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年轻男子正焦虑地在大将军府外徘徊着。他是一名来给陶北送信的信使。

过了没多久, 府内迎出来一名陶北的亲兵, 向信使传话道:“我已通报过了, 你进去吧, 大将军在里面等你。”

那信使分明很心急的样子,听了这话,却又踌躇着不敢迈过门槛。亲兵奇道:“你怎么了?”

那信使不知缘何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欲言又止,擦了擦汗,终于鼓足勇气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亲兵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情不自禁地皱了下眉头。看来, 这位信使今日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须知像这类信使, 倘若有喜讯禀报, 他们自己也会欢天喜地、因为汇报喜讯时他们也能获得主公的打赏;但若是他们带来的是坏消息, 他们也会紧张不安, 唯恐受到主公的迁怒。

亲兵并不知道这信使进来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他只知道这人是濮州牧派来的。他心里不由揣度道:濮州一向太平,能有什么坏消息?哦,对了, 眼下小皇帝好像就在濮州濮阳县的大觉庙礼佛。难不成跟小皇帝有什么关系?是皇帝生病了吗?

亲兵一面胡乱猜测着,一面带着信使往里走, 很快就来到后院。他停下脚步,道:“你进去吧,大将军就在里面。”

就走这几十步路的时间里, 信使又出了满头汗。他用袖子连抹了几把脸,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欲哭无泪地朝里面走去。

今日陶北正在与幕僚们商谈国策,听说濮州牧派信使前来有急事禀报。他担心会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忙把幕僚们撇下出来接见信使。

他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信使走了进来。

那信使上前,哆哆嗦嗦要给陶北行礼,陶北挥手道:“免礼。濮州牧派你来,有何事禀报?”

那信使明明听到免礼二字,却还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陶北皱了下眉头,上下打量那信使,发现信使脸色难看,浑身不住哆嗦。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感到不妙,忙快步上前抓住那信使的胳膊:“怎么了?与陛下有关吗?”虽说朱新并不掌权,但小皇帝到底是梁国的脸面,陶北绝不愿看到他出事。

信使嗫嚅着不敢开口,他越不说话,陶北越急切:“是皇上病了?是祭祀不顺利?还是太师出事了?你快说啊!”

信使被他逼得快哭了,终于磕磕巴巴道:“大、大将军……皇、皇、皇上他,他不见了……”

“什么?!”陶北愣住。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信使带着哭腔道:“皇上,在大觉寺,待了半个月,本该离开大觉寺去南阳菩提寺了。濮州牧备好了车马,在大觉寺外接人,可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州牧派人进去找时才发现,发现皇上他,已经不见了……”

陶北越听越焦急,越听越莫名,狠狠地呵斥道:“什么叫不见了?你给我从头把话说清楚!不见了是去哪儿了?太师人呢?!”

如果信使能说出小皇帝去哪儿了,那这就不叫不见了。其实也能不怪信使说话不清不楚,实在是事关重大,从濮州当地的官员,到随行人马,再到被派回来报信的信使,人人都被这桩天大的事给吓懵了。

数日前,就在小皇帝应该离开濮州去南阳的那一天,人们发现小皇帝和太师没有如往常一般大清早就起来礼佛念经。这两人位高权重,所有随行兵马只负责保护他们,并不负责监视他们。因此人们当时也没有太上心,只当他们睡过了头。待时间太久,人们察觉不对进屋请人时才发现,屋里竟然空空如也!

皇帝和太师双双失踪,濮阳的官员们当场就傻眼了!他们连忙满寺庙地找人。死活找不到,赶紧把寺里的僧人全抓起来一一审问。问了好半天,终于问到一名僧人承认,前一天他收了太师张灵的重金,给张灵和小皇帝偷偷弄了两身僧服。

官员又去盘问昨夜守寺之人,才得知昨夜真有两名僧人离开寺庙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也就是说,张灵带着小皇帝,伪装成两名僧人,跑了!

