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疯疯癫癫,浑身颤抖,即使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果。妈妈不清楚庄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事情的真相才被部分还原。原来与庄凌同一班的四个女生失踪了,没留下一丝信息,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了。
庄凌是唯一知情的人。她和那四个女生是形影不离的小团体,只有她没有失踪。如果被焦急的警察或者失踪者家属知道,他们一定会逼着她说出她们的下落。她会被那些人眼睛里燃烧的橘红色火焰吓坏,她已经疯了,带着疯掉的优雅蜗居在恐惧中。
假如人们逮住她,会问,你的那些朋友到哪里去了?
她会像被猎人追捕的小狐狸从洞穴里惊恐地望着他们,也许会说,她们……被怨咒带走了!
疯子的话,谁也不会相信!
是你把她们给杀死了!
尸体藏在哪里?
快告诉我们!
你这个万恶不赦的罪人!
妈妈宁愿把她永远藏起来,把事情装饰得更加悲惨一些,于是人们知道,失踪的学生不是四个,而是五个。
姐姐一直被藏在阁楼里,由爷爷照顾。妈妈便带着庄嘉惠搬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直到爷爷去世,她们又搬了回来。妈妈费尽心思不让庄嘉惠发现阁楼住着人,所以当庄嘉惠看见姐姐出现在面前时,她以为那是鬼魂,那是幻觉。
结果一切都是真的。
姐姐还活着。
她才是第五个冤魂吧。
这个消息,掠过他们惊愕的眼神。韩傲然和袁少芬张大嘴巴。
"你姐姐没有死?"
庄嘉惠点了点头。
"可是,怨咒明明说……奇怪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怨咒呀。"
沉默。沉默覆盖了每个人的嘴唇。
谁也不能确定怨咒的真实性。一旦否定,便显得他们的荒谬与可笑,他们一直是相信怨咒的存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的。对韩傲然和袁少芬来说,如果怨咒真的不存在,他们便是多么可笑的可怜虫。
因为他们曾经相信怨咒而无意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的鬼魂在这个雨季回来了。
即使沈东暴毙那天他们在教室里看到的红鞋女鬼是庄嘉惠的姐姐,可庄嘉惠说过姐姐只有那一次从医院逃出去,所以陆平看到的,韩傲然看到的,沈东在地铁看到的红鞋女鬼,确确实实是那个人的鬼魂。
不会有错。
庄嘉惠把姐姐推到医院的草地上晒太阳。今天天气出奇好,阳光像苔藓覆盖整座天空之城,蜻蜓与蝴蝶扑闪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
第73节:第五个冤魂(7)
风带着植物的香气吹来。
姐姐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像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妹妹的脸颊。
庄嘉惠把手心轻轻地放在姐姐的手上,手心的温暖覆盖冰凉的手指。姐姐的眼睛平静地眺望着远方,她望得入了神。这么一个安静的女孩,跟发疯的时候完全不同。也许在这美好的晴天,她内心深处那股邪恶的念头正陷于沉睡,无法再作祟。她失去了痛苦,懂得安宁。
"小惠,今天是几号?"坐在轮椅上,身体以对待精神病人的方式被紧紧裹住的姐姐忽然抬起头来说,微笑着,盛放出最温柔的色彩。
她这时并不像是个精神病人。庄嘉惠感到微微吃惊,随即回答道:"五月二十八日。"
"哦,又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姐姐却笑了笑,安静地望了一下流向远方天际的云。她又说:"小惠,你可以帮我一件事情吗?"
"哦,是什么?如果我可以办得到的话。"
"今天晚上,我想去一个地方。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可是……"庄嘉惠显得很犹豫。考虑到姐姐的病情,她实在不愿意冒这个险。即使姐姐此时此刻看起来就跟平常人无异,而且还用那么哀求的眼神注视着她说:"小惠,求求你了,帮帮我这一次。好吗?"
她无法拒绝那般哀求的眼神,硬不下心肠,很快便心软了。
"答应你可以,不过我得陪你一起去。"
庄凌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后,月亮是红色的,雨水暗黑。庞大的雨声,荒芜的世界到处吟唱着死亡的悼词。风把视线吹乱,河流冲击堤坝,海水侵蚀陆地。白昼里的安宁静谧顷刻轰隆倒塌。
庄嘉惠看着窗户玻璃上雨水不断地撞击,大雨倾盆,不无担忧地回过头对姐姐说:"姐,下这么大的雨,不要再出去了吧?"
