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说得真吓人呢!你们骑士真是把荣誉看得胜过一切的神经病啊!”塔拉夏一笑,把那张支票拍回中校的手里,“不过这东西在密涅瓦机关没用!”

“嫌少?”中校皱眉。

“没那意思,但你们这群脑子里都是肌肉的家伙难道没有提前调查一下西泽尔殿下跟密涅瓦机关的关系么?尤其是跟薇若兰教授的关系…为了迎合上面的意思我们确实会在他身上做实验,可除了实验他也看定会被关照的。”塔拉夏耸耸肩,“我们说他没准会很惨的意思是…鬼知道薇若兰教授对他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刚来密涅瓦机关的时候薇若兰教授可是一直说有个漂亮的小男孩答应过要娶她,可那个小男孩一直没有出现过…你不觉得薇若兰教授看西泽尔殿下的眼神有点奇怪么?”

“你的意思是?”中校一怔,这个转折过于巨大和突然,连铁般坚硬的炽天骑士也为之动容。

“在您想来,西泽尔殿下这时候已经被塞进危险的试制型甲胄里,浑身连满了电极吧?那您可就误会了,以我对副总长的了解,这个时候,她正跟西泽尔殿下…吃冰激淋呢!”塔拉夏满脸的诡秘,欲言又止。

某种奇怪的联想立刻浮现在中校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西泽尔真的在跟薇若兰吃冰激淋…他选了一盒香草味的,薇若兰自己吃红莓味的。

西泽尔打量着这间“闺房”,这是今晚他拜访的第二间“闺房”,风格与宝儿那间充斥着丝绸和天鹅绒的化妆间截然不同,薇若兰在密涅瓦机关你的休息间简陋得令人惊讶。地面是未加任何修饰的水泥地面,墙壁上是玩去的铜管和铁管,为这间小屋供水和供热,屋子你的陈设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一张黑色的铁架床,一个白瓷的洗面盆。巨大的工作台上散布着图纸和制图工具。一盏幽蓝色的灯位于高处,把这间屋子照得白中发蓝,蓝灯偶尔变红,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吆喝声。那盏灯似乎是用来表示这里机关的运转状况的,蓝色是正常,红色是不正常,所以蓝色的冷光反而令人安心,一旦温暖的红光笼罩这间小屋,薇若兰大概就会紧张地从床上坐起。

只有少数东西暗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个女孩,角落里的衣架上挂着女装,因为肤色的原因,薇若兰偏好浓墨重彩的衣服,色彩斑斓的旗袍和亮红色的过膝长靴都是她喜欢的衣架旁嗨哟偶一面穿衣镜,很难想象住在这种地方的女孩也会换上这样那样的漂亮衣服,在镜子前侧转身体,摆出温柔或是风情万种的模样。

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一台冰箱,一台纯手制的冰箱,用抛光的黄铜做门和外壳,冷气则是通过一根管道引入的,管道上结满了白霜。冰箱里只有两种东西,各色冰激凌和掺了果汁的酸奶,盛在银质的器皿中。薇若兰教授的休息室里,只有这台冻满了冰激凌的冰箱是会令名媛们羡慕的,因为目前能造出的冷凝机都是大型机械,所以只有极少数大贵族才能在家中设置冰箱。作为家用品,冰箱远比礼车还要奢侈。当然机械女皇想要做到这一点太轻松了,她从那台名为“冰霜巨人”的冷凝机上外接一根管子就好了。

可这台奢侈的冰箱跟这件单调、乏味甚至阴寒的房间实在是太不搭了,要说感觉,就像是密林深处女巫的糖果屋里。

薇若兰坐在一张长长的靠椅上,金属外骨骼拆卸下来随手扔在地上,那双巧克力色的长腿毫不顾忌地翘在扶手上,一个劲儿地在冰激凌盏里挖挖挖,西泽尔坐在她的床边,因为机械女皇并无用于待客的椅子,她这里大概从来没有客人。

“先吃,别着急,还有好几种口味的,”薇若兰曼妙地伸了个懒腰,又去冰箱里翻,“佛朗哥教授还得准备上一阵子。”

