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圣上亲自推的门,站在殿门口,淡淡瞥了外头跪着的太监宫女一眼:“梁汤。”

“奴才在。”

“都处置了。”

“是。”

果然,听见这话,跪着的宫人们几乎抖成了一团筛子,却一句告饶也不敢开口。

宣帝静默片刻,叹息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苍老:“你来,替朕拟个旨。”

“是。”

“北疆势重......”

才刚起了头,皇帝就顿住了,盯着座下跪着的少年,沉默了许久才继续往后道。

梁汤在一旁拟写圣旨,越写越心惊,尤其是当圣上说到“调任卫珩为大将军,镇守北疆”时。

一道圣旨不长不短,念的再慢也该拟完了。

圣上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盖了印,直接就把圣旨丢在了卫大人身上。

那力道大的,说是打出去的也不为过。

卫大人从膝上捡起了圣旨。

神情十分平静,仿佛这圣旨上写的不过是一副春联。

“卫珩,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必了。”

卫珩打断他,“臣,叩谢圣恩。””

而后站起身,直接走出了殿门。

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

梁汤已经完全被他这嚣张且桀骜的态度给震住了。

整个大宣,敢这样对圣上的,卫侍郎......不,卫大将军绝对是第一个。

“好。”

宣帝怒极反笑,“好个卫珩!不愧是卫珩!朕倒要看看,他要与朕对着干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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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树影斑驳。

此时已是深夜三更。

天子脚下,城门重守,到底还是维持了难得的安稳。

但这安稳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满朝这么多臣子,高官厚禄,享尽安乐,却尸位素餐,蝇营狗苟。

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

这大宣不亡,卫珩都觉得是个奇迹。

此时此刻,除了打更人敲着锣巡夜报时,四处静悄悄的,什么人声都听不见。

这片是满京城最好的地段,占了无数条街巷,朝中重臣,世家侯门,一大半儿的府邸都在这块儿。

堪称是京城的富贵巷。

三更时分,富贵巷里的富贵人都早已睡下了。

没人知晓,就在两刻钟前,在皇宫深院里,暗藏着多少汹涌。

而卷起这汹涌的人,这会子正不慌不忙地漫步在深夜的皇城街巷内。

手里还拎着一卷圣旨。

这封调任的圣旨,虽然已经被宣帝直接丢给了卫珩,还压盖了玉玺印章。

但正经宣旨,还是得等到明日上朝后,任命的流程也须得下朝后才开始走。更何况,宣帝甚至都未在圣旨里指明,究竟何时才要卫珩去北疆赴任。

仿佛只是一气之下,玩笑般地就下了这么一道任命旨意。

说不准在他心底,他压根儿就不想当真。

但也不用他想不想。

因为不论他想不想,卫珩都会让这道圣旨成真的。

对于如今的卫珩来说,京城太乱,耳目繁多,琐事杂乱,如今破罐子破摔了也好。

他正需要一个天高皇帝远的自由广阔地去撒欢儿。

当然,整个大宣,今日的下旨的宣帝自己,明日入朝听旨的文武百官,都不知晓卫珩今夜这样仿佛不要命一般的违拗,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除了一个人。

“谁?”

少女倚坐在院下亭内,本只是因为心事太重睡不着,想出来透透风,连守夜的丫鬟都没惊动。

但突然听到什么动静,眯起眼睛,放下手里的团扇站起身,四处观察。

十分警惕。

卫珩很满意。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宜臻条件反射地就往后踢腿,手肘上击,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跟着武师傅练过的架势。

只是明眼人更瞧的出来,身后的人功夫显然远胜于她。

轻轻松松一侧身,就躲过了她所有的攻势,反而手掌一裹,直接反剪住了她的双手。

凉亭内静了片刻。

“卫珩?”

“是我。”

男人放开她,在她对面坐下,果然是熟悉的散漫嗓音:“怎么认出来的?”

