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贤怔了怔。空气里的确若有似无地弥漫着一股腥气,只是那究竟是鱼腥,还是其他的腥味,就不好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那士兵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后方传来脚步声,是一名亲兵跑了过来。
那亲兵追上来,附到上官贤耳边,小声禀报道,“将军,蜀军派使者来了,正在南门外候着……”
上官贤狠狠一皱眉头。
蜀军的使者来干什么,他不问也知道。自从朱瑙与谢无疾想出了不断诈援的奸计后,如今城内伤员猛增,士气骤减,全军上下啼饥号寒,已在崩溃的边缘了。这几日蜀军天天到城楼下喊话,劝守城的士卒放下武器打开城门投降。如今又派使者来,是劝降劝到的头上来了!
上官贤心如磐石,咬牙切齿道:“放那使者进来,砍下他的脑袋,吊在城楼上给蜀人看!”
亲兵微微吃了一惊。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上官贤却毫不犹豫地下令将来使砍头,可见他态度之坚决——死战到底,决不投降!
亲兵本想说什么,可在上官贤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只能把话吞了回去,低声道:“是,将军!”
亲兵跑去传令了,上官贤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察觉周遭的气氛不太对劲——有几名伤病员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人挣扎着凑到一起交头接耳。显然,刚才的对话被他们听到了一些。
上官贤拧眉,冷冷地继续往前走,走出没几步,后方有人颤颤巍巍地喊他:“上、上官将军……”
上官贤回头。喊他的是一员伤兵,前几天出城抢粮时腿上被人砍了一刀,由于没有药,他的伤口已经溃烂,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可怖。
那伤兵被上官贤威严的目光一扫,情不自禁地向后一缩。但他还是哆嗦着开口:“陶大将军真、真的会派,援兵来,救我们吗?”
这下,所有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都齐刷刷向上官贤看了过来。
上官贤面色不改:“当然。援兵已经出发了。最多再过十天半个月,援军必定能到!而且现在河南府正在想方设法给我们送粮草,只是外面蜀军太棘手。他们目前还在想办法,很快就会有粮草进送城来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且煞有介事,仿佛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可伤兵们脸上的神色却仍是将信将疑。
已经四个月多了。从第一个月起,上官贤就说邺都会派援军来。第二个月、第三个月、第四个月……他口中的援军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但没关系,在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了!上官贤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坚定,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稳住人心。可士兵们的疑心却仍然越来越重。
“上官将军,你怎么知道援军的消息?”那名伤兵又问道,“蜀军把蒲州围得水泄不通,邺都的消息从哪里传进来?”
上官贤没想到他敢这样问,语气顿时又严厉了几分:“难不成信使来了,我还要向你通报?!”
那伤兵哆嗦得更厉害,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扶着旁边的木桩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质问上官贤:“如果真有信使来过,那上官将军把信拿出来给大家看啊!援军到底到哪儿了?我们到底还要捱多久?为何一月一月,又一月啊?!”
“大胆!”上官贤还没说话,他身旁的亲兵就已冲了上来,拔刀指向那伤兵,“你竟敢这样对上官将军说话!你眼中还有没有军法军规!”
紧张、畏惧、痛苦、绝望已将那名伤兵顶到了情绪的闸口,他没有在刀口面前退缩,反而彻底崩溃了。
“根本没有援军对不对!蜀军有十万大军,大将军根本不愿意跟他们打,大将军已经放弃我们了!!”
附近还能动弹的人都上来拉他,想让他冷静下来,可那伤兵奋力挣扎,涕泪横流地大吼:“我当兵就是为了不用再饿肚子!我不想吃树皮,不想吃石头啊!如果要这样被活活饿死,我宁愿向蜀军投……投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把尖刀猛地捅进了他的心口!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神情扭曲挣扎。他还想再说什么,可他一张嘴,就有汩汩鲜血往上涌。
不多时,他抽搐着倒了下去。
捅出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贤。他漠然地看着那伤兵倒下,随后扭头严厉地瞪了自己的亲兵一眼。一直犹豫着没下手的亲兵惭愧地低下头去。
上官贤擦掉刀上的血迹,冷冷道:“动摇军心,该死!”
