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那微弱的声源走去。
树林里一片死寂,踩过树叶的细碎声响渗进了黑色湿润的土壤里。
那声音越来越近。可是奇怪的是,每次她觉得就在眼前时,那声音又在更远的地方响起。她为了抓住那个声音越走越远。最后,那声音却一下子在耳边消失了。
好像把她带到了目的地。
袁少芬按捺不住又喊了一声:"庄嘉惠,是你吗?"
没有回答。
大树的枝丫像无数只挣扎的手伸向天空,月亮的淡白脸庞冷漠地俯视着这澎湃的绝望。蔓生在土壤里的树根像从地下掘出来的一只只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横七竖八。袁少芬开始后悔跟着声音追进来,她甚至为树枝钩住衣角而吓个半死。
但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为什么声音好像故意引她到这里就消失了?
袁少芬用手电筒光扫着四周,前面有一个突兀的物体引起了她的注意,树枝缠绕在上面,像是一块石碑。等她走过去看清楚,才发现那是一个墓碑。
奇怪,这种地方也有坟墓的吗?虽然说这里仍旧是墓园的范围,但这个坟墓也实在是太偏僻了吧?袁少芬困惑地用手电筒的光去照亮墓碑上的文字。碑文像浮动在光团里的小蝌蚪,清晰可见。
哦……死者去世的日子是去年的夏天。
年龄是十八岁。
名字是……
啪的沉闷一声,手电筒从袁少芬的手上脱落,掉在柔软的泥土上。她没有弯身去捡,即使没有手电筒光,那死者的名字也像在黑暗中跳跃的火光一样灼痛她的眼睛。
不可能!是……是那个人的坟墓!
她竟然来到了那个人的坟前!这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因果循环,冤魂索命!袁少芬连连后退好几步,那张美丽的脸蛋被苍白的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神撕裂成碎片,尖叫沸腾在口腔就要喷发出来。
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坟墓的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凄冽的身影。林间难得穿透下来的月光利落地切割过身影的边缘,画面是那么凌厉、苍白。那……那是一个女鬼!穿着校服,耷拉着脑袋,嘴角带着阴鸷的笑意,尤其是脚上那双血一样红的鞋子……
"是……是你?"
袁少芬几乎站也站不住,崩溃的纹路从脸上蹿满全身。女鬼只是笑,无声,乌黑的长发如无数根刑台上的绞索紧紧勒紧袁少芬的目光,它仿佛被空气托在半空,显得虚无,眼角下一小块像蝴蝶的色斑,在月光下舞动起影。黑暗覆盖着它的肉体和意志,脸庞上反射着清冷的光辉。
第81节:墓园惊魂(6)
女鬼又低低地笑了一声,向袁少芬伸直双手。
"偿我命来!偿我命来!"
最后一根神经在脑袋里断裂,袁少芬瘫倒在地。她感到无比的惊悚、绝望,还有那脆弱的求生意志。她向女鬼求饶:"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女鬼不回答。黑暗的树林也一片沉默。栖息在暗处的阴冷与恶毒的灵魂,睁着冷漠旁观的瞳孔,欣赏着人类的懦弱、绝望、无力的挣扎。从心灵开始的屠杀,肮脏地在这冷僻的角落上演。
女鬼向袁少芬走了过来。
空旷的眼窝流淌出记怨的红。
袁少芬被逼到绝境。仅有的求生意志拉动了她的每一根神经与骨骼,她从地上爬起来,抓狂地逃跑。树林的黑暗有如重重屏障,冲破一层又一层,横在前面的大树们被她陌生而短暂地经过。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总之只要能离坟墓越远越好。
那个人的鬼魂呢?
就追在身后吧!
在树林里跑了许久许久,袁少芬终于看到一道刺眼的光芒由远而近地靠近。前面就是公路了!她可以逃出这个树林的!袁少芬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跑到公路中央,向那道明亮的光芒招手。
那光芒温暖地照亮她的脸,她惬意地露出微笑,就像一个流落孤岛的人终于盼到救援的船只。那光让她仿若身处天堂,她像天使一样幸福地笑了。
过来吧!过来吧!把我带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那光越来越近,那般飞快,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带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人间地狱。
然后她听到巨大的刹车声。
就像一首动听的葬曲,蜿蜒飘向安静的星空。
公车的司机惊慌失措地从车上跳下来。仅有的几个乘客也被这意外事故吓坏了,从车上跑下来。大家围观着倒在血泊中的袁少芬。司机拼命地向大家解释:"不关我的事,是她突然闯到马路上的!"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快报警呀!哇,流了好多血啊!"
"快点叫救护车!"
"哎呀,看来赶不及了,这女孩好像不行了呀。"
在人群的叹息声中,袁少芬全身的痉挛渐渐平复,布满鲜血与恐惧的脸松弛下去,一双眼瞳趋于黯淡无光,眼皮慢慢地合上。
树林里那个阴森冷漠的笑脸终于犹如电视屏幕啪地熄灭了。[=BWW][=YM3][=BT(]
第82节:真相(1)
真相
知道袁少芬出车祸去世的消息,庄嘉惠也觉得十分意外。那晚在森林里她没有找到安锦言,回去的时候也没看到袁少芬,本来她还以为袁少芬已经先她一步回家了。
没想到……
又有人死了。教室里的课桌又少了一张。
面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对庄嘉惠来说,无非是身体里所有的悲伤在夏天里的一次大逃亡,流光了眼泪,眼睛便只剩下干燥。对班里的同学来说,更多的人选择冷漠以对,这个夏天不是关心别人死活的季节,他们只关心学业、高考,每天把自己麻痹在汹涌的题海里,兴许在哪个大学的校园里,跟别人聊天时突然地想起,大声地嬉笑着说:
"嘿,知道吗?我高三的时候班上死了许多人呢!"
