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得和你争这个,我只问你一句,这些事儿,是不是卫珩告诉你的?”

少年眨着眼睛,不说话。

那就是了。

宜臻微蹙眉,嘀咕道:“奇怪了,他一个爱研究算题的果农,消息怎么这般灵通?”

“谁跟你说卫大哥是果农了?”

“你自己瞧从江南运来的那一车果子,一大半儿我都没见过。每一次一说有什么新品类的蔬果,都是他曾经送来过的,舅舅都没做到这样,要说那些果子粮食不是他们卫家自己种的,我都不信。”

“本来就不是卫家种的。”

亭钰嗤笑一声,“是卫大哥自己的产业。”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卫家,一个军州事罢了,若不是父亲提拔,说不准如今还在霁县里折腾呢。卫大哥的本事,多少个卫家加一块儿都比不了,那些蔬果粮食不过是顺道儿种的罢了,我在里头还有一层股呢。要把真家伙拿来来给你瞧,保准吓死你。”

宜臻拧着眉毛瞅他。

“怎、怎么了?”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儿?”

她眯起眼睛,“你这几年,野的不行,若不是还有我给你兜着,早被夫子和爹娘打死了。亭钰,你告诉我,你跟珩哥儿,是不是在算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

“我可告诉你啊,这世道乱的很,什么倒买倒卖的产业,最不安全,多得是货砸手里,钱收不回来的人,又万一在路上遭遇些什么,最终赔的个血本无亏,我看你哭不哭。还有啊......”

“知道了知道了,您说的我都牢记在心,致死不忘,四姐,我今天和季师傅约了去取刀,就不跟您唠了啊,晚上回府给您带东风楼的栗子鸡,再见嘞。”

......

亭钰和卫珩究竟在做些什么,亭钰不想说,宜臻也不多问。

她相信卫珩那样聪明的人,绝不会带着亭钰走向绝路。

这么些年,虽然他们书信规矩疏离,但许多大事儿,都是卫珩提点着她做的决定。

譬如当年亭詹从柳姨娘肚子里生下来,被祖母当做是大伯转世,一出生就抱到了自己屋里去,宠爱非常,也因此十分看重柳姨娘,甚至都越过了母亲。

祖母年纪大了,行事越发任性,孝字当头,母亲只能忍。

那时候,府里所有人都觉着,他们二房几个嫡出的孩子,定看不惯那生生压过了他们的妾生子。

却没料到,宜臻对这个庶出的弟弟尤其好,要什么给什么,舍不得说一句重话,若说是捧杀,也不是,她也教亭詹事理,带着他见世面,真真儿像个温柔关切的亲姐姐。

是以亭詹长到如今五岁多,和自己姨娘并不亲近,反倒老爱跟在四姑娘屁股后头,甚至有次三姑娘寻四姑娘麻烦,他像个小炮仗似的就冲了上去,狠狠踢了自己亲姐姐一脚。

这张本该是柳姨娘手里最打的出去的牌,如今却生生被笼络到了宜臻身边儿。

满府里,谁不说一句四姑娘有本事呢。

但事实上——

“既然已经出生了,纵使内心里有再大的不甘愿,也要好好待他。平日里顺着宠着,若做错了事,也少些打骂,多劝导,你要让他知晓,你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亲人,这对你没损失的。你日后也记住,但凡能做成朋友的人,都不要因一时情绪处成敌人。”

这是亭詹刚出生,宜臻八岁时,从江南寄来的信。

她读的似懂非懂,却下意识地朝着他说的方法做。

许是幼年时在柴房度过的那几日太难忘,少年为她打架抢棉被,省口粮喂她吃,背着她步入山林的记忆如今都还清晰可见。

宜臻对卫珩,向来有种盲目的信任。

所以哪怕这些算术卷子再难再烦,卫珩说有用,她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案边,一题一题地写完了。

从早晨写到了傍晚,连晚膳都没用。

宜臻瞧着纸面上填的满满的字迹,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

正在半青在一旁劝了第四遍,她起身打算用膳的时候,琼音忽然急匆匆地从外头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微微一福身,面带焦色:“姑娘,出事儿了。”

“你说。”

“夫人派人托来口信,说是让您这几日,千万别回府里,好好呆在别庄养病,若老太太或是大太太派了什么人来请您回去,也千万拖延些日子不许回府。夫人说,委屈自己受些寒凉也好,抑或是使了从前的法子装病,总之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别庄里呆到下月中旬,否则......否则她就再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宜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语气很冷静:“府里出了何事?”