他环顾四周,那些伤病员的神色终于鲜活起来,可他们的眼神却让人不敢多看。上官贤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掷地有声地说道:“援军已入河南府。最多再过半个月,蒲州城之围必解!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战得胜,人人有功,人人有赏!”
周遭静得可怕,谁也不敢再多话。
上官贤今日来视察伤兵,本是想为伤病员增添士气的。弄成这样,他也待不下去了,转身大步离开了营地。
出了营地,等到周遭无人的时候,上官贤这才放慢脚步,向身旁的亲兵质问道:“你方才为什么不动手?”
若非亲兵迟迟不动手,那名伤兵也没机会大放厥词地说那么多话。
亲兵欲言又止,片刻后竟红了眼眶。他低声问道:“将军,大将军为什么不派援军来救我们呢?”
亲兵乃是上官贤的心腹,整日跟在上官贤身边,自然知道根本就没有来过什么邺都的信使,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他们一直在孤军奋战,解围之日遥遥无期。上官贤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安抚人心而已。他在用谎言撑过一个又一个月。
“难道冀州的安危重要,我们就不重要吗?将军跟随大将军出身入死这么多年,大将军怎么忍心弃将军于不顾?!”亲兵带着哭腔问道。
上官贤没想到连自己的亲兵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时勃然大怒:“大将军心有天下计,岂容你质疑?!”
亲兵低下头不作声。
上官贤只觉一团气在体内乱撞,撞得他四肢发麻。他转过身,盯住那亲兵。亲兵迫于他的威慑,不由小步后退。
上官贤寒声警告道:“管好你自己的嘴。任何人胆敢违反军令,我都不会轻饶!”说罢恶狠狠地甩袖离去。
蒲州城如今已如同一座死城,上官贤在大街上走着,街道上不见一个活人走动,偶尔能在路边见到一两具躺着瘦成骨架似的人,散发着淡淡的臭气,不知生死。上官贤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若一场仗能打得体面,他是决计不愿侵扰百姓的。可仗打成如今这样,何来体面可言?早在被围城之初,他就收缴了全城的粮食,原先按照同样份额给百姓和士卒发放,后来为了保证军队的兵力,他只能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先紧着军队来。
他知道等打完这一仗,即便能成功守住河中,他的名声,他的威望也必会大大受损。可他已全都不管不顾了。
这么多年追随陶北出生入死,他早已下定决心,必要为陶北夺取天下。他可以负任何人,却绝不会负陶北!
上官贤咬紧牙关,将一切杂念摒除,大步朝军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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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
朱瑙批完送汉中送来的公文,起身来到帐外吹风,却见谢无疾正好从营外大步走进来,神色凝重。
谢无疾走到朱瑙面前,轻轻叹了口气:“你派去的使者被上官贤杀了。”
朱瑙微怔,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那就继续派人去城外喊话,每个城门,从早喊到晚。告诉他们,开城投降者皆可得到善待;取上官贤人头者可得赏银千两,官跳三级!”朱瑙道,“抓到的探子放回去,让他们想办法离间军中的势力。”
他们刚刚围城的时候,河南军上下齐心,难以离间。可被困了这么久,城中的情形也改变了。
离间计不容易施展,主要是蜀军想要与城中取得联络极难。他们的人手根本安插不进蒲州城,唯一可下手的机会是河南军隔三岔五会派出一些探子或是信使打探外面的消息或是想法往外送信。蜀军若能抓住这些人,使出种种威逼利诱的手段,便有机会将这些人策反。这些人回到城内后,还要经历严格的盘查,若有幸通过,才有可能为他们所用。
至于能否成功,也只能试了再说。
谢无疾听他重金悬赏上官贤的人头,不由道:“我以为你想收降上官贤。”
上官贤是一员悍将,就连谢无疾也承认,此人若能为蜀军所用,来日必能成就大业。
“我自然是想。”朱瑙无奈地笑了笑,敛起笑容,“可我更想早日结束战事。”
谢无疾抿唇。片刻后,他低声道:“好。此事我会办好的。”
=====
郊外。
临时开辟的校场上,士卒们正在推着沉重的板车加速冲刺着。他们累得大汗淋漓,却不敢停下,因为军官始终没有下达命令。
而校场边,孟环看着这些训练的士卒,脸色很是难看。
这几天里,他一共两次成功地带人突破了蜀军包围圈,可最终粮草都没能运进蒲州城。守卫孤城的士卒们已经草木皆兵,现在只要一有人进入城楼的射程范围他们就立刻放箭,敌军是不敢靠近了,连援军也根本没法接近。
任务失败,粮草损失了还在其次。陶北虽然没办法调大军过来,在支援粮草上是很尽心尽力。可最让孟环心疼的是每次任务失败,他精心挑选并勤加苦练出来的人手也都赔上了。余下的士卒都是矮子里面拔高个,而且士卒也都失了信心,消极怠工,成功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小。
到底要怎样才能把粮草送进城去,孟环也不知道。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撞。
只盼着上官贤能再多坚持一段时日,坚持到他成功撞破南墙才好……
校场上已有士卒撑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孟环没有叫停,呵斥道:“爬起来继续跑!”