像炫耀一件威风史,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或许,在高三的夏天,我们学了许多的东西,但同时,我们也漏掉了许多重要的东西。那些不会在试卷上出现的关爱、坚强、友谊,或者别的什么,它们不会带来高分数,大多数人于是选择了放弃。
甚至有人装白痴地在班上大喊大叫:"嘿,袁少芬在不在?有人来还东西啦!"
别的同学哈哈大笑,"笨蛋!人家早就挂掉啦。"
那人呵呵笑着挠着脑袋,"是喔。是喔。我都忘记了。真是的,死掉也通知人家一声嘛。连死也不会死!"
拿东西来归还的女生显得窘促,人家早就已经把她晾在一边了。她只好离开。庄嘉惠追了上去。
女生是高二年级的学妹,这几天参加班上组织的野外活动,便借了袁少芬的DV机。学妹抱着DV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学姐死了……她借给我的东西我还没还呢。"
庄嘉惠同情地看了看小女生,"把它交给我吧。"
[=BWS][=BWD(]真相
学妹像卸下重担似的,感激地看了看庄嘉惠,把DV机递给她,随即又想起什么,把另一个袋子也塞了过来,解释道:"是学姐以前拍的,寄放在我那里,一并给你吧。"
庄嘉惠抱着那几样东西,在走廊里遇见韩傲然。他径直朝她走过来。
"这是什么?"他问。
"是袁少芬的遗物。我暂时保管。"
"有件事情想要问你。"他的表情很紧张。
"什么?"
"袁少芬被车撞死的那天晚上是和你在一起吧?"
"哦?"
"我那晚看见你们一起离开学校的。"韩傲然解释道,语气焦急,仿佛要单刀直入地把事情的真相挖出来。但那个真相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他也显得很犹豫。
"是呀。我们那天是一起到城西的墓园去了。"
"城西的墓园?葬着你姐姐的那个墓园吗?"韩傲然脸上浮现出越来越清晰的恐惧。
"是呀。"
庄嘉惠对韩傲然的反应感到好奇。
"你们那么晚还去墓园干吗呀?"
"哦,我们是去找小言,她真是个糊涂鬼,竟然在树林里迷路了,所以我就和袁少芬一起去找她了。结果还是没找到。哎呀,今天好像也没看到她耶。她这个人呀,简直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一类型。"
韩傲然低低地问出一句:"谁是小言?"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就是暗恋你的我的那个朋友呀!安锦言!一班的!"
"什么?"韩傲然仿佛一下子被击倒似的,连退好几步才靠在墙上勉强站住。他的脸变得煞白,冷汗不断从额头上渗出来,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半晌,他才稳住情绪,说话的声音依然略显战栗。
"安锦言,她是你的朋友?"
"可不就是吗?她可喜欢你了。我经常看见她在你的背后偷偷看着你呢。"
韩傲然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安地抱紧了身子。
"你那晚一直和袁少芬在一起吗?有没有找到你的朋友……安……安锦言?"
"袁少芬后来就没和我在一起了,我也没找到小言。"
"是这样子呀。没事了。再见。"
韩傲然很突兀地结束了对话。事情他已经了解得差不多,袁少芬的死十有八九和那个人的冤魂有关,因为那个人的坟墓就在那个墓园里。而袁少芬是不知道这个的,她恐怕是遇上了那个人的鬼魂才会……
他心有惊悸地走开。庄嘉惠看着他的背影,他那白色的校服融入了石灰墙壁浩瀚的色调中。庄嘉惠转头就看见安锦言正站在她的身边,同样注视着韩傲然的离开。
只是那双眼睛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一缕烟似地氤氲在眼底。
是一种倾慕的心情吗?还是别的什么?
庄嘉惠有点埋怨地说:"嘿,小言,可见到你了呀!那天晚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在树林没有看到你呀?"
"哦,是墓园的守夜人听到我的呼叫声,把我带出树林的。"
"原来是这样子。"
离高考真的不远了。老师们都不厌其烦并且千篇一律地在课堂上鼓励大家要加最后一把劲。
这是人生最重要的考试。考得好,就是天堂。考得不好,就是地狱!
老师们略带恐吓的话语已然成为残酷的进行曲,将学生们脆弱的意志推到狭窄的独木桥上。优胜劣汰,挤过了桥的会得意地回头眺望那些困在原地的。
班上那一张张脸孔都在为将来那一份微不足道的胜利感而变得紧张。
即使是在周末,庄嘉惠也在学校复习到很晚才回家。
夜深人静。黝黑的巷子上空躲着月亮的半张脸,星辰稀落,被楼盘切割出来的那线星轨,仿若通往天空的道路。庄嘉惠走在黑影森然的巷子里,手指间流过空气中潮湿的粉尘微粒。
庄嘉惠怀里抱着一大堆复习资料书,疾步行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幽暗墙角。
蓦然间,有个声音叫住了她。
"谁?"