庄凌又恢复了她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态,好像没有听到妹妹的话。她木然地站起身,走出房间,那双红鞋在幽暗的走廊里迅速黯淡下去。
庄嘉惠只好跟了上去。
两人下了楼。庄嘉惠跑去值班室引开护士的注意,待庄凌走过去后,她顺手借来了值班室里的雨伞,打开,追上已经走在雨中的姐姐。
雨特别大,好像是整个雨季把最后剩余的雨量一次性地倾泻完。一路上能清晰地听见撞击在雨伞上的雨声,哽咽的,低呜的,是鬼魂的哭泣。庄嘉惠尽量把雨伞移向姐姐那边,可庄凌的脚步越来越凌乱。
在黑夜的街道边,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汽车,行人十分稀少。两姐妹,姐姐牵引着妹妹的方向,走进了熟悉的道路,庄嘉惠看见远处的学校在风雨中摇曳着飘零的身影。
姐姐是要去学校吗?她去哪里干什么?
应该问出来吗?
可是姐姐的神情几近崩溃了,跌跌撞撞,怀着急迫的心情加快脚步,想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似的,就好像知道那些人在等着自己,不见不散。
庄嘉惠这个时候才有点想放弃了。
"姐姐,不如我们回去吧?"
庄嘉惠放缓脚步,可姐姐反而走得更快,从雨伞下冲进雨水里,多么滂沱的大雨也无法阻挡她疾奔起来的步伐。撑着伞的庄嘉惠差点追不上她了。
但她终于停了下来。庄嘉惠看见姐姐在学校后面的池塘边停下了脚步。庄凌呆呆地盯着那个池塘。黑色的池塘水面被雨点打起一个个疙瘩,消失,又出现,像接连不断的伤口。
往日的池塘总是浮满垃圾,然而今天却异常清澈,看不到一点污秽物。是学校派人来整理干净了吗?不得而知。只是庄嘉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池塘,美丽得有点陌生了,是那种感觉吗?好像一个神婆突然回复了年轻的美貌,时光宛如倒流。这样的池塘对庄凌来说大概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她扑通地跪倒在池塘边,开始嘤嘤哭泣。
"对不起,宁遥,小洁,碧云,米米。对不起,我不应该扔下你们的!对不起啊!你们原谅我吧!我这就来陪你们了!"
庄凌站起来,慢慢地向池塘里走去。水面氤氲着潮湿黏稠的水汽,雾起,光芒跌落其中便消失不见。那层薄薄的雾气,像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门似的,庄凌走向那个方向,池塘黑暗的水面淹过她的小腿。
第74节:第五个冤魂(8)
"姐姐!快回来!"
庄嘉惠急了,扔掉伞,飞快地跑过去抓住姐姐的手。
不能!她不能让姐姐自杀的!
尽管庄凌回过头眼神哀怜地恳求她放开手,但庄嘉惠依然死死抓住她往岸边拉。
"姐姐,你不要走!"
庄嘉惠苦苦哀求,就在此时,她感到肚子莫名的一阵剧痛,体内仿佛形成了一个火辣辣的洞,胆汁咝咝地响着要穿肚而出,她捂着肚子瘫下去。同时,紧抓住姐姐的手忽然仿佛触电似的,一些零碎的影像从对方的指尖传送过来,拥挤地闪烁在自己脑海里。
她好像闯入了姐姐的记忆。
影像里也是下着今晚这么黑这么大的雨。有五个女生站在池塘边,而姐姐似乎也是其中一个。她看见另外四人都换上了泳衣,校服放在一边。
她们要在池塘里游泳吗?