士卒想要抱怨却不敢,只能硬着头皮爬起来继续。
就在这时候,一名探子快步朝着孟环冲了过来:“孟校尉!”
孟环扭头见了来人,仍不下令暂停,只与探子走到一边。
“打探到什么新的消息了?”孟环问道。他目光仍盯着校场,以免士卒们离了他的监视就偷懒不好好训练。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探子的脸色有多难看。
“蒲州城……城内有人叛变,打开了城门。如今蜀军已经进城了……”
孟环猛地收回视线,瞳孔震动:“你说什么?!”
蒲州城,已经失守了?!
267、第二百六十七章
蒲州城中, 意气奋发的蜀军士卒们在大街小巷里快速穿梭着, 抓出一队又一队的河南军。河南军们垂头丧气, 与敌军形成鲜明对比。
今晨, 负责守卫南城门的河南军忽然叛变, 主动打开了城门,将蜀军迎入城内。其时天色尚早,大多河南军都还在休息,全然不知他们的敌人已经长驱直入。因此蜀军进城后,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反抗。一则当蜀军冲到面前的时候河南兵们都傻了眼,自然来不及组织反抗;二则,如今饿得骨瘦嶙峋的河南兵们也已没有反抗的力气了。他们或者束手就擒, 或者四处逃窜, 然后被抓捕回来……
等到中午时分, 蜀军已经搜遍了蒲州城内的大街小巷, 将城内的河南军全都控制了起来。河南军中的各项机密公文与武器库、粮草库也全被缴获。
被困了四个多月的蒲州城, 终于彻底落入了蜀军的手中……
……
……
朱瑙与谢无疾站在城楼上。这是城池的制高点,在这里可以将城内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
不断有各营的军官跑上城楼来,向他们汇报各项事务。忽然,又有一名军官跑了上来。
“陛下!”那军官道, “敌将上官贤已被抓捕,该如何处置, 请陛下发落!”
听到上官贤的名字,朱瑙与谢无疾等人顿时眼前一亮。这上官贤可是陶北的心腹爱将,在中原军中地位和声望极高。若此番不慎让他跑了, 这一仗的胜利的意义就会大打折扣。因此大军进城之前,谢无疾就下令用重兵先去围剿蒲州城的将军部,决不能让上官贤逃走。
如今蜀军士卒们竟然生擒了上官贤,抓到活的比抓到死的还要好!
