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下午过去。

天色渐暗,乌云密布。

第6章 【君子如玉】

晚上下了一场雨,随后仍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

听君早早做完了事,便在自己房中窝着绣枕套。大约是听说秋老爷大限将至,住在姑苏的二小姐年后也要回来了,这一套绣品都是夫人吩咐准备的,除了枕套还有鸳鸯戏水的帕子,和床幔。

幸而东西不算太多,她平日也有空闲,赶在年前绣完应当是没有问题。

秀儿就坐在她对面编蚱蜢玩,听她说起白日里和花开的事,一面满不高兴地冷哼,一面把那草编的蚱蜢丢到篮子里。

“这花开,到哪儿都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想当初也就在三少爷房里吃过点亏,如今却越发的横了,早该拿个人来整整她才好。”

听君只是笑笑,垂首刺了一针。

秀儿见她那不以为意的表情,恨铁不成钢道:“瞧你那高兴的,不就是三少爷帮你说了几句话么,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他硬拉着你抄什么账本,哪里来的这许多麻烦。”

想到早间的情形,听君放下绣活儿来,双手食指一搭。

——其实三少爷他人倒也挺好的,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只是做事有点偏激罢了,想来还是个泾渭分明的人。

“哎……我说你啊。”秀儿顿时觉得她没救了,“他都能算好人,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你看看他,让你抄了一天的东西,连午饭都没吃着。你还觉得他好?我看你是被人欺负惯了,偶尔受点小恩小惠的,就感激得不得了,你这性子可得改改。”

改成她这样去主子身边伺候,那不是明摆着想被撵么?

听君摇了摇头,嘴角蕴笑,也不与她再作争辩,只低头认真刺绣。

窗外微凉的细雨将桌沿溅湿,斑斑点点的雨滴落在一旁,秀儿拿了针挑着灯芯,自娱自乐,忽而想起什么来。

“对了,你明日要和金钗他们去采买腊八粥的枣米,也顺道帮我去挑几盒胭脂罢?我柜子里的都用完了。”

听君方抬头问她。

——哪一家的?

秀儿闻之便笑道:“就在城东那家唤作‘藏宝阁’的古玩店旁边,有个胭脂铺子,他家的胭脂便宜,又不似市面上卖的那些不干不净的。”

听君对常德府不熟悉,但明日出了山庄,到处转转也无妨,故而应下。

一夜微雨。

翌日。

早间天气放晴,地上却因昨夜的雨未干,尚还是湿漉漉的。南边儿的天气到底好过北方,即便是冬季了还有如此好的太阳,阳光虽不带温度,可照着地上的水洼晶莹透亮,瞧着甚是可爱。

今日是夫人安排要去置办腊八节的什物,这节日她素来看得重要,故而都是派了家中几个有资格身份的丫头亲自采买。今年正轮到秋亦这边的使唤姑娘,遂听君也不用前去伺候,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同金钗几人往常德城内走。

大约是快过年的缘故,街上格外的热闹。

常德府地处江南偏西一代,论繁华比不上当初的汴京,可因得其受战事影响极小,眼下也算得上气势雄伟,富丽辉煌。

笔直街道的两旁,各家店铺的招牌纷纷扬扬,底下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各色人物皆有。一路上闻得的尽是腊八粥的香气,那甜腻的红枣味道里夹杂着莲子和白果,光是闻着就能感受到一阵软糯。

腊八节将至,无论是朝廷、官府还是普通百姓,家中都要做腊八粥。这城里的枣米供不应求,卖黄豆和莲子的铺子里挨挨挤挤全是人,排队的从门口延到了街上,其中不乏有寺里的僧人和尚,想来那庙里此刻也是忙碌不已。

这一长队一直等到正午,听君等人方才将东西买齐,又去别家店里订了些豆腐和红糖,一切准备妥当,才说着去吃饭。

听君因念着秀儿交代的胭脂,不便与她们同去,于是在十字路口处分道扬镳。

常德府不仅热闹,地方也是极大。听君来此地不过两个月,且一直呆在庄中,对于道路并不熟悉,好容易寻了半个时辰才找到那家胭脂铺,待得买好了东西,一看天,日头微偏只怕已到未时。

在庄外呆太久到底不好,毕竟难得出来一次,总不能落下闲话让别人去说。

她整理好身上的东西,举步正要走。这时,旁边忽听得有人叫卖道:

“藏宝阁新货上架了诶!大家瞧一瞧看一看了,前朝珍宝,名家诗画,应有尽有,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对于奇珍古玩,听君一向是没有兴趣的,可下示意地抬眼一瞅,恰恰看到那摆在最外边的一支玉笛,笛身青绿剔透,笛孔周围有印白色斑痕,末端垂了根白色的穗子。

这笛子倒像极了从前家中父亲最为珍爱的那一把。

她来不及多想,几步就走至那店中。

“姑娘可是生客啊。”掌柜一见听君进门,浮上笑脸就迎过来,“可有什么喜好没有?咱们这儿什么玩意儿都有,您说出来,我给您参谋参谋?”