庄嘉惠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后面没有人。难道是她听错了?可是,那声音又真真切切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第83节:真相(2)
"庄嘉惠,是我,袁少芬。"
庄嘉惠一阵战栗。
"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死了。"
低沉的声音就像直接从地狱传上来,周围那么空灵,月色朦胧。庄嘉惠紧张地寻找声音的方向。当那声音再次微弱地响起,她倏地捕捉到,墙角里深藏着一个影子,像个人站在里面,又像只是一个影子罢了。
但确定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的。庄嘉惠面对着墙角。
"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虽然觉得害怕,但察觉到那声音并无恶意,也不打算逃跑了。即使逃跑,也不一定跑得掉呀。
那声音回答她:"我的DV机和带子都在你那里吧?"
"是的。"
"看看它们吧。里面的内容将会很有趣。"
"难道你拍下了什么内容吗?是什么呢?"
庄嘉惠向黑暗的墙角发问,可是那声音已经消失了,那个影子也跟着隐没不见了。
袁少芬的鬼魂离开了吗?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袁少芬,是你吗?"
不是。
是一张七窍流血皮肤撕裂的女鬼的脸,咆哮着扑至面前!
呀!
庄嘉惠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昏黄的台灯光刺入她的眼帘,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皮,看看墙上的时钟指向午夜两点。桌面上摊开着做了一半的试卷。噩梦中惊出的冷汗把纸张上的一小块地方濡湿,笔墨晕开,形成一个小小的蓝黑涟漪。
原来是刚才复习的时候睡着了啊!
她一边回想着刚才的梦,一边收拾好书桌上的资料后,爬上床睡觉。但她始终放不下梦里袁少芬说的话,是关于DV机带子里的内容。那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只是个梦……看看也无妨吧。
第二天一大早,庄嘉惠便把袁少芬的DV机连接到客厅里的电视机,把标示日期最早的带子放进去后,她坐在地上仔细地观看起来。电视机播放着的都是袁少芬拍下的视频,镜头里的人物大多数是庄嘉惠,显然袁少芬在陆平的指使下,跟踪偷拍了她许久。
第一卷带子,然后是第二卷,第三卷……
没什么异常啊。庄嘉惠颇感困惑。难道真的是她自己想太多了?也对,有谁会把梦境当真的呀。想及此,她不禁发出自嘲的一笑。她决定看完下一卷就作罢。
而这一卷带子,是李信远回魂夜那天晚上拍下的。镜头里显示出学校的走廊,幽暗的背景,一下子营造出神秘诡异的气氛。庄嘉惠不知不觉呼吸急促了。她紧盯着电视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虽然事后证明那次遇鬼只是陆平他们的恶作剧……
镜头里陆平在大做鬼脸,阴声怪气地装成李信远的鬼魂。而沈东则吊着他制作的鬼火飞来飞去。"庄嘉惠那家伙待会儿一定会吓破胆的!"两个人对着镜头得意地笑道。随后镜头转向了走廊那边,地面上出现一抹细长的影子。
"嘘,小声点,庄嘉惠来了。"
镜头躲进了暗处,就像一双隐晦的眼睛对准着出现在走廊里的她。
事情的发展一如那个夜晚的重现。镜头里她被李信远的鬼魂和青幽幽的鬼火吓得落荒而逃,所有的一切,带着快速而混乱的光影,画面跳跃,最终随着她落跑的背影和恶作剧的笑声做了了断。
就这样了。
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庄嘉惠松了一口气,把手指按在疲乏的眼皮上,轻轻地揉了揉。
阳光是美好的,在客厅里散发出甜软的香味。
庄嘉惠放松地躺在铺满阳光的地板上,望着天花板。白花花的天花板令她联想到棺材,死者躺在里面,一定也是对着这样苍白得毫无内容的木板吧。
肉体跟随着脆弱的木料一起腐烂在泥土里。
灵魂却逃离了那个狭窄的空间。
等待重生。
漫无目的的思绪中,一点点影像宛如流星一般亮过她的脑海。庄嘉惠蓦地想到了什么,从地板上霍然坐起来。不会吧?她这样询问自己,即将崩溃。
怎么会?
真是那样子吗?
她发现自己按下重播键的手指竟在颤抖,像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指尖流至全身。
第84节:真相(3)
电视机苍白的屏光吸尽她眼瞳里的色彩,带子缓慢地从头开始重现刚才她看过的内容。
学校的走廊,回魂夜,装神弄鬼的人,还有惊慌失措的她本人……
没有!
真的没有!
庄嘉惠一下子从电视机前弹开,她退到离电视机最远的距离。屋子里非常安静,她的呼吸声缓缓地掉在地上,柔软地碎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阴影甜蜜地滋长。从天花板笼罩下来的低沉气压,令她感到窒息。
无比浩大的恐惧将她沉溺。
电视机里只出现她一个人的影像。要知道,那个回魂夜她是和安锦言在一起的!
可是镜头里没有出现安锦言!
屏幕里只有她独自受到惊吓,独自逃跑……她甚至还在自言自语,就像对着身边的另一个人说话,但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
安锦言并不在镜头里!