朱瑙立刻吩咐道:“腾出一间空院子来,朕要亲自见上官贤。”
众人得令,立刻下去筹备了。谢无疾尚有军务要办,并没有与朱瑙一起去,只有程惊蛰带着一群卫士先去布置了。
……
……
不多时,遭五花大绑的上官贤被几名蜀军士卒推搡着走进了一间院子。
“老实点,别反抗!”蜀军士卒对他恶狠狠地呵斥。
上官贤并没有反抗,他仿佛一只生锈的木偶似的任人推搡拉扯。
今日蜀军进城的时候,他还在军营里休息,并没有料到手下会忽然叛变——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想了不少举措来防范,可惜终究没有防范住。
等得知蜀军攻进来时,他的营部已经被蜀军包围了。他的亲兵们奋力厮杀,本想为他杀出一条血路,可惜这几个月来他完全没有徇私,他的亲兵们也和普通士卒一样饿得两眼发花。最终蜀军们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攻破了他的卫兵营。
刚刚被俘时,他的情绪极为激动,拼命挣扎,还想与敌人死战到底。可他没有机会再拿起刀了。
到了现在,他认清自己此战已败,再无翻盘的机会,因此他变得极其冷静,冷静得如一潭死水般。
蜀军士卒们将他押到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周遭站满卫兵。上官贤目光放空,并没有去看那个人。
押送他的蜀军士卒忽然往他的膝窝里踢了一脚,低声呵斥道:“跪下!”
上官贤猝不及防跪了下去。他没有反抗,眼睛却稍稍有了些神,终于朝坐着的那人看了一眼——满院的卫兵和蜀军的态度他推断出眼下召见他的这人身份极高,恐怕不是谢无疾就是朱瑙本人,而且是朱瑙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即使此刻他已经万念俱灰,一心向死,却还是免不了产生了几分好奇。那位大名鼎鼎的朱瑙,这些年给陶北添堵无数的朱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这一抬眼,正对上朱瑙打量他的的目光,朱瑙脸上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已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思。上官贤顿时讪讪地撇开视线。
“如何能对上官将军如此无礼?”朱瑙温声斥责那些押送上官贤的蜀军,“快替上官将军松绑。”
“是,陛下!”几名士卒立刻上来为上官贤解开绳索。
听到“陛下”二字,上官贤眉宇一动:这人还真的是朱瑙!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然而当士卒们为上官贤解绳索解到一半时,他冷淡地拒绝了:“上官贤虽非豪杰,然吾志不能改,吾心不可动。如今既是败军之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朱公不必做无用之举。”
朱瑙亲自召见他的目的,上官贤心里很明白。以他受陶北器重的程度,倘若他投降朱瑙,对陶北将会是个极大的打击!朱瑙一定会想尽办法收降他,而他也是无论都不可能投降的!
不过朱瑙对他以礼待之,他虽不承认朱瑙的帝位,也不会恶语相向。仗已经打输了,逞这口舌之快又何意义?徒惹人笑话罢了。
朱瑙温言细语道:“上官将军实乃英雄人物,朕若能得上官将军,必会视为上宾。性命可贵,不复重来,将军又何必一心向死?”
上官贤懒得与他争辩,索性阖上双目,封紧口舌,一语不发。他的坚定无需言语表述,从这几个月的坚守便可窥其心志。
朱瑙并不意外,又劝了一句“上官将军还请三思”后,也缄口不言了。
院子里,忽然没人再开口。上官贤闭着眼睛站着,朱瑙坐在石桌旁不紧不慢地喝着手下沏的茶,双方无言地僵持。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上官贤先挺不住,身体随风晃了几晃。他早已虚弱至极,如何支撑得久?然而朱瑙的举动让他心里迷惑极了:朱瑙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只管使出来便是,他早已做好准备。眼下这般干耗着又是何意?
直到他快要站不住的时候,朱瑙终于开口:“上官将军可是身体不适?快找军医为将军看看。”
上官贤连拒绝的话也不愿说,生怕一开口就着了朱瑙的道,因此只用冷漠抗拒的神色表达自己的立场。
朱瑙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许无奈。他终于站起身,缓缓道:“将军忠义,朕十分钦佩。只是朕爱才如命,实在舍不得错失将军……”
他思索片刻,似乎也在寻找破局之法。忽然有了主意,开口道:“不如这样罢。既然将军在蒲州城坚守了四个月,不妨再与朕打个赌:朕想将将军再留四个月,倘若这四个月内将军愿意改志,朕必定重用,绝不违诺;倘若四个月后将军仍不愿归降,那朕就放将军走。”
上官贤不由一怔。他初听前几句,还以为四个月后他仍不肯归降,朱瑙就打算杀了他。可朱瑙却说,四个月能放他走?!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向朱瑙。朱瑙的神色很诚恳,并不像在糊弄人。可上官贤短暂的惊讶后却不相信他的说辞。
他混迹军中多年,各般手段都见识过,想要收服人心无非那几套:威逼利用,先棒后枣,又或是温水煮青蛙。可若朱瑙想把这些手段用在他身上,只怕最后仍是要失算的。
——莫说四个月,便是四年,四十年,他也绝不会变节!
