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创办了海勒国际,而范氏症和范氏病毒也是他发现的,所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是惯例。对范氏症这种罕见的疾病,海勒国际是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范海勒,这个名字,有点像中国人,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
"他是中国人,确切地说,是上海人。哦,他现在是德国籍。"
"可你怎么姓何?"我奇怪地问,很自觉地喝了一口酒。女人可以斤斤计较,男人不行。
"范夕?那可真是个糟糕的名字,你不觉得很容易联想到稀饭吗?"
我笑了。
"是很容易。的确不合适你。"
"回到刚才的问题吧。范氏症的症状你也知道,几乎所有的内脏都兴奋起来,努力吸收养分,重新开始生长,加倍地工作。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范氏病毒成功地骗过了免疫系统,不过很快它就被发现,说起来它们并不难对付,所以在短时间里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消灭。"
"被消灭?那死亡率怎么会那么高?"
"范氏病毒被消灭,但内脏的病变是自发性的,对此免疫系统无能为力。病毒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修改了基因里的某一链,你知道,基因是一组控制人体的开关,那些碱基对画出了一幅人体蓝图,对其中任何一对进行改变,都会引发不可测的后果。某一个在青春期结束后就该关上的阀门被打开了,而且转到了最大功率。而人类的遗传学研究才刚刚开始,就像一个被扔到神州六号火箭上的野人,除了摸索和惊叹之外还想干什么的话,一定会搞砸一切。"
"真是个贴切的比喻。"我勉强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一旦感染,就死定了。"
"如果研究出疫苗的话,让免疫系统在第一时间杀灭范氏病毒,不让它修改患者基因是现在唯一的期待。否则就只有等候奇迹了。可是我们现在的研究距离疫苗还很遥远。其实对这种病毒的研究有相当积极的意义,如果能破解它们对人体发生作用的细节,对器官和神经组织再生研究将带来巨大的突破。但糟糕的是,范氏病毒近两年不停地变异。这是相当危险的讯号。"
何夕停了下来。
第三杯酒。
我已经明显感到往上涌的酒劲。这不是问题。
何夕比我喝得更多,虽然这儿的光线不好,我还是能看见她脸上浮起的红晕。
"一杯不够,不够买这么一个可怕的消息。"她已经有些许醉意。
"你别喝了,小心走不回去。"
何夕看着我,笑了。她把已经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推到我的面前。
"那你帮我喝了。"她说。
我想她如果清醒着,绝不会提出这么香艳的要求。
"范氏病毒最初不是在人身上发现的,1998年,我父亲是在一只兔子身上发现这些危险家伙的,后来,禽类身上也发现了,而两栖类居然也会染到。最初是个案,那些携病毒的动物很快死去,并不具备高传染性,可后来病毒不断地变化,一个著名的案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汉堡附近的一片小湖里,数以千计的蟾蜍都染上了范氏病毒的一个变种,很快爆体而亡。这事吓到了好多人,包括一些不明究竟的媒体。"
"我记得在网上看到过这件事的报道。"我说。
"2000年一个爱尔兰人因为不明原因染上了范氏症,范氏病毒虽然把那个人害死,但却并没有传给另一个人。五年来有案例可查的范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没有一个人身上的范氏病毒具备人传人的特性。可是在中国,在上海的莘景苑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变种!"
酒意浓浓,依然挡不住我心里彻骨的寒意。再喝一口。
"之前的二十三位死者,在发病前都没有接触过患范氏症的动物,也就是说,这种病毒能以一种我们目前还不清楚的方式传播。这次在莘景苑,我听说他们也还没找到传染源。"
"那么莘景苑……会怎么样?可能会进一步扩散吗?"
"伦勃朗在第一天就开始了病毒培养,我今天看了一下。"
我的拳头一下子捏紧。
"怎么样?"我把属于她的那杯酒全都喝完了。
"就算人体免疫机制一直不起作用,这次的变种也会在短时间里快速失去活力。换而言之,传染性不高,控制得力的话应该不会扩散出这个小区。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范围控制在现在发病的三幢楼里。"
我松开手。两句话的时间,我的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可是从七年来范氏病毒的变异趋势看,这种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目前已经有十八个变种,而且更向高传染性发展。如果它何持这种速度,那么最多再过十年,或许只要五年,就会出现多载体高传染性的变种。"
"什么!"我失声道。
"想象一下,到那时,你养的宠物、天上飞过的鸟、躲在角落的老鼠、水里的鱼虾甚至各种各样的微小昆虫都能把范氏病毒传给你,到最后,你所见到的一切生灵,都不停地在你面前爆开,而只要沾到一滴汁液,你也将走向不归路。或许只能穿着防护衣生活,那东西目前被证明还是安全的。"
我瞪着她,许久,从我喉咙深处吐出两个艰涩的字:"末日!"
"也许是,希望在那之前可以研究出疫苗,或者遗传学研究能出现一系列重大突破。不过这两个,都差不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如果公众知道这些的话……"
"公众不会知道的。"何夕打断我:"你会把这些告诉公众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不会。"
"欢迎你加入知情者的行列,和我们一起期待奇迹吧。"
"我相信奇迹。"我想说些鼓励自己的话,知道真相后生活下去是要有动力的。
"这个世界上是有奇迹的,不然人类早已经灭亡了,哦不,应该说没有奇迹生命就不会存在。"
"你有信仰吗,神学家才这么看,神造万物。其实我们只是无数选择中碰巧对了的那一个。"
"我不信教,但三个月前我就目睹了一个奇迹。"
"哦?说来听听。"何夕又倒上酒,喝了一口。我觉得她似乎拿错了杯子。
我把程根的病愈告诉她。
"海尼尔氏症,我知道那个病。"她中间插过这么一句,然后就再没说过话,原本玩味的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
"明天带我去。"我讲完之后何夕说。
"什么?"