这皇帝和太师是来礼佛的,在进寺之前,张灵还千叮万嘱,要所有官兵务必尊重大觉寺内的僧人,绝不可打扰僧人的日常修行和生活。因此这些官兵们只查进寺之人,对出寺的人却并不严加盘查。他们办事确有疏漏之处,可打死他们也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和一国太师居然会主动逃跑啊!!

在陶北的再三盘问下,那信使才终于将事情发生的经过讲清楚了。陶北仍觉匪夷所思:“太师带着陛下跑了?跑去哪儿了?还没有回来吗?”

信使愈发想哭。陶北显然仍不相信两人会失踪,还一再盘问他两人究竟去了哪儿。陶北似乎以为张灵只是带着小皇帝偷偷溜出去玩耍,很快就会回来——最开始,濮阳的官员们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们没有立刻上报。直到拖到事情已经遮掩不了了,他们才将信使派到邺都来。

“大将军,”信使颤颤巍巍道,“那位张太师他,他恐怕,恐怕来路不明啊……”

陶北一怔。他在任用张灵之前,也去查过张灵的底细,只是乱世之中,颠沛流离的人实在太多了,身世实在难以验证。于是他没有太过纠结出身,只在确认张灵绝非其他势力安插的眼线后就大胆地起用了张灵。可现在,信使的话让他心里腾起一种莫名的恐慌感。

他一字一顿道:“什么叫来路不明?”

信使道:“濮阳、濮阳有几名曾加入玄天教的百姓指认,太师他,他很可能就是,玄天教……玄天教的师君张玄……”

当年张玄创办玄天教后,曾多次开坛做法,有不少虔诚的教徒都见过他。后来他到了邺都改头换面深居简出,始终未被人认出。而濮阳曾是遭受玄天教荼毒的重镇,此番张玄带着小皇帝前去体察民情,这才被一些昔日的信徒认出来了。

陶北只觉脑袋里“哐”的一声,仿佛有人将他的脑袋当成铜锣狠狠敲了一下,震得他头晕目眩。

他仍觉得此事荒唐至极,荒唐到这是一个连三岁幼儿都不会信的故事。究竟是谁编出这种故事来来糊弄他?……可谁又会拿这种事情跟他开玩笑……

他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冷静抽离,那信使说的话他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另一半却被愤怒惊惧,因为,无论他信不信,这一切恐怕都是真的……

“来人……来人!”他大声喊道。

数名亲兵立刻冲上前来:“大将军,属下在。”

陶北冷静地下令道:“你们马上去濮阳查明陛下和太师失踪之事!……另外,传令上官贤,让他立刻派人去寻找陛下的下落,务必将陛下找回来!越快越好!”

此言一出,亲兵们没有动弹,全都愣在原地。

陶北皱眉道:“怎么不动?没听明白吗?”

亲兵们面面相觑。气氛僵持片刻,一名亲兵终于蚊子叫似的开口:“大将军……上官将军他不在河南了……”

陶北愣住。他冷静的外壳像是瞬间被什么东西击碎了,褪去外壳后露出的神色让人难以形容。

他默然片刻,咬牙道:“传令田畴,战事不用他管了。让他先去寻找陛下的下落。”

“是!”

濮阳距离河南不远,陶北现在确实已经顾不上河南的战局了,他知道若不是田畴苦苦支撑,战事早该结束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他们必须立刻把小皇帝找回来,并且立刻确认张灵的身份。

如果一切真如信使所言,如果此事传开,那别说他陶北,连同这梁国,都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此事务必秘密进行,绝不可让任何人知道!”陶北恶狠狠地叮嘱道。

他凛然的目光扫向那信使,那信使一个激灵,连忙道:“大将军放心,濮州牧已将消息压下去了,没、没有让消息传开……”

陶北见他神情闪烁,又是一阵心惊。出了这天大的事,寺庙内外知情的人这么多,以濮州官员的能耐,当真能把消息压住吗?他只恨不能立刻飞到濮州去亲自查明真相,收拾局面,可他现在根本分身乏术。

亲兵领了命令,连忙去传令了,那信使禀报完了消息,陶北不敢放他离开,也让人把他暂时软禁起来了。

此刻陶北分明应赶紧召集幕僚商议对策,然而他却掉头回到屋子里,关上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他在屋内不断地来回走动,恐惧后知后觉地漫上他的心头。

假的……都是假的……怎么可能!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

他时而像被浸在冰水里,浑身发冷;时而又似被架在火上烤,炙热难耐。而眼下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只有田畴了。

他不相信濮阳的官员,唯一能让他信任的,唯一能为他解忧的,只有田畴。田畴是那么可靠,田畴是那么能干,田畴一定能为他找回朱新,压下消息,救他于水火中!

