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你也可以来找我。”她嘻嘻一笑,上前挽着听君的手,口气格外亲热,“再过一阵子就要到腊八,这可是夫人最最看重的节日了。届时肯定很热闹的,好吃的东西也多,你进得了三公子的房,到时候他若是赏了你什么,你可别忘了我啊。”

听君不禁莞尔,看她这模样,到底是个贪吃的孩子,遂将拳一握。

——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秀儿打了和呵欠,伸伸懒腰,起身就走到床边。

“今日太累,我先睡了。”

回头时看得听君又把搁下的绣活儿拾起来,她叹道:“你也要早点休息。”

——知道。

她拿起针线,在灯下一针一针接着绣。

灯光有些许颤动,照得她身影投射在地,不长不短,不深不浅。

此后几日,秋老爷的病情仍旧没有好转,时醒时睡,昏睡的时候明显比清醒的时候多。这本无奇怪之处,倒是那日起,秋亦每天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管事的朱老伯时不时便会带几本未清查整理的账册来给他过目,或是讲一讲秋家各大小地方上的铺子和良田的情况。

再到后来,索性就让他去了秋老爷的书房。

对此,秋亦虽是烦不胜烦,却也推脱不了,无可奈何。

离腊八节还有七日,庄子里已开始采买祭祀上香之物,屋外来来往往走动不少人,今天的天气不算好,干冷干冷的,椅子下的大铜脚炉还闪着炭火火星,书房内格外温暖。秋亦拿着笔杆子在册子上划了几笔,继而又抬头看向窗外。

远远地,瞧着那墙边的一簇梅花开了,淡淡猩红,在苍白的背景下显得尤其瞩目。

“三公子。”

朱管家推了门,带进来一阵夹杂寒意的冷风,他哆嗦着肩,手捧几本书,满脸堆笑。

“这是您要的书。”

秋亦把笔搁下,鼻中轻轻“嗯”了一声,随意拿了一本翻看。

朱管家忙将其他书籍整整齐齐摆在他手边,但看这里头的内容,大多却都是讲哑语和盲文的,他不由奇怪道:

“三公子……这,别怪老奴多话……您要这些书来,作甚么?”

“闲着没事。”秋亦连看也没看他,便过了一页书,“我房里有个丫头没法子说话,和她交流实在困难,到底了解一些,也方便点。”

“哦……”朱管家当即明白是谁,“是云姑娘啊,她那边儿的情况是有点复杂……公子要觉得麻烦,不如换个丫头伺候罢?”

他手上一滞,目光沉静了一瞬,似乎在思索。

“不必了。”

秋亦提笔,在那书上写了几个字,淡淡道:“我看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见他都这么说了,朱管家自也没再说下去,只垂首一旁,静静而立。

第5章 【枫渐老】

秋家原本是经营米粮生意,到了秋老爷这一代因为天下战乱之故,又兼着买卖酒水、漕运,而江南那边最主要的便是几家当铺了。

自打秋老爷得病以后,这帐可谓是一团乱,虽大半生意交给四公子秋恒打理,但由于此人一向不务正业,又偏爱赌钱,只怕他手里的几间铺子都岌岌可危。

秋亦翻看着账簿,心头越发感到无趣。秋家的事本与他无关,此番回来只是为了等秋莫气数殆尽,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罢了,如今……却又为何要替他整理账册。

暗暗叹了口气,拿着笔在那册子上又写了些许。

直到正午,这几本账册里的错账才休整完毕,秋亦放下书册,伸出手指揉着眼角。一旁瞧到这会儿的朱管家小心翻了翻几页,还没看多少脸上就已是笑容满面,不住称赞道:

“三公子果真聪颖过人,这才一上午,就把这么多的坏账理清了。”

他把头凑了过去,认认真真一看,又叹道:

“亏得公子从前都未接触过生意上的事儿,竟能领会得如此通透,想那四公子也是打小跟着老爷进出账房,学了许久才明白的,眼下可还是算不得伶俐,三公子到底是……”

“行了。”秋亦不耐烦地打断他,平时不曾和这管家打交道,想不到话竟多到这般地步。他抽了几页笺纸出来,摆到他面前:

“你拿着这个先去交差,余下的账册,我整理妥当了,再派人送过去。”

“诶。”朱管家是越看他越满意,领了那笺纸点头便道,“那老仆就先行告辞,公子也要多注意身体才是啊。”

秋亦连话都懒得回,仍旧闭幕眼神,抬手扬了扬,示意他出去。

朱管家忙轻手轻脚地退出门槛,仔细带了门,捏着笺纸,笑得一脸灿烂的走开了。

不知是看账册看得太累,还是昨日一夜未睡好的缘故,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一闭眼,脑中尽是秋莫苟延残喘地面容。

按理说,他心里该是十分憎恨他的才对。

多年前,若非他青楼薄幸,娘亲也不会一个人在北方苦等数年,更不会有自己,没了自己哪里又偿得到这般人间心酸。

那年金兵南下,战火连天,益都府满城风雨,他们流离失所,身无分文,吃尽苦头,而好不容易抵达常德,却又要受他家人这般白眼……

娘亲饿死街头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跪在医馆门口恳求大夫时,他又在哪里?

