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嗫嚅,朝银骷髅眨了眨眼。银骷髅仰天而笑,道:“八号不合用,丢弃。”吓得老丁一个哆嗦,差点把银勺掉进油锅里。
月色血红。两个面具人无声而出,抓起八号,塞上嘴巴,丢向山石旁的悬崖。
公蛎无力地拍打着身体,徒劳地看着小女孩跌落。说时迟那时快,却见草丛中 的小水蛇箭一般射出,缠住了八号小女孩的一只手臂。
七号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压抑着不让自己尖叫,只是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小妖……小妖……”
小妖?谁是小妖?公蛎转回头来。?
小水蛇过于用力,带动一块石头滚下悬崖,乒乒砰砰的声音,同一个小女孩滚下山崖的声音并无不同。?
七号捂住了耳朵。?
银骷髅的三根手指仍然举着,眼里带着笑,却分明是个恶魔。
“我……求你让我活着……我会做很多事……”七号艰难地说着,声音如同蚊 子一般细小。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下唇的血迹更是红得刺眼。
法门。公蛎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法门!哪里是法门?公蛎费力地扭动着身体从山石上下来。?
八号终于被小水蛇从悬崖下拽了回来,一人一蛇伏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面。但她依然昏迷,只是嘴巴微动,无声地叫着姐姐。?
公蛎很是烦躁,他觉得这个梦做得够长了,只希望能够尽快醒来。?
法门。快去找法门!?
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真讨厌。公蛎打起精神,朝银骷髅游去。一号还有二号柱子……不不,坚决不能朝那边看。?
公蛎在草丛中无声地滑动。在睡梦中是不可能闻到气味的,但公蛎分明觉得那种混合了桐油的血腥味,浓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谁替代了七号和八号??
老丁端着托盘上了石台,孩童的皮肤在托盘中发出莹润细腻的光泽。银骷髅站在石台正中,张开黑袍,背部的骷髅在红色的月亮下闪光。?
台下不知何时围了许多人,福娃娃面具诡异的笑脸后面,是一双双狼一般的眼睛,在月色中发出点点幽光。?
月亮的中部越来越暗,只剩下一圈红色的光晕。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带着一种血色一般的殷红。
哦,天狗吃月亮了。
公蛎顺着缝隙爬上石台。?
石台上,八张已经处理的人皮,薄如蝉翼,放置在八个玉制的小鼓上。鼓身在红月亮的映射下,呈现深浅不一的红色,如同滴血。而其正中,有一个脸盘大一个光圈,红色边缘,黑色内里,如同天上的月亮。
砸上去,砸上去。?
公蛎咬紧牙关,尾巴圈起一个尖尖的石块,朝石台正中投掷了过去。
粉尘四射,石台暗淡了下去,可是很快又恢复原样。银骷髅跳起了舞,不仅他,台下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共同在月光下跳着怪异的舞蹈。?
公蛎忽然暴怒起来。石台本是靠山而建,公蛎一个箭步窜上后面的山壁,疯狂地卷起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去,到了最后,直接拿尾巴横扫,轰隆隆一声响,倾斜而下的石块裹着草木泥土滑了下去,瞬间将石台掩盖了大半。
一个面具人叫了起来:“山体滑坡了!”?
无人理会,银骷髅同那些人依然疯狂地跳舞。?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群癫狂的人类。?
月亮的红光渐渐褪去,一点一点恢复原状,银盘一般倾洒着如水的光芒。银骷髅忽然停止舞动,朝公蛎藏匿的地方看过来。
快逃。?
公蛎一阵惊慌,扭转身体朝来时的方向逃了过去,却觉得身体一紧,被一个树杈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昆仑奴面具下,一双发红的眼睛,朝公蛎凑过来。?
这倒霉的梦怎么这么长!
公蛎徒劳地扭动身体。一瞬间,他觉得银骷髅的表情分明想要一口咬死他。
万分危急之时,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鸣叫,公蛎腾空而起——一只鹰抓住了他。?
未等他晃过神来,那只鹰松开了利爪,公蛎重重落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那条小水蛇身上。?
这是怎么啦?怎么同小水蛇融为一体了??
公蛎惊愕地看向小水蛇。恍惚间,他突然想起,那条小水蛇,正是自己!?
旁边紧紧拉住自己无声而泣的,是七岁的小妖。?

无心镜?
