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臻,北疆不是你想的那样便宜。那儿气候干冷,进出不便,吃食、衣物、首通通都匮乏的很,稍有不注意,还可能丧命。”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不是么。”

小姑娘静静地凝视着他,“但是我还是愿意去。”

三更天,夜色和月光都很静。

少年垂了眸,沉默片刻。

“好。”

他扬扬唇,“捎你去。”

“从今以后,但凡有我卫珩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肚子。”

.

宜臻随卫珩离京的那个日子,是五月仲夏极好的晴朗天。

她只收拾了小半车的行李,比从黎州来往京城时更简便,搭着红黛的手上了马车,从车窗内瞧京城的目光里没有半分眷恋。

京城不是卫珩的故乡,也不太像是宜臻的故乡。

故乡,何为故乡。

有亲有友的地方才叫故乡,故乡的旧事难忘,故乡是游子永远的避风湾。

宜臻虽在京城出生,在京城长大,但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豆蔻少女,她都被困在祝府那个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里。

难得出府,不是拜佛烧香,就是和姊妹们拘谨地瞧花灯街景。

京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好看的,她虽也听说了许多,却大半儿都是托丫鬟去外头买回来再瞧的。

她在京城生长了十几年,从这座皇城里所获得的欢愉,不及在黎州两载的十之有一。

倘若真是说故乡,宜臻更愿意把黎州当做是自己愿意扎根,眷恋难舍的故乡旧地。

是以离京那日,她潇潇洒洒,干干脆脆,没有半分不舍,有邢府的丫鬟瞧见了,还偷偷叹了一句祝七姑娘好硬的心肠。

倒不是贬她,只是觉得她都要往北疆那虎狼之地去了,还能如此平和淡定,实乃巾帼风范也。

倒是可惜卫侍郎了。

那样钟灵毓秀的少年郎,因太子的偏见和针对,就这么被圣上派去戍守边疆了。

便是升官升的再快,官拜一品大将军,又有何用呢。

没错。

宣帝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卫珩。

其实早在他下圣旨的第二日,宣帝就后悔了。

但天子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绝没有自己主动收回来的,更何况还是盖了玉玺印章的圣旨,倘若随意就说那不作数,岂不是连帝王的颜面都不要了。

是以第二日早朝时,宣帝特意没有宣昨夜砸出去的那道旨意,就是在等卫珩什么时候能过来服个软。

递了台阶,他才好装腔作势地“体恤”臣下,收回圣旨。

但是卫珩一直没有。

卫珩不仅没有来向宣帝服软,他甚至还暗地里把这消息透露给了太子。

这两年来,卫珩受尽了天子崇信,在宫里朝堂的风头,隐隐都要盖过了太子。

毕竟圣上膝下皇子那么多,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肯定继承皇位的会是谁,倘若要是站错了队,最终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但卫侍郎不同,天子近臣,炙手可热,也从未在皇嗣上站过队,讨好他会遭遇的性命之虞可能性就小多了。

是以这些年,心高气傲的太子自然不服气,瞧不起,憎恶的很。

他一向视卫珩为眼中钉,肉中刺,要是知道自己父皇居然有意把卫珩调遣往西北驻守边疆,与匈奴人打仗,甚至连圣旨都拟了,那不管圣上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实意的,他都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卫珩狠狠赶出京城这个政治中心才是要紧。

是的。

太子果然没有让卫珩失望。

他先是向外放出了卫侍郎已经被升任为西北大将军的消息,而后又暗中联合朝中臣子,你一言我一语,不过半个时辰,话语就从“卫侍郎是不是真的调任了”发展成为了“卫将军怎的还不去任上就职”。

“卫将军还年轻,西北的百姓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不起您的磨蹭了。”

再加上卫珩自己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惠贵妃吹的枕头风,宣帝一方面被大臣们架着骑虎难下,一方面随着卫珩一日胜过一日的倔强,怒气也渐渐积聚了满腹胸膛。

到最后,自然而然的,卫珩就这么正式成为了西北大将军,驻守边疆,击退匈奴。

甚至,他一阶文官。

到如今连跳几级,竟成了一个领军的主帅。朝臣们除了庆幸,就是惋惜,竟没一个意识到这样文武职任免有何问题。

当然,或许其实也是看出了问题,只是不愿明说而已。

如今的大宣,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也只有锐意进取的太子即位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但在这之前,谁也不想多生事端了。

大将军就大将军罢。

未及冠的一品大将军又如何呢,前朝神童孟珹,还十二岁就做了启国丞相呢。

更何况,让一个不懂兵法的文官去戍守边疆,戍守连周栾将军都破不了局的边疆,除了死路还能有什么结局?