她认出那四个女生。她曾经见过她们,那天替安锦言送情书到韩傲然的班级,她无意中闯进消失的高三八班时遇到的那四个女生。
黑雨与夜幕交织。她看见有一个女生回过头来跟姐姐说:"哎,庄凌,你在这里看好我们的衣服,我们要下去啦。"
"宁遥。"姐姐说话了,"下这么大的雨,我们下次再来吧。"
"怕什么?别担心啦,我们很快就上来的。"
"可是……可是,如果跟人家说的一样,那间死了五个学生的教室真的被淹在池塘下面的话……"
"如果真有,就证明怨咒是空穴来风嘛!这不正是我们要来探个究竟的目的吗?反正看看也无妨嘛。"
姐姐显得很无奈,"那你们小心点,有什么情况立刻游上来喔。"
"知道啦。"
叫宁遥的女生轻松地向她挥了一下手,连同其他三人,头上戴着潜水照明灯,跳入池塘里,慢慢地游到水深的地方,然后一头扎进去。那片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水纹慢慢地平静下来。躁动的雨点落在她们潜下去的水面上。
姐姐在岸边等候着。雨不断地钻进脚底的土壤里,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寒气像一棵健硕的被施了魔法的植物,蔓延地缠绕着小腿并意图覆盖全身。姐姐感到焦急不安,陪伴她的只有全世界潮湿的雨。
过了约莫一分钟,忽然从水底探照出几束越来越清晰的灯光,是宁遥她们浮上来了。姐姐紧紧注视着那团发光的水面。终于,一团明亮的光芒破水而出,那四个女生浮出了水面。姐姐这才松了一口气。
"宁遥,你们快游过来呀!"
然而,那四个女生依然浮在原处。怎么了?她们面露惊恐,就好像有谁从水底下追上来了,她们拼命地朝姐姐所在的岸边划呀划,双手拍打水面激起很大的水花。
她们却游不过来。在看不见的水底,有什么抓住了她们的脚,拖着她们要往水底沉下去。第一个女生从水面消失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一张张痛苦和绝望的脸孔在姐姐不可置信的视线里消失掉。
宁遥向姐姐发出最后的呼救:"庄凌,救救我!"
姐姐吓得不知所措,她不敢跳进池塘里,她相信是池塘底那些怨咒的冤魂正在把她的伙伴们捉走。可怕的怨咒!可怕的冤魂!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她的眼皮上,很痛,视线被模糊了。她依稀看见宁遥扬起的手消耗完那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沉进水里,不见了,那束光线也熄灭在水面上。
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
精神崩溃的姐姐踉踉跄跄地离开池塘边。她居然傻傻地笑了。她疯了。
影像被突兀地切断。
庄嘉惠回到了现实中。雨,姐姐,池塘。她抓着姐姐的手因为肚子疼痛难耐,再也使不上劲,姐姐轻易地就把她的手甩开了。池塘里有什么,引导着姐姐向水深处走去。
"姐姐!别!"
庄嘉惠大声呼唤,声音渺小,姐姐最后回头看她一眼,流着泪,脸颊漾开解脱的微笑。七年的疯癫与痛苦,背叛伙伴的愧疚,在这场大雨中,有了最终的了结。
姐姐彻底地消失在水面上。
而这个时候,雨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就像哭泣的人终于等到了伙伴。
第75节:第五个冤魂(9)
庄嘉惠肚子里的疼痛也渐渐平缓下来,她勉强撑着站起来,望着那片平静的水面发呆。
妈妈从那边的道路神色焦急地跑过来。
"你姐姐呢?我的小凌呢?"
庄嘉惠怔怔地指向池塘,姐姐刚沉下去的地方。妈妈一下子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泪水涌出眼眶,她抱着庄嘉惠痛哭起来。
母女俩的身影纤长地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
一切都结束了。无论怨咒存在与否,都结束了。
警察在之后的几天对池塘进行了大规模的水底搜寻,除了打捞出姐姐的尸体,还发现了四副女生的骸骨。这个消息震撼了整个学校,凑热闹的同学们或者到池塘边,或者爬到围墙上围观。大家心里都认定这五个人的死与怨咒大有关系。
实际上,那四个女生是被池塘底的水草缠住脚而溺死的,并不是被水鬼抓走了。
至于池塘下是不是有那间传说中的教室,警方派出的蛙人汇报的情况是水底下确实有间教室的残垣败瓦。
正当同学们为此惊呼怨咒真的存在时,却有进一步的消息打消了他们的念头。根据警方调查得知,真实的情况是几十年前这间学校刚建校时,开始选址不当,碰上发洪水,刚建起来的第一间教室就被冲塌了,后来才决定移到旁边地势更高的地方建校。
所以那间教室根本就从来没有使用过,更别说倒塌压死五个学生了。
唯一诡异的是,发现那四个女生和姐姐尸体的时候,她们都是手牵手,好像时隔多年的好朋友,再次重聚在了一起。
然后再过几天,学生们发现学校请来的推土机把那个池塘给填平了。
多年来笼罩着学校的怨咒就这样结束了吗?