不知朱瑙是否看穿了他的想法,并没有再多言,只道:“将上官将军带下去休息吧。”
士卒们领命,忙道了声“是,陛下”。这回他们没有再捆绑上官贤,对上官贤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上官贤自己走。
上官贤目光复杂地看了朱瑙一眼,转身离开了。
见他走远,朱瑙向身旁的程惊蛰吩咐道:“让人注意他身边的器物,别给他自尽的机会。”
程惊蛰忙道:“是,公子。”
他虽不知朱瑙缘何做出那样的许诺,但他知道上官贤只怕是根极其难啃的硬骨头。今日朱瑙并没有做什么说服上官贤归降的努力,他只是一直在观察上官贤而已,而正是观察的结果让他放弃了多余尝试。
既然不肯归降,那上官贤的确很有可能寻找机会自我了断。程惊蛰连忙去传令嘱咐那些看守上官贤的士卒去了。
……
……
黄昏时分,所有河南军降卒和城中存活的百姓都被暂时安置,河南军的兵器、辎重、公文等也都完成了清点收缴。谢无疾风尘仆仆地回到帐中,朱瑙正在看收缴上来的公文。
谢无疾没有打扰朱瑙,只在一旁安静地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朱瑙看完了手中的公文,将公文推到一旁。
谢无疾问道:“如何?上官贤降了吗?”
朱瑙委屈兮兮道:“谢将军,你说,难道我不如陶北么?”
谢无疾立刻道:“怎可能?上官贤瞎了眼,你莫理他。”
朱瑙这才满意点头:“还是谢将军目光独道的。难怪我这样喜欢谢将军。”
谢无疾好笑,又问道:“既然他不降,那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朱瑙摊手道:“我答应暂且留他四个月。倘若四个月内他肯归降,我便给他高官厚禄;倘若四个月后他仍然不肯降,我就放他走。”
谢无疾一愣。不管上官贤降不降,这人既然活着落到朱瑙手里了,朱瑙是必定不会杀他的,这一点谢无疾早就料到了。如今天下混乱,他们急需人才,不管什么样的人朱瑙都愿意收留。毕竟英才有英才的用法,庸才有庸才的用法,甚至诈降也有诈降的用法。此乃千金买骨之举,谢无疾明白。可是到了手的人还能放出去?!谢无疾不明白了。
他疑惑地揣测道:“你是有四个月内让上官贤必定归降的办法?”
朱瑙摇头道:“我还没想到。若是你有好办法,赶紧告诉我。”
谢无疾:“……”
谢无疾目瞪口呆,“那四个月后,他不降,你真的放他走?放他回邺都?回到陶北身边?”
这一连串的发问足见他的震惊。朱瑙不像是会在言语上玩弄心眼的人,那未免太过小气。可就这么把敌将放了,那可真是大度得令人瞠目结舌!
朱瑙解释道:“强留他并不能为我所用。且他在中原一带颇有声望,倘若杀了他,只会给陶北激励士气、挑起战事的借口。倒不如将他放还,卖他一个人情,也许日后能有所得也未必。”
谢无疾怔然无言。
这一层倒是他未想过的。杀了上官贤的确不是良策,就像有人杀了虞长明,蜀府必然上下震惊,蜀军必会立誓报仇。而留下上官贤,也确实很难纳为己用。如果是以前的谢无疾,他会把人杀了,如果是现在的谢无疾,他可能会一直将人关着再说。可朱瑙的魄力永远能出乎他的意料——居然还能把人放了!
