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这后院门的,一向是轩雅居东家的心腹,他在这地儿呆了三四年,前头能拿出这令牌的,一有季连小国公爷,二有伯爵府的公子,再便是皇商成家的大少爷,这位面生的姑娘,从前从未见过,他须得好好禀报,万不可莽莽撞撞便把人往东家面前带。
东家正在最上楼的包间里待客,听闻是一位年轻姑娘拿来令牌来了,微微一愣,似乎非常惊讶的模样,半晌才道:“哦......哦,这样啊,我与客人还有些话说,你暂且等着罢。”
包间的门被阖上,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门才被再次打开。
掌柜的极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领人上来罢,就说我今日腿脚不便,不能出去见她了。”
伙计觑了眼东家走的稳稳当当,康健的不能更康健的腿,摸摸鼻子,低头老老实实地应是。
宜臻在茶楼后院处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她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还是得再想想其他出路的时候,那伙计忽然下来了。
“贵人,我们掌柜的这几日腿脚不便,不能出来见,他请您入楼一叙,不知您是否愿意赏脸?”
“你带路罢。”
腿脚不便这样一听便知是胡编乱造的假话,宜臻是不会相信的。
但有求于人,姿态只能放低,她随着伙计进了茶楼,往二楼走去。
到了最里头的一间包厢前,伙计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道抬高的熟悉男声:“进来罢。”
是上次宜臻见到的那掌柜的声音没错。
许是这包厢还有些隐秘,小枣被拦在了门外,那伙计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为难的很,显然也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事儿。
小枣急的不行,她虽来到五姑娘身边没几日,却也学过世家大族的规矩做派,知晓不论如何情况,都不能放姑娘一人呆着。
不然话传出去,是要坏名声的。
“姑娘......”
“你就在外头等着罢。”
宜臻却没如何反对,视线和语气都淡淡的,“左右都到人家地盘,你跟不跟着,也没多大差别。”
她推开门,径直进了屋内。
轩雅居的包间布局,十年来一如那模样,外间与里间分开,中间用实木屏风隔开,便是光影绰绰,也瞧不见里头的场景。
轩雅居的东家是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人,正在外间坐着,桌上已经备了一桌席面,瞧见她进来,起身招呼她入席,态度热情却并不谄媚,还专门介绍了,这茶是今年新进贡的庐山云雾,稀罕的很。
宜臻没心情再走一番寒暄的流程,只瞧向他,神色很认真:“金老板,这茶等来日我空了,再请您好好吃上一壶。但我今日来的匆忙,是有急事要问您。”
金老板握茶壶的动作一顿,轻咳一声,语气似有些不同寻常,但仔细一听又觉着没什么:“您有什么要紧事儿,只管问,看在卫公子的面上,金某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问你,你可知伯爵府这几日出了何事?”
“哦.....这个,不知您说的是哪个伯爵府?”
宜臻微微蹙眉:“自然是祝府。”
“唔,这满京城里,倒是也有许多祝府.......”
要是还瞧不出这掌柜在推诿,宜臻就真是个傻子了,她拧拧眉,语气已经淡了下来:“全宁伯府的祝府,我出身的那个祝府,京城长雨街16号的全宁伯爵府祝府。”
“.......”
掌柜的默默抿了口茶。
“既然金老板不愿意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她直接站起身,半点不想在这里多耽搁功夫,动作果决地就往外走。
金掌柜跟着站起来,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为难的很。
事实上,他自然不是不愿意跟她说,毕竟这些消息也不算什么机密事儿,若是往常宜臻来,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如今贵客就坐在屏风后头,他没听到任何指示,也不知对方是个如何章程,也就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就在他眼睁睁看着祝五姑娘就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金掌柜松了口气。
“停下。”
......宜臻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屋门前。
屏风后的男声是极陌生的,低沉的,还带几分漫不经心。
“你信不信你走出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宜臻往后退了两步。
转回头,警惕地瞅着眼前遮的严严实实的红木屏风:“你又是谁?”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
那男声懒洋洋的:“我要说我是即将救你于水火的如来佛,怎么,你要拜一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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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这似嘲非嘲的懒散嗓音中,宜臻瞬间恢复了冷静。
她扶了扶裙摆,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手端起茶杯,一手用茶盖轻轻拨开浮在上方的茶沫,那姿态是说不出的优雅和怡然。
尽管始终都没喝下去一口。
少女弯着唇,语气轻柔,婉转动人:“若是您真能救人于水火,莫说拜一拜,便是金元银宝,宜臻也亲手供上。日后烧香拜佛也好,束发修道也罢,都惦念着您。”
伶牙俐齿。
卫珩挑挑眉,心底里头冒出这么四个字。
他抿了口茶,微垂眼眸,视线正巧落在屏风左侧的开口处。
这屏风摆放的位置很有技巧,要是想从外间往内看,除非贴着缝隙,否则最多只能瞧见砖墙一角。
但要从内间往外,就能清楚地瞧见外间的角角落落。
十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太长。
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姑娘,身量还不太高,梳着稚嫩的垂挂髻,发髻里只插一根素银簪,面上干干净净,一点儿妆饰都没有。
小姑娘身着浅色的印花彩绘山茶纹褙子,裙摆上还有未擦去的泥土,双手正搭在膝上,神情乖巧,乍一瞧去简直无辜的不成样儿。
若非那双黑葡萄眼还圆溜溜地转着,卫珩倒真要以为她是个胆怯温顺的闺阁少女了。
他今日其实本也没想着要如何为难这小丫头的。
方才伙计上来报时,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试试她是否真的就这样傻,竟敢单枪匹马地就随着人上了楼。
结果没料到,这姑娘不仅上了楼,还十分配合地就把丫鬟留在外头,自己独自进了屋,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连声反驳抗拒都未有。
心大不设防到如此地步,卫珩也是第一次见。
若放任她在外行走,怕是没半刻钟,就被人用一只糖葫芦给钓走了,被人卖到偏僻山里头做童养媳,还咬着糖葫芦乐呵呵地给人贩子数钱呢。
教了她这么多年要机警,要戒备,要放着点儿人,真真儿都教到狗肚里子去了。
宜臻不晓得屏风后的人正在心里头训着她,只是听他久不出声,到底还是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公子,你可知长宁伯爵府究竟出了何事?”
