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缓缓推开,宝儿与白然的头一上一下地探进来垒在一起,同声道:“逗你呢。”
我朝他们吐吐我那历过水深火热的舌头,自觉十分可爱。他们露出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我只当他们世面见得少,并不十分与他们计较。
白然带了一瓶药予我,蓝色的瓷瓶,瓶身釉了一株水仙,甚是趣味。他言此药乃甚么甘露,用甚么草药混甚么水熬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江湖上对七七四十九这一迷思果真执着得很呀。
我含了一口那甚甘露,凉凉的,无甚稀奇。
午膳时我发现粥淡了,便让宝儿加了点盐巴,宝儿抖着手问:“小……小姐,你能尝出味了?”
我一惊,对哦。
姜溱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匆匆赶来,听闻是白然的药使我迅速恢复味觉,她痛不欲生。她捧着那瓶甘露研究了许久都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长叹一声道:“既生瑜何生亮!”
宝儿在一旁凉凉道:“神医啊,真不知你如何好意思为白然疗毒。”
姜溱羞愧垂头不语……
我对于宝儿孜孜不倦、见缝就钻地欺辱姜溱这个兴趣爱好,觉得很是乐见其成。
蒙面
范老夫人她爱我。
我惶恐。
许是我那日勇吞热汤的事迹感动了范老夫人,她从此对我那个推心置腹,隔三差五就来拉着我的手讲体己话,上至买了块上好布料准备裁衣服予我,下至范宰相昨夜宝刀未老、老当益壮地将她温存了一遍,总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将我缠得滴水不漏,我连向姜溱索药来将自己毒聋的机会都寻不着。
这几日来,我严重怀疑范老夫人是否萧子云派来支开我,以便她对范天涵下手的棋子,只是这棋子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太过诚恳,使我的阴谋论总也站不住脚。
这日,宝儿一早来敲门,言范老夫人在厅里等着我,我望望尚躺在身旁的范天涵,她竟比人上早朝的还早……
我拖拉着从床上爬起,爬过范天涵身上时还用膝盖撞了他几下,他闷在被窝里幸灾乐祸地笑。
天才擦亮,我迷蒙着眼睛向大厅摸去。进到大厅,范老夫人正无聊地敲着茶几,见我来立马蹦了起来,拉着我道:“浅儿,这么早,娘叨扰到你了罢?”
我打起精神笑道:“不会,一天之计在于晨,是浅儿懒惰,睡晚了。”
她笑眯眯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娘岁数大了浅眠,睡不着了便想扯人说话,而你爹与子云为人又无趣,我便来找你了,你不会怪娘吧?”
我讨好地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是虚与委蛇厚颜无耻到登峰造极。
于是……范老夫人拉着我讲了一个来时辰她与范宰相的情史,这期间宝儿添了三次茶水,李总管问了两次可要用早膳……
我听到双耳蜂鸣,两眼呆滞,恨不得抡个棒子把自己敲晕。
“小姐,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宝儿旋风般旋进来,撞倒了范天涵最心爱的花瓶,哐地碎了一地。
宝儿怔在原地,喃喃道:“这是姑爷最喜欢的花瓶……姑爷会责骂我的……”
我安抚她道:“以我对天涵的了解,他不会的,娘,你说是吧?”
范老夫人点头严肃道:“我儿宅心仁厚,他至多就是杀了你给这花瓶陪葬罢了。”
范老夫人为人如此之上道,我还嫌弃她,我有罪。
宝儿被范老夫人唬得面上一白,我十分满意,问她道:“你方才咋呼什么?”
她眨了两下大眼,半晌才道:“啊……对了对了,大师兄和人打起来了。”
“和谁打起来了?”范老夫人兴高采烈地问。
宝儿摇头道:“不知,蒙面人。”
我一蹦三尺高,老身纵横江湖数十年,尚未看过蒙面侠呢……
于是,我与范老夫人随宝儿到了庭院,躲在了栏杆后面望蒙面侠,蒙面侠他很敬业,他不仅是蒙面侠,他还是个黑衣侠,按理说,这黑衣乃夜行衣也,而夜行衣既然叫夜行衣,至少得夜行,他大白天得穿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宝儿奇怪地问我道:“我们为何要躲起来?”
范老夫人鄙夷道:“打不过我们当然要躲起来。”
宝儿期望地望着我,我在她心目中是个勇者,哪能如此贪生怕死,既然躲起来便一定有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的缘由。
我坦然地迎向她的眼光,道:“娘说得对。”
不知为何,院子里对打的两人停了下来,各持一把剑冷冷地对峙。
范老夫人趴在我耳边小声问:“他们为何不动?”
我回道:“不晓得。”
她逼道:“你怎么会不晓得?你嫌娘罗嗦不告诉娘对不?还是嫌娘见识浅?”
……我只好道:“他们大概是在比试气场。”
“何为气场?”