仔细想想,上官贤虽对陶北忠心不渝,可人心复杂,他不为朱瑙做事,也未必不能承朱瑙的情。来日他回到陶北身边,若能重获高位,是否可以对朱瑙有一定的帮助?谢无疾也说不好,这就是一场赌注。
他很快又想到。上官贤被放还后,真的还能得到重用吗?朱瑙放还上官贤,却不会放还河南军,河南军损失惨重,陶北若要重新启用上官贤,还得重新为他筹措兵马……这其中的麻烦和牵扯……
谢无疾不知朱瑙究竟算到哪一步,可他自己是算不明白了。
朱瑙做事总是出人意表,却也并非他故弄玄虚,而是人心之复杂善变,人性之纷乱矛盾,往往实非言语可说、无道理可讲。有些话说来荒唐可笑,却偏偏一语中的。
谢无疾只知自己对人心的计算远不如朱瑙,既是朱瑙认为利大于弊的事,自有他的道理,于是谢无疾也不再问了。
“那如今得了蒲州城,下一步该怎么做?”谢无疾转了话题,“可需要趁热打铁?”
“那自然要。”朱瑙道,“明日起,我会立刻派人去河南府各州县说降。”
蒲州城这一破,上官贤被俘,河南府各方势力必然大为震动。没有了上官贤,他们就没有了主心骨,也失去了大量兵马。河南本就是陶北前几年收服的,他的根基扎得不算稳,容易被撬动。现在趁着陶北还来不及反应,朱瑙赶紧派人去说降那些势力,这是最好的时机。
各路使者接下来便要忙碌了,他们要用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方势力。而谢无疾也不会闲着,想要收服那些势力,光凭利诱可不行,还得将大军先往门口一摆,届时什么样的条件谈起来都容易得多。
朱瑙与谢无疾又商议了一番,直到夜色沉沉,两人这才同席睡下了。
268、第二百六十八章
生擒了上官贤后没多久, 蜀军又在河南军的军营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蒲州牧, 赵芜。
当初上官贤带兵入侵河中, 抓捕了赵芜后, 他并没有杀死赵芜, 而是将赵芜软禁了起来。这几个月来,他对赵芜好生照料,就连蒲州被围四个月,所有人包括上官贤自己的食物都大为减少的时候,赵芜是城内唯一没被克扣了吃穿用度的人。
因此当蜀军把赵芜从河南军营里找出来的时候,赵芜的身形仍然圆咕隆咚,还因为最近沾不到女色, 面色都养得比从前更红润了。
上官贤之所以如此厚待赵芜, 并非他心慈手软, 而是因为赵芜在整个河中府有极大的影响力。河南军想要在河中府扎根, 若能得到赵芜的配合, 此事便能事半功倍。只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将势力渗透河中,朱瑙就急急带着大军打过来了。
赵芜在上官贤手中都没有被杀,朱瑙就更不可能杀他了。于是在占领了蒲州城的第二天,朱瑙就亲自接见了赵芜。
赵芜被人带入临时官邸, 院子里除了朱瑙手下的几名官员和卫兵外,陈复亦在旁作陪。
当陈复与赵芜四目相对, 两人都有几分尴尬。
陈复先前曾是赵芜的手下,还是被赵芜派遣去汉中做使者才接触到朱瑙的。如今他却已经投靠了朱瑙,而且还要帮着朱瑙来与赵芜谈条件, 可说他的立场已完全颠倒了。但赵芜也知此事怨不得陈复,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当初丢了蒲州,沦为了阶下囚,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朱瑙笑眯眯地开口:“赵州牧,这几个月来可受苦了吧?”
赵芜当然不敢说上官贤一直好吃好喝招待着他,那不是自找麻烦吗?他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多谢陛下救命之恩呐!这数月来,上官贼三番四次胁迫臣变节,臣一直虚与委蛇,不肯顺从!若非陛下及时带兵赶到,臣只怕性命难保啊!”
朱瑙呵呵一笑。他能不知道赵芜这几个月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只是看破不说破,没那必要罢了。
“这么说来,”朱瑙开门见山,不绕弯子,“赵州牧日后愿意为朕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