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来自大堂中央停着的那具尸体,尸体体格粗壮,即便躺在地上也能感受到他的魁梧,只是那笆斗大脑袋以一个超常的角度扭曲在一侧,使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怪异。

“已经是第四个了。”坐在右首第一个位子上的闻千里喃喃道,“若这巴老三也是意外,这意外也太多了些。”

“没有,没有他杀的痕迹。”从县城请来的捕头老何终于从地上的尸体旁直起身来,摇头叹道,“怎么验也是失足从楼上摔下来,摔断脖子毙命。”

“混帐话!巴老三是何等武功,从区区二楼上摔下来,居然会把自己脖子摔断?”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破口怒骂,粗豪的声音震得大堂内嗡嗡直响。闻千里立刻出言呵斥:“裘老二,怎么能跟上差如此说话?”

那裘老二悻悻地瞪了闻千里一眼,冲老何胡乱一拱手算是赔罪,老何忙陪笑着还了一礼。

“决不是意外!”上首的徐天麟没有理会裘老二的失礼,突然击掌道,“从庄老刀、老顾、金彪到巴老三,都是孤身一人时出的意外,并且从七月十四日开始到昨夜,每天死一人,这么多的巧合凑一块儿就决不是意外!”说到这徐天麟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喃喃自问,“只是我始终想不通,谁会用这等高明的手段杀了他们?这明明是跟本公过不去,我徐天麟一向与人为善,何时跟人结下了如此深的仇怨?”

众人默然,眼中闪过各种不同的表情,闻千里沉吟半晌,小声问:“公爷,咱们是不是在夜间加派人手巡逻放哨,所有武师家丁也暗中戒备,轮流值夜,同时准备强弓劲弩,一旦发现外敌立刻射杀?”

“不仅如此,任何人还要严禁落单,”徐天麟微微颔首,“另外再派人去京师,去刑部找最好的捕快来破案,咱们毕竟是正经人家,什么事总要经官府出面才对,我倒要看看,是哪路高人和本公过不去!”

黄昏时分,去京师的两骥快骑飞驰出镇的时候,一个衣衫落拓的年轻人正顺着官道往古镇悠悠然而来,年轻人嘴角叼着根短短的草茎,模样也就二十出头,身材长相都很普通,只是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微笑中有孩童般纯真的笑意,总让人生出亲近之心。见快马飞驰而过,他赶忙闪在路边躲避,然后望两骑消失的方向摇头笑着自语:“这小地方,居然还藏龙卧虎呢。”

七月十八的月亮仍十分圆亮,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闻千里安排好巡逻暗桩,便早早来到徐天麟的书房,他知道,公爷一定在等着他。

果然,书房中徐天麟正全神贯注伏案挥毫,运笔也如运剑一样徐缓舒惬,对悄然进来的闻千里也没有理会,直到那个大大的“义”字最后一笔走完,这才搁笔抬头问:“你说,巴老三他们,是不是死于过去的仇家?”

闻千里想了想,微微摇头道:“不象,虽然巴老三以前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做过不少缺德事,但庄老刀却是正经的武师,出道后一直在公爷府效力,不该有江湖上的仇家,老顾更是府中的家将,从小就在府中侍侯,四个人根本不是一路,不太可能有共同的仇家。”

“这么说真是冲本公来的了?”徐天麟神色怔忡,喃喃道,“可我怎么也想不出与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他要直接来找本公就好了,我也可以当面问清楚,不然我真是寝食难安啊。”

闻千里见徐天麟面色忧郁,忙安慰道:“公爷不必担心,咱们已伏下天罗地网,除非他不来,只要他再敢出手,兄弟们一定能把他……”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弓弦声、呼喝声暴起,闻千里面色一变,转身开门正要冲出去,只听身旁有衣诀声响,一道白影一晃而过,徐天麟已经如一阵风般抢先冲了出去。

二人几个起伏来到最先响起呼声的后院,只见满脸虬髯的裘老二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神情惊恐嘴唇哆嗦,手中的刀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嘴里如野兽般嚯嚯乱叫。

“怎么回事?”闻千里一把夺下他的大刀,拎住他的衣襟厉喝,“到底怎么回事?”