深更半夜,四周仅有一点薄雾般的月光,男人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里,只能望见见鼻梁和下颌角的轮廓,利落又冷肃。

宜臻松了口气。

但多打量两眼后,竟又莫名觉得有些酸涩。

其实认真算来,卫珩如今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许多与他一般年岁的,今年连科考都还未过。

他却早已立业,要成家,麾下指挥着千军万马,日日计算着千金万银,羽翼下护着整支卫氏和未婚妻的亲友,心里藏了一个天下。

所有担子他都挑在肩上,仿佛当年一力撑起祝府的祖父。

不,他挑的担子甚至比祖父更重。重许多。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太过出色太过能干,这两年来,政敌咬牙切齿他的老奸巨猾、下属敬畏与他的深谋远虑、亲友感慨他的可靠莫测,竟没一个意识到,其实卫珩还只是个少年而已。

宜臻这样想着,卫珩也没打断她的思绪。

过了好久,宜臻望着少年若隐若现的侧面轮廓,忽地就平静了下来。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声问道:“你怎么深更半夜到邢府来了?”

难不成,真的就如同戚夏云所说的那样。

今夜卫珩注定会因触怒宣帝而被指派到北疆戍守,带兵打仗。

他连夜赶了过来,还翻墙进院,其实是特地赶来告别的?

“有些要紧事儿要与你知会。”

少年倚着身后的柱子,寡淡的月光内,他的眉目显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正好路过邢府,就想着不如直接与你当面说了。”

“......是什么样儿的要紧事?”

“我要去北疆了。”

果然。

他说的那样干脆与平淡,宜臻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感。

她下意识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怔怔然好半晌,竟不知该摆出个什么神情才好。

“怎么,听见我要去北疆了,你瞧着还挺快活?”

“......你为何要去北疆?”

“皇帝调任的。”

“皇上为何要调任你去北疆?”

“方才与他吵了一回。”

少年勾勾唇,语调懒散,“他气的要命,又不敢杀我,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下了道遣调的旨,明日就要在朝会上宣了。”

“骗人。”

卫珩一挑眉:“嗯哼?”

“圣上如此看重你,我觉得他恨不能天天见你才好,怎么会因为和你起了争执,就要眼不见心不烦?”

“可能是因为,他查出了十几年前的一桩身世之谜罢。”

宜臻一下愣住了:“你是说,皇上知道你是他儿子了?”

“嗯。”

“......那他如何说?”

“你觉得他会如何说?也不知他他是痴傻了还是疯魔了,查完来龙去脉后,竟还想认回这个儿子。。”

“那你们相认了吗?”

少年抬起眼眸,轻嗤一声:“你觉得我是傻了还是疯魔了?”

......好。

那宜臻知道宣帝为何会有他产生争执,又为何会气到要把他调任至北疆了。

肯定是因为卫珩不愿意认这个生身父亲,且态度还极为不善,完全伤了他身为天子的威严和自尊,他这才怒火攻心,一气之下就写了这么一封圣旨。

目的未必就真正是想把他遣派至边疆送死,或许更多的,只是想捍卫自己身为天子的威势,想借此来逼迫卫珩服软而已。

只要卫珩低个头,认个错,宜臻不信宣帝不会收回旨意。

但同样很显然的是,以宜臻对卫珩的了解,卫珩绝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

他性子向来最谨慎不过,肆意却不莽撞,张扬却不胡来,既然他会在大内宫城和天子发生争执,那就证明,这争执的结果就是他想要的。

更深露重,虽是夏季,但北方的深夜向来都有些凛冽的寒意。

更何况此时也才刚入夏。

少女拢了拢身上的衣袍,轻声道:“卫珩,你冷不冷,用不用我去取件披风与你?”

“不用。你顾着自己就行。”

“夜深湿气重,受了寒就不好了。”

卫珩扬扬唇:“我自小体热,本就比旁人不怕冷些,冬日里短衫赤膊都无事,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但我听人说,北疆不比京城,更不能比江南。西北气候干燥,风能把人的面皮都刮下来,春日里有沙尘,夏日缺水,冬日缺粮,就连平安活下去,都是极为艰难的事儿。”

也不知怎么的,话头忽然就从更深露重转到了北疆难活。

卫珩微微挑眉,没有开口。

煎熬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得到一个确信,宜臻心底里其实已经平静了许多。

方才她一个人在庭院内望月吹风时,为了尽快冷静下来,她脑子想了许多关于北疆的事儿,譬如要带什么行李上路,譬如去了北疆后要如何度日,譬如要怎样和父亲母亲说这次的变故......种种。

