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一名主降派的官员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我们交出皇帝,承认朱瑙的帝位,便可免于战火,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啊!”

另一名主战派的官员立刻反驳道:“竖子!你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才是天命所归。若将江山交在蜀贼手中,才是为祸黎民苍生!”

双方都扯出忧国忧民的大旗,可实际上心里盘算的还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此刻,他们还以为小皇帝仍在寺中礼佛,并不知道他们那天命所归的小皇帝已经被昔日玄天教的“太清玄天皇帝”张玄领着逃之夭夭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陶北拿主意,毕竟邺都城内的政务、军事等所有大权都被陶北一人捏在手中,谁也绕不开他去。

然而陶北神色漠然,始终一言不发。他拨开众人,向府内走去。

众人目瞪口呆,追在后面七嘴八舌地嚷道:“大将军,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对啊大将军,你到底什么打算,倒是给个准话啊!”“大将军……”

陶北全都置若罔闻,快速朝里走去,在卫兵们的阻拦下,他成功甩脱了那些权贵。

他并没有在府中待很久。他来到库房,取出一坛醉八仙,抱在怀里,很快又骑马从后门离开,向皇城驰去。

……

陶北离开后,他的亲兵连忙追上。然而亲兵的马没有陶北的快,路上一度被陶北甩脱。好在他猜到陶北要去何处,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来到皇城内的监牢外。

陶北果然就站在被辟作监牢的院子外,也不知站了几时了。

亲兵跳下马走上前去。陶北出神地望着监牢的方向,脸上分明没什么表情,亲兵却从他眼神里看出了莫大的悲凉。

亲兵感同身受,顿觉鼻子一酸。他是陶北的心腹,一直追随陶北左右,对眼下梁国的形势,他比城中那些仍在闹腾不休的权贵更清楚。

权贵们还在等着高洪从冀州带兵前来解邺都之位,可是高洪是不回来的,因为陶北根本没有向冀州发出求援的消息。被陶北一手扶上皇位的笑皇帝也不会回来了。

陶北多年苦心经营,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何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呢?胜负已经分晓了。

陶北在院外站了良久,弯下腰,轻轻将一直抱在怀中的醉八仙放到了地上。随后,他转身离开。

亲兵一愣,忙追了上去:“陶公不见见上官将军么?”

陶北平素并不饮酒,醉八仙是上官贤爱喝的酒。陶北总在府上备几坛。每次上官贤回京,陶北才会取出窖藏请上官贤来喝。

陶北缓缓摇头:“不见了。”

顿了顿,垂眼轻声自嘲道:“见了又能说什么呢?算啦……就这样吧。”

亲兵怔怔地看着他。

陶北走回马边,正要上马,亲兵忙跟上来。陶北却道:“你不必跟着我了。等过半个时辰,你把上官贤放了吧。”

亲兵惊讶道:“陶公……”

陶北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住……”陶北低声道,“以后……自寻前程吧。”

不等亲兵作答,陶北便已纵马而去。

……

……

城池外,大军仍在压阵。

朱瑙站在高地,眺望邺城的方向。他的身边除了惊蛰等护卫外,连田畴也在。

朱瑙没有下令强行攻城。战局至此,已没有必要再穷兵黩武。他每隔半个时辰便派几名使者去城下喊话,想与城中人坐下洽谈,可城内却始终没有人出面接洽。每一次使者都无功而返。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又一波使者在长久喊话无果后,垂头丧气地从城下离开了。

田畴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臣愿前去城内劝降。”以他梁国老将的身份,守城的士兵或许会卖他一个面子,将他放进城去。

朱瑙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田将军不必如此。”

田畴也不希望再打下去了,他是真心想要去劝降的。朱瑙并非猜忌他,只是不想让他冒这个险而已。

朱瑙温声问道:“田将军,以你对陶北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田畴沉默良久,苦笑着摇了摇头:“臣不知。”

他无法想象陶北会低头服输,可大势已去,陶北也不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的确无法猜到陶北会做出什么选择。

朱瑙却还不如田畴心急。他笑了笑,道:“朕不心急,慢慢等便是。若过了申时他们还不回应,就让将士们原地扎营。”

田畴往邺城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将复杂的情绪进藏心底。

……

……

邺都皇城内。

上官贤躺在潮湿的草垛上,麻木地背诵着自己还能想起的诗句文章。他背得段不成段,句不成句,颠三倒四,嘴里却始终没有停下。若他不跟自己说点什么,再被□□下去,他很快将要忘记如何说话了。