裘老二怔了怔,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但双眼仍因恐惧瞪得溜圆,声嘶力竭地大叫:“是鬼!那是鬼!来自地府的厉鬼!”

“混帐!”闻千里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破口大骂,“你他妈再胡说八道我就立刻废了你!”

突然的一巴掌总算使裘老二神志清醒过来,顾不得抹去嘴角的血沫,他立刻又犟起脖子大声分辨:“我……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二十年前那个恶汉又活回来了,他活着都那么凶悍,死了也必是厉鬼!他一定是七月半溜出地府的夺命厉鬼!”

“什么恶汉?什么二十年前?”徐天麟皱起眉头突然问。裘老二一怔,立刻闭上了嘴。徐天麟还要再问,周围陆续响起家丁的高声禀报:“公爷!齐天齐前辈挂了,我们都没有发现凶手。”

徐天麟眉头皱得更深,盯着裘老二质问:“你跟齐天在一起,你一定看到了凶手,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那个恶汉又是怎么回事?”

裘老二神情惊恐,目光无助地转向闻千里,闻千里慢慢松开他的衣襟,略一犹豫,转头对徐天麟小声道:“公爷,咱们换个地方再问。”

徐天麟看看四周围过来的武师和家丁,以及远处几个满脸惊骇的丫鬟仆妇,踌躇了一下道:“好!你们去我书房等着,我不希望在这府中,有我这个主人不知道的秘密!”

简单安抚了众家丁几句,徐天麟匆匆赶回书房,候在书房中的裘老二神色仍是惊恐不安,就连闻千里的脸色也怔忡不定,完全没有当初纵横江湖时的狠色。

“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齐天究竟是怎么死的?”徐天麟不待坐定便盯着裘老二质问。裘老二咽了咽唾沫,这才哆嗦着道,“我……我看到了一个……一个……人。”

“人?”徐天麟眉头一皱,“什么样的人?竟会让你如此害怕?”

“那人模样除了比普通人彪悍点,本来也没什么特别,”说着裘老二嗓音突然抖起来,几乎是用哭音在说,“可他……可他早已经死了,死了整二十年,我方才看到的,只能是……是……”最后那个字,裘老二再怎么努力也没能说出来。

徐天麟眉梢一挑,淡淡问:“这么说你是认识他的了?不管他是人是鬼,他究竟是谁?”

“公爷,”一旁的闻千里突然插话,“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前那个姜凌云?”

“姜、凌、云?”徐天麟眼里闪过一阵迷茫,显然对这名字并没什么印象。

“就是刑部那个密捕!”闻千里又提醒了一句。

徐天麟浑身一震,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不苟言笑的彪壮汉子模样,神情冷峻严肃得有些木讷,虽二十多年过去,那模样仍十分清晰,甚至还记得他那带有胶东口音的方言,以及他那句铮铮铁骨般的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家奴!在下虽是微末小吏,仍要向小公爷讨个公道!”

“原来是他。”徐天麟恍然点头,依稀记得那时自己还是风流倜傥,跋扈飞扬的小公爷,以及一生中唯一的那次与人对簿公堂,从未向人低过头的徐小公爷,居然就为了那小小捕快无所畏惧的凛然之气,乖乖地跟他到县衙受审,甚至输掉了那场官司。徐天麟至今仍把那场官司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虽然如此,徐天麟心中对那捕快仍有一种异样的敬意。

“我想起来了!”徐天麟突然指着裘老二笑道,“当时好象就是你这家伙闯的祸,害我陪了百多两银子,还受那小小捕快之辱。”

说到这徐天麟住了口,心中怎么也想不起那场官司究竟是因何而起,摆摆头甩开那些陈年旧事,徐天麟转向闻千里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他?他跟今天这事有什么关系?”