田畴……田畴……他不断默念着自己心腹干将的名字,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

外面的人通报道:“大将军,有军中来使在外求见。”

陶北微微一怔,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使者被带入屋中。

陶北看见那人,不由愣住了——此人并非普通信使,而是他派往田畴军中的监军。除非特殊情况,否则监军绝不该离开军队。

——而且,这是他今天见到的第二个瑟瑟发抖的报信人了。

那监军双眼通红,噗通一声跪倒在陶北面前,悲戚道:“大将军……田畴他,他投敌了!他背叛了大将军!”

陶北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荒唐的事太多太多,又来得太快太快,他的震惊与愤怒仿佛已被透支,竟找不回任何该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笑了起来。脸上分明在笑着,豆大的泪水却顺着笑脸滚落下来……

292、第二百九十二章

洛阳旧宫城外, 田畴有些忐忑地站着。他到底是历经风雨的老将, 他的神色十分镇定, 除了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衣摆外, 谁也看不出他的不安。

过了没多久, 宫城里迎出了几个人。为首之人十分客气道:“田将军,随我进来吧。”

田畴点了下头,转头朝自己带来的护卫低声吩咐道:“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他的卫兵们对视了一眼,都十分担心田畴的安危,却又倍感无奈——已经到这儿了,要是朱瑙真要对田畴不利,以他们这点人手, 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田畴只身一人跟着那些人朝里面走去。

这旧宫城是前朝使用的, 在这些年的战乱中已经惨遭损毁。朱瑙来到河南后, 又征辟了这里作为临时行宫, 用来处理政务。他没有时间修缮宫殿, 因此宫城只是被简单打扫了一下,如今房墙砖瓦上仍然四处可见藤蔓,许多被推倒焚烧的房屋也依然废弃在那里。

昔日皇城,变作满目疮痍。

田畴走在宫城大道上, 只觉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不由垂眸长叹。

没过多久, 领路人在一处偏殿前停下了,对他道:“田将军,请进去吧, 陛下就在里面。”

田畴略吃了一惊。这里并不是皇宫的主殿,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偏殿而已。朱瑙缘何不去主殿?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曾经富丽堂皇的主殿是被损毁最严重的地方,如今皇城里还能用的也就只有这些无人问津的偏殿了。朱瑙并非奢华享受之人,不会把人力物力浪费在这种临时落脚处。

田畴深深吸了口气,迈过门槛,向殿内走去。

殿里站着几名护卫,而在殿中坐着的,是一名眉目清秀,相貌温和的男子。他看见田畴进来,站起身微笑道:“田将军,久仰了。”

田畴暗暗吃了一惊,忙下跪行礼道:“罪人田畴,参见陛下。”

来之前他曾幻想过朱瑙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想到,朱瑙比他想得年轻不少,也面善许多。他原以为能打下如此基业的人,必是个心狠手辣之人。陶北所表现出的谦虚只不过是他故意的克制,而朱瑙竟然只是一言一笑,就让人倍感亲切。

朱瑙亲自上前扶起了田畴:“田将军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殿内早就备好了椅子,朱瑙回到原位坐下,田畴也在椅子上落座。

朱瑙道:“田将军愿意归顺蜀国,实乃朕的荣幸。不知将军家人可还安好?”

