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病房的病人说,先前听见过激烈的争吵声,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中午,警方的事情告一段落,护士长让杜琴把尸体先推到太平间里去。杜琴照做了。

二十日早晨九点,杜琴护理的另一个病人也死了,那是个肝癌晚期病人。她觉得自己很触霉头,两天居然跑了两次太平间。要知道芮金医院的病死率还是挺低的。

太平间平时的门是锁着的,杜琴把钥匙插进去,转了几圈,才发现锁开着。

"哪个家伙忘了锁门。"她骂着,声音回荡在昏黄暗沉的走道里。其实她心里有些怕。

她把门拉开,打开灯,把车推进去。

突然,她的心脏猛地收缩,张开嘴,却骇得叫不出来。

有一个放尸体的冰柜被拉开了。

杜琴松开推车的把手,向后推了几步。这时,她心里只是想着,赶快再叫个人来。

可是就这样叫人来,万一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谁忘了关,岂不是在小姐妹中落下笑柄。她心里隐隐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总得先上去看一看。

她拿起门边的一把扫帚,慢慢地朝拉开的冰柜走去。

好像就是昨天她把程根推进去的那个位置!

杜琴停下脚步,她想起了程根拖在外面的舌头。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对自己反复说着,双手握紧了扫帚的竹柄,举到额前,微微猫着腰,又开始一点点往前走。

那上面躺着人,头冲着杜琴,她看见了,那怎么都闭不上的眼睛,已经变成青色的舌头。是程根。再往前一点,看见他的脖子,光着的胸膛和肚子。

哦不!那是什么!

杜琴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扫帚早掉落在前面。然后,她又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程根的胸口被锋利的刀划开,直到小腹,肌肉组织被往两边拉开,露出肋骨。肋骨里面是空的,心脏、肝、肺还有腹部的所有脏器,连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说到这里,杜琴的脸色已经惨白。

"好了,你先停一停。"我说。再说下去,她大概真的会把刚才那半份卤肉饭吐出来。

"谢谢。"杜琴拿起红茶,另一只手也扶上了杯子,捧到嘴边喝了一口。

"你很快就报警了吧。"我说。

杜琴点点头:"后来警察一直在调查,还没什么结果。听说程根和程伟平父子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没准是程伟平让人干的,古时候要是恨极了一个人不是还要鞭尸的吗。"

"等等,你刚才说那是哪一天?器官被盗是哪一天?"何夕问。

"八月十九日的夜里。"

"八月十九。"何夕轻轻地念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何夕摇了摇头。

"那今天就先这样,谢谢你接受采访,万一还有什么要问的,再打你电话。"我对杜琴说。

"那多,我想见见程伟平,你有办法吗?"走到外面,何夕对我说。

"你见他干什么?"

"噢,我想,我想问问他程根好转时的情况。"

"那该问护工,当时程伟平不在程根身边。"我说。

"我个人的原因,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想多了解一下,你能不能帮我?"何夕坦白地说。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不准备再告诉我些什么,才说:"好吧。但你见程伟平的时候,我要在旁边。"

"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了需要我们特事处出马的事情,这段时间真是太无聊了。"郭栋在电话里说。

"是有是找你帮忙,不过目前看来,和你们特事处还扯不上关系。"我把程伟平的案子告诉他。

"我去了解一下案情,一般来说安排你和犯人见一面还是能办到的。"

"那就麻烦你了,怎么,最近你们警局没什么稀奇案件让你们忙吗?"我随口问。

"我们现在是最清闲的部门了,原本还以为接到更刺激的案子。稀奇事是有一件,莘庄有个小区小莘、莘……"

"莘景苑。"

"咦,你怎么知道?"郭栋大为惊奇。

"你先说你的事。"

"四天前,110夜里接到报案,说那里有人死了,去了两个员警,结果再没回来,随后那儿就被部队接管,别说到底出什么事,连两个警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局里后来居然不再过问,你说这事是不是有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那里的?"

"我父母住在那里,被封锁了当然知道。"我心里想着,禁口令是不能对无关者说,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这个刚成立的特事处以后的作用会越来越大,我还会和郭栋打很多交道,现在虽然瞒得死死的,但以后他知道一定心里有想法。

"不过,我现在是特批唯一进入那里的记者。"我说。

"啊,你还真是神通广大,那里怎么回事?"郭栋兴奋起来。

"是一种传染病。具体你知道,我不能多说。那两个警察一定是被隔离了。"

"哦……这样啊。"郭栋显得有些失望,但他没追问下去。

"对了,上次你说起的,特事处接手的第一个案子,老洋房里的骷髅头,现在破了吗?"