闻千里缩了缩头,轻叹:“裘老二方才看到的就是他。”

“哦?这么巧?”徐天麟突然来了兴趣,“二十多年前的故人,我到很想再会会他,裘老二怕他是有原因,可也不该怕到如此程度吧,你方才好象说他早已死了二十年,这又是怎么回事?”

闻千里面有愧色,踌躇片刻才道:“公爷,后面的事你不知道,我们也没敢告诉你,本来那场小小的官司完了也就完了,公爷丢了面子赔了钱,裘老二也服了软吃了苦头,哪想到他第二天晚又到府上来寻仇,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有两个兄弟还死在他手里,大伙儿气不过,失手把他给宰了,总算给公爷出了口恶气,公爷当时在县城没回来,第二天又直接去了省城,不知道这事,我们也没敢告诉你,毕竟是官差,怕给公爷惹上麻烦,就连夜把他弄到乱坟岗葬了。”

“竟有这等事?”徐天麟睁大了双眼,拍案厉喝:“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杀害刑部密捕,还瞒我到现在!”

“公爷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根本由不得我们。”裘老二脸上显出恐惧之色,嘴唇甚至又开始在哆嗦,“你不知道他有多凶悍,冲进府一言不发见人就杀,招招都是搏命的招数,几个兄弟没几个照面就被砍得血肉横飞,要不是闻老大趁他刀子卷了刃,拼着受他一刀把他打倒,我还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命跟公爷说话。”

“是这样吗?”徐天麟似信非信地转问闻千里,闻千里苦涩一笑没有说话,只慢慢解开衣衫,褪下一只袖子,露出胳膊上那道蚯蚓般的刀疤,刀疤深陷肌肤,直达臂骨,在隆起的肌肉上就象是一道深沟,闻千里轻抚着刀疤叹息:“幸亏他刀卷刃力已竭,不然我这条胳膊就不在了,二十多年了,每到阴雨天气,这刀疤还在隐隐作痛。”

徐天麟脸上露出骇然之色,喃喃道:“这是什么样的刀法?居然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虎啸闻千里’拼出一条胳膊才能将他打倒。”

闻千里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叹息道:“刀法也还罢了。是悍勇,那种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悍勇,我纵横江湖多年也从来没有见过。”

徐天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突然问:“那件官司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怎么弄得别人到我府上来拼命?”

“其实也只是小事一桩,难怪公爷不记得了。”闻千里穿上衣袖,回忆道,“那年好象也是七月,天旱无雨,庄后的小明溪水量不足,佃户们争着吸水,就断了流,下游镇子十几家农户纠集到庄上来争水闹事,还发生了械斗,打死了两个人。械斗嘛,死伤难免,可那些外庄农户不服,要到县上告官,当时没人敢给他们写状子,最后是镇上的卢秀才强出头,给他们写了状子递到县上,裘老二气不过卢秀才帮外人,叫了几个家丁想教训他一下,没想到那秀才是个短命鬼,被裘老二失手推倒在地,脑袋磕石头上撞个窟窿,抬回去当天夜里就死了。”

说到这闻千里遗憾地摇摇头,叹道:“本来这样的意外,咱们赔几十两银子也就是了,可那秀才娘子仗着自己读过点书,自以为懂点大明律法,不依不饶要裘老二偿命,带了一双儿女上县城告状,县太爷哪理会这等胡闹,假意接了状子,却给她拖着不办,只想拖得她没了脾气,这事也就罢了,不想秀才娘子不知怎么就遇上了路过县城的那个刑部密捕姜凌云,那姜凌云大约也是贪恋秀才娘子的美色,居然以一个小小捕快到县衙质问堂堂七品县太爷,弄得县太爷很是为难,就给他出了个难题,只说是县衙没一个捕快敢到公爷府拿人,那姜凌云大约也是被美色迷晕了头,居然孤身一人到公爷府来撒野,公爷当年谦虚礼让,就随他去了县衙……”

“我想起来了!”徐天麟抬手打断闻千里的话,“县上最后判咱们赔了百多两银子,还让裘老二披麻戴孝为卢秀才送葬,这些咱们都照办了,那捕快也没有异议,这事不就结了?”