她摇了摇头,直直走到那玉笛旁边,凑近了看时,这笛子便更加眼熟了。听君抬手轻轻抚摸,冰凉触感渗入骨髓,莫名地起了些许寒意。

“姑娘好眼光啊。”掌柜看她对着笛子如此爱不释手,忙不迭在一边儿夸赞道,“这把笛子可是自大唐开元盛世之时流传下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绿松石,笛音清澈,那李太白称其为‘玉壶冰心’,可见难得啊。”

这把笛子,从七年前逃出汴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不想流落至此。听君沉吟了少顷,转过头来,朝他扬了扬。掌柜立马会意,笑道:

“姑娘也知晓此物非凡,所以价格是贵了些许……”他伸出五个手指来,“五十两。”

听君当即一怔。

笛子虽然是非常想要,可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以她在明月山庄每月不过三两银子的月钱,光是吃用尚且只能温饱,哪里攒得了这么多的钱。

思及如此,她轻叹了口气,万分遗憾地将那笛子又放回了原处。

若是老板肯给她留着,想来也要等个一年的时间,人家哪里会愿意呢……

阳光细碎,那古玩店对面的茶铺子里此刻客人寥寥,唯有一人懒懒散散地坐在靠窗边儿的位子,倚着窗手中摆弄那青花瓷的茶碗。

他身侧正立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神情恭敬,垂首轻声说着话。

“主上,这常德按理说不是咱们的地盘,依属下之见,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昔时满是不屑地抬起眼皮子,问他:“常德一代,是哪个帮哪个派占着的?”

那人略一思索,抱拳道:“回主上,是盘云教。”

“又是那几个臭道士。”这道观乃是北宋之时修建,其中掌门姓萧,据说是个嫉恶如仇之人,近年来对他是穷追不舍,明里暗里都有交手,算算自己也没少吃苦头。

“怕他们作甚?他们又不是老虎,还怕吃了你不成?”

底下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劝道:“可是主上,咱们人少,他们人多,倘使真交手,只怕……”

昔时听得一脸不耐烦,正转过头时,瞥见那不远处的古玩店内,灿烂的日头下门口那纤细的身影显得尤为夺目,他不自觉扬起眉,将手里的碗一搁就站起身来。

旁边二人不知他所为何事,犹犹豫豫道:“主上,这事……”

“行了。”昔时一把挥开他,“少来烦我。”

言罢还指了指他胸口,念道:“挡着道了你。”

“……”

且说听君在店内转了一圈,除了那支笛子,也没看见别的什么熟悉之物,她行至店门口正将要走。身后忽听得适才叫卖的伙计喃喃自语:

“嘿,奇了怪了,这笛子哪里去了……”

掌柜本在台前算账,因他这般说,忙丢下算盘跑来看。这一瞧,果真那架子上空空如也,他皱眉叫了一声:“不好,又丢东西了!”正见着听君还没走出门,他急急上前就将其拽住。

“姑娘,姑娘且慢!”

听君停了脚,疑惑地望着他。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眸中一沉,问道:“方才……那根笛子,你可知去了哪里?”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听君未及多想就摇头。却听那一边儿的伙计冷哼道:“你之前不是一直对这笛子挺上心的么,咱们叫了价,你却又买不起……该不会是求而不得,就用偷的吧?”

大概是被他此话吸引,周遭登时就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听君面露尴尬之色,左右为难,却仍是不发一语。

那掌柜的倒也不似这伙计一般刻薄,只好声好气道:“姑娘,实不相瞒,我这小店近日老是丢失古玩。小伙计怀疑你也并非空穴来风,毕竟大家伙都看到只有你对那笛子情有独钟。

这样吧,你若是当真拿了,眼下还给我,我就当做是什么也没看见,也不追究你什么,你看如何?”

见他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摆明了认定东西是她拿的,听君纠结地咬了咬下唇,一双眼睛看着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周遭众人观得她这般反应,不由指责起来。

“赵掌柜都这么说了,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识趣。”

“就是,不过是看你是个姑娘家,脸皮儿薄才说不追究的,你若是拿了,交出来人家也不会拉你去见官。”

……

耳边尽是这纷纷扰扰的话,听君四下里一扫,只好摆手伸出食指。

——东西真的不是我拿的。

那掌柜看她如此比划,先是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有人道:

“啊哟,这姑娘是个哑巴啊……”

接着便听得另一人一声叹息:“亏得生的端端正正的,想不到是个哑巴。”

“即便是哑巴,也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呀。”

“就是……”

周围数十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这一瞬即使是阳光满城,听君也觉得浑身冰冷刺骨,手脚麻木得动弹不得。

只因自己哑了,却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就不该进这铺子里看什么笛子……

掌柜见她不能说话,又受人指指点点,反而不再好多说什么。场面这般僵持着,正在此时,那人群之中忽听一人轻轻一笑。

“掌柜的,你家要的笛子,莫非是这一支?”