“还不知晓,太太派来的人没说。我再要问,他就直接纵马走了,骑得飞快,老张也赶不上。”

屋内静悄悄的,沉默了片刻。

宜臻把手里的笔轻轻放回笔架上:“半青,去取前日在玉秀坊做的那件天青色长衫来,琼音,你去,把我的小剑和手镯拿来,让老张准备好马车。”

“姑娘!夫人再三说了,您不能回府,咱们现在都还不知晓情况......”

“人多显眼,咱们要是都不在,难免让人起疑,这样,你和半青都留下,让小枣跟着我去。”

“可是......”

“倘若真的有人来,便让思绿装作我的样子,她身量和我相当,声音也学得像,只说发了疹子,轻易不会露馅的。”

“姑娘!”

半青和琼音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夫人嘱咐的这样要紧,定是府里出了大事,她既让你留在庄子上,咱们就好好呆着养病,你现下私自回去了,万一遇上什么事儿,奴婢真是玩死难辞其咎!”

“不会有那么严重的。”

“可是姑娘.......”

“你放心罢。”

宜臻自己去拿了镯子戴上,垂眸检查着镯子里的针和药粉,“我不回府。”

“我就去轩雅居找人问问府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万一有个好歹,我也好及时寻人来帮忙。咱们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过的不安生。”

“那万一......”

“万一要是祖父或者大姐姐身边的丫鬟来请我,你便说我上后头的长音寺斋戒祈福去了,长音寺离这儿远,他们一时半会儿寻不着的,”

少女戴上帷帽,把小剑别进腰间,眉目淡淡的,语气十分平静:“倘若我真出了事儿,那也没法子,连轩雅居都护不住我,这庄子更不可能了。走罢,去喊小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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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宜臻并非不愿意听从母亲的话。

只是过往无数次经历都证明了,祝二太太在管家算账上或许是一把好手,但在应付大事儿时,永远都是先想着要往后躲藏避开锋芒,或者多花些钱财息事宁人。

可能自小九牧林氏给她的世家教养就是,不论是何境地,最重要的还是要先护住家族的名声,万不能让外头的人看了笑话。

而在宜臻眼里,这样的行事作风,与其说是息事宁人,倒不如说成损己利人。

没有一次真的带来什么好结果。

也因此,她吃够了教训,现下比起听母亲的话坐以待毙,她更愿意先去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越早知道事情的状况和内里真相,才越早想得出解决办法。

用卫珩提点过无数遍的话说就是:

不论处于什么样的情况中,不论你是个什么身份,一旦事有不妥,永远都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要等着别人来救你。

某些时候,宜臻心里头其实挺明白,为何亭钰如此推崇卫珩。

府里的夫子也好,武师傅也好,甚至是前些日子班师回朝战功赫赫的周栾大将军,都没有得到过亭钰这样的盲从和尊重。

因为他确实是有本事。

这么些年,宜臻把卫珩的信件一封封珍藏放好,时而拿出来一瞧,又或者心浮气躁时一字一句誊抄,并不因为如何旧情难忘,睹物思人。

而是信里的许多话,当时读不觉得,后头却愈发感到是金玉良言。

她长到如今,豆蔻之年,时常觉得,自己想的念的,和同龄的姑娘们都不太一样,和母亲舅母这些长辈们也不太一样。

她好像浮在空中,隔着尘世好远,又好像随波逐流,沉没在平头百姓里走街串巷。

许多些念头,和母亲说不懂,和亭钰大姐姐无法说,便只能诉诸纸端,寄到远在江南的杏花雨林里。

而每每收到的回信,信纸上寥寥几句,规规矩矩,却总能解了她的心头之惑,让她下决心择了一条道走。

宜臻之所以成为如今这样的宜臻,不是出于府里长辈,也无关于夫子和教养嬷嬷,而是因为这十年里一封封打江南来的信。

珩哥儿说,既然周身没一个明白人,你就把自己当成大人来瞧。

既然府里头没一个多看重你的人,你就自己看重自己,自己给自己挣命。

珩哥儿又说,孤立无援又实在寻不到人的时候,可以大胆去找他。

宜臻是信的。

......