“嗯。”西泽尔点点头,接着四下扫视。

同是见当年认识的女孩,宝儿那种肆无忌惮的女孩到了他面前就会骤然变得乖巧,可跟薇若兰见面,变乖巧的却是西泽尔。

“很简陋是不是?没办法啦。你也知道的,让我收拾屋子不如杀了我,屋子简单一些也比较好打理。”薇若兰耸耸肩。

“没关系,我很习惯这样的环境,我在马斯顿住的那间校舍跟这里很像,还要更乱一些,堆满了机械零件。不过好在有一扇斜窗,累的时候可以从那里看看星星。”

“这里可是地下120米深处,神的光辉都照不到的地方啦,在地狱里就不要仰望星空了,没用。”薇若兰放下冰激凌,解开束发的卡子,自顾自地梳理起那头白色长发来。

西泽尔又吃了几口冰激凌,忽然放下了银盏:“你要跟我说什么么?那就现在吧。”

薇若兰梳发的动作忽然凝滞:“小西泽尔你还是跟以前那样聪明啊,可以前我带你去吃冰激凌的时候,你却不会觉得我是要跟你谈什么,那时候你还蛮喜欢吃冰激凌的。”

“现在我也蛮喜欢吃冰激凌,可那时候你还是‘炮火之兰’。”西泽尔轻声说。

“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外号了。”薇若兰挑了挑眉毛。

在西泽尔遇到薇若兰的时候,她还不是机械女皇。一个区区十四岁的女孩就算天分再怎么出众也不会被人称作女皇的,那时这个天才少女还在恒动天学宫就读,巧克力色的皮肤和白色马尾辫让她分外显眼,她得意地称自己为“炮火之兰”。

这个外号源于她对火炮和枪械的爱好,尽管她的主修课目前是机动甲胄——所有有志于成为顶级机械师的学生的都会选机动甲胄作为方向,因为如果把机械技术比作一顶王冠的话,机动甲胄就是王冠顶部的宝石——但薇若兰实在太热衷于枪炮和爆炸物了,连她的毕业论文都是关于如何提高火炮和射击精度。

她是那么漂亮又那么火爆的一个女孩,确实像是一朵火光组成的兰花。

她对西泽尔说自己的理想是造出一门射程十公里的超级巨炮,那时她会把这门炮架在一列火车上,沿着铁轨漫无边际地巡游,看遍整个世界,谁也不能阻挡她,否则她就在十公里外对那人发炮!西泽尔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这个姐姐是个神经病,就算她拥有那种神奇的大炮也还是得沿着铁路线行走,沿着铁路线行走是看不到全世界的,铁轨虽然能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但终究还是有尽头的。可西泽尔却会畅想那幅画面,架着巨炮的钢铁长龙翻山越岭,穿越油画般的秋季森林,有着巧克力肤色的、火光般的女孩傲气地站在车顶,迎面而来的风吹起她那白色的双马尾…似乎是…很美好的画面。

可当他返回翡冷翠的时候,薇若兰已经变了,如果不是那特殊的肤色和发色,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西泽尔差点认不出她来。

薇若兰年纪轻轻就掌握大权,自身又妖娆性感,当然会成为年轻贵族们酒后的话题。他们议论的重点是谁最终能采摘这朵玫瑰。薇若兰虽然出身寒门,但作为妻子的人选也并不差,顶级机械师在世界各国都会受到尊重,何况几乎毫无悬念,她将来会从佛朗哥教授手中接管密涅瓦机关,甚至那个枢机卿的席位。如果是当年的“炮火之兰”,自然会想要架起大炮轰散这帮无聊的人,但今时今日的薇若兰已经算是权力者中的一员了,她熟练地应付着各种各样的追求者,自身声望与日俱增。渐渐地大人物们都觉得薇若兰比她的上司、翡冷翠首席机械师佛朗哥总长还要重要些,虽然佛朗哥总长在机械学上的造诣仍能压年轻的薇若兰,可他完全没有管理才能,密涅瓦机关若是没有了佛朗哥总长还能维持,而要是没了薇若兰就得直接停转。

回到翡冷翠之后,西泽尔听说了薇若兰的各种风流韵事,她以密涅瓦机关副总长的身份参加达官贵人的酒会,花枝招展体态撩人,和追求者们宴饮跳舞,有时候通宵达旦。有人说她有很多的情人,也有人说她很善于利用男人,把那些倾慕她的年轻贵族榨尽了价值,再一脚踢出门外,还有人说机械女皇其实是个噬人的女妖…传闻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无论怎么想,今天的薇若兰和当年的“炮火之兰”都是两个人了。

