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那多,"伦勃朗打断我:"这很正常,每个有良知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这些病人,让这场瘟疫不要散播出去,何况你的父母也在这里。但是作为一个没有经过医疗救护专业训练的记者,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我们捅娄子,所以你必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体力。"

欧阳局长冲我摊了摊手:"我们必须听专家的意见,他说得对,这里的压力真的太大,我有时都精神恍惚,不敢待在下面太久。"

"你每天在这里不能超过八小时。剩下的时间,我劝你去放松一下。"伦勃朗说。

"放松?"我苦笑。

"是的,你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去放松。选择合适你的方式,或许你可以去蹦迪。"伦勃朗建议。

"好吧。"在离开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欧阳局长说:"我建议在小区入口附近,路人看不见的死角设一个接待点,像我换穿防护服最好也在那里。否则路人经过要是正好看见防护服,会有不太好的猜测,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附近的居民注意到这片封锁区了。"

欧阳一拍脑袋:"真是,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必须立刻这么规定,否则流言传出去,我们就被动了。就找个点,用简易材料搭间屋子。"他向我点点头:"非常感谢你,补了我们一个大漏洞。"

我此刻想到的却是地下室那种简易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

脱下穿了一天的防护服,莘景苑外的空气冷冷的,很清新。

被冷风一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今天一天的节奏紧张得我现在的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否则我早就该想到的。

抬腕看表,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林医生吗?"

"我是。"

"太好了,您还没下班。我是三个月前曾因为程根来采访过你的晨星报社的记者那多。"

"啊。"

"有件事问您一下,那个程根,他真的好了吗?他后来,真的完全病愈了?"

"是的,完全好了。哦,我还有事,就这样吧。"对方着急地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看来是自己想错了。我跨上出租车,靠在坐椅背上,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看着自己的包。

我打开包,取出采访本,在里面,夹着一只白色的纸鸟。

是一只抽一抽尾巴,翅膀就会扇动的纸鸟。

在它左面的翅膀上写着"送给那多叔叔"。

右面的翅膀上是"请不要忘记我"。那下面写着两个小字,"童童"。再下面是"6岁"。

我不会忘记你的,如果有一天,采访能发表,我会把报纸寄给你的父亲。

如果不能发表,那么,你就会一直在我的电脑存档里、笔记本里、记忆里。

童童。6岁。

四、被挖空的人

回到家我就洗了一把澡。白天汗出得最厉害的时候,内衣完全都粘在身上,即便是干了,也浑身不舒坦。

晚饭后我出门往茂名路去。蹦迪对我太激烈,我准备找个安静的酒吧。

酒吧集中在茂名路的南头。上海的酒吧街以衡山路最著名,后来新天地逐渐取代衡山路的辉煌,如今外滩三号成了新贵。而茂名路是更早的一代,其中有个爵士吧我相当喜欢。

这一段路面狭窄,两旁高大的梧桐下酒吧一间连着一间,不时有音乐从里面飘出。这原本是有些情调的地方,但看在我的眼里,所有景物都变得扭曲。

我心里好似有一面鼓,鼓点"咚咚咚"敲着,越来越急,自从我离开莘景苑,走进上海正常的空气里,内心的焦燥和外部环境形成强烈地反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该死的,停不下来。

我闭上眼睛,狠狠按自己的太阳穴。

深呼吸,要去的爵士吧已经在眼前了。

推开门,里面灯光暗淡,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极熟悉的曲子,就是叫不上名字。环顾四周,那些听众一边品酒一边品乐,悠然自得。

这么陶醉吗?他们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度已经变得极度危险,如果这个危险蔓延开,他们会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

糟糕,我怎么又在想这些。

我一向为自己的精神承受力自豪,可是这次,家人受到的危胁和见到景象之惨烈,真的把我逼到了极限边缘。

伦勃朗是正确的,我需要放松。

我收回注视别人的眼神,却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犹豫了一下,我向她走去。

"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何夕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笑了笑,手里的酒杯微微前倾,示意我坐下。

"我以为你会二十四小时在莘景苑呢,就和你哥伦勃朗一样。"

"我是来渡假的,在什么时间去什么地方是我的自由。"何夕皱起眉毛,说:"谁说他是我哥的?"