谁也不知道。
也许下一个雨季还会有达到四十四人的班级,也许还会继续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恐怖事情……
雨是永远不会停止的。[=BWW][=YM3][=BT(]
第76节:墓园惊魂(1)
墓园惊魂
大事件过后的狼藉生活,有待慢慢地收拾。
雨后清新,教室的窗台滴落着水珠,如同时间读秒,嗒,嗒,嗒。
黑夜与白天交替出现。
为姐姐举行葬礼的那天,灰冷的色调首尾相连地覆盖了城市所有的苍穹,铅灰色的云投下可以淹没悲伤脸庞的影。墓园显得静谧,花的绽放和阳光的坠亡全都是静悄悄的。
来参加葬礼的人们穿着沉重的黑衣,静默不语。流淌在空气中的冷涩粉末无声无形地撒落,落在人们的肩膀、发梢,以及悲伤的眼晴上。
宛如一场黑白默剧。
墓碑上姐姐的遗照散发出安息的微笑。
妈妈伤心低泣。
庄嘉惠也感到那丝丝入扣的忧伤,混入了半透明的血管里。晶莹的眼泪撒入脚底的土壤里,无声。她擦干眼泪,抬起头时忽然看见远处站着安锦言。安锦言投过来温柔的一笑,仿佛是一种安慰。
庄嘉惠也对她笑了笑。
葬礼结束后。庄嘉惠再抬眼望去时,安锦言不在那个地方了。她已经离开了吗?庄嘉惠举目四望,寻找安锦言的身影。她却看见韩傲然和袁少芬原来就站在参加葬礼的人群后面。
他们走过来。韩傲然温柔地安慰她:"你节哀顺变。"
"谢谢。"
袁少芬说:"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对了,上次我和韩傲然去美术室打扫的时候,发现墙壁上的那幅画不见了。"
"不见了?用水浇湿也看不见了?"
[=BWS][=BWD(]墓园惊魂
"是呀。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跟着这件事一起终结了吧。"
三人顿时有种落下心头大石的感觉。
参加葬礼的人陆续离开,墓园里渐趋冷清。只有那一排排整齐的墓碑横亘在天空下,拥挤地填满墓园的空寂。
他们开始离开。庄嘉惠走在两人身后,她忽然听到哪里传来呼唤的声音。她停下来。韩傲然和袁少芬毫不察觉地继续前行,越走越远。
墓园,天空,分不清谁是困与被困,均已混成一体的寂寥。树林里的树叶与树叶之间变得越来越安静,那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清晰得就像有人躲在里面。
庄嘉惠看见韩傲然和袁少芬已经走出老远,她想追上去,可那若隐若现的声音幻化成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她的意识,揪着她的脚步,她竟朝那片幽暗的树林走去。树林里铺满落叶,踩上去有沙沙的声响。
枝盛叶茂,繁杂的枝丫迎面摩擦过皮肤,留下细小的灼痛。庄嘉惠渐渐深入树林,那声音已经清晰得似乎近在耳畔了,但那嗫嚅的话语仍然听不清楚。
树林的光线暗淡,氤氲着雾状的水汽。
很突然的,那低低的声音被掐断一般听不见了。庄嘉惠停住脚步。前面是漫无尽头的树林,后面是距离很远的墓园,她有点不知所措。是回去呢?还是继续寻找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声音?
她想了想,茫然的目光忽然扫见树枝的缝隙间露出的一小块墓碑。
这种地方也有坟墓?