田畴忙道:“托陛下的福,一切安好。”

朱瑙道:“那便好。”

当田畴决定投降后,他向蜀军提了个条件,要求此事不得声张,给他一段时间处理杂事。他的家人还在徐州,他的旧部也大多都在徐州。一旦他投降的事情公开,陶北一定会对那些人下手。因此他先发制人,软禁了陶北安插在河南军队中的所有监军,然后连夜派人前往徐州报信,让他的部下们放逐了陶北在徐州的所有耳目和势力。直到他收到徐州的回信,说陶北的势力已被清除出徐州,他的家人也一切安好,他才公开向朱瑙投降,并放走了陶北的监军回邺都报信。

田畴决定投降后的配合程度,就连朱瑙都感到意外。曾经投降或加入蜀国的各路人马,在加入之前,无一不是和他提出了许许多多的条件,双方洽谈良久才勉强达成一致。就连谢无疾,也用了很长的时间与他形成默契后才终于加入蜀军。可是田畴却并没有提太多的条件。

他除了表现出对自己的旧部和家人的安危感到担心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顾虑了。朱瑙会否保留他的军权,会给他安排什么官职,是否会追究他的过往,这些他都没有问。他就这样爽快地来到洛阳,将自己的护卫放在宫外,只身一人走进了“龙潭虎穴”。

朱瑙打量了他片刻,和煦地开口:“不知关于田将军的那些部下,将军有什么打算?”

这话的部下指的不是那些各自为政的杂牌军,而是田畴在徐州的旧部。田畴在徐州经营多年,他的影响非常大。只要他一声号令,那些部众极有可能在徐州占领官府、割地自据。

田畴自然明白朱瑙问他这话的意思是在试探他愿不愿意松手兵权。他镇定道:“田某素闻陛下是胸怀宽广、知人善用的贤明君主,相信陛下会善待我的旧部。日后他们若能为陛下建功立业,是他们毕生修来的福分。”

莫说朱瑙,殿上站着的所有亲卫军听了这话,都暗暗吃了一惊。

田畴仍然没有为他自己争取任何权力,甚至在这番话里谦卑到了极致。他在陶北手下的时候可是权倾朝野的忠臣之一,投诚蜀国后,他竟然完全不争不抢?他可不是兵败被擒后无奈才选择投降的,他手里可还握有不少谈判的筹码呢!

众人却不知道,田畴在选择投诚之前,已经把形势和后路想得清清楚楚了。

其实他在投降朱瑙和为陶北死战到底这两种选择之外,本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回到徐州,割地自据,称霸一方。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天下大势,众望所归,已经在朱瑙的身上了,他也好,陶北也好,还有江南的陈国,谁都阻止不了朱瑙统一江山的脚步。既然如此,他的反抗和挣扎只能换得几年苟且,却不能得到长治久安。

而且,在中原沉浮这么多年,看着权力的快速交迭,他很清楚君主的忌讳是什么。他固然可以利用手头的筹码为自己谈一个执掌大权、富贵荣华的条件。可然后呢?又能维持多久?等到江山一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他可不是从最初就跟随朱瑙起家的嫡系,他这样的半路降将,若还不懂得恭顺克己,那到时候第一个被烹的“走狗”就是他!

田畴能成为陶北手下的大将,他最过人之处并不在于能征善战,而在于他擅长判断形势,并且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他生性并不好争抢,会被卷入派系斗争也只是因为他被太多人的利益裹挟了,而非他的本意。他甚至他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争取多少利益,而是自保。保他自己,保他子孙,也保那些忠心耿耿跟随他多年的部下能有一个善终。

片刻后,朱瑙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多谢。田将军的诚意,朕很感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朱瑙又敛了笑容,郑重道:“也请将军放心,将军的旧部,朕定会善待。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他们肯为蜀国效力,朕待他们绝无成见。只是朕不了解他们,不知田将军是否肯为朕推举贤能?”

田畴微微一怔,进殿以来一直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喜色。

他是诚心的,朱瑙也是真诚的。眼下朱瑙大可说一些空话哄他,到时候却排除异己,将他的人马弃之不用,他也无可奈何。可朱瑙却没有这样做,他让田畴举荐人才,直接就把事情落到了实处。只要田畴诚心举荐,那些人才就不会因站错了派系而被埋没!