“内功强大之人身上能散发出一股气。”
“这气有甚么过人之处?”范老夫人摆出一付无知少女的模样。
我道:“以气逼人,起震骇作用罢了。”
“怎么可能仅是如此简单?浅儿,你定是藏着掖着不想让娘知道罢?”
我深吸一口气,道:“这股气一旦运行,轻则百步之内人畜不近,重则十里之内寸草不生。”
“浅儿。”范老夫人轻轻道:“你讲话太浮夸了哦。”
“……”
“哎呀,莫吵莫吵,又打起来了。”
我本欲转头看,头一转,倒是瞄到了整条走廊栏杆下都躲了人,李总管带领着府上男女老少,齐齐看热闹。
我斟酌再斟酌,问范老夫人道:“娘,我们是否应该去寻师父或范天涵回来,或者报官?”
范老夫人道:“没甚好报的,这二人哪里是在打架,分明在调情。”
我愣住,原来大师兄还好这口啊?改明儿得将白然介绍予他,以白然那妖娆小身板,着起黑衫来定当更加销魂噬骨,只是以他的面容蒙面实在可惜了,若是大师兄实在喜欢那份神秘感,便让他蒙个面纱,那面纱最好是粉色,随着他言语时喷出的气息微微掀浮着,他那绝美的面容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喔,真令人魂飞魄散呀。
宝儿闻言问道:“老夫人,莫非你觉得大师兄他是个断袖?亦或是个双袖?”
范老夫人疑惑道:“何为双袖?”
宝儿道:“所谓,世间既得双全法,不负女来不负男。”
范老夫人恍然大悟:“是断是双我不明了,只是那蒙面人分明是个女的。”
闻言我忒崇拜,眼前这蒙面人包得跟颗粽子似的她都能辨别雌雄,莫非她那双老眼能透视?想到这,我不由得双手环胸,揽实了自己,咱胸前有个红印子,昨夜范大人一时兴起啃的,莫让这古怪的老太看了去才是。
宝儿问她道:“老夫人,你如何辨出此人是女子?”
范老夫人得意地笑:“你看她出招,虽在快狠准上与男子无异,但终究还是逃脱不了女子的习性,比如她转身出招前并不会直接出招,会下意识地先款摆一下腰肢再出招。”
我细细观察起来,那蒙面人果真如她所说的,偶会款摆腰肢,会有兰花指……这老太的观察力可非普通人。
于是我道:“娘,你观察如此之入微,可曾习过武?”
范老夫人摇头道:“无,我对习武并无兴趣。”
我有丝失望。岂料她又道:“天涵未曾讲与你听麽?我爹是山贼头子,我出身山寨,自幼见多了习武之人,见多识广见多识广。”
我仔细打量了她的神情,觉得她不似在糊弄我,便道:“娘,你……出身如此……如此豪气,为何当初对我的出身耿耿于怀?”
她理所当然道:“当初我也是被如此刁难过来的,不刁难你,我岂能平衡?不刁难你,你怎知世事艰难?”
“……”默了许久,我道:“谢谢娘一片苦心。”
她慈爱道:“好说好说。”
我心如止水,水平如镜,镜花水月,月圆花好,好人不长命……
后来,大师兄与那蒙面人打着打着打出了府,我们仨商讨半晌,决定还是不跟出去了。因为午膳时间将到,还是留下来等吃午餐罢,免得误了餐点。
用完午膳后大师兄才回来的,他对于我们没留饭菜给他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坚持不肯告诉我们方才那蒙面人是谁。
我想要么那是萧子云,那他俩所热衷的这种搬到闺房外的闺房游戏的确不足以为外人道也;要么那是大师兄的姘头,鉴于原配萧子云的彪悍程度,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对于不关己的事,我向来十分热衷,但若牵扯到萧子云这号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咱还是能躲就躲。
夜里我与范天涵讲了白日里的事,尤其强调了我如何忍辱负重地劝导范老夫人和宝儿不要去凑热闹蹚浑水。他很难得地夸奖了我几句,我愈发觉得自己真是能屈能伸。
对质
宝儿此人无耻,是真无耻。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撞翻范天涵心爱的花瓶,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嫁祸给我,实乃众目睽睽的卑鄙下流无耻。
这事是这样的,我将那碎了的花瓶换了个赝品,两日之后,范天涵突然问起,宝儿在一旁理直气壮道那赝品是小姐换上去的。
我在一旁欲解释,宝儿截断道:“小姐,这假花瓶是否你买的?”
“是。”
“你在买假花瓶时我是否劝过你?”
“是。”但当时她是劝我买那个便宜一点的假花瓶……
“这花瓶是否你换上去的?”
“是。”
“当时我是否不愿与你为伍?”