众人循声一看,只见那门边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墨灰的细锦衣,青丝高高束起,眉目间蕴含一股迫人的英气,话语里三分带笑。他手里转着一根碧玉笛子,神情悠然自得。

掌柜一眼见着那笛子的确是自己店中之物,忙小跑过去。

“啊,这笛子……不知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拾得的?”

昔时把那笛子把玩了个遍,耸了耸肩:“拾的?这支笛子,我可是从那位伙计小哥的身上搜来的,至于他是打哪里弄来的,你可得问他了。”

“这……”那伙计当即一呆,猛摇头,“不是不是、不是我!”

他此话一出,掌柜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连想到近日店中屡屡丢失东西,一直以为是看管不周,竟不料会是家贼所为。

“掌、掌柜的……”

“混账东西!”他瞪着眼喝道,“待会儿我再收拾你。”言罢,他表情一转,又对着昔时笑道:“都怪小可管教不严,此番还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

掌柜正伸手要去拿那笛子,不想昔时却将手一抬,举到一边儿,提醒道:

“掌柜的,你好像还忘了什么事?”

“诶?”他自没领悟这句话的意思,待见得昔时唇角一弯,使了使眼色,他才恍然,忙又走至听君身前,弯腰大大行了个礼。

“方才都怪老朽失言,还望姑娘莫要责怪才是。”

听君平生几时受过人这么大的礼,赶紧伸手扶他起来,将手一摆,表示并不介怀。

那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向昔时讪笑道:“公子,您看……”

“哎,掌柜的,你可真不会做生意。”不想他拿着那支笛子,颇为不看好地走了几步,神色鄙夷道,“就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还让人家姑娘家如此难堪,连我都瞧不下去了。”

“是是是,公子教训的是。”

昔时把那玉笛在指尖挽了个花,笑问道:“多少钱,你出个价?”

“诶?”这话锋转得太快,他愣了一瞬,方反应过来,“五、五十两。”

昔时微微一颔首,自腰间抽了一张银票来,放到他手里。

“这是一百两的银票,找钱吧。”

“诶诶,好”手上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倒让他喜笑颜开,捏着那票子就朝底下吩咐,“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找银子!”

那伙计还呆在原地,被他这么一喝,忙点头应下。

瞧着好戏散场,也没什么热闹可看,周围的人零零落落地都又走开了。

听君在心里头犹自捏了把汗,闭目悄悄松了口气。待得再睁眼时,入目即是一双粲然星眸,她呆了呆。

只见那人往她跟前一凑,笑得斯文优雅。

“哟,哑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第7章 【旧梦依稀】

午后,阳光融暖。常德府护城河外,一排松柏成荫,城河上飘着零碎的叶片,微波荡漾,涓涓流淌。

听君坐在河边一簇小叶黄杨旁,低头看着水上的纹路,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与他交谈。

昔时此刻却已自小摊上买了几块紫薇饼,拿油纸包着,俯身递给她。

“尝尝,蜀地来的师傅做的,味道还不错。”

听君迟疑着接过手,不敢与他对视,只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头。

昔时倒是毫不拘束,利利索索地在她身边坐下来,随手捡了个石子儿打水漂,见她低头吃着糕点,不由一笑:

“堂堂明月山庄,还供不起你一顿午饭?这也太虐待下人了罢。”

听君正咬了一口,听他这么一说,忙摇头,将手一抬。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忘记吃了。

刚打完手势,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她有些怯怯的歪头看着他,食指犹豫着立了起来。

——你……看得懂么?

昔时把手头的小石头一扔,展颜大笑:“我当然看得懂了,你以为我是秋亦么?还要让你写字,也不嫌麻烦。”

看他如此笑容,听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垂头静静吃东西。

昔时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拿手撑着下巴偏头去看她。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晓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奇道:“你叫什么?”

听君想了一想,放下手里的食物,低头在脚边寻了一会儿,拾得一个较大的石块,于地上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来。

昔时捏着下巴看她写完,收笔的那一瞬,他双眉不禁一挑,唇边含笑:

“听君?你叫听君?”

听君尚没来得及颔首,就听他又是一声大笑,笑完才指着她,一眼的赞许神色。

“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可当真合适你得很。”

看他笑得如此爽朗,听君亦不知作何表情才好,只在一边望着他浅浅弯起嘴角。约莫是余光撇到她的反应,昔时顿然敛容,轻咳了几声。

“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这名字挺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