这样一来,满朝文武,不论是太子一派,亲卫珩派,抑或是中立派系,竟没有一人反对的。

卫珩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踏上了奔往西北的汗血马。

带着自己的矛隼和未婚妻。

因为离京那日,他是亲自去邢府接的祝宜臻。

天色郎朗,少年儿郎身姿挺拔,骑在骏马高背上,不知看羞了多少怀春少女。

连京兆少尹夫人戚氏都忍不住叹道:“这样好的儿郎,真是乱世害人,满朝武将,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替周栾的人了不成?”

“你懂什么。”

京兆少尹轻斥了她一声,眉目冷肃,“行了,少说些,等下祝姑娘来拜别,你可千万记得要亲近些。卫珩这人,琢磨不透,虽然这回是被调任出京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下月就回来了。”

“放心罢,这些我心里有数的很。”

因为卫珩不落马,只略微见了礼就不说话了,京兆少尹虽特地迎了出来,却被他气势所慑,不敢上前多谈。

便只能和嫡妻戚氏一起,相顾无言地立在府门侧等候。

过了好久好久,连身后拉马车的马儿都打起了盹,才有少女姗姗来迟地从内宅出来。

“不好意思,是我耽搁太久了。”

宜臻加快步伐,语带歉意。

少年一直冷凝的面色终于有所缓和,点点头:“上马车罢。”

他的视线在少女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身上扫了一圈,最终淡淡落在一个垂头的瘦弱丫鬟上,顿了顿,什么都没说。

只吩咐了马车夫:“走罢。”

车轮滚滚,马蹄踩过青石板砖,又踩进黄泥土地,直到行至城外京郊与大部队会合处,卫珩才下马敲了敲身后马车的车窗,语气淡淡:“祝宜臻,让她下车。”

马车内静默了一会儿,才有丫鬟颤颤巍巍地掀了车帘,低着脑袋,抖如糠筛:“卫、卫公子。”

瞧这丫鬟的面容,赫然就是那日在城门口接宜臻进京的戚夏云。

许是前世天子的威势着实太过吓人,戚夏云已经慌的不成样子了,面如土色,只盼着这修罗阎王能留她一条性命。

——明明她也没做什么需要以命相赔的坏事。

但好在卫珩只是冷冷扫视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换辆马车。”

便离开了。

戚夏云如蒙大赦地跟着他身边的小厮去了后面一辆空马车。

卫珩倒也没拿丫鬟婆子们用的车子来羞辱她,马车设计精巧,明显就是给主子坐的。

少女倚着车壁,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实,今日表姐要出府时,是她跪在她屋门口,求她也带着她去北疆的。

臻表姐问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这样独身上路,名声如何是好?

她说不要名声。

“我其实从来都未想过要嫁人,只想着一个人自在地老死便好。”

“况且我来京城这段时日,极少出门子,或许他们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也不定。我已给姑丈留了信,若是他接受不了,便当我死了好了。”

“臻姐姐,你带着我吧,我能梦见往后的事儿,若是有什么不测,我也能给你提个醒。”

祝宜臻垂眸望着她:“你为何不回江南去,你父亲母亲呢?”

“我母亲身子已经极不好了,我父亲是个糊涂人,听不见别人与他说的话,所以我只能跟臻姐姐你,只要我能护的臻姐姐你好好的,我才有脸面求卫公子看顾些戚家,向他求些稀罕的药材,为母亲治病。”

戚夏云上辈子是个没本事又懦弱的内宅女子,见识不多,胆子不大,哪怕重生了能够先知先觉,她依旧只是个没本事的内宅女子,见识还是不多。

她觉得她压根没有办法在这乱世里,凭借一己之力,就护住家人,护住自己。

她只能寻求旁人的庇佑。

而这满大宣,又有谁能比未来的帝后更有本事庇佑她和戚家呢。

宜臻望着她瑟缩又真诚的眼眸,沉默了许久。

也不知为什么,在面对旁人时,这个表妹总能做到落落大方,细心周到。

唯独在面对自己时,一下就变得胆怯起来,畏首畏尾,小心翼翼,仿佛自己下一秒就能吃了她似的。

“臻姐姐,我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先去收拾罢,出府时倘若你姑丈发觉了要留你,我也没法子,但你不要怕,你这次帮了我大忙,就算你不做别的什么,我也会托卫珩看顾你的家人的。”

“可是我......”