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的好朋友原来并不存在。不,也许只有她看得到而别人则看不到。因为安锦言是……鬼魂!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安锦言总是突然地消失和出现,为什么妈妈总是把来访的安锦言当成透明的……一切有疑问的景象到此时此刻才有了合理的解释。带子播放到尽头,庄嘉惠颓丧地跌坐在地上。电视机哗哗的噪音,像一场雨淋湿她的心。
她站在纸扎铺前时,天空真的下起了毛毛细雨,圆形的雨点密密麻麻落在身上形成一片圆形的潮湿,原先干燥的水泥濡湿了。
门口摆放的纸扎公仔,姿势僵硬,眼睛冷漠地看着站在雨中的她。多少天来,她连走近纸扎铺一步也不愿意的。可是,现在她的思想揪着她的脚步,朝这个光线朦胧、幽暗粗糙的空间走进去。
她经过哀艳的纸扎公仔身旁。
店里被许多与祭祀有关的物品填充着,物理空间流动着纷繁又冷僻的颓废和孤独的气味,烛台释放着深深浅浅的青烟,交织着消散在空气中。烛台上还放着谁的照片。庄嘉惠走近时,被那张熟悉的笑脸吓得一哆嗦。
小惠,你来了?
安锦言的遗照赫然地摆放在显著的地方,就像看着一个好朋友那样对着庄嘉惠笑。庄嘉惠体验到惶恐的汹涌与澎湃,瞬间席卷神经的每个脉络。
那是无法用言辞表达的恐惧。
"跟你说过了。"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温柔地将庄嘉惠惊得花容失色。她迅速地回过身,看见神婆那张永远阴森森的脸,干涸的眼窝仿佛盘踞着巨大的黑夜。神婆用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面,说话很慢:"我的孙女不在了。她已经去世了。"
是这个意思!
庄嘉惠又打了一个冷战。这些天来,每次她到纸扎铺找安锦言,神婆总是对她说安锦言不在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啊。安锦言是去世了的,可她却以为那是不在家的意思。
谁会想到经常在身边和自己说笑的女生一早已经死掉了?
谁会想到竟然跟一个鬼魂做了朋友啊!
庄嘉惠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有个庞大的疑问裹住她的心脏。
为什么,安锦言要出现在她的身边?
神婆忽然一把抓住了思索中的庄嘉惠的手。
"孩子,如果我家孙女再来找你,你不要害怕。记住,要使鬼魂消失必须了结它在人间未了的心事。小言来找你,一定有原因的。所以即使上次你妈妈来找我帮你施了法,她还继续出现。她一定是死得很冤啊……"
"奶奶,我……小言,到底是怎么死的?"
"唉。"神婆哀伤地摇了摇头,"一年前,她在你们学校的操场上吊自杀了。我可怜的孙女啊,自杀前那些日子还那么开朗活泼……"
一年前。学校的操场。
难道,安锦言就是被韩傲然他们逼死的那个女生?
谜团。线条被一根根地抽掉。皮肤腐烂与脱落。
部分裸露出来的真相,有鲜红的血液和白森森的骨头,那么触目惊心,视线畏缩在瞳孔深处。
安锦言回来,是为了报仇。
选择在她自杀的雨季,向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做出最凄厉的报复,然后,伴随着雨季一同消失。
第85节:真相(4)
天气预报说,高考期间,将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之后便会一直天晴日朗,剩余的夏天美好到终点。
学校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考得好或不好的同学们议论纷纷地走出教学楼。庄嘉惠在人群中追上韩傲然,抓住他的背包,他回过头来,"干吗呀?"
庄嘉惠把他拉到一边。
"哎。我终于知道墓园的树林里那个墓碑是谁的了。"
"什么?"
"难怪袁少芬会被吓到,换成我,一定被吓得更惨。那个坟墓就是安锦言的啊!安锦言,你一早就知道的吧!她不是人!"
"够了。别说了。"
韩傲然痛苦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哀求。脑海闪过一幕月光下的墓碑的景象,刺激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看得出庄嘉惠此刻的心情也是焦灼不安的,可他没有闲情逸致再去管她的事情了。
安锦言回来了。面前的这个女生能看见它,和它做朋友,却不知道它原来不是人类。
韩傲然感到十分可笑,疲惫的心底乏力地挤出一丝笑声,扯了扯背包,向校门口走去。庄嘉惠固执地又跟上去。"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她追在后面不停地问,韩傲然直想把两只耳朵拧下来,装作残废地听不见。听不见。
"神婆说,只要帮鬼魂完成未了的心事,它就会得到超度的。"
后面的人仍喋喋不休,他觉得心烦,然后他跑起来,留给庄嘉惠追不到的背影。
安锦言未了的心事,其实就是回来找他们四个人报仇吧?
陆平死了。沈东死了。袁少芬死了。每个人的死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安锦言的鬼魂有关。它引领他们走向地狱。每死一个人,它的心事就了结一部分。
而他的死将成为最后一块拼图。
韩傲然并没有跟庄嘉惠说,他其实也看到了安锦言的鬼魂。自从袁少芬死后便一直出现在他视线的边缘,隐隐约约,沉沉浮浮,那双隐藏在暗处窥视的幽绿的眼睛,将他的畏惧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在便利店脸色苍白地急欲离开,在门口被从柜台里匆忙追出来的店员叫住。
"哎!哎!还没付款啊!"
他才尴尬地停下来,掏出钱包,店员鄙夷地说:"干吗呀!装傻啊!年纪轻轻就想当小偷?我可要报警啦!"