“是。”她嫌花瓶太重,不愿出力搬。
“那不就得了。姑爷你莫要责怪小姐,她只是怕你生气。”
范天涵睥她一眼,伸手揉一揉我头壳,道:“既然宝儿替你求情,我便饶了你这次。”
我张口欲辩解,他却拍拍我的背道:“我出去一趟,莫要再打烂我的东西。”
宝儿笑得特小人。
我瞪宝儿一眼,再瞪范天涵一眼,想把她的心,他的心,串一串,烤成羊肉串。
范天涵出门前撂下一句:“宝儿,扯谎可以,但下次若让小姐一人搬重物,我饶不了你。”
宝儿得意的笑僵在脸上。
神了,这便是江湖上传言已久的一招制敌。
范天涵回府时我正在封红包。
年关将近,虽然将军府平日里低调冷清得离奇,但年底还是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不少礼,基本上都是一些珍奇古玩,我看李总管一面准备过节的事宜还要一面登记礼物和回礼,忙得他那原本长着寥寥无几毛发的头壳都几近成不毛之地了,便好心地搭手帮忙,只是忙中有乱,我打烂了周尚书送来的琉璃马,林学士送来的古砚,赵御史送来的夜光杯……
李总管气得直跳脚,他原本要表演怒发冲冠的,但那他那几根发实在势单力薄,难成大气。
其实我也很难过,我原本的的原则是,用周尚书的琉璃马去回送林学士,用林学士的古砚去回送赵御史,再用赵御史的夜光杯去回送周尚书……
我向李总管表达了我的难过之情,他竟收回了我管送礼回礼的工作,我气愤不已,差点揍他,他最终妥协,让我帮手封些碎银子给府上老少过年压岁。
于是我裁了许多红纸和彩绳,红纸用来包碎银子,彩绳用来穿铜钱挂床脚。原本我昨日已让人把铜钱在各个房内的床脚,哪知今日大家纷纷表示床脚下的铜钱不翼而飞。
经过我明察暗访严刑拷打,宝儿承认了是她在师父的怂恿之下拿的,他们对半分,宝儿拿去卖小笼包,师父拿去买菜籽……
范天涵随手掂一掂几个我已经封好的红包,问我道:“每个里的银子一样多?”
我点头。
他又道:“给李总管的也一样?”
我摇头,邀功道:“李总管的红包我少给了一部分,以李总管的为人,给多了是侮辱他,少给点方能体现我们将他视为自己人的态度。”
范天涵目瞪口呆。
我拍着他的肩膀道:“天涵,你太不了解我了,我与你玩笑的。”
他面无表情地望了我许久,摇头叹气走开了。
封完红包无事可做,我便去叨扰范天涵,他侧头望了我一眼,继续看他的公文,我觉得十分无趣,便溜出房门去找师父宝儿。
走到庭院,竟遇见萧子云。
我久未与她单独碰面,一时间也不知该虚与委蛇还是剑拔弩张,反倒愣在了原地,她款款向我走了,笑盈盈道:“嫂嫂。”
这阵仗,自然是要虚与委蛇了。
于是我亦是一笑,笑得比她更盈盈,道:“子云终于来做客了啊,我这都盼了多久。”
语毕两人皆是一愣,虚情假意过头了。
幸得宝儿与师父及时手拉手出现。他们二人自从顶了个父女名,日日血浓于水的厮混在一起干断子绝孙的坏事。
师父见了萧子云,敛起笑道:“来找修儿麽?我让他出去办事了。”
宝儿仰起天真的小脸蛋道:“爹,你让他去办什么事了?”
师父慈爱地揉揉宝儿的脑壳,道:“宝儿,爹让他去买菜籽了。”
……这父慈女爱的天伦他们演得不亦乐乎,我仔细打量了下正宗女儿萧子云的神色,倒也无甚异常。
她淡淡道:“我来找表哥的。”
我忍不住问道:“找他做什么?”
她淡淡一笑:“自然是有事商量,嫂嫂若是不放心,跟着来就是了。”
坦荡荡的激将法,我若是中计那便枉为一代女侠了。
于是我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恰巧我亦有事找天涵,一同去罢。”
萧子云不置可否地往前走,我连忙跟上,宝儿与师父也欲跟上,被我一瞪,又缩了回去。
范天涵见我俩一同出现在他面前时显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犹如见着了猫和老鼠相亲相爱。
他从书案前起身,不着痕迹的把公文收好,笑道:“子云来了?”
萧子云微微欠身,道:“子云想起自从回来还没正式来拜访表哥表嫂,特来拜访。”
只见她手微提裙摆,双脚前后小交叉,膝将曲未曲,颔首端庄地笑。
我见她风姿绰约,忍不住偷偷学着提裙交叉步法,差点飞摔出去。
范天涵仅是点头。
萧子云又道:“其实子云此趟来,尚有其他事想问表哥。”
范天涵道:“何事?”
萧子云望我,我回望她,让我留你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梦。
她移开目光,对范天涵道:“表哥可还记得我那枉死的丫鬟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