(一)
公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毕岸、胖头,连那个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间里。
公蛎疑惑地动了动,道:“你们……” 胖头飞快地端上洗脸水,然后开始跑上跑下:一大盘烧鸡,一只大蹄髈,一条烤羊腿,还有一碟全福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看来是一直炖在炉上,单等公蛎醒来。
阿隼将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头,喝道:“起来喝茶!”?
公蛎浑身酸疼,撑着腰坐起来,嘟囔了一句:“这是关心人呢还是要挟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蛎肩头一拍,道:“龙掌柜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证不跟你抢。”?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蛎给拍倒在床上。公蛎岔了气,挣扎了好久爬不起来。?
阿隼打趣了他几句,回头同毕岸低语道:“已经查到。据洛阳县志记载,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岭黑月崖山体滑坡。距今刚好十年。”?
毕岸颔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蛎,转身出去了。?
公蛎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这是怎么了?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头忙过来搀扶。?
毕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蛎在胖头的侍候下洗了把脸,抓过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个来了没?小妖怎么样了?”?
毕岸回过头来,道:“小妖早早已经醒了,她的梦游应该不会再复发了。”?
公蛎撕下一大块蹄髈塞进嘴里,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赶紧给我看看我的大明宫。”
胖头从墙角提出一个破旧的包袱来,里面传出清脆的碰撞声。
公蛎扑过去心疼地抱住:“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碰坏了可怎么办?”
胖头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砖烂瓦的,能值多少?!”?
公蛎喜滋滋道:“胡说八道,我跟你说,你娶媳妇的钱,可都在这里了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解开了包袱,顿时愣住了。?
花纹没错,但原来晶莹剔透的天山阴玉,变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皱皱巴巴,如同用过的草纸。最关键的是,没有一个完整,全部都是打烂的!
公蛎大怒,一双油哄哄的手抓住了毕岸的领口:“我的窨谶鼓呢?你藏哪儿了?”?
毕岸拂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梦游,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蛎暴跳如雷:“放屁!我怎么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来了!快还给我!”胖头惶惑地看着两人撕扯,不知道该帮谁。?
毕岸无可奈何道:“你清点一下,八个,不多不少。”?
公蛎气呼呼将碎片抖搂出来,简单拼了一下。果然是八个,雕工花纹也完全没错,正是窨谶鼓的样子。公蛎吼道:“玉呢,怎么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毕岸脸上一沉,一道精光从眼中射出。公蛎顿时怂了,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毕岸冷冷道:“窨谶鼓被破了法门,精气散尽,原来用来吸收精气的天山阴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头在一旁小声道:“老大,这怪不得毕掌柜。这些东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梦游,爬到柜子顶上,使劲儿丢东西,把这些小鼓砸了个稀巴烂……”他心疼地看着一堆破烂儿:“真够可惜的。”
大明宫,小美人儿,就这么没了。公蛎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捧着玉鼓碎片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哽咽着道:“第八个是从哪里来的?”
毕岸对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无可奈何道:“那个 小木鼓,是个鼓中鼓,外面是伪装的木头,里面便是第八个窨谶鼓。”
公蛎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个窨谶鼓就在小木鼓里,还让我敲击!” 毕岸不理会他的质问,道:“第八个小鼓,没有用人皮。”?
公蛎愣了下:“什么?”
毕岸道:“当年制作这批窨谶鼓时,只完成七个。”
昨晚的梦境如同画面一般掠过公蛎的脑海。血月亮,热桐油,银骷髅,还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蛎终于不再纠结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梦游,和我昨晚的梦……好奇怪的感觉。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炼前的状态。”
毕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公蛎不懂他说什么,神态之间更加迷惘。?