“是啊!”闻千里微微叹息,拍拍裘老二肩头道,“想裘老二当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哪遭过这等作践,不过公爷既然答应下来,咱们兄弟也就认了,想公爷当年豪爽任侠,对江湖朋友向来没的说,对咱们兄弟更是义薄云天,咱们兄弟就是把脑袋甩给公爷都不会皱皱眉头,这点委屈又算啥?”

徐天麟默然片刻,点头道:“裘老二虽然鲁莽,却也是为我徐府出头,披麻戴孝也就够了,意外伤人总不能要人抵命吧?再说我堂堂世袭一等公,罔顾身份跟一个小小捕快到县衙对簿公堂,也算给够了他面子,本公银子也赔了面子也丢了,裘老二苦头也吃了。他既没有刑部文书又越权办案,敬他是条汉子,这些我都没有计较,若他还不知好歹再来闹事,那就该死,死不足惜!”

“多谢公爷不怪罪,不然小人就该死了。”闻千里说着拜倒在地,见徐天麟没有责备,裘老二脸上也露出轻松之色,慌忙跟着闻千里拜倒。

“罢了!”徐天麟对二人摆摆手,疑惑地问,“方才裘老二说看到了他,该不是当年他没有死吧?”

“决不可能!”裘老二涨红了脸抢着说,“当时他腿也断了,臂也折了,肠子拖了一地,闻老大一拳把他胸腔都完全打塌,肋骨全部折断,刺穿皮肉露了出来,其他几个兄弟也不知补了多少刀,反正到最后已经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徐天麟怔了怔,犹豫了一下:“那方才也可能是你看错了。”

“绝对没有!”裘老二急忙分辨,“我看得清清楚楚,神情跟当年闯进府来杀人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杀气腾腾!齐天也认出他来了,比我还先叫出声,幸好我见机得快,首先想到给公爷报信而不是拼命,不然我恐怕也象齐天一样,被他一下子就拧断了脖子。”

徐天麟眼中闪过一阵疑惑,追问道:“你说,他跟当年一模一样?”

“没错,一模一样!嗯,”裘老二犹豫了一下,“脸色好象更苍白阴沉些。”

徐天麟与闻千里骇然对望,几乎同声问:“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是……是一样啊……”裘老二满脸恐惧,再次嗫嚅起来,“所以只能是……只能是……”

三人都住了嘴,心中都想到一个共同的字,那个字已涌上舌尖,但最终还是没人说出来。

三、 爱笑的年轻人

“公爷!我们……我们找到了一支箭,一支带血的箭!”书房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家丁气喘吁吁的禀报,言语中满是兴奋。

“快拿进来!”徐天麟心中一喜,连忙高呼,家丁立刻推门而入,手捧一支带血的箭,是那种短短的弩箭。徐天麟接过箭,只见箭尖上血迹殷然,就连半截箭杆也为鲜血染成暗红,血太多,以至尚未完全凝固,徐天麟脸上的喜色一闪而没,有些不敢肯定地问,“会不会是误伤了自己人?”

“不会是自己人!”家丁抬起头,“这是设在后院墙角的机关,那里根本没有咱们的人。”

徐天麟与闻千里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同样的惊喜,闻千里更是如释重负,笑道:“这么说凶手受伤了,既然会受伤流血,就不会是什么厉鬼凶神。”

“去!追查后院墙角还有没有别的血迹,另外再招集人手,把何捕头也叫来,咱们立刻清查镇上所有客栈!”徐天麟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独特的从容和镇定。

“我亲自带人去!”闻千里心领神会,立刻道,“让何捕头领头,我带人搜查镇上所有客栈,只要有陌生人住进来,我一定把他给公爷带回来。”

“不必,只需当场验看他身上有没有箭伤就成。”徐天麟阻止了闻千里的鲁莽。

天色微明时,县城的何捕头领着公爷府的武师和家丁,开始了对临溪镇上所有客栈的大清查。

悦宾客栈虽然不是临溪最大的客栈,却是临溪字号最老的客栈,当清晨第一道阳光落在客栈古旧的牌匾上时,一个衣衫落拓,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正从二楼上懒懒散散地下来,用同样懒散的语音招呼在柜台前忙碌的孙老板:“掌柜的,来碗热腾腾大卤面,多放油辣椒!”