祝二太太在京郊庄子的地道,当初是宜臻合着一起画的图,从地窖深处往外挖,挖了足足有一里。

因挖的长,整条道狭窄的很,宜臻爬出地道口时,衣衫上已经蹭了不少泥灰。

不过这地道的出口设的很妙,往前多走几步,便到了善德长公主名下的一座别院后头。

且正对着别院的马厩。

事实上,善德长公主从未来过这京郊别院,与宜臻也并无任何私交。

可别院的秦管事,却与宜臻身边的马车夫张守关系甚笃。

原是前次驸马亲妹来此借住时,正值大旱缺粮,秦管事拿不出可招待的粮食蔬果,急的焦头烂额,毕竟那些子贵人可不管世道如何,不称心如意了,便要拿底下人出气。

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到近处的其他庄园别院借粮。

可当时大家日子都过的难,只有宜臻松口借了。

而派去送粮的人,正巧是张守。

后头几次来往,都是张守出的面,一来二去的,关系自然就亲近了许多。

秦管事的一位内侄女,前些日子刚和和张守的次子订了亲,因而现下,他们也算半个亲家的关系。

今日,张守送了两口袋粮食来,道自家庄子里的马出了纰漏,可伯爵府明日行宴,催庄子内的藏酒催的紧,只能向他借辆马车行走。

这样举手之劳又回报深厚的小事儿,秦管事自然没有不应的,笑容满面地收了粮食,便立刻吩咐了人去套马。

半刻钟后,京郊的田埂小道上,驶出了一辆样式普通的四轮马车。

也是巧,宜臻刚行至大道,就迎面正撞上了伯爵府派来接她的人。

两个丫鬟,一双婆子,还有六七个佩刀护卫,真是好大一个阵仗。

那一双婆子宜臻还认得,面长吊梢眉的那个,是祖母身边的乔嬷嬷,祖母一贯看重的很,圆脸笑眼的那位,是大伯母身边的陪房敖五家的,是大伯母的左膀右臂。

这两尊大佛凑在一起,只为了接她回府,宜臻心下有了数,知晓这次的事儿,或许比她想的还要严重许多。

敖五家的见到这辆在这时刻匆匆而过的马车,心有疑窦,但瞧见马车上长公主府的旗帆,到底不敢如何放肆。

一想到大太太的吩咐,她一咬牙,还是起身拦在马车前。

张守一开始径直往前,临头要撞上了才拉疆绳,马蹄高高扬起,几乎就要踩在人面上,敖五家没料到这马夫如此大胆,被马鼻喷出的气息吓得发颤,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马车的车帘被打开,露出一个小丫鬟的面,眉毛倒竖,瞪着眼,语气十分不善:“作死啊!这么大一条道不长眼睛呢,你是哪家府上的,说出来与我听听,我今日倒要去与你们主子论一论,竟然连长公主的马车竟也敢拦!”

这丫鬟如此不给脸面,敖五家反而松了口气,连忙爬起了身,躬身赔笑道:“姑娘对不住,着实对不住,老婆子腿脚不好,方才被哪里来的石子一绊脚,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我一般计较。”

丫鬟俯视着她,面上满满都是嫌弃:“腿脚不好就少些出门子,直直面儿地冲上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是哪家来碰瓷儿的呢,到时候也不晓得要泼多少脏水在我们主子身上,行了,我们主子事儿多着呢,可别再碍着挡道了。”

“哎,哎,您先行。”

目视着长公主府的马车渐渐驶远,敖五家的方才还卑微讨好的神情,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眯眯眼,对身旁的乔嬷嬷道:“应当不是,那马夫和丫鬟,以前都没瞧见过,事出突然,若真是五姑娘,应当还来不及做这样周全的准备。”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二老爷如今出了这等子事儿,还是小心些好,一个不慎,全府上下都要被连累。这府上,你平时瞧着五姑娘不声不响的,最好相处,实际上最精怪的就是她了,府里头其他姑娘的心眼子加起来,也没她一个人多。”

说五姑娘心眼子多,敖五家的是相信的,但要说府里头其他姑娘比不上她,她就不是那么认可了。

不说别的,就她们太太底下大的二姑娘,满府里谁又能比得上她出息?