现在又要作出这般歉疚的神情,让旁人以为是他不尽孝道。

真真可笑之极。

秋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他想到这里,唇边不自觉冷冷一弯,手上拳头一握,继而悠悠抬起头来,正睁开眼时,入目却是一双明眸星瞳,那眼底中仿佛还能瞧得自己略有些惊愕的表情。

“你……”

秋亦自是始料未及,不禁微恼,“你几时进来的?!”

约莫是近来被他喝习惯了,听君也未再慌张,反而偏头朝他一笑,指了指门边,随即又将写满几行小字的纸轻轻推到他面前去。

——饭菜已经备好了,朱管家让我来请你去用膳。

时候已不算太早,那滴漏不紧不慢的滴出声响来,空气里隐约能嗅到饭香,自己早饭没吃,此刻腹中倒也有些许饿意,秋亦缓缓起身。

“知道了。”

他将桌上的书籍理好,正要举步,蓦地想起什么来,遂又回过头去看她。

“你可用过饭了?”

听君微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此问何意,只老老实实地摇头。

秋亦略一思索,从手边拣出两本账册来,颔首道:“你先替我把这几本册子誊写好,饭晚些时候再去吃。”

“……”

他话已至此,自己若是推辞恐怕还得挨骂,听君认命地把那账册接过手,在纸上又写道:

——那我回去,写好了再给你拿来。

“不必这么麻烦。”秋亦也不给她再多话的机会,持笔沾墨摆在那空白的册子旁边,“就在这里写,一会儿我亲自来取。”

听君抱着那账册,有些惶恐地看了一眼身侧的桌椅,连忙摇头。

——这……这主子坐的地方,我怎么能敢……

她还没写完,秋亦就皱着眉,手指甚是不悦地在桌上敲了几敲。

“你是我房里的人,遵着我的规矩便是。我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左思右想仍觉不妥,听君提起笔来。

——可是……

“好了,有完没完了!”秋亦沉着脸看她,语气不善,听得他这般措辞,听君只好怯怯地放下笔,捧着账册不敢有所动作。

见她如此模样,秋亦一瞬间又气不打一处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强自咽了口气,扶着眉心压下声音来:

“你慢慢写,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听君望着他乖乖点头。

瞧她犹犹豫豫地在桌前坐下,颤着手捏起笔杆,摊开那本账册细细写字,秋亦似乎很是满意,遂转了身推门往外走。

书房里的暖炉蕴得四周的气流也分外柔软,倒不似外面那样冻人,听君抄了半日僵硬的手脚反而松活下来,她稍稍动了动手腕,看着誊好的这一本账册心里担忧。

家中从前并非是生意人,自己也未曾见过账本,也不知这么抄写对不对……更何况,即便没有接触过,但也知这账册是重要之物,秋亦让她这样一个下人过目,会不会太欠考虑了些?

听君正握着笔惴惴不安,这会却听得那门外有人唤着“三少爷”几个字,不等她抬头,那人就毫无征兆地开了门进来。

待得与其四目相对时,那人秀眉一挑,立马就蹙紧,眼里含怒,跺脚指着她便道:

“好啊,你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的了,主子的地方,你也敢上坐?!”

来的是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名唤作花开的,早些时候本是在秋亦房中伺候,后来因受不得他责骂才又把听君换了过来。她原就是跟着秋夫人的,这会儿自打离了秋亦,那性子就更加不可收拾,听君是知道她的厉害,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要解释。

——这个其实是……

她手刚要抬,就被花开一掌挥开。

“少跟我比划那些有的没的。”眼见那桌上翻开着的账册上还有用颜色圈出的痕迹,花开把手里的笺纸往桌上一拍,喝道:

“你胆子不小啊,庄子上的账目也敢随便更改?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听君当即就摇头。

——是三少爷……

花开自看不懂她所示之意,任由她比划却毫不理会,只将眉一横,一手扣上她腕。

“就知道你这丫头进庄子没安什么好心,走,随我去见夫人!”