翡冷翠虽然很大,却容不下那个想要架着大炮环游世界的女孩…所以她走了,只剩下今日的机械女皇。

眼下西泽尔迫切地需要帮助教皇那边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他的母亲又是个东方人,因此也不必期待来自母亲一系的支持,在这座城市里能跟他算上“朋友”的人,身居高位的只剩下薇若兰,可他从未想到要从薇若兰这里获得帮助…因为他已经看不清如今的薇若兰了。

唯有来到这间简陋的“闺房”,他才能依稀感觉到当年那个神气的“炮火之兰”的气息…似乎她那小小的身影还残留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

当年薇若兰的房间也是这么乱的,她坐在巨大的工作台上,穿着红黑两色的哥特裙,有节奏地踢着双腿,随手抓起一个又一个的零件,拼出一只红铜色的鸟儿,神气地把它递到西泽尔的眼前。她轻轻一抬手,鸟儿竟然振动双翼腾空而起,飞向了她背后那巨大的夕阳…

“你一定是听了我的各种故事吧?”薇若兰笑笑,“那些人就喜欢传我的故事。不过那些故事里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你想要知道哪些是真的,可以直接问我啊,你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会跟你说实话的。”

“跟我无关的事情我就不问了。”西泽尔说,“当密涅瓦机关这次要竭力保下我,不会只是因为圣座的委托吧?圣座根本管不到密涅瓦机关,你们直属书记会管理。你们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哟!小西泽尔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跟我谈判啦?”薇若兰凶凶地皱眉,“我们之间的信任度什么时候降到那么低的?你小时候还管我叫姐姐呢!”

“现在我也可以管你叫姐姐,我也不管那些人怎么说你…但你的未婚夫是格里高利家族的亚历山大·格里高利,这决定了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当初的信任度。”西泽尔抬起头,毫无温度的紫眸直视薇若兰的眼睛。

薇若兰微微一震,旋即收敛了所有表情,轻轻点头:“不错啊,小西泽尔,情报很准确。在马斯顿的三年并没有让你荒废掉,不愧是博尔吉亚家的…剑!”

“亚历山大·格里高利,岂不是也是格里高利家族的剑么?”

“从枢机会的手中保下你,是教皇、密涅瓦机关和我的未婚夫亚历山大·格里高利的共同心愿!”薇若兰仰起头,颈部的弧线姣好如天鹅,“亚历山大也愿意帮助你重获权利!”

“姐姐,”西泽尔低头把玩着那枚黑色的欧泊戒指,轻声说,“你应该一开始就跟我谈交易的…”

现任教皇隆·博尔吉亚出身的家族博尔吉亚家族其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并非家族势力将隆·博尔吉亚推上了教皇的宝座,而是他本人超乎寻常的军事能力获得了枢机会的认可。但即使出了教皇,博尔吉亚家族也只能算作二流贵族,博尔吉亚家族的子弟仍要恭恭敬敬地向那些贵族表示敬意。

而这些顶级贵族中,最耀眼的莫过于格里高利家族和美第奇家族。

格里高利家族的家徽是一只展翅的双头狮鹫,因此又被成为狮鹫家族,而美第奇家族的家徽是蛇发女妖美杜莎,所以被称作美杜莎家族。

美第奇家族以银行业发家,掌握着西方世界的金融大权,是“可以借钱给国王的人”。他们开具的支票、铸造的金银币通行东西方,蛇发女妖的印记也随着这些钱币散步出去,连夏国的高官都知道来自翡冷翠的“女人头金币”是响当当的硬通货。在权利斗争方面,美第奇家族就相对低调了,他们没必要占据什么高位,反正占据了高位的人都会来求他们。修建圣战之路的贷款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美第奇家族控制的银行,金伦加隧道被毁之后,教廷又欠了美第奇家族不少钱,对待美第奇家的人也就格外尊敬了。

但狮鹫仍旧能够压美杜莎,因为格里高利家族把持着对西方来说最重要的资源——红水银!