事实上瞧不见面,宜臻也不知晓对面究竟坐着何人。
但听声音年轻的很,喊一声公子应当没错吧?
卫公子在屏风后头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今日早朝,你父亲触怒天子,被剥爵贬官了。”
宜臻蹭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上月下旬,御史中丞杜咏思参了中书省参知朱鞍一本,里头细数了朱鞍六大罪状,包括贪污受贿,私卖官爵,酗酒屠弟,孝期荤腥不断,僭侈逾制,宠妾灭妻,条条都是可以被关进牢狱的死罪。”
他放下茶杯,抬了抬视线,“朱鞍在朝中结党营私,罪证凿凿,天子今日早朝大怒,一连处置了中书门下二三十人,都与朱鞍有关。”
“而你父亲与朱鞍交往甚密,早年替他安置外室的旧事,也被言官一连翻了出来。那外室后来生下一子,被朱鞍接入府中做了贵妾,十分受宠,正是朱鞍宠妾灭妻的罪证之一。”
“你父亲当年所做之事,虽说不是什么牵家带口,砍头赔命的大罪,但毕竟撞在了这当口,不可能不受牵连。其实早些定罪也是好事,不然日后捕风作影的,反而会越拖越糟糕,如今只是剥了爵位,被贬斥去黎州做通判,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卫珩一句一句缓缓道尽,话音落下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屋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响。
透过屏风的缝隙,可以看见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垂眸盯着自己的鞋面瞧,睫毛遮住了那双葡萄眼,看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但面色依旧平静的很,没有丝毫波澜。
片刻,宜臻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实木屏风,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这已经是转圜过的结果了。”
卫珩微微扬眉,“实际上,你父亲犯的远不止这一桩子事。他私下里帮着朱鞍卖官鬻爵,私做假账,就连那外室,也是他打扬州寻来的瘦马,为了攀附朱党而送与朱鞍的敲门礼,这一桩桩一件件,真要清算起来,他死罪难免。”
“......”
宜臻想,她爹处处谨慎,行事周全又圆滑,平日里麻烦事能不沾边就尽量不沾边,真会牵扯进这样的党争里头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应当......是会的。
正因为爹爹行事周全,才越容易在私下结交高官,中书省执宰里头的副相,在爹爹眼里,确实是个稳妥又低调的好靠山。
他一直觉得,酆王盘踞在南疆,虎视眈眈,大宣必有一场动乱。
而自从祖父去世后,伯爵府圣宠渐淡,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依旧只是个工部侍郎,天子对祖父和早逝大伯的看护与旧情,都加在了二姐姐身上。
日后若真发生什么动乱,没点儿靠头,很容易便被人拉了做顶头的炮灰。
宜臻知晓,以父亲的性格,私下里寻其他的出路,是必然的抉择。
若真如眼前这人所说,爹爹已经触犯了如此多的律法,那被贬去地方做通判,确实已是值得万幸的结果。
只是,既然朱鞍已经落马,天子又大发雷霆要彻查,又是谁在背后帮爹爹转圜操作?
隐瞒这么多条重罪,可不是一般人一般手段能办到的。
她抬起眸,微微眯眼,仿佛要透过这实木屏风看清后面的人:“所以,是你帮了我父亲么?”
屏风后杯盖轻响,片刻后才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嗯。
“你为何要这样帮我父亲?你究竟是谁?与祝府有何渊源?我可认得你?”
“你就当我是看在卫珩的面儿上罢。”
宜臻抛了几个问题,对方却只解释了一句。
且似是不愿意多聊这话题,随口说完后,便转到了另一件事儿上,问她,“你如此急匆匆地往这儿来,是不是祝府的人等不及要接你回府了?”
“你又知晓了?”