孙老板高高地应了一声,立刻吩咐小二下厨去准备。本来象这种衣衫落拓的客人,走到哪都会受白眼和冷落,但孙老板对他却十分的热情,孙老板当然不是个对所有客人都一视同仁的主儿,完全是因为年轻人那天真的微笑和从容的气度,让人打心眼里感到亲切和舒服。

当大卤面终于端上来的时候,年轻人已经跟孙老板熟络得就象多年的老朋友,望着唏哩呼噜埋头吃面的年轻人,孙老板眼里露出一丝慈祥,就象望着自家的孩子,只是对年轻人的名字感到有些奇怪,心中在想:唐小刀,这名字还真有些特别。

就在年轻人辣得满头大汗,刚把一大碗面对付完时,十几个背弓擎剑的彪壮汉子已闯进店中,领头的是个年近五旬的粗壮老者,孙老板认得是镇上公爷府的闻总管,慌忙迎上前打躬作揖拜见。

“孙老板,把你住宿客人的花名册拿出来,我要所有陌生人的名单。”闻千里没有理会孙老板的礼数,嘴里随意吩咐着,眼光却斜向一旁吃面的年轻人。

孙老板赶忙递上花名册,闻千里信手接过来递给身后一个武师,眼光却始终没离开吃面的年轻人,见他终于推碗抬起头,闻千里便淡淡问:“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笑了笑:“我叫唐小刀,大叔叫什么?”

闻千里眉梢一跳,眼光似凝了凝,追问了一句:“唐门小刀?”

“是我。”年轻人笑意不减。

“你的刀呢?”闻千里说这话的时候,语音中的凝重谨慎任谁都听得出来。

“在这里。”唐小刀说着手中已多了把两寸多长的刀,刀子小得有些可怜,被他五根灵巧的手指信手玩弄着,象活物般在指缝间滚动游走。

闻千里紧盯着那柄小巧玲珑的刀,一字字地问:“不知在下能否见识一二?”

“大叔想看?”

“不错!”

闻千里说着,衣衫已无风而动,唐小刀微微一笑,两指捏住刀尖,倒转刀柄递到闻千里面前,闻千里一怔,眼中闪出逼人厉芒,直射唐小刀双目,似要把他看穿。唐小刀坦然迎着闻千里目光,脸上笑容越发天真无邪。

闻千里衣衫霍然而鼓,须发似也立了起来,凝立片刻,终于缓缓伸出左手,慢慢地伸向面前的刀柄,那一刻好象十分漫长,却又只在瞬间,闻千里已捏住了刀柄,跟着倏然后退,把那柄小刀紧紧攥在了手中。

望着神色如常的唐小刀,再看看手中那柄平常不过的刀子,闻千里眼中闪过无尽疑惑,把那柄小刀翻来覆去看了看,又轻轻掂了掂,这才抛还唐小刀,抱拳道:“今日闻某算开了回眼界,不敢打搅唐公子,告辞!”

说完闻千里一挥手转身就走,家丁武师不明所以地跟着退出客栈,跟在闻千里身后的何捕头不解地问:“闻总管,咱们不查这儿了?”

一旁的裘老二也紧跟着追问:“这小子什么来头?就算是唐门弟子,咱们也不必怕他呀!”

闻千里停下脚步,摇头道:“老二,咱们虽然不走江湖了,但对江湖上的事也不该不闻不问,就算你没听过‘唐门小刀,天下第二’,也该知道暗器之王辛无伤吧?”

“天下第二?”裘老二咧嘴一笑,“好大的口气,不知天下第一又是谁?难道是辛无伤?”

