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也不气不恼的,点了下头,仍旧吃着自己的饼。

和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呆一块儿,昔时还是头一回,不过与秋亦不同,他却是个闲不住的人,从腰间把那才买的玉笛子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仔细瞧了半晌,也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

“这笛子普普通通,到底哪里好了?瞧你喜欢成那样。”他纳闷着在笛膜处轻轻摸了摸。旁边的听君转目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笛子,含笑不语。

昔时玩了一会儿,忽而把笛子一横,笑着问她:“你想听什么曲儿?”

听君略略一怔,抬手比道。

——你会吹?

昔时不答反问:“那你会么?”

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后者轻笑了一声,颦眉想了一想,把玉笛摆至唇下。

笛声幽咽,吹的一首有些老的曲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玉笛与竹笛不同,声音更为空灵苍茫,曲调婉转而悠扬,一如眼前的流水,清澈通明,荡在寂寂无人的林间里,似悱似恻,如缠如绵。

从前她只听过父亲吹那首《浣溪沙》,却不想,这首徘徊往复的《蒹葭》也这般的令人沉醉。她垂眸望着静静流动的河水,神情恍恍惚惚。

一曲吹罢。

昔时倒觉得并不如意,他敲了敲那笛子,仔细琢磨了一阵,才又放下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笑眯眯道:

“说起来,我这算不算是帮了你两回忙了?”

听君正嚼着糕点,莫名地抬起头来看他,不知他接下来又要说什么。

昔时果真笑得不怀好意:“你就不打算,好好感谢我么?”

一听这话,听君忙咽了食物,提前打招呼。

——那支簪子,我可不能给你。

“知道知道。”他挥了挥手,早看见她头上空无一物,量来是那次事件之后,又怕那簪子遇到什么闪失,索性都不带了罢。想到这里昔时不由觉得好笑,大言不惭道:

“我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听君暗自皱着眉头,神情将信将疑。

后者倒没注意她什么表情,反而颇为厚颜无耻地在一边儿凝神思索,嘴里还念叨着:“诶呀,要你报答我什么好呢……”

思及秀儿所警告之事,听君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戒备地往别处挪了挪。正待这时,他打了个响指,飞快把自己外袍褪了下来,看得听君目瞪口呆,险些没被糕点噎住。

“咳咳咳……”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又没人跟你抢。”昔时把袍子搁在一边儿,好心好意地来替她抚背顺气。

听君取来水袋,生生灌了两大口才缓过气儿。

昔时见得她这般,叹息一声:“看把你给吓的,我有这么骇人么?”他言罢,把那外袍一抓,塞到她怀里去。

“来,这袍子我喜欢得很,就是上回和人打架之时破了个口子,正愁没人补……补衣服,你可会?”

听君伸手撩了撩这件外衫,指尖触感极为细腻,这缎子像是苏杭所产,看那破口之处在手肘和下摆位置,应该也不算难补。

——补好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这料子稀有,我只怕找不到上好的蚕丝,只能将就着凑合一下,你看……

“没关系没关系。”昔时自不懂这女红之事,随意道,“能补好就行了,我又不挑。”他起身来理了理袖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过些日子我再去山庄取。”

听君抿着唇轻轻点头。

昔时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提醒她。

“你可别忘了。”

她有些无奈。

——不会的。

像是十分心满意足,昔时双脚一蹬,使了轻功就又飞入城内。

听君仰头望着他身影自城墙上落下,心里嘀咕。

好端端的不走城门,为何偏偏要翻墙……

这些江湖人士的想法,当真难以琢磨啊。

冬至过后不久,腊八便如期而至。

秋夫人信佛敬神,往年就十分看重这个节日,今年因秋老爷重病,她就愈发制备得严谨,期望能求得上天庇佑,让秋莫的病情能够有所好转。

这日早间,厨房就忙着煮腊八粥,一到下午山庄内的丫头小子便端着食盒上街去施粥。除此之外还大老远请了那盘云道观里的道士前来作法祭祀。

足足一天,庄内尽听得前来的那些道者唱着些莫名其妙听不懂的词儿。

秋亦本就不喜吵闹,一出门就看见底下丫头陆陆续续托着祭祀所用之物从眼前走过,他心自不耐,索性关在房中看书。

直到夜里晚饭用过,情况才稍稍消停了些。

书房之内,灯光尚且亮着。

秋亦提笔在纸上写了最后一个字,捏了捏眉心,靠在椅子上休息。

秋家常德一代的帐已经差不多理清,眼下只能江南和秋恒手头的几家铺子。不过这与他已没什么关系了。

朱管家挑了几本帐来草草过了一遍,笑得合不拢嘴。

“三少爷当真是神速,这么快就把账务处理完了。老爷一开始还推算着您是要下个月才能完事的。”

