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范天涵对视一眼,是被你劈死的丫鬟小红吧。

范天涵道:“记得。”

萧子云道:“表哥可是在怀疑我?”

我咽一咽口水,这开门也太见山了罢?愚公都该吓一跳的。

范天涵倒是镇定:“何出此言?”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字条,“此乃那日我与段展修狩猎时不慎射中的鸽子脚下缠的纸条。”

范天涵皱眉接过。

我悄悄往门口移动,眼看左脚已跨出门槛,范天涵一声呵斥:“站住!”

我只好停住脚步,喏喏道:“我想起我厨房里给你炖汤呢,得去瞧瞧火候,你们聊你们聊。”

语毕我抬脚欲走,范天涵怒斥一声“回来。”

于是我灰溜溜转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便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我可以……解释。”

那日,和风习习。我饥饿万分,让宝儿去厨房替我偷食物,宝儿却是哭哭啼啼回来,他言厨子买了一笼子的鸽子,准备炖鸽子汤。我不解,鸽子汤很补很好喝,她哭甚?宝儿道那些鸽子用无辜地小眼睛望着她,使她内心烈火般煎熬,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

于是我无奈,拖着饥饿的残破身躯与她去厨房。我认真地与那些鸽子对望许久,只觉得它们生得实在是美味。但在宝儿的恳求下,我还是叼了块糕点帮她把鸽子笼偷偷运到府后的林子里。

清晨,我们放飞一群白鸽。

只是,有只白鸽它说甚都不飞。

于是宝儿道:“小姐,它会不会是一只信鸽,非得往脚上绑东西才会飞?”

我不晓得,但还是道:“亦是有可能的。”

于是宝儿找了张纸片绑上去,它还是不飞。

宝儿又道:“莫非它非得纸片上写字,闻到墨香它才飞?”

无稽之谈。

于是宝儿又找了笔墨写了字条绑上去。奇迹的是,那鸽子还真飞了。

真是只任性的鸽子……

后来我问宝儿写了些甚,她言:杀人者,萧子云。

……

“清浅!这究竟怎么回事?”范天涵又斥一声道。

我叹口气,总有一日我会被宝儿送上黄泉路。

正在我脑子飞快转动之际,萧子云已哭上了,只见她香肩颤颤抖,贝齿咬朱唇,泪珠颗颗滚。

范天涵给我使了个眼色,明显地诉说着:你快点掰,你掰慢了就该我哭了。

我哈哈一声大笑,道:“哎呀,这个宝儿真是的。其实是这样的,那日我听府里的下人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讲着什么事,我一过去他们又惊慌地散开了,这种异象维持了好几日,有日我实在好奇便让宝儿去探听,岂知宝儿回来之后却是一付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顿了一下,朝范天涵勾勾手指,他不明所以地凑近一些,萧子云一双泪眼虎视眈眈。

我道:“我口干,把你书案上的茶递过来给我润嗓。”

他磨着牙把茶盅递给我,我笑眯眯啖了一口,续道:“宝儿言,近来府内巡夜的家丁总是遇见怪事,像是无风灯笼却忽然熄灭,像是地上无不平之处却绊脚……”

眼见他们二人听得入迷,我缓缓放沉了声音:“像是西厢房里常常传出幽幽的哭声——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

我偷偷瞄一眼萧子云,她已是白了一张脸。

我又沉沉道:“某个夜里,某个大胆的家丁在听到哭声时,偷偷在窗纸上戳了个洞,扒着窗户往里看……岂知那屋内的女子……她……她也正扒着窗户往外看……他们二人他们二人隔着一张窗纸,她的左眼他的右眼,对看!”

萧子云踉跄倒退了两步,我悄悄凑近了她,在她耳旁低声道:“那女子的左眼,缓缓地流下血泪,她缓缓地往后退……那家丁望真切了,她……她……便是……便是那……”我忽地拔高声音:“枉死的小红!”

萧子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中

萧子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假惺惺扶起她,露出无辜的神情道:“子云,你怎么了?你被吓到了麽?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哦。”

她站稳后挥开我的手:“你少吓唬人,我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那鬼也够难为的……

她直直望着我,眼神中惧色慢慢褪去,换上狠厉:“那么,这小红的鬼魂与你陷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她还告诉了你是我杀的?”

我鄙夷地望着她:“如此无稽之事还真亏得你想得出来。”

……

我瞄见她捏紧了拳,忙道:“这鬼怪之事若是一直闹下去,搞得府内人心惶惶也不成,于是我与宝儿去了龙山寺请了个大师回来看了一看,他言鬼魂怨气太重,得帮她找到凶手她才会安心去投胎。大师教了我们一个方法,他卖了我们一笼鸽子,是他做过法的鸽子,让我们在鸽子腿上绑上字条,字条写上所有与小红有所牵扯的人,然后放飞,说是届时小红的魂魄会选择杀害她的凶手,使那鸽子突然行为异常,比如说倒着飞,或者突然在空中暴毙之类的。”

我停下来歇一口气。

萧子云追问:“那么结果呢?”

我耸肩道:“那些鸽子都飞不见了,尤其是绑着范天涵名字的那只,飞得忒快。”

原本双手环胸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范天涵闻言睨我一眼。

我讨好地笑,回头对萧子云露出天真的神情:“只是你把绑着你名字的那只射下来了,它算不算暴毙呢?早知道我就不要揍那大师了,现儿我都不好去问他这状况该如何算。”

萧子云狠狠地剜我一眼,不搭腔。我忽地胆肥了起来,凑上去道:“子云,不如你搬回来罢,反正你没做过亏心事不怕,再说了,你与小红毕竟是主仆,指不定你还能震住她呢。”

她仍是没出声。

我追问道:“你意下如何?”