闻千里抬头遥望天际,脸上现出崇敬之色,叹道:“天下第一,当然是已成江湖神话的小李飞刀!”

众人都是一震,脸上俱露出悠然神往之色,裘老二神色也是一肃,连连点头:“就暗器论,要说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为天下第一,想必没人有异议,但那毛头小子也敢自诩天下第二,恐怕……”说到这裘老二连连摇头,一脸不屑。

“他没有自诩,天下第二对旁人来说是骄傲,对他来说却是耻辱,”闻千里缓声道,“传说唐小刀曾言,堂堂暗器第一世家,岂能让他人永占暗器第一的名头。发誓要练出超越李寻欢的飞刀技,并改名唐小刀为证,那一年他尚不满七岁。他有没有超过李寻欢已无从比较,他出道以来也只用飞刀伤过三个人,其中包括暗器之王辛无伤,就凭这,江湖中已公认他为暗器天下第二。”

裘老二脸上终于变色,此刻也才注意到,就方才在客栈中与唐小刀短暂的接触,闻千里后心衣衫已为汗水浸透。虽然如此,裘老二犹自争辩道:“那又如何?咱们查咱们的,最多不招惹他就是。”

闻千里摇摇头:“只要唐小刀在那里,就决不容我们随意盘查别人,有种人天生就爱多管闲事,唐小刀正是这样的人。”

就在闻千里一行离开悦宾客栈后,一个身材修长彪悍、面色苍白阴沉的年轻人慢慢从二楼下来,他下楼的声音轻重不一,一只脚似乎有点跛。走过唐小刀身边时,他脚步停了停,轻轻说了声:“多谢!”

“谢什么?”唐小刀诧异地抬起头,“咱们认识?”

年轻人没有回答,慢慢走向大门,唐小刀突然笑着冲他背影喊了声:“喂,你该多笑笑,不然你的样子十分吓人。”

年轻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转眼间便出门而去。唐小刀取了根牙签叼在嘴角玩弄着,望着那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这儿的怪人怪事还真不少。”

天色已大亮,阳光也渐渐显出它的热度,唐小刀整整衣衫站起来,那衣衫虽然破旧,穿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风度。掸掸衣襟上永远掸不去的尘垢,他的神情就象那是件天底下最好的锦缎衫子,整好衣衫迈步出门,临出门前却又突然回头问孙老板:“孙大爷,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一个叫姜凌云的客人?”

孙老板原本慈祥亲切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煞白,连连摆手道:“不记得不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客人,谁还会记得?”说着已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唐小刀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负起双手,迈着懒懒的步子,踏入门外那片灿烂朝阳中。

四、 暴雨梨花钉

一个关于厉鬼索命,恶咒应验的谣言在公爷府中悄悄流传开来,尤其七月十四那晚跟着公爷回来的几个随从,私下里更把那疯老太婆的诅咒说得有鼻子有眼,几个年长的家人把这几日府中的不幸,归咎为公爷七月十四那晚冲撞了厉鬼凶神,每与年轻的丫鬟奴仆们说起鬼节的传说时,总不忘在最后用未卜先知的口吻加上一句:“看到了吧,凶神厉鬼,报应无常的说法不能全信,可也不能不信啊!”

当然,所有这些谣言和传说,高高在上的徐公爷和闻总管是听不到的,下人们私下议论的那些鸡血避邪,道士驱鬼的办法,也没人敢在徐公爷和闻总管面前提起,因此他们也只想到加强戒备,增设机关,夜里决不落单这些办法。

“妈的,我要把那疯婆子给宰了!”当裘老二也听到那谣言的时候,立刻暴跳如雷,神情如嗜血的猛兽,提上单刀就冲了出去,等旁人飞报徐公爷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快把他给我追回来!”听到武彦彪的禀报,徐天麟神情震怒,立刻让闻总管带人去追裘老二。半个时辰之后,闻千里总算把裘老二带了回来,不过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一具满脸带着马蜂窝一样血点的尸体。

“我们在三拐巷内发现的他,”公爷府书房内,闻千里神情黯然,“他当时象死狗一样倒在地上,连刀都没来得及出鞘。”

“怎么会这样?”徐天麟细细查看了那些血点,有些疑惑,“裘老二虽然鲁莽,功夫却是不差,谁能不声不响就杀了他,用的又是什么兵刃?”