这个家族控制下的红水银矿脉提供了整个西方世界40%的供给,有位经济学家说过一个笑话,如果格里高利家的家长忽然神经病发作下令炸毁全部的红水银矿井,那么西方世界这台超级机械便要停转。那么接下来的寒冬里,便有不知多少人得冻死饿死了。

好在迄今为止格里高利加的历任家长都很理性,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把家中优秀的年轻人安插到各个机关的重要岗位上去,牢牢地控制着教皇国。他们跟各国的关系也都非常融洽,格里高利家的家主出行,每到一地都会由君主亲自出面接待,入住王宫,检阅军队。

有人说格里高利家族虽然只有极少数的土地——那是靠着爵位得来的少量封底——但实际上的影响力却与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国无异。

而薇若兰的未婚夫亚历山大·格里高利,则是狮鹫家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英俊、优雅、精密、稳重,上位者的所有优点都汇聚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他也拥有骑士衔,而且不是那种靠关系得来的骑士衔,他的战技在同届的见习骑士中高居第一,至今他仍然每年都参加新年庆典上的骑士演武,如果异端审判局副局长“猩红死神”李锡尼不下场,那么他就是毫无悬念的第一名。他也不乏为国作战的勇气,在他为炽天骑士团服役的那段时间里,曾经三次出动,镇压了三处区域性的纠纷。他相当慷慨,热心公益,他家的艺术沙龙是全翡冷翠级别最高的,只是他还缺一个高贵美丽的夫人代他主持这个沙龙。

他不能算是翡冷翠少女的梦中情人,因为他在和女性交往方面非常谨慎,甚至说得上疏远,当然就比不上唐璜那种不要脸的家伙,会像一滴蜂蜜融化在少女的心里。但他绝对是最佳的结婚对象,嫁给了他,你何止是公爵夫人,你简直能与未来的皇后比肩!

他的追随者们甚至启用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称谓来称呼他,他们私下里叫他“少君”,意思是“未来的君主”。他们相信亚历山大会继承格里高利家族,成为世界未来的统治者之一。

这样的男人,却悄悄地选择了薇若兰作为他的未婚妻,而且纵容未婚妻继续衣着性感风情万种,周旋于众多的追求者之间。这也能看出亚历山大少君的气度。拥有红水银控制权的格里高利家族和掌握巅峰技术的密涅瓦机关结亲,这个婚约的分量甚至不亚于阿黛尔下嫁查理曼王子。

“亚历山大很看好你,从你在炽天骑士团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你了。”薇若兰交叠双腿,以手支颐,恢复了曼妙的姿态,“你是圣座倾力培养的人,你还是天赋骑士,他说如果不是你被驱逐,那么未来能跟他竞争的人肯定是你。”

“可是你也说了,我强行穿上了龙德施泰特的甲胄,神经系统受损已经很严重,继续下去的话,结果跟那头被你打碎的雪原狼差不多吧?这个样子的我,他既不用防备,也不用重视吧?”

“但你仍然是天赋骑士,即使瘸腿的狮子也是狮子,跟健壮的绵羊不是一个族类。”薇若兰缓缓地说,“你仍然有穿上甲胄的可能,甚至不排除你会继龙德施泰特之后成为新的…骑士王!”

西泽尔微微一怔:“你们有办法?”

薇若兰似乎在暗示着某种机会,某种即使是他也为之怦然心动的机会。虽然找回了阿方索、唐璜和昆提朗,想到了要利用军功重新崭露头角,但这个计划还未最终成型,如果宝儿继续追问下去,就会发现这个计划关键的一环没有完成,那就是…西泽尔根本没有积累军功的机会!

他被特赦只有两个原因,首先他是天赋骑士,百万中选一的天赋骑士,教廷在当下急需天赋骑士来做实验,可现存的天赋骑士只剩下他的李锡尼,而李锡尼作为异端审判局第一副局长,是不能轻易拿来牺牲的,其次就是稍微照顾教皇和密涅瓦机关的面子。