在拥挤的墓园外围,那个坟墓就像被排挤的灵魂,显得孤独。庄嘉惠的目光莫名地被那墓碑吸引着,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举动。
如果她走到墓碑面前,看清楚墓碑上的名字,她绝对会吓得魂飞魄散。
但她还没走近就已经感觉到了异样。有什么东西突然地出现在她身后,一声不吭地窥视着她。那东西的呼吸声轻微,但被这幽静的树林衬托得十分放肆。
"是……是谁?"
身后并没有回答。
静静的。逼近的寒气骤然令庄嘉惠全身的温度急剧下降,她的骨头和神经都轻轻地哆嗦起来。
要命啊!不会又是那种东西吧?
她心想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明明怨咒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呀!
正想着,一只枯爪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吓得当即一软。
身后传来低沉得像死人一样的声音。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只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你……莫怪莫怪啊!"
"哦。你是庄家的孩子吧?"
后面的人好像认出她来了,低低问道。
啊?它认识自己?难道不是鬼?
庄嘉惠大着胆子慢慢回过头,那张脸还是让她不大不小地又吃了一惊。光线幽微的林中出现一张枯树老皮般的脸孔,深邃摄人的眼神。庄嘉惠使劲地咽了咽口水。
"老奶奶,是你啊。"
安锦言的祖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动作很慢地把那皮包骨的手从庄嘉惠的肩膀上收回来,"孩子,奶奶老了,你扶我回去好吗?"
"哦?喔……好的好的。"
庄嘉惠扶住神婆的手。
两人慢慢朝树林外头走去。快要走到光亮的树林边缘时,庄嘉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刚才的那块墓碑。看不见了,它淹没在身后重重的树影中。
在黑夜里走久了,看见第一缕光线,会欣喜地以为黎明就要到来。
然而,光线过后,黑夜依旧继续。
有些真相往往跟黑夜一样漫长。
进入到了六月份。
离高考的日子屈指可数。
在图书馆温习的人数陡然增多,庄嘉惠好不容易替自己和安锦言找到两个座位。安锦言有时来得很迟,往往在庄嘉惠复习入神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旁边了。
学习疲累的时候两人会找些话题来谈。这种时候对面的学生就会投来不满和疑惑的目光,仿佛在告诫她们这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她们就移师到图书馆的楼顶继续聊。
"嘿,那天我在墓园看见你了。"
"是吗?"
"也看见你的祖母了。"
"是哦。这不奇怪嘛,我祖母是神婆呀,经常去墓园帮人干点活的。"
"哦。"
神婆那天大概刚好在那个诡异的坟墓干活吧。
安锦言忽然把手放在庄嘉惠的额头上,"你没发烧呀?"
"啊?什么呀?"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可能最近肚子不太舒服吧。"
安锦言看了看庄嘉惠的肚子,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忽然站起来,跑到楼顶边缘,爬上去,张开双臂,做出一只鸟飞翔的姿势。庄嘉惠看着她呵呵地笑,"你想自杀呀!"
第77节:墓园惊魂(2)
"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呀。"
"反正,死了可别回来找我!"
"呵呵,我一定会化作厉鬼来找你的!"
"好!到时候我就找道士收服你,让你永不超生!哈哈!"
哈哈哈!美丽的青春,美丽的天空,盛放。
到此为止。
任何美好的心情就此被斩首,只留下血淋淋的躯体。
那是深夜。月光无法表达出时间。熟睡中的庄嘉惠忽然被肚子的疼痛扎醒。不,也许是另外的事情令她醒了过来。她想从床上起来,可是,她动弹不得。深夜的房间里很黑,月光像苍白的纸张,使房间里静默的黑影跃然纸上。
"你……你是谁?!"
庄嘉惠惊恐地睁大眼睛。房间里她的床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在黑暗里窥视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放……放开我!"
庄嘉惠大喊,却挥不动手臂。她双手双脚都被绑在床上,绑得紧紧的。她此时有如待宰杀的羔羊,无力反抗。处在黑暗中的家伙仿佛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无力的挣扎,虽然不出声,但庄嘉惠确定那人在冷笑。
然而,当那人终于走近几步,月光照亮那张脸时,庄嘉惠很意外地大吃一惊。
"老奶奶!怎……怎么是你?"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安锦言的祖母--神婆。
神婆看着手脚被缚的庄嘉惠,实际上并没有发笑。但那张脸却十分冷漠,冷得让人心寒。庄嘉惠困惑着神婆是怎么进她的房间的,所为何事……但她随即想到最紧迫的问题是神婆要对她干什么!