店员最后还是没有报警,少年像得了疾病,脸色白如纸,冷汗从额头淌至颈上,是做贼心虚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令店员决定放弃追究的是少年连零钱也不要就慌忙逃出了便利店。
好像身后有什么追着他,他疾步如飞。穿越过黑暗,路灯,黑暗,路灯……明与暗重复循环,像逃不出的困局。城市的道路变得如此漫长,月光下的行路人渐渐失去耐心。韩傲然走到街灯明亮的地方,终于有勇气回过头去看,身后一连串灯光下,道路安静地酣睡了。
那个东西没有追来。
刚才在便利店的窗玻璃上反射出来的混沌身影,那张清晰得仿佛在黑暗中焚烧的脸,并没有穿着诡异的红鞋追过来。
韩傲然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头去检查袋子里的物品。有几样没买,有几样不在购物单上的却买了下来,一塌糊涂,可以知道他刚才真的吓坏了。
他在委靡的灯光下自嘲地笑了。
想到只要挨到高考之后,一切便会结束。他会到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不必再留在这个地方,不必再害怕那个人的鬼魂回来寻仇。因为,鬼魂再厉害,也无法飘离到更远的地方。
是这样的吧?[=BWW][=YM3][=BT(]
第86节:最后一滴血(1)
最后一滴血
庄嘉惠吃饭的时候筷子突然掉在地上。她闭上眼睛。筷子掉在一双红得吓人的鞋子旁边,她看得很清楚。妈妈皱着眉头看了看她,从自己的椅子上弯下腰来把筷子捡起来,走到厨房洗干净,又递给她。
"怎么了?没胃口吗?"
"哦。"
庄嘉惠拼命地低着头,差不多要把整个视线塞进碗里。偏偏塞不全,仅余的视线依然瞥到地板那一点点细微的殷红。
那双红鞋子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妈妈从餐桌上低下头看,没发现什么,"小惠,你掉了东西吗?"
"不,没有。"
"那你在盯着什么看呀?"
"我没……没有呀。"
妈妈看不见的。只有她看得见那双红鞋。它停放在潮湿陈旧的地板上,把周围黯淡的色调通通燃烧起来。她甚至觉得那像是正在阴笑的嘴巴,张开血盆大口。从那副阴湿的喉咙里吐出来的腐气,扑腾扑腾地跳跃到她的耳朵上。
安锦言就在身边的。庄嘉惠感到它那逼人的气息,身子都冷起来,手中的筷子颤抖着失衡地磕向碗壁,发出杂乱的碰撞声。它在她耳边说什么呢?很模糊的呢喃,嘴巴一张一合,却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它应该,一定说了什么。
但它随即不见了。地板上的红鞋消失了。
庄嘉惠霍地站起来。妈妈盯着她,"吃完了?"
"我去洗澡。"
[=BWS][=BWD(]最后一滴血
莲蓬头喷出温热的水流,冲洗着身上每一寸肮脏的毛孔,氤氲的蒸汽缭绕着身体。有种身处仙境的感觉,但更像在阴曹地府的雾气中。热水打在脑袋上,无法洗掉里面那萦绕不散的喧嚣。
一种细细的折磨。
无休止。
庄嘉惠关掉莲蓬头。水流戛然而止。蒸汽消散。墙上的镜子逐渐清晰起来。
"你走吧。"她盯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她说:"我帮不了你。"
"不。"镜子里的安锦言微笑着否认,"只有你才可以帮我。还剩下最后一滴血,我就可以投胎转世了。你要帮我。"
"不!"庄嘉惠双手抱头,痛苦地叫道,"我不会帮你的!不会!陆平、沈东、袁少芬他们都是你害死的!你是魔鬼!"
安锦言的笑容瞬间冷如浮冰。
"他们该死!小惠,你知道的,他们都欺负我,就像欺负你一样。所以,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不是这样的!他们……他们并不是有意逼死你的!"
"我不管!我死得那么惨,就要他们偿命!"镜子里的安锦言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微笑,"对了,小惠,你还没见过我惨死的样子吧。嘻嘻嘻!"
镜子里的脸孔突然剧烈地扭曲起来,出现一根绳子,把安锦言的尸体吊在了半空。绳子勒得脖子好紧,脖子细得可怕,随时会被勒断似的。再看死者的脸,舌头拼命地从喉咙里伸出一大半。皮肤没有任何血色,甚至出现蝶影般的尸斑。
嘻嘻嘻!安锦言又阴阴地笑起来。庄嘉惠捂住耳朵,她不愿再听到这样的笑声,不愿再看到这样恐怖的鬼脸……"走开!你走开!"她狠狠地用拳头去砸墙上的镜子,玻璃碎开影像,哗啦啦地掉在地板上。另有一些碎渣扎进了她的手指里,渗出血,把地板一滴滴地染红。
"怎么了?怎么了?"妈妈闻声闯进来,她看到庄嘉惠抱着受伤的手倒在地板上。
镜子碎满一地。
"它在这里?"