换句话说,教廷并未许诺会令他重返战场,只是想作为实验体来使用他。

“说有办法还为时过早,你也知道,关于炽天使的研究已经停滞了上百年,连佛朗哥教授和我都是不久之前才开始深入地接触炽天使,如果这问题那么好解决的话,炽天铁骑从Ⅰ型到Ⅳ型都不会存在了,直接用炽天使甲胄武装军队就好。但我们首先会尝试减轻那种甲胄对神经系统的刺激,比如把它降低到50%甚至30%的程度,这方面我哦们已经有了些眉目,”薇若兰站起身来,双手抱怀,“我们找到了一些早先留下的设计图,早期的机械师已经开始考虑降低反噬的问题了,他们的思路给了我们不错的参考。”

谈及技术问题的时候,无论是当年的“炮灰之兰”还是眼下的“机械女皇”,都是这样的严肃和权威。

“就是说骑士的使用寿命会被延长一倍到两倍?”西泽尔问。

使用寿命这个概念通常都是用在物品装备上,但在炽天使甲胄的身上恰好反过来,至今教廷仍在使用百年前制造的炽天使甲胄,可骑士却是换了一代又一代。骑士才是消耗品,而甲胄却似乎是永恒的。

“没错,根据之前的经验,但凡穿上炽天使甲胄的孩子,能够撑到退役的不超过20%。我们曾对白月寄托很大的希望,但连她也未能顶住甲胄的反噬。这种情况下,炽天使的使用范围当然会很有限。当如果降低反噬,骑士能够平安退役的机会就会大大地上升,炽天使就会成为正面战场上的决战兵器,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执行突袭和刺杀,用作战场上的刺客。那么作为天赋骑士,你就有机会会被任命为炽天使的指挥官。在西斯廷大教堂的小经堂里,你说你要让所有为那纸婚约鼓掌的人追悔莫及…也许有些枢机卿觉得那只是说来泄愤的蠢话,但我太了解了,小西泽尔,但凡你亲口说出的话,即使再蠢,你都会想办法让它成为事实。你是绝对不会容忍你妹妹成为政治婚宴的牺牲品的…那是你的最后底线!”薇若兰来到西泽尔面青,轻轻抚摸他的面颊。

“如果枢机会不允许我上战场呢?”西泽尔直视薇若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所以你需要盟友,圣座和亚历山大都会想办法,你是天赋骑士,天赋骑士想上战场,谁都阻止不了。”薇若兰微笑,“眼下的局面对你也很有利。虽然借助你妹妹和查理曼王国的婚约,暂时稳住了各个盟国,但败给楚舜华之后,这个国家的威望已经大大地下降了。再过几个月,各国使节就会齐聚翡冷翠,商讨偿还战争贷款的事宜,如果到时候圣座和枢机会没有拿出合理的还款方案,我们就会丧失对很多国家的控制权。可枢机会是不愿意放弃控制权的,那便只有对不顺从的君主们开战。那样的战争会是快速的、小规模的,一举打垮对方的主力军,迫使对方屈服。在那种战场上,还有什么武器比炽天使更合适呢?”

“想不到你也懂军事了,是亚历山大教你的吧?”

“是啊,他是我未婚夫嘛。”薇若兰还是微笑。

“那我能为亚历山大做些什么呢?成为他的…跟班?”

“亚历山大希望你成为他的盟友。”

“盟友?”

“到目前为止,亚历山大是最有希望继承格里高利家的人,但他也不是没有竞争者。格里高利是个大家族,有资格继承家主之位的人不下百个。大家族的传统都差不多,会在所有有潜力的男孩身上投资,观望他们的成就,最后选择其中最优秀的继承家族。一个人的成就再大也是有限的,何况亚历山大还是个年轻人,所以他需要盟友。他自己是骑士,但最后却进入了外交部,他有很多政治方面的盟友,但在军队中实力单薄。他看中了你,希望你能成为他在军中的盟友。如果你答应,他就会动用他的资源,暗中帮助你。当然,同时你也会得到密涅瓦机关的支持。”

“为什么选我?他是被称为‘少君’的人,我知道有很多人想成为他的盟友,甚至跟班都好。”

“因为我觉得小西泽尔很好很可爱,亚历山大当然应该听从他美丽的未婚妻的提议。”薇若兰张扬地笑着,凑近西泽尔的脸,鼻尖都快贴着鼻尖了,“姐姐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我们在谈交易,姐姐。”西泽尔没有闪避,也没有任何表情。