在回来之前,他就知道陶北不可能再起用他了,他知道他的出现会让陶北如坐针毡。他都知道。可他仍然回来,如果陶北还敢用他,他就继续为陶北效力。如果陶北不敢,那就当他是在报复吧。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蜀军中也是被□□,回到邺都也是被□□,可在蜀军中的日子竟比这里要好捱得多。至少那时候他还能见到天光,还能用木棍当做长矛练功。而邺都的日子却是暗无天日。

黑暗和漫长消磨着他的意志,他后悔过很多次为什么还要回邺都来。可人之一生,谁能无悔呢?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些响动。上官贤被禁闭太久,对响声极为敏感,立刻从草垛上坐了起来。

有过不多时,一缕光亮透了进来。

他原以为是来给他送饭的宫人,只是奇怪上一顿饭似乎送来还没过多久,然而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和佩刀与腰带的碰撞声让他发现来的并不是宫人。

他眯起眼睛,待眼睛稍稍适应了光亮,来人已经走到跟前,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上官贤怔怔地将来人打量片刻,认出他是陶北的近卫亲兵:“是你。”

“上官将军……”亲兵拉开了牢门,“你走吧。”

上官贤扶墙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那亲兵眼眶红肿,牙关紧咬,似在竭力控制情绪。

上官贤用力皱眉,又缓缓舒展开,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亲兵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一字一顿道:“两个月前,田将军在河南投降了蜀军。张太师带小皇帝出逃。眼下蜀军已经兵临邺都城下了。”

上官贤一愣。他并不清楚自己被关押了多久,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又似乎只是眨眼一瞬。几个月的时间实则并不短,可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蜀军竟已兵临邺都?看来这几个月里朱瑙与谢无疾所向披靡,陶北却是一溃千里……

亲兵终于克制不住,颤声道:“陶大将军他,半个时辰前,已在勤政殿里,上吊自尽了。”

上官贤怔住。

他这一怔,怔了很久很久,直到亲兵忍不住想再说点什么,他才低声确认道:“陶北死了?”

亲兵撇开脸,浑身颤抖。

上官贤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向监牢外走去。

他走出监牢,眼睛尚不适应光亮,腿脚亦僵硬,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一坛酒,险些被绊倒。亲兵忙冲上来扶住了他。

上官贤眯着眼睛好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地上的那坛醉八仙。他伸手摸了摸那坛酒,道:“陶北没脸来见我啊……”

亲兵终究是陶北的心腹,听着这话有些刺耳,却也知这是事实,因此无话可说。

上官贤抱起酒坛,有些费力地揭掉了酒封。他一口都没有喝,只将酒水将四周泼洒。

“这一杯敬我的妻儿。”

“这一杯敬随我战死沙场的儿郎。”

“这一杯敬因我受而死的同僚。”

“……”

当酒坛里还剩最后一口酒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将酒洒在地上,将酒坛扔了出去。

他转身向外走去。

亲兵追了上去:“上官将军,你要去哪里。”

上官贤平静道:“开城投降吧。陶北都不战了,还要负隅顽抗吗?”

亲兵皱了下眉头,心里有些不好受,可他并没有阻止。陶北死后,城内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陶北为了掌控大权,朝中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臣。也只有上官贤出面,才能主持局面了。

亲兵道:“可是……上官将军,你不去看一眼陶公么?”

上官贤脚步微微停顿。片刻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反正也无话可说……就不见了吧。”

294、第二百九十四章

此刻, 城内的权贵们尚不知道陶北自尽的消息, 他们一面四处命人寻找陶北的下落, 一面继续为是否向蜀军投降而争执不休。

由于找不到陶北, 逐渐的, 双方的战场从大将军府转移到了城门处。

那些主降派的官员们想让守城军直接打开城门迎接蜀人,可惜他们没有号令守城军的权力;而那些主战派的人则恨不能让军队出去和蜀军厮杀,将蜀军赶走。可他们不仅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无力让战士们再为他们死战到底的威望。

两派人马争锋相对,眼看着城外的仗还没打起来,城内就先要刀光血影了,这时忽然有人惊呼道:“上、上官贤?!”