妈妈站到柜子边。庄嘉惠点了点头。她看了一下包扎着绷带的右手,又抬头看向柜子边的妈妈。妈妈煞有介事地对着旁边的空气说话:"好了,小言,不要再骚扰我家的小惠了,你已经死了,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可安锦言这个时候却坐在了庄嘉惠的对面。它饶有兴味地看了看妈妈,又转过来盯着庄嘉惠,微笑的眼眸像一朵寒冷的花。它轻柔地把手搁在桌面上,托住那个似乎可以随时摘下来的脑袋。
"你妈妈看不见我的。我只让你看见。"
它的话仿佛掺着雪粒,每个音节都是冷的。
妈妈仍旧以为安锦言就在柜子边,她摊开做出请离开的姿势,"走吧。别再来了。"她慢慢向门口走去,就像恭敬地送别客人似的。
这种举动在庄嘉惠看来实在可笑,因为安锦言根本不在那里,而是坐在餐桌边微笑着注视妈妈走到门边。妈妈打开门,好像把人送到门外了,还说了声再见,然后把门关上,回头对庄嘉惠笑了笑。
"可以放心啦。那个小言已经离开了。"
庄嘉惠勉强笑了笑。
妈妈根本就看不到安锦言,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屋子里始终还有另一个人。
六月十日,夜晚,九点十二分。
第87节:最后一滴血(2)
离高考还有两天。时间的纹路即将延伸到尽头。句点。
夜空下着雨,韩傲然抱着一大堆复习资料跑进地铁站。他刚刚从学校出来。因为学校要迎接高考,考场在之前就必须清场。他把留在教室里的最后一点复习资料带走。
没想到今晚会下雨。纷纷雨丝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中。地铁站里灯光通明,身后的城市却恰似一座黑暗的迷宫。茫无目的的灵魂漂泊在死寂的街道上。鬼影森森。地铁站里一个人也没有,隧道里被荒芜的冷风所占据。
扑到脸上,荒凉到心底。
韩傲然抱着书沿着台阶走下去。随着距离的变化,光线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更长。空气是冷的,没有人间气息。偌大的空间流满孤独。韩傲然走到一半,心咯噔一跳,他看到身后有另一个影子投到了前面的地上。
身后有人?
是地铁的乘客吗?
韩傲然停下脚步。他惴惴不安,内心摇摆着艰涩的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后面的影子快点从身边走过去,好让他知道那不过是另一个乘客而已。一方面他又不希望那影子走过来,如果是那种东西怎么办?
他站了将近一分钟,那抹横亘在前面的影子却始终一动不动。不是乘客呀,也许是避雨的行人……也许是安锦言……
韩傲然想了想,试图稳住慌乱的呼吸。他拔腿跑下台阶,在检票口迅速刷票,冲入了站台。呼!看到站台上原来站了好些等车的人,他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且有胆量回头去看后面的入口。那一抹影子已经消失了。
地铁入站。
韩傲然随人流进了车厢,他特地挑人多的座位。抬头从车窗望出去,冷清的站台在地铁的缓慢开动中渐渐被甩到了后面。没事了。韩傲然擦了一把冷汗,整个人都松下来,觉得很累。
地铁行驶在逼仄的隧道中,就像蛔虫在小肠里蠕动。
韩傲然计算着还剩下几个站,正如他分分秒秒地计算着高考日子的临近。这种心态有别于其他的应考生。他是不太在意高考考得怎么样,不计较发挥,更在意的是快点考完就好。然后他会得到解脱,可以逃到离这个城市很遥远的地方……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来电的号码他感觉有点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犹豫之下,他接了。
"是谁?"
"……"只有低沉的声音,混浊得像内脏在搅动。
"谁呀?"
"……"那边传来粗哑的呼吸声。
"别玩了!"韩傲然感到不妥,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是谁的恶作剧吗?
"……救……救……我。"
对方终于出声了。韩傲然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对方似乎是男生。为什么向他求救?大可以打报警电话啊。难道他认识自己?
"你到底是谁?"
韩傲然始终有种不祥的感觉。
"是我,我死得好惨啊!韩傲然,你快点下来陪我吧!我们都在等你啊!"
"你、你胡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韩傲然慌忙地把电话挂断。手机握在手中,像一块火热的炭灼烧掌心。他一脸煞白,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刚才的那声音……是陆平吗?还有那个来电号码……不正是陆平的手机号吗!
是地狱的来电!
惊恐还未平复,突然手机又响起来了。该死!不会又是陆平从地狱打来的吧?
然而,来电号码却不同。
"谁……谁呀?"
跟刚才一样,那边同样是一大段沉默。好像手机另一边的世界是黑暗无声的异次元。半晌才有一个阴邪的声音从沉寂中慢慢地浮现。
"韩傲然,快点下来吧……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啊……陪我们一起下十八层地狱吧。"
是……是沈东?!
韩傲然再次挂断电话,他早已慌乱不堪,竟然狠狠地抓起手机往地上一摔。不要再来电话了!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青筋暴出。旁边的乘客被他失常的行为吓坏了,赶紧坐到另一边去。
车轮与轨道摩擦发出的声响浩浩荡荡地充斥着耳朵,耳膜仿佛被刺破似的,痛得锥心入骨。
第88节:最后一滴血(3)
摔在脚边的手机居然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那优美的手机铃声与车厢的喧闹并不协调,悠扬的音节揉成阴柔的绳子,慢慢将韩傲然的脖子缠住,勒紧。他渐渐呼吸困难,血液的光泽在惊恐的脸颊上作古。
手机不屈不挠地继续响。车厢里的乘客有点不满地睨视着这个貌似神经不正常的男生,有人小声地提醒他:"快点接呀,吵死人了。"韩傲然百般踌躇,在旁人催促的目光下,只好壮着胆子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
他按下接听键。
拜托!千万别再是他们打来的啦!