“你父亲被贬谪到黎州,想来消息早就下到了府里。既然是贬谪,一众妻子自然都是要跟随的,但黎州那样的地方,一旦去了,怕是不好活。可祝府的情况,你应该最是清楚,你母亲有多想你留在京中,其余几房的人就有多想把你送走。”
......是。
宜臻清楚。
当年父亲袭了爵,其余几房的人内心有怨有羡也有不甘,这几年一直就看二房不顺眼的很。
而祖母,因为亭詹实在亲近她,太听她的话,已经几次惹得祖母不快,她其实内心里头很不情愿亭詹与自己接触,怕这个孙子被笼络走了。
所以,倘若这次她能随着父亲一起去黎州,祖母应当也十分乐见其成的吧。
不过其实去黎州,也没什么的。
宜臻垂下眼眸。
总比孤身一人在这深宅大院里活着来的松快。
小姑娘睫毛一垂,卫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挑挑眉,问:“你听过黎州没有?知不知晓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只晓得它在巴蜀之地。”
“是在巴蜀,却是临着苗疆的巴蜀,黎州处于两地交界,乱的很。且如今苗疆被酆王占着,酆王是出了名的好女色,他这人荤素不忌,不论是妇人还是闺阁小姐,只要看中了便抢回去做妾室。黎州如今所有妙龄少女都战战兢兢,轻易不敢上街,你母亲许也是想到了这个,才不愿你随之前往。”
宜臻就又沉默下去了。
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并不想做那个被人护着的,而是张开臂膀去护住母亲她们。
“天子调令下的急,你父亲后日便要出行了,你现下既已入了城,便回府里去再瞧你父母兄弟几面罢。”
“可我母亲......”
“你母亲把你藏在外头,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便是你不随着父兄同行,日后也可派了护卫送你前去,这样的事儿,避是避不掉的。你只管回去罢,我自有办法让你祖母允你留在京城。”
宜臻眨了下眼,语气很静:“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你就当我是瞧在卫珩和亭钰的面上,旁的也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儿。老金,送她下去吧,顺便把那东西给她。”
侯在一旁的金掌柜应了声是,推开门,笑眯眯地冲宜臻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姿态虽恭敬,却也不容拒绝。
屏风后的人,听他语气话风就知晓平日里必定说一不二,行事果决的很,宜臻心里清楚,哪怕自己有再多的问题想问,也是待不下去的。
她随着掌柜的起了身,一步步朝屋外走去。
只不过迈过门槛时,她忽然回过头,凝视着屏风上的木纹,缓缓道:“你愿意这样帮忙,我很谢谢你。我不知道你后头究竟布了多大的局,但知道你本事肯定远不止这些。我爹如今这样,咱们也实在算不得门当户对了。可当初祖父结亲,是为报恩,如今若祝府还拿捏着这桩婚事,倒更像是你来报恩的。”
她顿了一顿:“所以,这桩婚事,你若是不想再续,千万别顾着面子情不提,那婚书信物都在我这里,祖父临去前交与我了,我随时可以拿来与你换。”
“当然,你要换,也最好趁早换,不然事到临头了再悔,怕是两家都不好交代。咱们既结不成亲,也千万别结成仇了。”
.......
说罢,她也没再等他回应,转回身,迈出门槛走了。
背脊挺直,脖颈修长,语气那样柔,姿态却这般傲。
噢,原来认出他来了。
真是伶牙俐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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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打屋子内出来后,宜臻便跟着金掌柜下了楼。
她那久居江南,今日也不知是何缘故竟现身在京城,却始终藏头露尾高深莫测的果农笔友说,有些要紧的东西要给她,因而金掌柜正七拐八绕地带着她去取。
宜臻一个闺阁少女,平日里出府本就不如亭钰自由,除却上次被金掌柜请进来,这几年便再没进过轩雅居。
所以自然无从知晓,原来这茶楼的底下,竟还有一层暗室。
后厨的小院儿内,推开柴房的门,有条通往地下的楼梯道,因为是在地下,光线暗的很,必须得举着灯盏进去。
宜臻提着裙摆跟着金掌柜往下走,一步步踩的很稳当,丝毫闺阁娇小姐的胆怯和畏缩都没有,也完全不担心对方会把她领到什么黑黢黢的地道囚牢里去。
真真儿没半点儿心眼子。
但卫珩倒也是误会宜臻了。
她平日里其实警觉的很,之所以今日如此不设防,纯粹是因为轩雅居的东家就是卫珩的人,茶楼也是卫珩的茶楼。
几年书信来往,她对卫珩有足够深重的信任,自然爱屋及乌,也愿意信任金掌柜。
若是换了常人,宜臻这时估计连匕首都握好了。
不过这地下的密室倒也不算太宽敞,区区两间书房的大小,四面都摆了红木高柜,柜子上开了数百个小抽屉,略有些像医药堂里的百子柜,只不过抽屉略大些,上的锁也非寻常样式。
金掌柜走过去,顺着灯光摸到了其中一个抽屉,也没拿钥匙,只在锁把上胡乱按了按,锁就自己开了。
宜臻微微一挑眉,忽地就忆起了幼年时卫珩送与她的那只机关锁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