也就是说,其实在卫珩来告诉她确切消息之前,她就已经下意识默认了他要被遣往西北这件事儿。

她甚至已经接受了。

但这一刻,望着少年平静却温和的眼眸,宜臻还是想再做一次最后的挣扎。

这样好的少年,哪怕幼时贫寒,也是在官宦之家长大,这几年嘴上说着要造反,手里头实绩比谁都多,桩桩件件都是为百姓的,凭什么就要去西北受那样的寒苦。

“北疆远得很,一旦往西北去,就再不能轻易见到亲人旧友。听说那儿的东西一大半儿都是靠商队带去的,物件儿又老劣,价又高,连做寝衣用的绸布里子都要十几两银子一尺,精粮米面更是难得,万一遭遇什么天灾**的,吃都吃不饱怎么办?而且匈奴人惯来性情狠烈,张扬跋扈,一个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她叨叨絮絮的,念了不少,对西北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仿佛自己真去过北疆似的。

卫珩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说的这样坏。”

“是未必有我说的这样坏,但也绝不会比京城、江南,甚至黎州好,对吗?”

“不怕的。”少年弯起唇,“咱们有最好的马,能大批量种植棉花,手里有许多耐旱的粮食,大多都能在西北存活。且卫庄有的是人会挖井挖沟渠,常年都有往来西北的商队,那条商路早就走熟了,匈奴人再跋扈性子再烈,也烈不过长刀利剑。这些对于旁人或许麻烦,与我来说,不算是什么要紧事儿。”

宜臻这次就不说话了。

因为卫珩说的确实有理,思来想去,她都无法反驳。

只是——

“你就留在京城不好吗?”

小姑娘仰着头,清黑的眼眸里带了一点湿漉漉的忧愁,“不论你怎样说,北疆到底都是隔着异族的,如今匈奴大肆犯境,那样危险,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好?为何一定要去北疆呢?”

黑黢黢的夜里,月色被一朵厚重的云挡住,整个庭院都暗了下来。

四周左右静谧又寒凉,连憧憧的竹影都透出几分寂寥。

明明是春夏交替之际,却偏偏被祝七姑娘哀求成了寒冬的氛围。

小卫将军忽然抬起手,在小姑娘低落又迷茫的目光中,揉了揉她脑袋上还未解的发髻。

“人人都说西北糟透了,可你仔细想了便知道,如今的大宣,已经没有平和安稳之地了。便是连京城,也不过是空中阁楼,镜花幻月,最后用来骗骗那些勋贵们的假安乐窝而已,迟早有一日要毁个干净。”

“西北有辽阔的草原,是极好的养马所,再加上那儿人烟稀疏,处处都可寻到合适的操练场,烈酒派的上用途,也种得出稀罕的药材。天高皇帝远的,可不比京城自在多了?”

少年洒然一笑,“最重要的是,就如你方才说的,匈奴大举侵境,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抢占领土,而周栾已经快撑不住了。”

宜臻还仰着头,一眨不眨,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卫珩扬着唇,眉目肆意,语气却平静的很,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儿:“宜臻,与我而言,守住中原的疆土,其实远比改朝换代要重要的多。”

小姑娘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她垂下眼眸,凝视着自己的衣角,瞧着亭子里随风晃动的影子,忽然问:“那你可以带去一起去西北么?”

卫珩怔了一怔。

“我也可以跟你一块儿驻守边疆,知道的,我的地形图画的最好了,你还说我比许多男子都有本事,懂得都多,不是吗?”

“是。”

“那你去西北的时候,愿不愿意捎上我?”

小卫将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这不是我愿不愿意捎上你的事儿,是你愿不愿意真往西北去。”

“我愿意去。”

“你不要全凭了冲动意气用事,左右我不是马上便要启程,你想明白想清楚了,与家里长辈都通过信了,才做最后的决定。”

“我没有意气用事。我就是愿意去西北,倘若你肯捎上我,我一定会随你一起去驻守边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