毕岸道:“这话说来长远了。上次孩童失踪案,我迟迟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为我发现大杂院不仅设有剥卦,还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贸然冲进去将那些孩子解救出来,只怕他们一辈子都难以 恢复神智。”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继续道:“午夜子时,我们破了它的卦阵。你也很清楚,并不是按照阴爻阳爻这么随随便便用绿篱或者什么东西一摆,便能称得上卦阵。”
公蛎本来正想问问是否按照卦象阳爻阴爻排法便可设置卦阵,听了此话“吧嗒” 一下闭上了嘴,装出很内行的样子,郑重地点头道:“对,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器。”
毕岸道:“大杂院剥卦的法门,便是那个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间一直有“震” 的意义,比如哪家生了个儿子,宝贝得很,唯恐早夭,便会放一个石碾在其房间门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气。
“破了法门之后,石碾子化为一个破鼓。但我却发现,那种激荡的阴气仍在。” “后来我们便找到了七个玉鼓。当时我便觉得十分奇怪,因为窨谶鼓应该是八个。所以你说带回来,我未加拦阻。可是当我看到你从老木匠家里讨来的木鼓后,便知窨谶鼓齐了。”
公蛎总算理顺了后来的情况,小声道:“从我带回窨谶鼓之后,小妖便一直梦游跟了来。”
毕岸点头道:“窨谶鼓属于黑巫术的一种,手段阴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 着的女童背部皮肤和阴玉为鼓。阴玉可锁住被剥皮之人的怨念,并吸收天地灵气,以此增长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谶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渊源。”
公蛎想起梦中七岁的小妖,低声:“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两人是制作窨谶鼓的人选之一。只是当时……”公蛎突然愣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她……她当时被一条小水蛇,啊不,被我给救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一盆浆糊,理不出一丝头绪。
毕岸看了他一眼,将眼睛转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经历,可能因为太过惊 吓不愿想起,所以这十年来她一直看起来开开心心。可是这次八只窨谶鼓同时出现,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忆,不过以做梦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公蛎纳闷道:“她做梦的时候,只认得我,她叫我龙哥哥。”公蛎想起她被抛下悬崖的那一瞬间,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脚踝——可是,那条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吗?
毕岸道:“窨谶鼓,我也是第一见到。但我曾听说,这种过于阴毒的法术,不仅世间痛恨,连老天也不容,在制作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异常事件。比如平地响 雷,山体滑坡。如同……”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 人,必先渡劫。”
公蛎低下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毕岸道:“我已经查到,洛阳方圆最适合制作窨谶鼓的,只有黑月崖。刚才阿隼所说你已听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无故出现山体滑坡。官府勘查,只发现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条。可惜年代久远,这些物证已经无从找到。”
……公蛎横扫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盖了石台,仪式因干扰而终止。?
不对!公蛎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十年前的县志已经记载了山体滑坡,岂不是当时窨谶鼓的法门已经破了,怎么还能勾起小妖隐藏心底的回忆?若是当时未能破掉,而确实是自己昨晚的功劳,又如何解释县志记录之说?
这似乎是个难解的死扣。?
公蛎心中混沌一片,茫然无措。?
毕岸继续道:“所以这些窨谶鼓,当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骤。八个窨谶鼓,只有七个用了人皮,被伪装在木鼓里的那个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来,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为剥卦的一个辅助,而不能单独作为法器使用。”
公蛎充耳不闻,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头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动了一下,用力的这头被搬起半尺高,另一头纹丝不动。公蛎力气不济,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将桌腿儿弄坏。
——昨晚的只是个梦,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任何法力,如今没有这个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坏人家黑巫的施法现场。昨晚梦里那条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水蛇,只是个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梦游时唯一认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蛎倒很想认为小妖对自己情有独钟,可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公蛎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抱着脑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响窨谶鼓,而是直接砸掉,又当如何?”?
他本想听听毕岸的解释,不料毕岸断然道:“已然过去的事情,不能假设。”又道:“山体滑坡,便是天意,只是看这个天意通过谁的手来表现。”?
一丝不安,还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划过公蛎的心头。?
天意之手?谁?是自己吗??
毕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着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来泛滥成灾,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阴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势难以控制。”?
公蛎忽然觉得很是烦躁,避开他的目光,拈起一块糕点丢进嘴巴里,满不在乎道:“行了,谁知道昨晚怎么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谶鼓坏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对天意还是巫术都不感兴趣,只要有银钱花着,有好东西吃着,有美景美人儿 瞧着,我就知足啦。”推了毕岸出门,大声叫道:“胖头,过来吃肉啦!”
(二)
阿隼并未离开,正在院中徘徊,一见毕岸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天意之手?”
毕岸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
阿隼眼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道:“还真是这小子……记录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县志,这么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进库房,一本书掉了出来砸我脚面,结果一翻,正是这本……”
毕岸静静地听着。阿隼眼睛扫视着公蛎房间的窗户,咧嘴苦笑道:“我真没看 出他有什么本事。”
毕岸道:“连他自己也尚且未意识到。”
阿隼急道:“刚才他怎么说?”?