这么些年,被太后当成亲孙女儿看待,又与永平郡主玩的好,太子爷跟三皇子更是比赛似的往二府里送东西,连老太爷临去前都说,整个祝府,日后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她们二姑娘了。

五姑娘往日也不过就仗着伯爷的嫡女身份有些体面,如今伯爷出了这档子事儿,日后还不知如何可怜呢,跟二姑娘更是比都不能比。

乔嬷嬷瞧见了敖五家的眼底的不屑,倒也没说什么。

她伺候祝老太太几十年,见惯了事实,看人向来准的很。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二太太膝下那见谁都带三分笑,软面团子似的五姑娘,要比惊才绝艳的二姑娘和更让人看不透,如今老太太因为五少爷,铁了心下这样不留情面的决定,她劝了几句劝不动,心里总觉得惶惶的。

“咱们也莫在这儿停了,还是快些赶去庄子吧,这事儿可耽搁不得呢。”

“好,走罢。”

.......

宜臻今日带出门的丫鬟是小枣,是她来庄子休养后在路边捡来的,敖五家的没见过,正常的很。

不过小枣能壮着胆子,把这场戏演的如此好,确实宜臻没料到的。

马车驶远后,她抬起眸,冲后怕的小姑娘弯了弯唇,嗓音柔和:“你这样便很好,也不用怕什么,凡事你姑娘给你兜着你呢。”

小枣瞧着姑娘温柔如水的眼眸,一下子所有的紧张与忐忑都消失了,心里头想,姑娘是她的救命恩人,又待她这般好,日后无论姑娘吩咐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做。

不过还好,目前来看,宜臻还没有落魄到要她去赴汤蹈火的地步。

他们出门的时辰并不算晚,到达内城门口时,天尚还亮着,马车上挂的又是长公主的标识,城门守卫没怎么盘查,就大手一挥放行了。

马车一路行驶,车轮滚滚,最终停在了东巷的一家茶楼后头。

十年过去,这轩雅居依旧如常,不过翻修了几次,店面瞧着更精致了些。

并且在京城西街和中巷都开了两家分店。

轩雅居的老板,和卫珩是有些渊源的。

这些年,卫珩给亭钰寄送些什么不能在明面上露的东西,都是直接运到轩雅居这儿来,而后再让亭钰自己来取。

可以说,这儿就是他与亭钰的秘密据点。

而宜臻会知道这个秘密据点,是因为有一年,卫珩寄了封极重要的信件给亭钰,可亭钰要出门前,正好被父亲撞上了,还因为逃学被好打一顿,别说逃出□□出府去取东西,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还下不了地。

那样重要的信件,交由身边的丫鬟小厮去取,亭钰不放心,更何况轩雅居的老板只认他的脸,见不到他的面,无论是谁来,都不会把东西交出去的。

除非这个人是他亲妹子,祝宜臻。

宜臻自己不知晓,但自打卫珩决定要把轩雅居的据点透露给亭钰起,就交给了东家两幅画像。

一幅自然是亭钰的,另一幅确是宜臻的。

“他们两人,无论谁来,都可信。”

轩雅居东家当时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后头稍打听一下便知晓,祝府的五姑娘,正是卫珩少爷的未婚妻。

那一切就说的太明白了,那日东家等了亭钰三日,左等不到,右等不到,便在街面上瞧见出门来逛的宜臻时,把她请了过去,糊里糊涂说了一通话,而后才把那信件交到她手里。

宜臻听得似懂非懂,但到底算是明白了,若有什么信什么东西不好通过明面上寄出去的,便可以托到这里来。

也知道了为何卫珩远在江南,却对京城的消息那么灵通。

因为和轩雅居东家背后的东家,便是卫珩。

她有时候都觉得,母亲真不应该担忧卫珩“没办事,没上进心,成日里游山玩水瞎胡闹”,反而应该担心他太有本事,太有野心,也太高深莫测了些。

马车刚落在轩雅居后门口,便有警醒的看门伙计迎了上来,笑道:“客官,不知您是......”

宜臻直接递给他一道令牌。

他先是一怔,而后很快鞠躬哈腰:“贵人您稍等,小的这便去请掌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