心,他晕过去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和身上的伤并无太大关系。”
“那他为何到现在还未醒?”
“从脉象和面色上瞧,他约莫是有许久未睡足觉了,晕死过去后精神头松懈,这才昏的久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这会子只是在睡觉?”
“要这么说也不错。”
......
这是阳佟无在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听到的对话。
就响在他耳畔上方,那少年声十分熟悉,一听就认出来了,是当街纵马踢晕了他的人没错。
至于另一个苍老的嗓音,约莫就是为他诊脉的大夫了。
诊脉的大夫如此说,便意味着自己性命无虞也不会遭大劫难。
意识半清不醒间,他松了口气,彻底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还好。
那少年虽当街纵马轻狂了些,到底还算有良心,没把他丢在路面上不管。
......
等到阳佟无再次醒来时,已经便是正午了。
要么便是第二日的正午了。
因为透过帘幔的缝隙,他能看见屋门口有仆从送了食盒过来,对守着门的一个矮个儿小厮道:“这是大厨房那边吩咐了要送来的午膳。”
接食盒的小厮便叹气道:“他还未醒呢。”
“不打紧,秦管家说了,若菜凉时人还未醒,便如往常一样,你们自己用了罢。到时有需的,再吩咐厨房烧些来便是了。”
阳佟无用了好些劲儿,才掀开被子坐起身。
许是睡的久了,筋骨都有些酸软,脖子连扭一下都疼。
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屋子。
素青的帐幔,略有些厚重,床边设一对小几,对前的架子上摆了一只陶罐和一只样式精巧的青瓷碗,窗边还有一张桌案,文房四宝齐全,粗粗一瞧,似乎连颜料都有几罐。
他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眼前这间屋子,瞧的出来,这显然只是一间客屋,装设素净,却又不显寒碜。
自打他进入西北境内后,便少有见过如此雅致的居室了。
且更让人惊讶的是,这西北严寒之地,又是深冬腊月,这屋子内却温暖的很,又见不到哪儿烧了炭火。
“先生,你可醒了呢。”
不知何时,门口的谈话已然结束。
拿食盒的小厮一回头,就瞧见了睁着眼四处打量的阳佟无,连忙笑开来,喜气洋洋地提了食盒进屋,一边将食盒内的碗碟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一边同他说话。
“大夫说您睡了两日,腹中空了许久,醒来时不好大进荤腥,所以厨房便做了些小菜和汤羹来,方才才送来的,还热着呢。不知先生可饿了?现下可要用膳?”
见阳佟无撑着身子有些费力,那小厮立马来伺候,扶着他在桌前坐下,又拿了大氅来替他铺上。
机灵的很。
“我才醒,不知道这里是哪家府上?你叫什么?”
“这是卫府,奴才叫八两。”
对方说这话时,眼底里有藏不住的得意,态度却又十分恭谨,倒叫人觉得有些好笑。
只是阳佟无才醒,头脑昏涨间,也并未去想他说“卫府”是哪个“卫”府。
甚至都没深究,西北不少姓卫的人家,家底厚的也有,怎的这小厮只一句“卫府”,就再不介绍些旁的。
仿佛一说这两个字,人人便都该心知肚明了似的。
他没意识到这些,心情倒也平缓,便问:“我为何会在此处?”
“这奴才也不知了,只听说是祝少爷将您安置在此处的,您当时昏迷着,大夫来瞧过后说先生您并无大碍,祝少爷便吩咐奴才来伺候您了。”
“祝少爷?”
“是。他是我们太太的亲弟,如今正借居在卫府上呢。”
妻子姓祝,还有个亲弟也住在西北,又被称作是卫将军......
——直到这时,阳佟无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究竟在一个多么了不得的地方。
卫府。卫将军府。
不是那位名震西北的卫珩,还能是谁?
许是这一路上听见的有关卫珩的事迹都太让人印象深刻,所以此时真到了卫大将军的府邸,才如此忐忑难安。
他一倏儿竟然连手心都冒出汗来。
也便是说,之前在街面上纵马伤了自己,又把自己带回卫府的少年,便是卫家主母的同胞弟弟,祝亭钰了?