秋亦因睁开眼,冷声道:“我不过是想早点把这事了了,省得你每日来烦我。”

朱管家尴尬地笑了几下,也不与他计较。

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秋亦起身披了外袍,推门就要回去。朱管家见状,忙提了灯跟随其后。

明月山庄之中规矩严格,眼下已是亥时,庄内冷冷清清的,连路上的灯笼都是有一盏没一盏的亮。走在回廊间,半个人影都遇不到,森森的透着些许凉气。

朱管家在秋亦身后,强忍着好几个喷嚏没打,眼看走过了后院,秋亦却忽然停下脚,他也只好跟着止住步子,探出头去看什么状况。

那院中凄凄凉凉,满地残叶,今夜无月,显得四周阴暗又潮湿。离花圃较近的位置孤零零立着一口水井,井边却有一人端端正正地跪着,双手合十,一副虔诚模样。而她身侧放了几碟子鱼肉和一盏灯光暗淡的纸灯笼,忽明忽暗。

“哦,这是云姑娘啊……”眯着眼睛看清此人后,朱管家了然地点了点头。

秋亦眉峰轻蹙,问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少爷还不知道吧。”朱管家笑了笑,“今日腊八,夫人吩咐要祭祀神灵,这会儿看那样子应当是在祭井神罢。”

“祭井神?”秋亦本转身要走,垂眸又想了想,“她还要在那儿跪多久?”

“呃……”朱管家掐指算了算,“估摸着还有个把时辰。”

说完,见着秋亦脸色不好,他赔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是为了求个诚心,好让老爷早些好起来嘛。”

“求诚心?”秋亦闻之便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若是真的诚心,她自己怎么不来跪?让旁人替她跪了也算是诚心的话,普天下的人,都该笑死了。”

“是是是……”知道秋亦素来嘴巴不饶人,朱管家也不好再提夫人,只好转开话题。

“哎呦,说来啊……这云姑娘的身世也是挺招人心疼的。”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道,“听说,早些时候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只因金人占了汴京,家中尽数遭劫。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亏得她还是个好性子姑娘……想想,也是不容易啊。”

秋亦难得没有反驳,平平静静地应了一句:“是不容易。”

“嗯……嗯?”

朱管家移了视线去看他,不料手上却是一空,秋亦取了他的灯盏在手,淡淡道:“你若有事,便先走罢,我过些时候自会回去休息。”

“诶?可是……”他斟酌了片刻,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可是这时候也不早了,外头这么冷,三少爷小心莫着了凉才是。”

秋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那你留在这里等也行。”

“……”

这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吹得朱管家面颊生疼,他不由提神一震,腆着脸笑道:“呵呵……老朽年纪大了……这……咳咳咳。”端得他说话还煞有介事的咳了几声,“这大冬天的,实在太冷了,我虽是一把老骨头了,却也还得留着条命为老爷效忠……想我在秋家活了这把岁数了,若是就这么去了,老爷他老爷他……咳咳咳……”

秋亦冷眼看他。

见着以上话语毫无感染力,朱管家咽了口口水,谄笑道:“……那个,三少爷,老朽就先……咳咳……先走一步了。”

微风渐渐停息,灯笼内的火光也平静下来。秋亦在原地兀自站了一会儿,方缓步走过去。

大约是听得声响,听君睁开眼轻轻转头。方才她已闻得有人说话,本以为是哪里的起夜的丫头或小子,不想来的却是秋亦,见状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可因得跪了太久,双腿这般一伸,竟有些发麻,略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几下,秋亦便很自然地出手扶了她一把。

更深露重,也不知她在此地跪了有多久,只触及她衣衫之时,手心一片冰凉透骨,秋亦不自觉地锁起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什物,开口道:

“入了夜,来往也没得几人。你既是回去了,也不会人知晓。”

听君先是听得一愣,缓了一阵才会到他话中之意,不由就微微一笑,将手抬至胸口处。

——夫人说,今日求神拜佛,是为了能让老爷病好起来。我若是偷偷跑了,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么。

看她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秋亦禁不住冷笑:“你对别人的事,倒还上心得很。要是这世间真有神明,你这嗓子也不用哑了。”

听君心中微涩,想他这话也不无道理,当初刚失声之时,看过多少大夫,又喝了多少药,娘亲抱着她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请过多少道士又拜过多少神,无数的银两砸了进去……可直到娘亲病逝,依然不曾听到她再开口说话……说来,这天上的神,也不过是人心里的一个念想罢了。

见她垂眸未有所动作,秋亦抿了抿唇,方觉自己那话说得有些重了,于是稍稍缓了语气,问她道:

“你这嗓子……到底是怎么哑的?”