“倘若老天都愿意让你离京,待会儿出府时你姑丈没发觉,我便带你走。”

“......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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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两年后。

不,说的仔细些,其实还未及两年。

毕竟这才只是冬季。

对于京城来说,冬季并不比夏日好上多少,鹅毛大雪,路面上总有马车因雪下的太厚而寸步难行。

若是不下雪的冬季,又惹人担忧来年春季会遭干旱,地里收成不好,反倒宁愿忍受寒冷的冬季与鹅毛大雪了。

而对于黎州来说,冬季是最难熬不过的。

阴湿的风,渗入衣衫,任凭你袄子穿的再厚也防不住,不论屋内烧了多旺的火,总觉得脚底板是冰凉冰凉的。

倘若一个不注意生了冻疮,那就更难耐了。

但在西北,冬季反而不是最讨人厌的时节。

尤其是元庆城内。

因为元庆城总是缺水的,冬季下了雪,就能让元庆城内的百姓们感受到难得的湿润气息。

雪覆盖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银装素裹,从远处瞧去,漂亮的很。

只不过唯一让人叹息的便是,西北的冬季格外的干,风拂过面颊,那等子皮糙肉厚被吹惯了的还能熬住,像是从京城来的姑娘家,面上都能被刮出几道红来。

而后晚间便火辣辣的疼,又是脱皮,又是干裂,要敷上好几日药膏才能好。

红黛初来西北的第一个冬季,便是这样熬过的。

脸颊上日日都敷着厚厚的膏药,喉咙干涩,且外头不仅风大,还有被风卷起的沙尘也厚,只是出门买些皮毛,回府时鞋面上已经盖了浅浅一层沙尘。

但实际上,倒也不是西北所有的地儿都如此,只是他们刚来西北时,住的是离沙漠极近的南宜府。

南宜府的名取的雅致,气候却与它的名头恰恰相反,因处在风口,冬季北风凛冽,春季黄沙漫天,夏季灼热干旱,秋季昼夜温差大,一年四季,竟没多少日是好过的。

可苦惨了一群从黎州,京城来的,还未适应西北气候便被迫忍受最遭情况的丫鬟婆子们。

不过后来,随着仗越打越烈,匈奴节节败退,收复的边疆失地越来越多,她们也逐渐从北方风口之城,搬迁到了元庆城。

元庆城是边防要塞,四面四通八达,往来商队不计其数,是以也算是西北最繁华的几座城之一。

唯一的缺陷便是邻近水源极少,经过的河流支流时常会断流,所以粮食蔬果什么的种植量并不稳定,时常就要派车队去其他府城调度采购。

这么些年,元庆城皮毛宝石之类的物件儿,价格都要比外地便宜不少,唯独吃食贵的很。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缺乏灌溉水源。

但今岁不同了。

自打去年年尾卫大将军将卫府迁到元庆城之后,便指派底下的人来积极地解决这个难处。

卫大将军指派出来的人不少,有些负责勘测地质情况,有些则负责挖井挖沟渠,利用地下水和循环机制,极大的缓解了元庆城灌溉水资源匮乏的情况。

——当然,这些话,元庆城的农户们是听不太明白的。

只是那些挖井挖沟渠的人这样说,反反复复不停地说,他们便也记住了。

到如今与过路的商队随口复述这么一句,竟然也能像模像样的,哄得不知情的外人惊叹不已。

但他们其实也并未有任何不实之处。

“卫大将军就是这般有本事。”

元庆城西面的农田田埂旁,有商队停下来稍喘口气,也拾掇拾掇自己,才好进城做笔漂亮的大生意。

在休整时,商队的领首阳佟无正好瞧见了农田里农户们正在铲雪。

他自己也是农户人家出身,十一二岁时幸得贵人赏识,才进了河南府城,识字习算学,做了一个账房管事。

后来又因机缘巧合,外出闯荡,因他胆子天生比旁人大些,心又天生比旁人细些,所以如今也不过是三十有三的年纪,便已成了一列商队的领首。

阳佟无走过去,与这些农户们交谈起来。

谈到了今年地里的收成,又谈起了官府新发的粮种,新教的灌溉法子,还专门派了人给这些村子打井。

“瞧您这模样,应是头次来元庆城吧?”

“可不是。今年中原一带都下了极大的雪,天气冷的要命,皮毛炭火的价钱都不要命的往上翻,听说西北元庆城的皮毛最是上等,所以才来一瞧。”

“我们这儿的皮毛确实是上等,毕竟就隔着草原呢不是。自从卫大将军来西北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收皮毛的价是一日比一日高,粮价却是一日比一日低了。啧啧。”

皮毛的价一日比一日高阳佟无倒是能明白,这粮价越来越低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是西北这两年独得老天厚爱,特地给了好收成?

“和老天可没什么关系,要我说啊,还是卫大将军有本事......”

卫大将军卫大将军卫大将军。

自打阳佟无进这西北边界一来,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听见这卫珩卫大将军的名头了。

在西北这些百姓的眼里,卫珩是比天神还要了不得的人物。

有那等子见识不多的农户,甚至还弄不清楚如今的皇帝名号,却对卫大将军的事迹如数家珍。

在这样大的地界里有着这样的威信,阳佟无着实惊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