"妈妈!救命!妈妈!救我!"
庄嘉惠拼命地大叫。房间的门窗全紧闭着,她的声音犹如困兽,出不去,出不去。但妈妈就住在隔壁房间,不可能没听到这样大声的呼救呀!庄嘉惠继续大叫,神婆从桌子上拿起一团布,塞进她口中。
再响亮的叫声此刻都被堵在喉咙里。
庄嘉惠睁大惊恐的眼睛,目光紧紧注视着神婆的一举一动。只见神婆在床边点起蜡烛,烧起符咒,绕着庄嘉惠的床边来回地走,并且喃喃自语着听不明白的咒语。
好像在说:"……冤魂……归去……安息……"
是在进行驱鬼仪式吗?
可笑!她又没有鬼上身!
庄嘉惠想解释,无奈嘴巴被堵住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婆把烧成灰烬的符咒放在水碗里,然后拿起一根针,把庄嘉惠的中指挑出血,滴在水碗里,用手指搅拌几下。
神婆把庄嘉惠口中的布团拿掉。她刚想大喊,马上又被神婆掐住嘴巴,被硬生生地灌下了那碗带有灰烬和血的水,差点没恶心得当场呕吐出来。然后,她又被堵上嘴巴。
摇曳的烛光中,神婆仍然继续着未完的仪式。视线里浮动着那昏暗的光,意识一点点暗下去,庄嘉惠在漫长的仪式中睡了过去,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
她的房间里干净极了,没有燃尽的蜡烛,没有符咒的灰烬,没有任何痕迹表明昨天晚上在她房间里进行过那样的仪式。庄嘉惠大感疑惑。
是梦吗?如果不是,为什么神婆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做那种封建迷信的仪式?
"妈,昨天晚上你有听到什么怪声吗?"
庄嘉惠下去吃早餐时,看着妈妈问。妈妈神情自若地喝着粥,啃了一口油条,嘴里伴随着舌头的咀嚼动作而含糊不清地说:"怪声?什么怪声?我没有听到耶。"
那果然是梦吗?
庄嘉惠自嘲地笑了笑。笑声经过胸腔之后,跟着浮上来的是热烈翻腾的恶心感。她猛地用手掌顶住胸口,想生生地截断那冲至喉咙的污秽。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她慌张地从餐桌上离开,冲进卫生间里,吐出刚吃下去不久的早餐。
胃随即变得空荡荡,胆汁回流摩擦胃壁产生出剧烈的酸涩。她感到很难受。
"小惠,你没事吧?"
妈妈赶到卫生间门口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
庄嘉惠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疲惫的脸孔。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样的疑问,像天空一样虚无。
夜晚。晚自修刚刚结束不久。人们散得很快。
第78节:墓园惊魂(3)
庄嘉惠和袁少芬走在寂寥的校园里,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黑乎乎地蜿蜒在地上,像飘忽不定的阴毒的蛇。整座校园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魅影重重。树、教学楼,以及操场上的一切一切,都被凶猛的夜色吞噬掉血肉,只在剪影里留个薄薄的轮廓。
走出学校后,通往公车站的一段路更是十分冷清。碰上路灯出了故障,时亮时灭,那圆凸的大灯泡像黑暗中发光的眼睛。两个女生谁也没有说话,很有默契地相依偎着并肩走。偶尔从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回头看,一个黑影马上从身边跑了过去,惊得她们有点目瞪口呆。
她们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想尽快走出这条黑暗的道路。
突然,庄嘉惠猛地站住脚,好像被什么吓着了。袁少芬也胆战心惊地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庄嘉惠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松了一口气,告诉袁少芬:"呼!是我的手机啦。"
虚惊一场而已。
庄嘉惠接起电话。她继续走着,脸庞仍然淹没在街道的黑暗中。她显得越来越紧张,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袁少芬都能听得出她的惊慌失措。
"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好像在树林里迷路了!"