薇若兰讨了个没趣,蜷缩回那张沙发躺椅里去了:“两个原因,首先亚历山大很看好炽天使的力量,他认为那是超时代的战争武器;其次,无论你多么强大都不会和亚历山大构成真正的竞争…你是个私生子。”

“我同意。”西泽尔轻声说。

“你同意?”薇若兰反倒愣住了。

“我接受亚历山大少君提出的条件,只要你们能给我创造上战场的机会,我会成为他的盟友,支持他,直到他继承格里高利家族。”西泽尔的声音轻而淡,没有任何起伏。

薇若兰沉默着端详这年轻人——或者大男孩——锋利的侧脸,他说话的风格和当年一样,哪怕接下来要答应的事情会令他送命,声音也还是那么的轻淡。这个男孩虽然瘦弱,可无奈你往他肩上加多大的分量他都不会皱眉,他就这么默默地扛着,蹒跚地往前走,直到坍塌下去。

“你知不知道成为亚历山大的盟友对你意味着什么?”薇若兰轻声说,“首先你得接受残酷的适应性训练,穿上那种甲胄的痛苦你是体验过的;其次你将成为众矢之的,亚历山大的竞争者们都会想你死在战场上…你给自己树的敌人已经太多了。我妹妹还在亚琛等我,那是我唯一的情人。我答应过她要去接她的,我没时间可供浪费。我知道我要付出的代价,但只要有人觉得我还有价值,对我就是好事。”西泽尔站起身来,“好了,就这样,别让佛朗哥教授等太久。”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小心的问询声:“薇若兰教授,佛朗哥教授和高级干部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

“马上就到。”薇若兰站起身来。

西泽尔猜得没错薇若兰邀请他到自己的住处小坐和吃冰激凌,并不是因为佛朗哥教授还在睡觉,而是要跟他谈一些私密的事…关于她那位炙手可热的未婚夫,关于交易条件…果然是回到了翡冷翠啊,回到了这座一切皆可交易的罪恶之域…权利、地位、友情甚至爱情。

他正要向外走去,却被薇若兰拦住了。机械女皇歪着头看了他许久,冲他展开了双臂。西泽尔怔住了。

“好啦,不要一脸活见鬼的样子。就算我不是当初你熟悉的哪儿==那个‘炮火之兰’,可我毕竟是这个世界上不多的、了解你的人啊,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来,跟姐姐拥抱一下,像以前那样。”

薇若兰摆着那个“等待拥抱”的姿势。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她暗香浮动,她玲珑浮凸。你可以把她看做“炮火之兰”,也可以把她看做机械女皇。

两人相互凝视着,静了几秒钟的时间,可这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最终西泽尔上前一步,张开臂膀和她相拥。薇若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揉着他的头发,恰如长姐般的温情。不穿高跟鞋的时候她比西泽尔矮了一大截,但她显然不满意这个身高差,使劲地踮着脚尖。

“瘦成这个样子了,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小西泽尔。”薇若兰把下颔放在西泽尔的肩上,“最难过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姐姐啊?”

很长很长的沉默之后,西泽尔低声说:“有啊。”

他们并肩走出休息室的时候,恰好另一个家伙低着头冲进来,直直地撞在了薇若兰的胸口。薇若兰大怒,揪起那家伙的领子就要把他扔到对面的墙上去,她的身材虽然纤细,但是从小摆沉重的机械装置,力量远比看起来出色。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那家伙手忙脚乱地扶着歪斜的眼镜,“但因为被不小心撞了一下胸口就殴打老师…那那那…那不是我们密涅瓦机关的风格!”

来人一身密涅瓦机关标准的白色制服,浑身上下都是不小心蹭上的油迹,很久没有打理过的银白色长发随随便便地扎在脑后,浑身弥漫着雪茄烟草、润滑油和烈酒混合起来的气味,用“不修边幅”来形容这家伙显然还是有所保留了,准确的用词就是“邋遢”,邋遢得完全配不上枢机卿的身份。

密涅瓦机关总长,佛朗哥教授。他同时还是薇若兰的授业教授。只不过学生的锋芒远远地压过了老师,师生两人都是恒动天学宫的兼职教授,薇若兰的课上人满为患,佛朗哥的课则门可罗雀,加上佛朗哥常年累月不注重衣着,看起来像个穷困潦倒的老学究。