今日来到洛阳,放弃了手中的筹码,释放自己最大的诚意,是田畴进行的一场豪赌。他赌的是朱瑙是否果真如传闻那样爱才如命,是否真有天下霸主的胸怀。眼下他已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赌对了。

两人又长谈良久,分析了梁国如今的形势,又商量了要如何接回徐州的部众,直到将大计谈定,朱瑙才让人送田畴下去休息了。

田畴走后,朱瑙今日的政务已料理得差不多了,他也起身走出宫殿,抬头看了看,发现日头微斜,眼下天色还不算晚。

朱瑙想了想,吩咐道:“把马牵来,我要出宫。”

惊蛰吃惊道:“公子要去哪里?”

朱瑙眉峰一挑,缓缓道:“我要去——汝阳!”

……

月朗星稀,灯火阑珊。

谢无疾忙完军务,风尘仆仆地回到军营。他正欲歇下,忽听帐外传来一些声响,他不免奇怪,又披上外袍出帐查看。

只见黑暗中人影晃动,一行人向他所在的帐篷走了过来。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然而月光浅淡,他一时看不清楚。直到那行人走到他面前,他才大吃一惊:“朱……陛下?”

朱瑙快步上前,在谢无疾面前站定。他身后手执火把的卫兵们跟上来,将他明亮的眼眸和满面笑意照映得清清楚楚。

朱瑙也不避人,直接牵起了谢无疾的手。

谢无疾又惊又喜,眼睛亮了几分:“你怎么来了?”

朱瑙道:“进去说。”

两人走进帐内,卫兵们便不再跟进来了。谢无疾在黑暗中摸起火石,正要点燃蜡烛,忽然腰上一紧,朱瑙从后面环住了他。

谢无疾微微一怔,放下火石,亦转身反搂住朱瑙。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

朱瑙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嗅着他的发丝,欢喜道:“今日我见过田畴了,他倒是极好说话,我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便将一切谈妥了。”

谢无疾诧异道:“他愿意放弃兵权?”

朱瑙道:“是啊。”

放弃兵权,指的并不是田畴从此以后不再为将,不再征战沙场了。而是他愿意交出部下的控制权,由朱瑙进行调遣和整编。要不然田畴不配合的话,那些部下只知田畴,不知蜀帝,将会是很棘手的存在。

谢无疾也未想到田畴会如此爽快,仔细想了想,倒也明白了田畴的考虑。他低声道:“田将军真是个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忽然之间,他的情绪开始翻涌,呼吸也变得急促。

朱瑙感受到他的异样,不由将他松开些许:“怎么?”

谢无疾摇了摇头,他的胸膛伊始剧列起伏着,过了一阵,逐渐平息下来。

早在当初他们一起冲破勤王军的包围,闯入京城时,他就已笃信朱瑙将来会成为天下之主。可信念虽扎在心中,却又远得触不可及。这几年谢无疾追随朱瑙南征北战,打了数不清的胜仗,虽有欢喜,却也寻常。

直到如今田畴投诚,谢无疾才忽然发现,就连田畴这样的敌将都在为来日天下一统时的事做打算了!他笃信的东西,很快就不止是信念,而即将实现了!

他心中又酸又胀,竟不知该如何言辞,只能愈发用力地抱紧朱瑙。

朱瑙含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谢将军,我很欢喜。”

谢无疾欢喜地连话也不想说,哑声问道:“你今夜不回宫了?”

“……这月黑风高,你忍心赶我回去?”

谢无疾低笑,再无废话,牵着他往军榻边走去。

一夜无话。

……

……

田畴投降后,杂牌军群龙无首,战事却并未彻底结束。

朱瑙始终无意收降这些乌合之众,又因军权仍控制在那些杂牌军官手中,他无法轻易遣散军队,于是早在收到田畴愿意投降的消息后,他便让谢无疾派遣了一支兵马绕到后方截断这些杂牌军的后路。因此田畴带兵离开后,这些杂牌军因被蜀军所困,既不愿厮杀,又无法离开,只能继续留在原地。