"冷静点,冷静点!"袁少芬安慰她说,"你的朋友现在在哪里?我们过去找她吧。"
"好呀。小言。"庄嘉惠又冲手机里喊,"你等着,我们马上就来救你!"
夜色像倦鸟收拢的翅膀,越深越紧。从城东乘车到城西,此刻城市没有车队蔓延的交通堵塞,没有白天的炎热干燥,街道两边的人群逐渐稀少,声音陆续绝迹。
然后只剩下清冷,庞大并且落寞。
下车后,袁少芬看清楚面前是什么地方时,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
"庄嘉惠,你没有搞错吧……这里可是墓园耶!"
"没有搞错。小言明明就是说在这个站牌前下车的。"
庄嘉惠显然也有点意外,不安地环顾了一遍黑压压的四周。这个地方连一盏路灯也没有,目光所及,都是深深浅浅的黑暗,还有一大片呼啸而过的夜风,掏干净心里面的勇气。
她们觉得害怕了。可是,公车车尾灯的亮光刚刚在道路那边消失掉,即使她们想落跑,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况且,安锦言还在树林里等着她们去救呢。
无可奈何,她们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墓园的门。吱呀的开门声,在这片死寂的地方显得刺耳。要走进去了,里面可是躺着许多死人的啊!
袁少芬压低音量地埋怨道:"该死,如果知道要来这种地方,打死我也不会来的!你的朋友也真是的,怎么会在晚上来这儿呢?难道她不怕吗?"
"哎,你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个无神论者。"
"呵。"袁少芬被气得哭笑不得,脸上充满着恐惧和怨气。
说实话,她觉得自己和庄嘉惠不是很熟,所以认为自己根本就没必要那么好心地帮忙救那个白痴朋友。她后悔了。可是又不是人家逼她来的。所以她现在只能在心里咒骂着庄嘉惠和那个什么小言,也骂自己滥好人。
庄嘉惠也感到十分抱歉。来这种地方找人她也老大不情愿啊。所以,她一路走在袁少芬的前面,心想真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她还是第一个牺牲的,用不着连累别人。
黑暗中的墓地,苍白的墓碑写着死人的名字。两个畏畏缩缩的女生轻手轻脚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穿行,好像被许多灵魂注视着,浑身不自在,整个人也显得疑神疑鬼起来,耳边似乎听到很轻微的挖土声。
不会是死人要从坟墓里跳出来吧?
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是终于有一个人不确定地问出来:"嘿,你听到那种声音吗?"
"挖土……土……的声音吗?"
"你、你也听到了?"
相互确认后,两人的神经一下了绷得紧紧。仔细听,真的有沙沙沙沙的声音!捉摸不到方向,好像在左边,又好像在右边,总之,她们觉得整个墓园都在蠢蠢欲动了。
好像有许多鬼魅把她们围在了墓园中央。
"我就说嘛!大半夜的还来这种地方肯定出事啦!"袁少芬吓得眼泪都要跑出来了。
第79节:墓园惊魂(4)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啦。"
庄嘉惠虽然假装镇定,但她的身子哆嗦得比袁少芬还要厉害。
围绕在墓园周围的树林,此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整个人间顿时陷入烦躁的喧嚣之中。这是一场鬼魅的聚会,葬曲吟唱,黑纱飘动,死亡与腐烂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蔓延出无尽的荒芜。
她们是无意中闯入这场聚会的不速之客,闯入了这片黑夜之中的黑暗之地。
两个女生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战战兢兢地慢慢后退,几乎撞倒身后的一块墓碑。
后面立刻传来低沉的声音,像一种申诉。
那声音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
"干吗碰我的墓碑啊?"
是……是鬼!
背脊冰凉,蓬勃生长的恐惧堵住喉咙的出口。她们叫不出来,连逃跑的力气也没有。两个女生哭丧着脸呆在原地,待有只手从地上伸出来要抓住她们的脚时,才扑通地跪倒在地,"各位大哥大姐,有怪莫怪!我们不是故意的,放我们一马吧!"
地下没有回应,但那东西正从下面爬上来,终于站在她们的身后,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搭在庄嘉惠的肩膀上,她的魂顿时吓飞了一半。
还剩下的一半意识及时地听到后面的声音:"大半夜的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呀?"