手机里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韩傲然知道他的愿望落空了。果然,随即从手机里传来凄厉的笑声,就像在荒芜的乱葬岗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白森森的月光下放肆地仰天厉笑。
"你逃不掉的……我们都在等着你啊……你是最后一个。"
这次是袁少芬的声音!
韩傲然快要被这些来电搞疯了。他再次把手机摔到地上,用脚大力地踩,践踏,看着手机被残酷地肢解成碎片,他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疯了吗?同车厢的乘客用不可理喻的目光打量他。列车刚刚靠站,韩傲然就从座位上跳起来,从半开的车门冲了出去。他疯狂地跑出地铁站,在无尽的黑夜里飞奔。刚下过雨的地上有大大小小的水洼,溅起来的水花把他的鞋子和裤脚都打湿了。
"逃不掉的。你是最后一个。"
仿佛有个声音挥之不散地萦绕在耳畔,韩傲然跑得更快了。黑暗阻挡着他,他的双脚渐渐沉重得好像灌满了铅,一步一步,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在铁路口停下来。
离家不远了。韩傲然紧张的心绪松缓了一大半。只要走过这个铁路口,回到家,这个恐怖的晚上就会结束。只不过说起这个铁路口,韩傲然记起来以前这里发生过许多火车撞死人的事故,那是铁路口还没装警示灯之前,不少人因为不注意安全横过铁道而惨死在车轮下。
虽然装了警示灯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了。但恐怖的传说也随之流行起来。譬如说,铁道上深夜会出现游荡的鬼魂;在铁路口等火车经过的时候必须要注意身后,不然会突然伸出来一双手把你推进车轮下;最流行的恐怕就是"鬼火车"了,据说这是一列载满冤魂的火车,在深夜里出现,如果你遇到那列火车,就会被车上的鬼魂带走。那列火车的终点,是地狱。
想起这个传说,韩傲然顿时不寒而栗,他抬眼望了望铁道两边,夜色的远处没有任何火车要驶过来的迹象。也对,一般这个时候不会再有火车经过了。他收回瞭望的目光,向前迈出僵硬的一步。
他再也走不下去了。他站在空旷的铁道中央,看到对面的铁路口站着令他胆战心惊的身影。哀怨的女鬼,清冷的月光,寂静苍茫的夜空有乌鸦哀叫着掠过。女鬼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在这阴森的天地间,他与它之间有着最孤独的相遇,凶猛的夜色擒住彼此的目光,将它们绞在一起,有哽咽的风布满整个夜空。
是安锦言!
韩傲然永远也忘不了她自杀的那副惨状。一年前的记忆从心底的浓雾中爬了出来。他记得枯树上被雨淋湿的尸体,脸上充斥着永诀、挣扎、愤懑。因窒息致死而凸出来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好像是依恋着这个世界不肯离开,又好像是死不瞑目的表达方式。没有血。上吊的人一滴血也不会流下,那些绝望的血液只会被困在身体内部慢慢地腐烂发臭。雨水冲白那张寻死的脸。
现在,这张脸再次出现在面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天地间疾驰的狂风中,视线尽管被吹得东摇西晃,焦点却始终被拴在那张凛冽地望过来的脸上。
韩傲然完全惊呆了。自从在地铁上接到那么多的地狱来电,他就预感到将会大难临头。他本以为能躲过去了,没想到……安锦言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呀。她要怎么带他走呢?为什么她却一动不动?
于是,等死的韩傲然反而疑惑了。那女鬼在夜色中纹丝未动,低沉的脸有晶亮的微笑。它只是站着,没有任何扑过来的意图。但韩傲然也丝毫不敢动弹。
第89节:最后一滴血(4)
双方就这样在深沉的夜色中对峙着。无声的战争。
然后,一道刺目的光束从远处照射到韩傲然的身上。他转头。一列火车像一头喷发着光芒的野兽从万籁俱寂的黑夜中穿透出来。这个时候,原来还是有火车的。
然而,铁路口的警示灯并没有亮起来。是故障吗?栏杆没有放下来,依然高悬。他大可以一两步便退回到栏杆之外。但韩傲然并没有动。火车呼啸的光束扑噬过来,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得清楚火车头上拥挤的脸孔。
一张,两张,三张……
如此熟悉的脸孔,带着微笑的声音汹涌地冲入他的视线。
来吧。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我们等你好久了。
就只差你一个。
陆平、沈东、袁少芬,甚至是米岚,都微笑着向他张开了手臂。它们在欢迎他,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谁的手牵着飘浮了起来,飞向它们。火车的光芒暖暖的,像翅膀一样拥抱着他。他像个温存的小孩子,没有了恐惧,安然入睡。
火车始终没有停下来,他的意识被撞毁,他的躯体四分五裂。黑色的血液从断肢残骸中向四面八方逃离。月光静静的,铁路口的女鬼得意地笑。
直到第二天,韩傲然的尸体才被发现。
死无全尸。
有人说,是传说中的"鬼火车"把这可怜的孩子带走了。
他生前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会有如此凄惨的下场。
但铁路部门解释说,昨晚并没有什么"鬼火车",撞死韩傲然的是一列加班的货运火车。而铁路口的警示灯也确实是出了故障的。
原来是可以解释的。与鬼神无关嘛。
偏偏有好事之徒打听到火车司机的诡异说法。司机说,昨晚他老远就发现死者站在铁道中央了。他猛按长笛,可死者却好像没有听到,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铁路口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呀,衣着和表情都很古怪,特别是脚上居然穿着一双红鞋!