听他这么一问,听君莫名地僵了一僵,虽是微不可见,秋亦却看在眼里,即使她沉默良久,倒也难得耐下心来等她“说”。

大概静默了少顷,听君才摇了摇头,两指一并,慢之又慢地向他比划道。

——七年前,金兵攻陷汴梁城,爹爹为了护我和娘亲周全,浑身挨了数刀数枪。当时我还年幼,看见他浑身是血的样子,便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她悠悠放下手,轻声叹息。

那日夜里的情形,只怕一生也忘不了。

火海之中的东京,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处处是逃亡的流民,满街是血肉模糊的尸首,满目残垣断壁。

云府后院之内,她看着她的父亲,撑着插遍箭羽和长矛的身子,抖了一地的鲜血,回过头来,对她喊道:

“跑!”

跑。

跑……

这个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许多许多次,每次都真实得不像梦境。恍如昨日就是那战火纷飞的地方,依稀能听得到那些令她颤抖不已的惨叫,和那一声震入肺腑的——

跑。

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来,秋亦也喃喃沉吟了一句:

“是东京那场战役啊……”

第8章 【身不由己】

言语里带着几分怅然,听君抬起头来,正见他垂眸望向地上的井口出神,便小心拿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秋亦这才微微皱起眉。

“嗯?”

听君有些试探性地笑了笑,五指微曲。

——公子从前,也住在汴梁?

这个问题他似乎不耐回答,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他不说话,听君也没法说话,两人便如此安安静静地站着。

头顶的星辰斑斑点点,落下些许星光来,和他手里的灯盏交映成辉。秋亦素来喜欢穿宽松的袍子,他身形清瘦如竹,灯影之下便愈发显得超凡脱俗,俊逸如仙,似隐隐有光华罩于周身。听君歪头看了半晌,直到秋亦莫名不解地对上视线来,方是如梦初醒,

“你在看什么?”

她耳根子一阵发热,心虚地摇了摇头。

秋亦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抬眼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时候的确已不早。地上的灯烛光芒摇曳,四周气息寒凉,听君轻轻呵了口热气,想这外面阴冷的紧,她不由关切道。

——公子还是快回去休息罢。

秋亦仍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句,继而悠悠转过身去。

“早点歇息。”

即便是背对着自己,明知他看不见,听君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刚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灯笼时,蓦地手上一抖。她疑惑着望了望秋亦的背影,心自揣测。

他莫不是特意来陪自己等到子时的……

这个念头刚一蹦出来,她就十分可笑的摇头否决。

秋亦又怎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量来是自己多想了。

将井边的杂物收拾好,此时已寒气迫人。

她提着灯盏,紧了紧外衫,径自往房中走。

不知是不是昨晚吹了一夜冷风的缘故,第二日一早,听君便觉得略有些头晕眼花,她出门打了水准备回屋梳洗,正巧秀儿也刚起床,一进门就被她那一脸潮红吓了一跳。伸手上去探她额头,那里已是烧得滚烫,便连忙向管事的告了假,又请了大夫开了方子,整整一上午,她就在床上躺着昏睡,直到午后才醒。

秀儿去厨房端了碗稀粥,先盯着她把药喝完,这才把稀粥盛来。

听君捧着那粥碗,因满口的苦涩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秀儿看着心疼,摇头叹道:

“你也是运气不好,夫人偏偏挑你去拜这露天在外的井神。你说要是祭祀灶神爷和财神爷,也不至于染上风寒啊。”

听君吃完了粥,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她靠在枕头上,摆了摆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病得不重,睡几天应该就能痊愈了。

“哎,倒不是这个……”她努努嘴,翻着白眼心头不悦,“指不定金钗和花开那两个小蹄子又要去少爷夫人那里嚼你的舌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