“公爷你看这个。”闻千里说着摊开手掌,把手掌伸到徐天麟面前,他掌心有几枚亮澄澄的银针,比最大的针要大不少,却又比最小的钉子还小许多。

“这是什么?”徐天麟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凑到灯下细看。闻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是从裘老二体内起出来的,他就死在这种针下,他身后的墙上也钉满了这种银针。”

“暴雨梨花钉!”徐天麟蓦然色变。

“没错!”闻千里点点头,神色沉重,“暴雨梨花钉,一发三十六枚,如暴雨骤然而至,昔年七巧童子的成名之作,江湖上第一阴毒的暗器,也难怪裘老二躲不开,至今为止还没人能躲开。”

徐天麟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喜色,击掌道:“看来昨夜那一箭伤得那凶手不轻,不然杀裘老二,何必用到这等珍贵的绝顶暗器?”

闻千里眼光也渐渐亮了起来,连连点头:“确是如此!今夜咱们小心戒备,明日一早我再带人搜查全镇,相信那个凶手还在镇上,只要他露出点点蛛丝马迹,我们就可把他一举成擒,咱们再飞鸽传书外地的兄弟,让他们尽快赶来支援,以防万一。”

徐天麟微微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没必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对付个把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卑劣杀手,就我带来的这些武师就够了。”

“对付那个杀手是够了,”闻千里缓缓道,“但要对付唐小刀恐怕还不行,虽说目前对他还敌友未明,咱们也不能不早做防备。”

“唐小刀?唐门小刀?”徐天麟眼光蓦地一凛,“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知道,”闻千里摇摇头,“今日我在悦宾客栈见到他,卖他个面子没有搜查那客栈,希望他只是路过此地,不会来趟浑水。”

徐天麟眼中闪过一丝逼人的厉芒,轻抚着书案剑架上的剑柄,淡淡道:“趟浑水又如何?我倒有心抻量抻量他这暗器天下第二。”

闻千里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一见徐天麟脸上那决然之色,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拱手告退:“我这就去安排。”

七月十九的月亮不再那么圆亮,亮度似也晦暗了不少,照得大地一片混沌朦胧,越加显出公爷府通明的火烛耀人眼目。三更时分,一条修长的黑影悄然出现在公爷府后墙外,黑影对着明亮得如同白昼的公爷府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一拐一拐地走向那堵灰蒙蒙的高墙。

“站住!”一个懒散声音突然在墙角阴影处响起,语音中有一种意兴阑珊的味道。黑影停下脚步,慢慢转回头,正好看到一个叼着半根草茎,面带天真微笑的年轻人从墙角阴影处走出来。

“唐门小刀?”黑影双眼蓦地一亮,在朦胧月色下就如突然绽放光芒的黑钻,浑身漆黑衣衫也倏地一紧,使他看起来就如即将出击的黑豹。

“是我。”唐小刀咧嘴一笑,吐掉口中的草茎,背负双手悠然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大号,这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苍白的脸在月色下看起来越加森寒,盯着神态自若的唐小刀片刻,他终于从唇间挤出两个字:“姜风。”

“幸会!”唐小刀随意拱拱手,脸上的笑意停了停,跟着低谓了一声,“难怪。”

“听闻唐小刀好管闲事,今晚也是为此而来?”姜风的声音就如他人一样冰凉。

“没错!”唐小刀嘴角笑意依旧,但眉宇间却显出一丝遗憾和无奈,“只要有我在这里,就不容你再妄自杀人,今日你在三拐巷杀人我就想阻止你,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我不会再慢了。”

姜风眼光一凛,冷冷道:“是吗?”