往后的数日里,朱瑙命令杨烈利用细作极力挑拨各军矛盾,又对各路军官进行暗中刺杀。在蜀人的挑拨下,杂牌军们的矛盾果然日益激化,很快开始了混乱。

数日混战后,杂牌军们内耗严重,人心溃散,多名军官被暗杀,余下的军官也再难控制兵马。

朱瑙此时才终于出手,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将该安置的人安置,该遣散的人遣散,轻松结束了河南的战事。

整顿月余后,蜀军继续东进,在得知田畴已经投降的消息后,蜀军所到之处,梁国的兵马或逃散、或投降,全都不战自溃。

于是短短一个月后,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陶北站在城楼上, 俯眺下方。百米开外, 黑压压的大军如潮水般排开, 如同墨水泼洒在土地上, 将地面一直洇黑到天际。

那是蜀国大军。是势如破竹的蜀国大军。就两个月前, 陶北还在为击退蜀军后他要派何人驻守河南而为难,而现在,他不再需要为难了。蜀军已站在他大梁国都的城楼下了。

寒风猎猎,吹得陶北两眼发红,他却盯着远方的军队,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附近的士兵们已忍不住窃窃私语, 陶北忽然转过身来。

众人吓了一跳, 连忙噤声, 大气也不敢喘地等候陶北的命令。然而陶北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下城楼, 跳上快马, 撇下面面相觑的士兵们,朝着城内飞驰而去。

他的亲兵也愣了一愣,眼神闪烁了几下,匆忙地向守城军官下令道:“紧闭城门!在没有大将军新的命令到来之前, 谁也不准开城迎战!”说罢也连忙骑上马,追着陶北离开了。

……

陶北回到大将军府, 府邸内外已经围满了人,有他的幕僚、朝中的官员还有邺都内的各路权贵。人们把宽阔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吵闹声几乎将屋顶掀翻。

忽然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陶北, 惊呼道:“大将军回来了!”

吵闹声停顿了一瞬,人群瞬间涌上来将陶北围得水桶一般密不透风。

“大将军!听说蜀军已经打到城外了,是真的吗?!”

“大将军,不能再拖了,务必尽快决断啊!”

“大将军,城内人心涣散,士卒厌战,这仗已经没法打了。派人去与蜀军商谈请降的条件吧!现在还有商榷的余地啊!”

“放屁!谁敢向蜀军投降,老子第一个砍了他!城中兵马充足,粮草充沛,蜀军却长途奔袭,只要我们死守到底,他们很快就会退兵的!”

“蜀军都已经打到皇城脚下了!连田将军也投降了!将士们哪里还有士气再打下去?!”

“姓田的叛变了,还有高将军呢,高将军很快就会带援兵来了。少在那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大将军和高将军在,咱们一定能击退蜀军!”

众人叽叽喳喳,震得陶北耳膜嗡嗡作响。人们仿佛就在他耳边说话,却又似乎隔得很远很远,模糊得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从数日前开始,邺都城收到消息,得知蜀军正一路东进,奔向邺都的时候,城中权贵们便分成了两派,掐得昏天黑地。

其中一派主张大势已去,让陶北索性早点向蜀军请降,还能给大家谈个好条件。在田畴投降后,陶北也不知是无人可用还是来不及杀,尚未下手清除田畴的派系。因此这派人马以田畴的旧部和厌战怕死的官员们为主。

而另一派则主张死战到底,绝不能向蜀军投降。这派人大多是梁国朝廷里位高权重却身无所长之人,他们深知一旦政权易主,朱瑙定会排挤他们,他们的荣华富贵就再也保不住了。

按理说,陶北也该是主战派。他在梁国是大将军,是真正的摄政权臣。一旦向蜀人投降,即使朱瑙能留下他的性命,绝不可能再让他执掌任何权力了。以陶北的性情,他只怕是宁死也不肯屈从的。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无论人们争吵得如何激烈,陶北始终没有表明立场。

敏感的人已经察觉,陶北似乎也有了厌战情绪。他为了避开激烈冲突的两派人马,已经连朝都不去上了。可人们去不会放过他,于是争斗的战场从皇宫朝廷转移到了大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