阳佟无坐在桌旁,瞧着眼前的薄粥点心与清淡小菜,久久未能回过神。
祝亭钰这个人,他从前不是没听过。
除却他是卫珩的妻弟这一点,他自己在京城名声也大的很。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小半年前,他回祖籍科考之时,不知怎么就与九皇子发生了冲突。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九皇子向来以性情暴烈,爱无事生非著称,满京城里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多了去了。
稀奇的是,祝亭钰与九皇子争执之时,一怒之下,竟把他直接从酒栈的楼上给直接丢了出去,摔瘸了他一条腿。
九皇子在宫中的地位并不高,他生母是个宫女,因品级不够抚养他,他便被皇上下旨给了淑嫔养。
淑嫔娘家煊赫,但她自己有儿有女,对九皇子不过也只是做做面子情罢了,从未放在心上过。
那些与他不对付的世家公子,大多在京城里都有些煊赫的背景,是以既瞧不上他,也不怕他以势压人报复,不过都只是看在他皇子的身份上,不愿多生事端多计较罢了。
但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有人敢在私底里不给他好脸色,也从来没有人敢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毕竟他好歹是个皇子,真闹大了,那就是藐视皇威,有辱皇家脸面。
更别说还把一位皇子给拎起来扔出窗外,生生摔瘸了腿。
不过大概是祝亭钰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当天夜里便动身逃去了西北,去寻他姐夫的去庇护了。
他祖籍离京城有些距离,消息没能立即传回宫里,竟然也就真的让他这么顺顺利利地进入了西北辖地。
那时候,京城已经许久都未有卫珩的消息了。
往日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臣,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彻底销声匿迹,朝会日日那么多臣子,没有一人在圣上面前提及过他,就连圣上都仿佛把他给忘了似的,任他在北疆自生自灭。
归根结底,人让人不得不感概太子手段的果决与利落。
但直到那时候,许多人才忽地发觉有些不对。
卫珩的销声匿迹,未免也太销声匿迹了些。
西北偌大一个地界,那样多的府路,气候干燥,土地贫瘠,粮食,再加上异族侵犯,以往每季总能传回来一些极糟心的消息。
没错,是极糟心的消息,譬如大面积的饥荒,饿死了多少多少人,譬如鞑子蛮族又攻下了什么关,割占了几座城池。
种种种种,让朝廷的文官们愁的胡子都白了。
但自从卫珩上任后,西北未免也安静的太过异常。
虽然偶尔也有折子递上来,但都不过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是这里粮食短缺急需救济粮,便是那里匈奴又举兵犯境了猖狂的很,希望朝廷能指派援军。
而尽管朝廷每每都是无力支援,最终回函也都是“暂能保住,勉力支持”。
这一年多来,西北边境反倒成为最不用朝廷操心的地界。
因为天高皇帝远,卫珩在西北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也少有人知。
如今想来,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封锁了消息。
而这个人除了卫珩,还能有谁?
——没错的。
那祝亭钰逃去西北后,满京城的人都以为卫珩这回注定要被他这个小舅子给拖累。
但没想到,他把朝廷派去西北捉拿祝亭钰的人给赶了回来。
是的,甚至没找任何包庇的借口,就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赶了回来。
说祝亭钰打得好。
说,就九皇子那样的性子,口无遮拦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日后只会惹出更大的祸乱。
说对方要是道个歉,他还能派个大夫过去替他医医腿。但他要是还这么冥顽不灵是非不分的话......
回来禀报的官员跪在大殿之上,战战兢兢,声音细弱蚊吟:“卫将军说......那就瘸着吧。”
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太子气的脸色铁青:“放肆!他卫珩身为大宣的朝官,竟敢如此不尊律法,藐视皇位,难不成他还想造反吗!”
整个大殿死一般寂静。
没有人敢站出来接一句话。
如今圣上病体未愈,下旨让太子监国。
与他父皇想必,太子确实是手段果决,大刀阔斧地裁令官员,变法改律,整个朝廷的风气都肃清了不少。
但到底沉疴痼疾太重,内忧外患齐齐涌来,太子便是再有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更何况这一年,太子并未对受难的黎民百姓有多少关心,反而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官员任调与朝堂风气。
其实错也没错,只是在这时刻,到底还是有些轻重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