议论纷纷的人们便在心里嘀咕:其实那是女鬼吧。
于是在"鬼火车"的传说上,又流传开了一个游荡在铁路上的红鞋女鬼的鬼故事。
连最后一个人也死了。最后一滴血,死亡的拼图终于完整。万事归于隐灭。雨的坠落仿佛为事情画上终结的轨迹,也为高考拉开了序幕。
雨,绿色的树,黑压压的伞。学校笼罩在一连几天的阴雨中。世界寂静,一切多余的声音与人物被清场。考试的学生以及期待的家长,全都在这场残酷的考试中挣扎着等待结束。
语文,数学,外语……就像一扇扇沉重的门,走过去,我们便挥手告别身边流逝而去的青春。每天从考场出来的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考得好与不好,已经无能为力。
韩傲然的死讯其实在高考的第一天就在高三的考生中传开了。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只是冷漠地想了一下,哦,死了?然后再也没人去挂念那个不幸的男生。
只有庄嘉惠,会在做着考题的空隙偶尔想起韩傲然。她为他叹息,不小心做错了一道题。如果韩傲然没有参加那个恶作剧……他其实是有愧疚的……他是善良的,并没想到安锦言会选择自杀那么极端的方式……
他本不应该下场那么凄惨……
"不!"
突然有个声音强烈地在她的耳边作出反驳。
庄嘉惠一惊,她慌忙抬眼环顾考场四周,每个考生都在认真地做着试卷。到底是谁在说话?她的东张西望引起了监考员的注意,走过来提醒她别试图偷看别人的答案。庄嘉惠只好又低头继续思量考题。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然而,那个声音随后又清晰地响了起来。
"小惠,小惠。"
是安锦言!庄嘉惠忍不住又抬起头去察看四周,她在哪里?她已经大仇得报了呀,为什么还继续留在人间?
"你得帮我最后一个忙。"
这声音仿佛是从她的身体内部直接发出来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
"你……你到底想什么样?"
庄嘉惠压低声音问。她发现监考员已经紧紧盯着自己,大概随时会以作弊的理由把她请出考场吧。
声音回答:"我要寄居在你的身体内,获得重生。"
"不,不,我不答应。"
"嘻嘻,可惜来不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
恐惧嚓的一下被像点火柴一样点燃。庄嘉惠立刻盯向自己的肚子。
安锦言说它已经在她的肚子里面,是真的吗?
不会错的,她的肚子微微凸起来,就像有个声音在里面发酵膨胀。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肚子原来可以藏得住一个声音、一个人。而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在她的身子里肆虐,妄图霸占全部的空间,她能感觉到肺、胃、心脏等器官被压抑得几近破裂,那声音仿佛正在吸她的血管,掠夺她的生命。她很疼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
"求求你,离开我吧。"
"不要。不要。嘻嘻。你离不开我的。"
"你走开!"
"不要。"
"我叫你走开!"
庄嘉惠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她发了疯似地把桌子上的试卷撕得粉碎,并想把桌子掀倒。考场里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疯狂的行为。回过神来的监考员迅速走过来抱住了她,要把她拉出考场,可她死命地挣扎。她觉得肚子很痛,有个人躲在她的肚子里,大力地想要撕开她的肚子爬出来。她不允许这样,可他不听他的。她要阻止他,使劲地拍打自己的肚子。
她嘶喊着告诉他:"不准出来!不准出来!"
监考员极力劝告她要安静,隔壁考场的老师也闻声赶了过来。大家合力要把这个发疯的女生拖出考场。但是,他们突然停了下来。
"哎呀!这是什么?好多血!"
喷涌的血从庄嘉惠的大腿间流下来,在地上漫成一大片殷红的湖泊。
"有……有人头!"
拖着庄嘉惠的监考员们嘴巴哆嗦地说,他们慌张地把庄嘉惠放到地上,怔怔地看着那颗在血泊中的细小的人头。绝望的庄嘉惠看着那个血淋淋的人,他得意地对她笑。那笑声尖锐地刺入她的皮肤,彻底地瓦解了她的最后一点意识。
她死了。
她在死之前才想到,她从头到尾都注定了逃不离残酷的结局。
这是自她而开始的故事。
她和李信远偷食禁果。她有了孩子,虽然曾经千方百计想要打掉他,但始终下不了决心。她只当孩子被打掉了。久而久之,她被自己欺骗了。那孩子依然生存在她的身体里,她却忘了。
她出现了幻象。那孩子引起的剧烈的妊娠反应使她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人。那是一直和她通信的好朋友安锦言。安锦言的死让她大受打击,她于是幻想安锦言其实还活着,她让自己去扮演那个角色。
去替安锦言报仇。她知道安锦言的一切。怨咒、红鞋,以及那四个有负于她的学生。
没有人知道安锦言就是庄嘉惠,就连庄嘉惠也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偏执和愤怒的自己。她被自己吓到,直到在考场里把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她才顿然想起所有的事情。
陆平、沈东、袁少芬和韩傲然看见的红鞋女鬼,原来都是她自己。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幻象都是她制造出来的。就连韩傲然惨死那天晚上接到的地狱来电,也是她的"杰作"……
没有怨咒的。没有冤魂的。
有的只是我们天真和残酷的青春,稚嫩的我们学不会坚强。
这样的我们本身就是一种怨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