"还没。案子我没管,扔给下面人去做了,你知道情况,所以我也没给他们限期。那屋子的主人是医生,所以应该是医用的,人出国有三四十年了,嘿,慢慢找吧。"

下午还是在莘景苑里,伦勃朗给我看了一份刚整理出来的病情一览表,主要是亢奋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时死亡。中午这段时间,又死了一个人。

我问起他两名警察的事。

"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很幸运,目前还没有症状,不过还需要观察。"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步话机突然想起来。

声音很响也很杂,语速又快,我只听清"亢奋"两个字。

伦勃朗把步话机慢慢放到桌上。

"又有人发病了?"我问。

"是方玲,方玲进入亢奋期了。"他说。

是那个护士。

"你和何夕处的不错?"伦勃朗忽然问。

"昨天在酒吧里偶然碰见,一起喝了点酒。"

"那可真不容易,她是个优秀的女孩,但总是把人赶得远远的,朋友太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眉头却微微皱着,似乎有什么话憋在肚子里。

难道他喜欢何夕?我心里猜测着。

"这两天你还没进过病危区吧,要不要去看看。"伦勃朗问我。

"病危区?"

"当然,一般意义上进入亢奋期实际上就病危了,不过我们把结束亢奋期的人再隔离出来,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死亡,和亢奋期病人混在一起很不妥当。"

"好。"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战地记者,再残酷再危险的地方也不能逃避。

伦勃朗陪着我走下楼梯,穿过亢奋期病人的隔离区。

篮球场和网球场之间本来是一整面钢化玻璃幕墙,让在两个场地上运动的人可以相互看见对方的身姿。现在这面墙被黑色的绒布遮住,把两边完全隔绝开来。

门在我后面关上了。我本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第一波的冲击不是来自视觉,而是嗅觉。

连密闭防护衣都无法阻绝的血腥气,从经过三道过滤的呼吸口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之浓烈刺鼻,好像空气里所有的分子都沾着血珠,黏稠的让我每一个动作都迟缓起来。

地是暗红色的,和外面一样式用简易材料搭起的一个个单间,面积比外面大些。这些单间是没有顶的,我看见有些单间外面的墙上还有斑斑印记,那一定是从里面喷溅起来,落到外面的墙上。我抬头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红斑。

我简直怀疑自己到了屠宰场!

"最后阶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们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给他们注射最大剂量的麻醉药,或者说毒品,以减少他们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会突然清醒过来,注射再多的药都没有用。"

伦勃朗领着我走向那些小间。

"等会万一发生什么,千万要镇定。方玲是前车之鉴!"

我跟着伦勃朗察看着一间间病房,那些躺在床上的人都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虽然处于麻醉中,但都发着抖,并且不时地抽搐几下。

医护人员翻看着他们的瞳孔,听着他们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劳地帮他们注射抗生素。床边,心电图曲线在屏幕上发了疯似的窜动。没有呼吸机,用不着心脏起搏器,更不用输血,传统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着一位护士为病人换上盐水瓶,问伦勃朗:"为什么还要帮他们挂生理盐水,这不是给体内亢奋的内脏增加营养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摄入,其结果不是让内脏的平缓下来,而是迫使它们从其他地方摄入养份,比如肌肉、皮肤。那样的话,外观会变得多惨不说,肌肉皮肤松弛萎缩后,能承受的体内压力变得比之前小,人会死得更快。"

"啊。"一声嘶吼响起。

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脸扭曲着,鼻孔张大,咧着嘴。刚才那一声叫喊很快就哑了,现在从他嘴里发出的只有"嗬嗬",像野兽一样。

护士立刻向后退去。

"快退出去。"伦勃朗挡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刚退到门外,就听见"砰"地一声闷响。

血从门里冲天而起,化作红雨落下来,淋在我身上。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肩头碰了碰,弹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扫帚和簸箕来,地上要扫一扫。"

"水龙,水龙在哪里……"

我听见叫喊声响起,身边人来人往,变得热闹起来。

我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血从面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无语。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两小时的热水澡,还是觉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我再没去过那块黑布的后面。这样的经历有一次就已经足够了。只是我在对着外面隔间里的人时,也总想到那篷血雨。

"为什么你总是不喜欢笑?"我问何夕。

还是那个酒吧。我天天都会来这里,每次也都会看见她。

其实自从我进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里人来人往,却不知道巨大危险近在咫尺,心里百味杂陈。不过和何夕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松得多,也容易笑出来。

我知道为什么。

"就是对着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没见你笑过。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已经麻木了,但总还是尽量挤出笑容给他们看,让他们觉得还有希望。"

"没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说。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就都只喝啤酒,并且适可而止。

"可是医护人员的天职就是给病人希望,哪怕是虚假的。"我坚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对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愿意对他们笑的话,作用会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们之间总是我说得多,她说得少,相处了几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缘故。

"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继续。"何夕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拿起外套披上。我总是陪她走到芮金宾馆,今天也不例外。

"这几天时间过得特别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经呆满一周了。"

"你已经习惯了吧。"何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