话音未落,姜风的手已倏然扶上了刀柄,那是一柄斜插在怀中,刀鞘黯淡的短刀,被腰带紧紧勒在腰间,一点不引人注意。但唐小刀脸上的笑意却突然凝住,双手也缓缓垂了下来,悄然隐入袖中。

“你真要为他们出头?值得吗?”姜风握刀的手指节开始发白,但那柄短刀始终没有拔出来。唐小刀脸上又露出那种淡淡的微笑,慢慢举起双手,那是一双秀气灵巧的手。迎着姜风森冷的目光,唐小刀淡淡道:“相信我,给我三天时间,我还你一个公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姜风不为所动。

“就凭这个!”唐小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件黑黢黢的物事,慢慢举到姜风面前,姜风眼中突然闪过一种复杂的感情,森冷之色悄然而褪,脸上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缓缓松开刀柄,姜风淡淡道:“好,我就给你三天。”

说完姜风转身就走,一拐一拐地走出数步,却又突然回头道:“你一点也不象个世家子弟。”

唐小刀脸上的微笑第一次现出点苦涩,幽然一叹:“唐门是个大家族,并不是每个唐门子孙都是世家子弟。”

姜风点点头,目光似柔和了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变成了一句叮嘱:“记住,只是三天!”说完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薄云掩住了明月,天地更见晦暗,四野的蛙鸣虫唱声也越发喧嚣热闹起来。唐小刀整整衣衫,迈着懒散的步伐施施然而去。

五、 太阳下的冤魂

三天的平静对徐天麟来说并不好受,虽然意外再没出现,但找不到凶手的下落,无疑是十分窝火的事情,公爷府的五名资深武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送了命,却无法为他们讨个公道,这感觉对徐天麟来说,就象是被人重重扇了一耳光还没看清是对方是谁,别提有多窝囊了。

这三天闻千里带人搜遍了小镇,除了唐小刀住宿的悦宾客栈,不可能再有其它地方藏匿凶手,徐天麟几次要亲自去会会这个天下第二,手下差点没阻住,还是闻千里的一句话让徐天麟忍了下来,当时闻千里说:“公爷,以你如此尊贵的身份,若亲自去搜一个客栈,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只要等我们省城的兄弟们赶来,对付唐小刀自不在话下?何必急在一时?”

虽然忍了下来,但徐天麟心中却一直窝着股子无名邪火,所以当武彦彪送来一张大红请柬时,徐天麟看也不看就撕成两半扔到武彦彪脸上,骂道:“不开眼的东西,本公现在哪有心情赴宴?”

武彦彪脸庞涨的通红,嗫嚅半晌终于嘟囔道:“是……是唐小刀送来的。”

徐天麟一怔,还是挥手回绝:“不去!”

一旁的闻千里捡起请柬,仔细看了看,小声道:“唐小刀在本镇最大的聚缘楼请客,请公爷赴宴,他这是要干什么?公爷,咱们是不是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徐天麟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他唐小刀什么东西,居然跟本公论交?”

闻千里微微一笑道:“公爷,咱们省城的兄弟就要赶来,届时我会巧妙安排,利用这次聚会困住唐小刀,如果他不管闲事大家就交个朋友,不然……”说到这闻千里嘴里只嘿嘿冷笑,眼里闪出点点寒光。

徐天麟略一沉吟,终于对武彦彪道:“好吧,告诉他我准时赴宴!”

聚缘楼的生意一向不错,但七月二十一这一天却不见一个客人,所有想进来的客人都被伙计礼貌地挡了出去,说是已经被一个外地客人包了下来,所以当徐天麟率闻千里及十几个随从到来时,里面还是空空荡荡。

“徐公爷里面请,唐公子早已在楼上等候!”小二见到徐天麟一行,远远就在诚惶诚恐地招呼,徐天麟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信步登楼而上,闻千里打了一个手势,十几个随从立刻在楼下散开,神情警惕,只有三个武师与闻千里一道,尾随着徐天麟登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