那人也走到面前。
不是鬼。地上有影子的。受惊的女生带着残余的惶恐抬头看,那男人也正疑惑地看着她们。"哎,问你们话呢,这么晚了还来墓园干吗?"
"我们……你……你是谁?"
"我是这里的守夜人。"
原来是这样。听到他的回答,庄嘉惠和袁少芬都大松一口气,硬把滚动在眼边的泪珠给收了回去。她们从地上站起来,使劲地拍掉膝头上的泥土。
庄嘉惠回头看见被碰倒的墓碑后面是一个墓坑。显然这个守夜人刚才正在挖墓坑,所以她们才听到挖土声。这一瞬间的恍然大悟将内心的惊悚彻底软化,循着呼吸系统消失不见。
"你们到底来干什么的?"
守夜人有点不耐烦了。
"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
守夜人似笑非笑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仿佛是说这里只有死人耶。
"我们的朋友在树林里失踪了。"庄嘉惠说。
"树林里?"
守夜人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树林那边,"真的?我在这里忙了一个晚上也没看见什么人。也罢,你们自己去找吧。"守夜人想了想,把自己携带的手电筒递到庄嘉惠的手里,"如果有什么事就到那边的小屋找我吧。"
然后他收拾起铁铲等工具,刚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来,用严肃的口吻告诫她们:"你们千万要安静,不要吵醒这里的住客。"
这里的住客?她们不安地望去,零散的星光下,墓园里存放着许多深埋地底的睡眠。青青的灰土,苍苍的白碑,橘色的草芥烧出血液的芬芳。
空气一下子又冷起来。
得小心翼翼,不要吵醒睡在地下的人。
她们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树林。树林里漆黑一片,潮湿的土壤释放出硫磺般的气味,夜色和植物的芳香沸腾成细小的气泡,盘旋破灭在幽暗的空气中。一切,有声的,无声的,温热的,冰凉的,通通被无知的黑暗碾成粉末,归于安息,向无尽的地方直线下滑。
手电筒的光束如同一把匕首插进这幽闭的空间,光亮的伤口,血液都流入包裹的黑暗中。
庄嘉惠站在树林边上,与袁少芬沉默不语地看着对方。她们都有些踌躇,似乎在等待着对方说太恐怖了呀,我们不要进去啦。结果谁也没有先落荒而逃。
不得不进去的。
阴冷与混浊的气味,弥漫在身边。越深入树林,手电筒光的作用就越渺小。月光在茂密的树林上空,给人遥远的感觉。
庄嘉惠大声地喊小言,声音刚脱口,便像从网里逃脱的鱼,飞快地游进了黑暗中。周围是一层层重叠蔓延的夜色。忽然,庄嘉惠跑了起来,手拿着手电筒的袁少芬急忙追上去。
"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小言在那边叫我!就在那边!"
第80节:墓园惊魂(5)
庄嘉惠在黑暗中跑得飞快,脚步上扬起枯萎的落叶与尘土。就连拿着手电筒的袁少芬也追不上她。一个没有光照明的人怎么能在黑暗中跑得这么快呢?难不成她长了一双猫似的眼睛吗?
袁少芬尽量保持与庄嘉惠的距离,可是还是一个不小心,脚绊到地上的树根,狠狠地摔了一跤,手电筒也被摔出老远。当袁少芬爬过去把手电筒抓在手里时,庄嘉惠早就不见了人影。
"庄嘉惠!你在哪里?庄嘉惠!"
孤凄的喊声在树林里久久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偌大的天地间顿时只剩下她一个人,袁少芬落入了庞大的孤独与恐惧中。她在原地团团转,树林出现任何诡异的声音和影子,她都颤抖地拿手电筒照过去。然而,好像整座树林都躲藏了数不清的眼睛,带着阴森的微笑偷窥着她。
一辈子也没遇到这种情况,袁少芬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孤立无助,心想着庄嘉惠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最好一个人走出这个树林。即使离开树林,还要经过那一大片墓地。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她一个女生……想想都会胆寒。
正在这个时候,袁少芬的耳边忽然接收到隐约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信号不好的电台发出的杂音。是庄嘉惠吗?袁少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声音是从那边的黑暗深处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勉强组合成一句话。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