她话音刚落,身侧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来,冷风一股脑往里灌,花开打了个寒战,正转过头,迎面听得秋亦一声冷哼。

“我当是谁,这么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你。”

一见到他,花开的神色立马降了下来,她素来是最怕秋亦,眼下再不敢大声说话,只拿了笺纸小心翼翼垂首道:“三、三少爷……”

“姑娘好大的架子。”秋亦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怎么受得起你这一声‘少爷’,只怕你心里头却还想着我唤你一声‘小姐’罢。”

花开瑟瑟地摆了摆头,紧张道:“三少爷哪里的话,奴婢,奴婢怎么敢……”

“不敢?”他冷然一笑,“适才在这里头说的话不是如此神气么,眼下怎么就不敢了。”

一听他提起,花开这才想起听君来,伸手指着她就道:“那是因为她,她……她擅自动咱们庄里的账册。”

被她指着鼻子说话,听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面色为难地看着秋亦。

后者斜眼一撇,视线从她脸上扫过,瞅着桌上那一册写得整整齐齐的本子,神情越发阴沉,却是怒极反笑道:

“账册是我让她誊的,怎么?姑娘很有意见?”

闻之此话,花开蹭的瞪大了眼睛,回头盯着听君,眸中愠恼,少顷又换了笑脸对着秋亦:“可是三少爷……按理说,下人是不能动账册的,您这样做,只怕夫人那边儿不好交代呀……”

瞧她已拿秋夫人出来作挡箭牌,秋亦心中愈加不悦,怒意更盛:“笑话,我怎么做事,还用得着你来教?”

听他这般话语,虽明知不全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听君心头却还是觉得难得的感激。

眼见秋亦露出这幅表情,花开深有体会,晓得他此刻定然是极其不喜,不禁说话也结巴了几分:

“不、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因为听君她……”

秋亦扬眉打断她:“你既说她不能,便是自己很能耐了?”

花开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辩解,秋亦就又道:

“不如你来写如何?你若能写,我立马撵她出去,绝不二话。你若是不能,就自去朱管家那里领银子吧,横竖我庄子里也不缺你这等人才。”

“啊、啊?我……”花开一时百口难言,她连字也识不得几个,哪里又会抄这个。不想秋亦说风便是雨,提了笔就塞到她手里,口气不容置疑。

“写!”

花开抖着手,话不成句:“三、三少爷,我……”

屋里正僵持着,那外头大约是听得风声,朱管家匆匆忙忙往这边赶,走到门口,就见花开哭哭啼啼地立在那里,他顿觉一头两大,急忙笑着打圆场。

“三少爷何须与一个小丫头动怒呢。”

秋亦连头都没回,懒得搭理他。

见状,朱管家只好又道:

“这教训下人的事,不必三少爷劳神劳心,过后老奴自会好生训斥她,不过……眼下夫人还有事要让花开姑娘过去一趟呢。您看这……”

秋亦何尝瞧不出他的心思,面无表情地让开一步:“秋家的夫人还真是闲不住,哪里的事都要来参一手。”

花开抽咽了两声,望着朱管家泪眼汪汪:“老管家,少爷他……”

“放肆!”朱管家一面骂,一面朝她使眼色,“少爷怎么做事,你多什么嘴!还不快去伺候夫人!”

花开骇了一跳,忙闭了口,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跑开。

朱管家方暗自松了气,也朝秋亦笑道:“那老仆就不打搅公子了,若有什么事,您只管唤听君来传话便可。”

见得秋亦轻轻颔首,也未曾吩咐什么,朱管家这才离开。

厌恶的人走了,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些许,秋亦走到桌边,翻了翻上面已然抄好的账册,正抬眸间,看见听君在他对面微微一笑,并伸出拇指,弯曲了两下。

他在椅子上坐下,轻咳了两声,不自然道:“你不必谢我,我与她之前本就有过节。”

听君呆了呆,忙又伸出两指在眼前一挥。

——公子……看得懂我的意思?

这才看到那几本哑语书籍尚摆在账册的一旁,他不着痕迹地取了过来,压到书堆最底下,不咸不淡地开口:

“没什么……只是适才和朱管家请教了些许罢了。”

是因为不麻烦她写字,故而才向管家求问的这个?

听君莫名涌上几丝欣喜,想秋亦一向害怕麻烦,性格又这般暴躁,却能为了自己这样一个下人分出心思来,不免有些宽慰。

见着她表情欢喜,秋亦稍有些不满地拧起眉。

“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他几句,你莫要作他想。”

即便这话严厉,听君却笑着点点头,神色中丝毫看不出介怀之意。

秋亦不悦地敲了敲桌子,看得她如此笑容,反倒周身不自然,喝了几口茶水后瞧她仍站在原地,不由起身道:“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

听君怔了一瞬,不懂其意,却听他摇头叹气:“账册还有两本,你难不成要我写么?”

“……”

原来指的是这个,她只好又走过去坐下,研了墨,摊开书来接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