但他仍旧是教皇国的首席机械师。学生们都觉得他讲课颠三倒四逻辑不通的真正原因是…他略过了太多的推导过程直接讲述结果。在佛朗哥看来人生如此宝贵而又短暂,只能浪费在喝饱了威士忌后发呆这种事情上,绝不能用来推导那种“易证可得”的论题。

换句话说,他直接教授机械学的核心真理,越过所有现象直达本质。西泽尔曾经旁听过他的几堂课,之后他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表现出来的机械学素养都源于那几堂课,但距离完全听懂仍然很遥远。多数时间里你听他讲课就像迷信的人看巫师跳舞,天花乱坠不知所云。

各国的首席,或者自认为首席的机械师来到翡冷翠,都要表示同行间的礼貌去旁听一下佛朗哥教授的课。某位享誉世界的机械师在听完他的课之后返回故国,对好友盛赞佛朗哥教授学究天人无与伦比。

“我想全世界只有三个人能听懂佛朗哥教授的课。”那位机械师这么跟好友表达。

他的好友也是一位卓越的机械师,也曾听过弗朗哥教授的课,当场就陷入了沉思。

“我亲爱的朋友,您是在回忆佛朗哥教授的课么?”机械师带着炫耀的神情问。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表示自己听懂了佛朗哥教授的课,和翡冷翠的机械大师并肩站在了机械学的巅峰之上。

“不,”他的好友神色沉凝,“我在想,第三个能听懂的人是谁…我听懂了,薇若兰教授毫无疑问也是能听懂的人,那么第三个人是谁呢?”

从此两位机械师反目成仇…

薇若兰冷冷地松开了手:“私闯我休息室的,不管是谁我都按偷窥者对待!你应该庆幸自己不是在我雷霆牙在手的时候撞上我!”

“我偷窥你?”佛朗哥教授撇嘴,“你还是个乡下来的土气丫头的时候我就是你的老师了,别以为你现在发育了、穿得漂亮了、追求者多了身价就高起来了,你在我眼里始终还是当年那个梳两条土气辫子的乡下丫头!”

总长和副总长师生之间非常默契,但全无亲密友爱之情,这在翡冷翠是人尽皆知的事。

“啊!西泽尔!我亲爱的西泽尔,看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佛朗哥教授转过身来和西泽尔热烈拥抱,全然不顾自己浑身都是润滑油。

西泽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拥抱。他并不那么讨厌润滑油,也不讨厌和男人拥抱,但问题是他虽然有了年金,却依然处在财务拮据的状态下,残破的坎特伯雷堡还放在那里无钱修缮,他能够穿着出门的衣服只有区区两件而已,为了节约洗衣妇(…南大真是的…╮(╯▽╰)╭)的成本,碧儿甚至自己动手洗衣,这个拥抱下来又增加了碧儿的工作量。

“大家都在等着你们,你们聊什么呢?”佛朗哥教授搂着西泽尔的肩膀,好像他们不是师生而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却把薇若兰排除在外,“可别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她如今学会了色诱,很多有前途的年轻人都被她迷得死去活来然后再被她一脚踹开…”

“我们吃着冰激凌说话而已。”西泽尔淡淡地解释。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冰激凌了…那让他们多等一会儿,我也吃个冰激凌…”佛朗哥教授扭头就往薇若兰的“闺房”里钻。

但巧克力色的长腿横在面前挡住了他,薇若兰双手抱怀靠在一侧门边,抬腿踩在另一侧的门边上:“滚!要吃自己去做一台冰箱!”

“还不是从冰霜巨人那里偷的冷气!”佛朗哥教授只得悻悻地转了过来,“那可是国家的资源,如今的年轻人都那么喜欢占国家的便宜!再没有我们这一辈机械师为国献身的崇高精神了!当年我制造炽天铁骑Ⅳ型的原型机时,五天四夜都没有合眼,守着熔炉锻造部件,室内高达70摄氏度,全靠喝冰镇饮料降温,连续昏倒了十七名助理机械师…”