毕岸摆手道:“不急,稍候再议罢。我只是提点了两句,并未明言。”
阿隼愤愤道:“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他。我跟了他这几天,你猜他都做什么了?”他满脸的无奈,“暗香馆去了五次,水粉巷去了两次,吃了三次醉仙楼的烧肘子,逛了一次成衣铺。银两花完之后,前天上午他在北市码头数来往的船只,溜 眉色眼地偷看女人,午后在磁河边上看了半日野狗打架,还在一旁加油鼓劲,比两只野狗还兴奋。剩下的便是睡觉,指使胖头做事,同财叔打嘴官司。您瞧他这点出息,跟得我乏味得要死!”
毕岸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道:“他对那些东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开心 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这种,争强好胜的,背负太多,反而没有了自然随性。”
阿隼试探道:“要不换个人跟着他?我那边一堆的事儿……高阳王进等,身手都不错。”
毕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来办,其他人我总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珏也在他手上,虽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经能够发挥效力。”
阿隼惊讶万分,换了庄重之色,道:“是,一切听候公子安排。”?
两人一起外出,毕岸边走边道:“查查那个老木匠的底细,看他的窨谶鼓是从哪里来的,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另一个,若实在找不到库房记录,试试能否找到当时的仵作……”
房间里,公蛎表面上欢快地同胖头大快朵颐,但常常一晃神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连胖头都觉察出了异样,不时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睡好。?
公蛎突然觉得很累,茫然地愣了片刻,道:“胖头,你觉得我们如今的日子怎么样?”?
胖头正将羊腿上的肉一点点地撕下来,头也不抬乐呵呵答道:“多好啊。有饭吃,有活干,有地方住,还有一帮街坊、朋友。嗯,找到妹妹,过两年再娶个老婆,就圆满啦。”
公蛎下意识地重复一句“多好啊”。胖头忽然有所警觉,道:“老大,你是不 是……还是想离开忘尘阁?”
公蛎顺坡下驴,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胖头脸上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但很快便神色坚定,憨笑道:“有点舍不得,不过我听老大你的。你说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过,”他吸着下嘴唇,“为啥要离?
开啊?我看毕掌柜是好人,经营这个当铺,其实是在帮我们。”
公蛎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赞许,信口开河道:“我看你近来那些小生意做得 不错,不如我们另起炉灶,换个地方做买卖。”
胖头耷拉着眼皮,开始啃手指甲,小声道:“若是不离开洛阳,在哪里都一样。在这里做,房租什么的全省了。而且我还有,还有……”
不用说,定是因为那个虎妞。公蛎懒懒地打断道:“算了,我说说而已。”?
胖头惶恐道:“老大你别生气,我什么也不懂,都听你的。”?
公蛎将碗筷一推,疲倦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道:“偷吃什么好东西?也不叫我。”?
她脸色苍白,眼睛也有些红肿,不过精神倒还不错。公蛎忙让进来。小妖用手扇着鼻子道:“唔,整个房间都是饭菜味,赶紧出来散散味道吧。”不由分说拉了公蛎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不错。公蛎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打趣道:“听说你梦游,哈,哈!”
小妖消瘦的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咬唇笑道:“我听小花说,我这两日净给你们 忘尘阁添麻烦了。”又笑道:“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梦游?”
公蛎装作随口问道:“你都做什么梦了?”?
小妖摇摇头,迷惑道:“不记得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听说我都梦游了好几天了,小花这丫头也不告诉我,还说是李婆婆编排我,叫我不要信。结果,昨晚梦 游,我突然自己醒了,发现竟然在你的屋里,还哭得满脸的泪!”她吐了吐舌头,笑得极其明媚:“这要让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么说我的坏话呢,说不定会说我看 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翘,十分可爱。
以往时候,公蛎最喜欢这样的玩笑,今日却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别理她。看你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顾的,被宠坏的。”
小妖脱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着却困惑地顿了顿,哑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连个表姐堂姐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姑娘啦。”
公蛎更加惊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宠坏了你。”?
小妖见公蛎心不在焉,只当他昨晚没睡好,刮着鼻子嘲笑道:“人家梦游就散散步,你梦游就摔东西,幸亏毕公子脾气好,要是我家姑娘,这两个月的月钱都没啦。”
公蛎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两人正在说笑,胖头忽然从前堂叫道:“老大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能当几个钱?” 原来汪三财刚去接一个外单,叫胖头在前台守着。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给胖头,反而对公蛎不管不问。?
小妖告辞,公蛎去前堂一看,原来是一面没有镜面的镜子。?