"明天带我去那个医院,我要看程根的病历和化验报告,然后再找到那个人。"何夕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何夕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她很兴奋。
"我有一个猜想,可能是错误的,但我要去看一看。海尼尔氏症是多发性器官衰竭症,你没想到什么吗?"
"范氏症!"我知道何夕在想什么。我也这么想过,否则傍晚就不会打电话给林医生了。
"没错,海尼尔氏症和范氏症的病状是截然相反的。"何夕盯着我:"如果一个海尼尔氏症患者感染了范氏病毒,会怎么样?"
"我打过电话给主治医生,他说程根没事,完全好了,没爆体而……"我突然住口,何夕的意思似乎是:"你是说以毒攻毒,相互抵消?病人不会死?"
"这我不知道,但刚才你说,程根的饭量突然增加,很多指数变得不像一个老人。范氏病毒在人体内存活时间极短,所以如果不及时化验,是验不出来的,亢奋期产生后三小时内,病毒就会被免疫系统消灭,而你说的那家医院是在亢奋期后至少五小时才进行全面检查的。"
"绝不止五小时。"我说。
"如果程根现在真的没有死的话,"何夕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新的方向!"
我也站了起来:"现在就去,现在!"
"不用急,他现在没有危险性,如果是范氏症,你去采访他的时候就没有病毒了,没病毒是不会传染的,否则以为自己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她误会了我的意思。
"不,早一分钟那里的人就多一分希望,现在医院是下班了,但我能找到那个医生,然后找到那个老头,程根!不能等了,就现在!"我斗鸡一样狠狠盯着何夕。
"你?"她皱起眉头看我。
我已经低头在包里翻找出手机,调出通讯名单,嘴里念叨着:"该找谁呢,林玲,郭栋,梁应物,对,就是梁应物,他一定有办法找到那个……"
"喂!"
我抬头看何夕。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我的左脸火辣辣痛起来。
"清醒一点,你整个晚上都很焦虑!"
我捂着脸,愣愣看着她。
"放轻松,明天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她的身体开始摇晃。
我忙扶住她。
"你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不过我得给你一个坏消息。我喝太多酒了,好像得要你送我回去呢。"何夕的脸靠在我的脖颈上,轻轻地说。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
我挽住何夕的腰,清楚地感受到那里的弹性和热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自己的脚步也在虚浮飘移着。大多数时候她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我有坚强有力的肩和臂膀,只是偶尔,我也会突然往她那里靠过去。
对路人来说,大概只会看到两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正互相给对方找着麻烦吧。
好在芮金宾馆真的很近,我把何夕送达房间,看她开门进去,道声"晚安"就离开了。
早上醒过来的第一感觉就是头痛。
昨晚真是喝太多酒了,不是何夕的原因,我知道自己是在买醉。我该谢谢她最后的一巴掌。
从床上坐起来,忽然觉得不对。
我的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还有,我没穿睡衣睡觉的习惯啊。
过了两秒钟,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某个宾馆的房间里。
何夕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穿着棕色绞花毛衣,长发披在肩上。
"有鲜榨的橙汁,如果你头痛的话。"她指了指旁边的床头柜。
"我昨天不是回家了吗?"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可我真的搞不明白。
"你是回家了,昨天你走出宾馆,叫了辆车对司机说去芮金宾馆。那个司机转了一送把你送回来,然后你跑到我的门外想用钥匙开门。"何夕板着脸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我张大了嘴。
"那时候我洗完澡刚清醒一点,想起来还没和你约去医院的时间和碰面的地点,又没有你的电话,就听见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你也真是有本事,这门没钥匙孔,你对着门把手足足磨了五分钟。我一开门你就趴下了。"
看见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笑意更明显了。
"昨天我好像打你了,真对不起,那时喝醉了。"她说。
"我没系,我也醉了。"其实应该感谢她打得好的,只是我说不出口。现在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但已经没有昨晚那种停不下来的焦灼了。
环顾左右,看见自己的衣服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不免猜测起来。
"WAITER换的,WAITER叠的,赶快爬起来,我们去医院。"何夕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什么。
在芮金医院外的早点摊上解决了早饭,山东烧饼很香,何夕吃了两份。
我一直在想昨天她睡在哪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记得起来的时候旁边还有个枕头。
一场当事者毫不知情的艳遇。
我们在门诊正式开始前找到了林医生,对于我介绍的美丽同行,他显得相当尊敬。他是听说过海勒国际的。
"听说您之前接触过一个奇迹康复的海尼尔氏症患者,这可能对我的研究会有相当帮助,所以想向您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何夕的语气还算柔软,但并没有什么笑容。正常情况下她真是不易接近。
听何夕这么说,林医生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是不是不方便调病史?"我问。
"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无法轻易把病人的具体治疗资料调出来。"
"同行交流的话,我想经过一定手续还是可以的吧。"我说。这种商量求人的话,想必何夕是不会说的。
"这倒是。"虽然这么说着,林医生面上的难色依然还在。
何夕看着林医生,忽然问:"不会是那位患者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