"今天早上他还说……听上去你们是一个父亲啊。"我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去,希望借这个美女的吸引力摆脱阴影。

"他是领养的,我也是。"

"哦。"不过就算是领养的,难道就不以兄妹相称吗,还是说伦勃朗居然比何夕小?看上去可不像啊。当然,我不会在这个话题上追问下去。

不过还真是巧,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我住在芮金宾馆,晚上想找个地方坐坐,这里比较安静。"

我点了点头。芮金宾馆过来只有几步路,而这间爵士吧,也是这条路上少数几个既安静又有情调的酒吧之一了。

我忽然觉得,现在端着酒杯坐在我旁边的何夕虽然和热情沾不着边,比起白天时候的言谈,要容易接近得多。

"你居然能自由出入莘景苑,我以为只有我才有这种特权。"我开玩笑地说着,不过也真是有些奇怪才这样说的。

"范氏病毒不可能穿透防护服,这点早已被证实,所以安全上是没有问题的。而程序上,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中国政府是有求于海勒国际的,所以不会特意为难。"

"哦,有求于你们,这怎么说?"

"照例世界卫生组织是不赞成隐瞒行为的。我们海勒国际和世界卫生组织有广泛的联系,现在政府既希望我们能提供援助,又希望我们暂时保守秘密。现在我们达成的协定是,一旦发现范氏症不受控制并向外扩散,政府必须立刻公开消息并疏散周边人群。"

只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时市内的情形,就让我不寒而傈了。

"不来一杯吗?"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微微晃动。

"好吧,只能一点点,如果你不想看见我醉卧街头的话。"这是实话,我一般是不喝酒的。

"我可不会管你。"何夕笑起来。

她的笑容眩目的让人无法正视。我侧过脸,示意酒保拿一个酒杯来。

"你真是来度假的吗?"

"你说呢?"她反问。

"我不太明白。"我老实地说。

她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实际上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病人死去时的模样,但就今天所见的情景,让我很难想象会有人把去那里当成度假。就连我都有一种想二十四小时呆在那里做些什么的冲动。"大概童童给我的印象太深,说到后来,隐隐含着指责何夕的意思。话说完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何夕低头看着杯里的酒,慢慢地转动着酒杯。

"我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见她蓝色的眼中闪过一抹忧伤,不,是很浓很浓的哀愁。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又开始喝酒,一大口,完全不顾及优雅的形象,然后被呛住,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向酒保要来一叠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捂住口,等慢慢平复,又抽出另一张在眼睛上按了两下。

"谢谢。"她抬起头说。

我注视她的眼睛,却无法发现什么。

主唱沙哑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首曲名我总算能记起来,是《月亮河》。

"看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谈那样严肃的话题,不管怎样,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催眠。

"没关系,你陪了那个小女孩一整天吧。"

"是的。"我收敛了笑容:"她叫童童,只有六岁。"

"不幸的孩子,但她在最后的时间里遇上你,却又是幸运的。我替她谢谢你。"何夕举起酒杯:"你还一口没喝过呢。"

我轻轻和她碰杯,抿了一口。我不太喜欢轩尼诗的味道,相比起来,我更乐意喝王朝干红。

"早上你是想采访我吧。"她说。

"你的感觉可真敏锐。"我送上一句赞美,是真心的。

"好啦,那我就特意拨出休息的时间,接受你的采访。"

"真的?"我的眼睛一亮,伦勃朗说何夕是搞病毒研究的,我还真是有些问题想问她呢。

"不过,一个问题一口酒。"她露出捉狭的神情:"一大口哦,可不是像刚才那样沾一沾。"

我二话不说,当即就吞了一大口冰凉的"咳嗽药水",这东西真不合中国人口味。

何夕盯着我的酒杯瞧。

"明显降低,三分之一。怎么,过关没?"

"问吧。"她一副勉勉强强的模样。

为了我可怜的酒量着想,我不得不好好琢磨问题。

"你先介绍一下引发范氏症的病毒吧。"我说。

"你这个耍赖的家伙,这可是个综合性的问题。不过呢,"何夕眼波流转,笑着说:"太专业的你也不明白,写新闻嘛,让大家能看懂是关键,我就给你大概说一说。"

"这种病毒在最开始总是能穿过人体免疫系统的空隙。你知道,只有对破坏性的病毒免疫系统才会行动起来,如果这种病毒对人体是有益的,那么免疫系统并不会有什么动作。事实上有许多生活在人体内的细菌帮了人的大忙,没有它们人根本就活不下来。比如说。"

何夕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我的嘴:"这里面就有一大群各种各样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往下移:"肠胃系统里是著名的另一群。"

"别总是指着我,你也一样。"我抱怨。

"是的,它们无所不在。"何夕笑了。

"这和引发范氏症的病毒有什么关系,那种病毒叫什么名字?"

看见何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懊恼地喝了一口酒。我明明可以安静地等她说下去的。

"这种病毒就叫范氏病毒。很后悔问了这个简单的问题吧,我再附送一些,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里为什么都有一个'范氏'吧,你知道我所属的医疗机构叫什么名称吗?"

"海勒国际。"

"我的养父就叫范海勒。"

我张大了嘴。

"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