镜子为椭圆形,巴掌大小,中间的镜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银制双龙戏珠外圈,花纹雕工皆寻常得很,轻飘飘的,而且表面已经氧化变黑。这么个破镜子,光剩下外圈,还真不值什么钱。
公蛎见柜台外无人,问道:“谁拿来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蹿,露出个虎头帽子:“我的我的!”?
公蛎探头一看,原来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宝。
王宝刚过了八岁生日,那叫一个调皮捣蛋,真是狗都嫌弃,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红红的不停流泪,看上去更是又脏又皮。公蛎晃了晃镜子,道:“你从家里偷 的吧?赶紧还回去!”
王宝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偷的,我娘说坏了不要了,给我换糖吃!”
胖头插嘴道:“我刚才都说了半天,他主意大着呢。”?
公蛎正心烦意乱,将镜子丢给王宝道:“走走走,小屁孩别捣乱,要当也得你家大人来。”?
王宝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着公蛎,摆出一副准备撒泼打滚的气势。公蛎不耐烦道:“胖头你去叫他爹娘来。” 王宝一听,抢过镜子塞入怀中,爬起来撒腿便跑,刚出门便被拎着扫帚的李婆婆抓了个正着:“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学会偷东西了啊!我的东西呢?”接着又大 声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宝反过来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杀猪一般嚎叫,却忍痛不松手,将王宝按倒在流云飞渡门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银簪从王宝衣服里掉下来,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举着给乡邻 看:“看看,看看,这么大点儿,都敢偷东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人赃并获,王宝也不服软,反而对着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乐乎,只见赵婆婆拧着小碎步子快速走来,叫道:“别打了!王宝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气。他爹娘今天去进货,托我照看一会儿。谁知他眼瞅不见就乱翻你的东西。王宝,站一边去!”?
赵婆婆自己没有孙辈,对王宝甚为疼爱。听赵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瘪了憋嘴抽泣起来。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满身脚印,气呼呼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大了,一点礼数都不懂!”
赵婆婆不住道歉,并按着王宝赔礼。王宝勉强鞠了一躬,放大声号啕起来,边 哭边数落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说让让小孩子!”听的人都觉得好笑。
见众人都劝,赵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开了王宝,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本来到此便罢了,谁知王宝趁李婆婆转身之际,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逃开了,不远不近地站着,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爱计较的,这下暴怒,一边追一边点着王二狗的名字叫骂,说他家教不严,养出这个小鬼头来。?
李婆婆哪里跑得过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宝又绕着回了茶馆,趁人不备,捡起一块碳渣丢了火炉上炖着的茶汤里。这下半锅茶汤全毁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 了。李婆婆炸了毛,拿着火钳风一样追赶王宝,骂道:“我不要不弄死你这个小东 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长大了也是个独眼龙!”
经这么一绕搅,公蛎忘了刚才的烦闷,叼着根牙签围着看热闹。正听李婆婆骂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龙哥哥,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却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铺,又要照顾父亲杨鼓,忙得不可开交,公蛎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没想着去看看她。?
两人来到珠儿的裁缝铺子里,公蛎见她脸颊消瘦,关切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不见你出来。”?
珠儿默默地给公蛎倒了杯茶,自己却不坐,站在公蛎前面默然不语。公蛎刚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气将茶喝完,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无话找话道:“你爹 爹呢?”
珠儿道:“哦,我让回屋休息了。”两人又无话了。?
公蛎见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龙哥哥,柳大……柳大,回来了。”
公蛎的眉骨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
珠儿脸上闪过一丝害怕,但依旧口齿清晰,表述准确:“是柳大,每次的装扮都 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这半个月来,我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进货,看见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样往敦厚坊这边来,我还以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脸有些苍白:“第二次就在我们街口,他扮成了马车夫,一看到我,马上 赶车离开。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来开门,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你家当铺门口的梧桐树后,就留意了一眼,结果发现,竟然是柳大!”
公蛎愣住了,迟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毕岸同阿隼 对他的案子颇为重视,怎么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前两次虽然不安,心里却不敢确定,也没敢 去打扰你和毕掌柜。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虽然他换了装扮,背影却绝不会认 错。”她握起拳头,冷冷道:“别说他装成一个乞丐,便是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 珠儿对柳大恨之入骨,当初不知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装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认出。?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见面会如何。?
珠儿道:“龙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绝不是一类人。这些事,我实在不知道找谁说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门口偷窥,担心他回来找你和毕掌柜报复,所以想提醒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