一路上佛朗哥教授都在喋喋不休,这足以说明首席机械师对于没能吃到冰激凌的怨念。

枢机卿们都承认,从智商来说,佛朗哥教授遥遥领先于他们,说他是“翡冷翠最聪明的人”大概都不为过,但从情商来说,佛朗哥可能只有十五岁,这就意味着枢机会开会的时候,在一帮德高望重的老人之间总是混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总想弄出什么花样来…所幸佛朗哥也很不愿意很老家伙混在一起,总是缺席,老家伙们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们的降温饮料是冰啤酒!你的助理机械机械师们不是因为辛苦而晕倒,是因为喝多了!讲故事的时候务必保持完整,不要因为时间推移就在讲故事的时候一再地拔高自己的形象!”薇若兰也一路冷言冷语地揭着老师的底。

那扇机械们内的情形并不像中校想的那样可怖,既不阴暗潮湿,也不鲜血淋漓。恰恰相反,因为通风系统高效地工作着,温度和湿度都很宜人,只是通道狭窄逼仄,曲折如迷宫,四面八方都是管道,让人觉得像是走在一台巨型机械的内部。

管道上用漆画着红色、绿色或者紫色的箭头,旁边标记着“高温区”“第一静默区”“中央圣所”“熔岩之心”等外人难以揣摩的文字,机械师们穿行在管道之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调试,以确保这间机关顺畅地运行。

穿越数道机械门之后空间忽然开阔起来,仿佛进入了一处恢弘的宫殿。这是一间高度接近10米,长宽都在100米以上的黄铜色大厅,地面上雕刻着巨大的六翼猫头鹰,两侧悬挂着通天彻地的旗帜,分别是十字禁卫军的白底红十字旗和教廷的红底金十字旗,前方则是巨幅壁画,场景波澜壮阔,题材动人心魄…画的是身穿机动甲胄的骑士们和地狱恶魔作战。从画技和艺术品位上来说都全无问题——刀剑共烈焰旋舞,连射铳在魔王撒旦身上打出黑色的血浆,一名矫健的骑士高高跃起,要用最后一击砍下魔王的脑袋——画面就定格在这一幕了…问题是总有点不协调的感觉,圣典上天使军团和恶魔军团作战,这里用甲胄骑士取代天使,感觉更像是对教廷赤裸裸的调戏。

但佛朗哥教授显然不这么想,他看向那幅画的眼神就像是老农看着自己辛勤耕耘的田地…这就不难想到要求绘制这幅壁画的人是谁了,指望天才机械师同时具备优秀的艺术品位,就像指望绝世妖姬同时是贤妻良母那样不现实。

“欢迎来到中央圣所!鼓掌!响亮一点!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复兴炽天使的火种——西泽尔·博尔吉亚殿下!”佛朗哥教授大手一挥。

原本等候在两旁,拿着钳状捕获工具、电击器和绳索的机械师们都愣住了。在他们眼里西泽尔跟刚才那头被爆掉的白狼差不多,都是危险的、随时会失控的实验体,所以他们随时准备冲上来扑倒西泽尔,用那种钳形工具锁死他的脖子和四肢…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透着茫然,但最终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是响了起来。如果掌声再热烈一点的话,感觉倒像是教廷高层来到密涅瓦机关视察工作。西泽尔也只能跟着一起鼓掌,庆祝自己沦为实验体。

“从炽天使到后天的炽天铁骑Ⅰ型到Ⅳ型都是在中央圣所完成核心开发的,可以说我们所处的这间大厅就是机动甲胄的子宫。西泽尔你是否感觉到了母亲般的温暖?”佛朗哥教授似乎很乐意展现他的修辞天赋,但因为世界观太过扭曲,他的比喻也同样扭曲。

“说重点!”薇若兰不耐烦地打断他。

“说得好!我也迫不及待地要讲重点了!”佛朗哥教授并未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眉飞色舞地打了个响指,“把旗帜升起来!”

两侧的长旗缓缓地升起,隐藏在长旗后面的狰狞身影现身了,巨大的视觉冲击令西泽尔也有种窒息的感觉。不同于那幅壁画给人的震撼——画师的技艺再怎么高超,那个画面也终究是他想出来的,甲胄骑士的身形再飘逸,魔王的面容再可怖,都还是带着一种舞台剧的感觉——这些黑影仅看轮廓就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息,它们好像随时都会动起来,随时都能拔剑砍杀!

机动甲胄,各式各样的机动甲胄。它们被固定在十字形的铁架上,仿佛战死魔王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