众人回头一看, 一名消瘦的男子拄着长矛, 缓缓向城门处走来。

众人愕然:竟然真是上官贤来了!上官贤不是被关押起来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立刻有人意识到了什么, 急急问道:“大将军呢?”

上官贤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即使他身形消瘦, 脚步虚浮, 可他余威犹在,在他的扫视下,人们逐渐安静了下来。

上官贤这才平静地开口:“大将军已于勤政殿内自尽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却如铜钟坠地, 哐得一下,将众人狠狠震住, 全场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凝结一般。

陶北……自尽了?陶北竟然自尽了??!!

过了良久,上官贤缓声道:“打开城门吧。”

此言一出,人们终于回过神来。瞬间炸开了锅!

“大将军、大将军死了???”

“怎、怎么会这样?!这可如何是好?!”

“不能开城门!凭什么开城门?!上官贤算什么东西, 他只是个叛贼!不能听他的!”

“对,也许就是他杀了大将军!不能开城门!”

上官贤没有任何辩解,他提起长矛,直接朝着对他出言不逊的人刺了过去!

纵使上官贤被关押良久,动作已经变得迟缓,可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权贵仍然与他无法相比。被他矛锋所指的权贵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官贤继续向前逼近,那权贵忙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又如何躲得开?他猛地摔倒在地,上官贤的矛锋也在他喉结处停住。

“别、别,别杀我!!”那权贵惊恐地大喊,两股战战。

周遭再度安静了下来。

上官贤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打、开、城、门。”

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了。那些主战的权贵们脸色灰败。他们知道,一切全完了。

而胆战心惊了许久守城士卒们这如释重负,向城门处跑去,喊道:“开城门!开城门!”

巨大而沉重的邺都城门在众人用力的推搡下,在隆隆的轰鸣声里,缓缓打开了。

……

夕阳西下,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蜀军开始忙碌着安营扎寨。

谢无疾骑马来到朱瑙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站了一日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朱瑙道:“也好。”

谢无疾牵着马与他一起走下高地,准备回军营去,忽听远处隐约传来响声。紧接着,最靠近邺城的士兵们喧哗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头又向高处跑去!

士兵的喊声们迅速蔓延,很快,整个大军沸腾了起来。而朱瑙与谢无疾也来到了高地上,回头往邺城的方向望去。

城门开了!

两人愣住。

下一刻,谢无疾狠狠抱了朱瑙一下,将他推上战马,自己也跳了上去,朝着军队前方疾驰而去!

……

城门大开后,第一个从城里走出来的人是上官贤。他拄着长矛,缓缓向蜀军的阵地走去。他的后方一片安静,无人跟随。

人们提心吊胆,对前路充满了不安。直到上官贤走出几十米远,终于有人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一个……两个……很快,城内的人们如潮水般涌了出去。既然已经决定投降,那早一点在蜀帝面前展现诚意,或许未来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腿脚轻快的人们很快赶上了上官贤,可望着前方黑压压的大军,无人敢超过上官贤。人们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朝着蜀军方阵走去。

朱瑙和谢无疾来到阵前,在卫兵们的簇拥下站定。田畴也随即赶到了。

直到上官贤距离朱瑙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卫兵们上来拦下了上官贤与众人。

“请交出所有兵器。”卫兵客气而警惕地开口。

上官贤提起手里的长矛。他望着就在不远处的朱瑙,并没有将长矛丢下,而是缓缓将矛尖指向了朱瑙所在的方向!

气氛在瞬间凝固,无数人的笑容僵在脸上,许多人瞪大眼睛,惊恐浮现眼底——上官贤想干什么?!

蜀军们立刻将刀剑长矛握在手中,无数刀尖同时指向上官贤。出城投降的人群则纷纷后退,同时在心底咆哮痛骂:上官贤竟然不是带他们出来投降的吗?!这个疯子,千万不要连累他们啊!

然而双方对峙了短短的一瞬后,上官贤眼中刺骨的恨意消失。他笑了笑,丢掉了手中的长矛。蜀军们却不敢放松,一拥而上,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兵刃。

田畴焦急地看了眼朱瑙,又看了眼上官贤,咬了咬牙,向上官贤方向跑过去。

他跑到上官贤的面前,上官贤却转开了脸没有看他。田畴低声道:“你……你没事就好。大将军呢?”

上官贤不接他的话。

田畴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将军自尽了么?”

上官贤神色微动。

在朱瑙问田畴陶北会如何应对的时候,田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种可能。他当时没有说,如今看来,却果然如此。

田畴又问道:“粱帝与太师呢?”

过了很久,上官贤依旧没有看他,却终于哑声开了口:“他们逃了。”

田畴愣住。

不远处,朱瑙与谢无疾默默打量着从梁国出来的人们。谢无疾看着上官贤,双眉紧锁。他不知上官贤究竟有何用意,但他看得出上官贤并不是诚心投降的。

直到有人前来禀报,说陶北已经宫城里上吊自尽,两人微微怔然,却并不意外。

片刻后,朱瑙开口道:“派人将他们先安置下来,查明城中官员、军队的情况,我们明日再进城吧。”

谢无疾微怔,问道:“你不见上官贤了?”

他知道朱瑙一直对没能收降上官贤感到遗憾,他以为朱瑙还会将上官贤召来劝说。

朱瑙却摇了摇头,淡然道:“明日再说吧。时辰不早,我们先回去吧。”

于是他们吩咐好手下的将领们对人群进行安置,便先回去了。

……

翌日清早,已经将城中情况调查清楚的军官们前来找朱瑙和谢无疾述职。

昨晚城门打开后,邺都内的所有军队都彻底放弃了抵抗,乖乖缴械投降。梁国朝廷的官员已经被蜀军们全部控制起来了,然而太师张灵和小皇帝在两个月前便南下去名寺礼佛了,至今未归,他们已经派人去寻找朱新和张灵的下落。

说到此处,负责汇报的军官欲言又止。

谢无疾问道:“怎么?”

那军官咬了咬嘴唇,为难道:“关于粱帝朱新,末将从陶北的亲兵那里听到一些古怪的说法,尚不知真假。末将已经派人去查了。”

朱瑙问道:“什么说法?”

那军官道:“陶北的亲兵说,梁国的太师张灵有可能就是玄天教的反贼张玄,那位伪帝朱新也是他带到陶北身边的。就在一个月前,他借着带小皇帝南下礼佛的机会,已经偷偷逃走了。”

朱瑙、谢无疾:“……”

谢无疾不可思议道:“张灵就是张玄?陶北封他做太??他们还逃了??当真不是他们将伪帝藏起来了么?”

那军官面色讪讪。他一开始不敢禀报这个消息,也是因为觉得这事情听起来太离谱了,怀疑是粱人有意欺瞒。然而对陶北府上的人和梁朝的官员进行了反复的询问后,至少小皇帝离京的消息是真的,张灵的身份就要等他们派人去调查后才能确定了。

朱瑙失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若果真如此,那位张太师可真是个人才……”

谢无疾:“……!!”

他瞪着眼睛道:“你该不会连他也想收了吧?!”

他知道朱瑙求才若渴,其他人也还罢了,可这张玄借玄天教之名弄得生灵涂炭,害死无数百姓。此人不死,天理难容。

朱瑙呵呵道:“除非他能连我也骗过,那便是他的本事了、否则我只怕不能让他好过。”他思忖片刻,想起当初张玄从太原逃走的地方也是寺庙,这一回又是出去礼佛,不由隐约想了什么。

他吩咐道:“查一查他和朱新是在哪里逃走的,派人去附近的寺庙里暗中查访那里的和尚,看能不能找出他们的踪迹。”

军官忙道:“是!”

将城中的事情都汇报完,那军官便退下了。很快又有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陛下,”那亲兵道,“上官贤已在外面候着了。”

朱瑙看了谢无疾一眼。谢无疾微微皱了下眉头,起身道:“我先去邺城收拾。”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到帐外,惊蛰等护卫就在帐边站着。谢无疾朝惊蛰低声吩咐道:“保护好陛下。”说完才快步离开了。

295、第二百九十五章

不多时, 上官贤被人带了过来。

惊蛰亲手对他进行了一番搜身, 确认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兵器, 这才将他放入军帐内。同时, 惊蛰也带了数名护卫一同跟入帐内, 在朱瑙身后和两侧站定。

即使没有谢无疾提醒,程惊蛰对上官贤也是极为提防的。昨天上官贤矛指朱瑙的动作以及他的眼神令惊蛰一想起来就如临大敌,决不能让他有任何对朱瑙不利的机会。

上官贤在帐内站定。他没有向朱瑙下跪,只行了个拜见长官时的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