她咬牙道:“既然嫂嫂如此盛情,待我禀明姑母后,便搬来一起住罢。”

我顿时语塞,乐极生悲悔不当初,恨不得抱住她大腿哀求道:我与你讲笑的,我多嘴,我嘴皮子痒,我去磨墙,我求求你莫要住进来。

于是我只好求救地望向范天涵。他瞪我一眼,缓缓放下环胸的双手,道:“子云,莫要随你嫂子胡闹,且不论那鬼神之说是真是假,现在段大侠暂住府内,你又搬进来,会惹人闲话的。”

范天涵话音一落,门外传来宝儿的声音:“小姐姑爷,我送茶来了。”

她托着圆盘,圆盘上端放着三盅茶,款款走入房内,一付大户人家的丫鬟样,道:“表小姐来了这么久才上茶,还望表小姐见谅。”

我就知道宝儿定不会错过凑热闹的好时机。

萧子云不理她,咄咄问范天涵道:“说甚么闲话?”

宝儿把圆盘往书案上放,小声道:“说迫不及待恨嫁呗。”

萧子云斥道:“你说甚!”

我忙出来打圆场:“宝儿是说,她想嫁人很久了。”

宝儿哼一声道:“小姐,我确实是想嫁人了,只是我不想嫁出门,我就在你身边耗着,指不定姑爷哪日也就收了我。其实啊,我觉得,姑爷只是没发现我的好罢了,表小姐,你说是吧?”

我捏了把冷汗,难为了宝儿这草包脑袋还能想出这么大段迂回的尖酸刻薄话,大概是之前跟着柳季东看多了东宫娘娘西宫娘娘的折子戏。

萧子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见她怒视着宝儿,牙龈咬得死紧,颊上崩出一道沟。

此刻的宝儿犹如吃了雄心豹子胆,不卑不亢地回望萧子云。

我转头去看范天涵,他竟倚着书案悠然掀着宝儿方才端进来的茶盅盖。

于是我慢悠悠踱过去,也学着他端着一盅茶掀盖吹凉。

宝儿突然凑近萧子云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忽地,萧子云的垂于身侧的手一抬,我心一惊,袖中的银针就飞射而出,她眼神一凛,手腕却是结结实实挨了我一针,然后顺势一声“哎呀”倒向范天涵怀中。

宝儿一跺脚:“小姐,我方才跟她说她头发垂到颊边了,她只是想捋一下头发。”

范天涵双手支起萧子云的肩,唤道:“子云?”

她晕厥过去,一副软趴趴的模样,但却是十分坚定而方向明确地软向范天涵怀中,气得我牙痒却也无奈。

宝儿拍拍我的肩,大声道:“小姐姑爷不要担心,我这几日与姜溱略学了点医术。”

她冲上前去把萧子云捞过来,一手托着,一手迅速拔出她手腕上的针,喃喃道:“掐人中,掐人中……”

我们眼睁睁望着宝儿伸出她那锋利的爪子,曲起拇指,朝着萧子云的人中,凶残有力地掐下去!

连旁观的我,也忍不住觉得人中一阵吃痛。

宝儿越掐越来劲,我眼尖地发现萧子云眼角已是湿润,这造孽的宝儿,下手到底是多重啊。

她缓缓地醒过来,一付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样子,幽幽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赶紧道:“你突然晕了过去,是宝儿救了你。”

她仰起我见犹怜的小脸望着范天涵道:“可是我好像是忽地手腕一疼,就疼晕过去了。”

范天涵正色道:“你突然晕过去,是宝儿救的你,你大概身子虚,回去让我娘宣大夫替你看看。”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敬请认命……

随后范天涵差人护送肿嘴萧子云回府,大师兄回府后听说,亦是十分焦急的模样匆匆往状元府赶去,看着也很是真情实意的样子。而萧子云对范天涵的那点心思还真是众目昭彰到想装不知道都难。

身为半个局内人的我,愈看是愈糊涂……

上天呀,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除夕

年夜饭是在宰相府家吃的,宰相府的饭菜着实好吃,尤其是饺子,那胖乎乎圆滚滚的饺子,吃得我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悲哀的是,我没把舌头吞下,我把范老夫人包饺子里的铜钱吞下了。

一顿饭下来,大家都在嚷嚷着谁吃了那幸运的饺子,还吵着要沾喜气。我一声不敢吭,我总不能告诉大家我把那幸运的铜钱吞了,要沾喜气的都来摸我的肚子……

于是,那枚幸运铜钱的行踪成为除夕晚最诡异的一个谜。

吃完年夜饭后便大家围着吃酒,萧子云言语不多,范宰相更是寡言到人神共愤,而范天涵在他爹面前更是彻底的循规蹈矩,于是只有我与范老夫人一搭一唱地评价门□竹的声响。

只是我心里有事,难免心不在焉,几次回范老夫人话都牛头不对马嘴,幸得她只纯粹需要个搭腔的进行她的长篇大论,至于搭腔的搭了些啥倒是一点不重要。

回府途中,路上倒是很热闹,道路两旁摆满了各式小摊,捏面人的,画糖人的,卖糖葫芦的……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些放炮的小孩儿,噼噼啪啪左甩一个右甩一个,好几回我都被吓一跳。

又一个甩炮丢到我脚下,范天涵从身后拉了我一把,我转头狠狠瞪了那甩炮的孩子一眼,五六岁长得很精致的小娃娃,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望着,我见他长相可人,不好意思继续端着穷凶极恶的面孔吓他,弯下身子软了声音道:“小孩儿,你这样的行为不好,会吓着路人的。”

说着还伸了手揉他脑袋以示慈爱。

岂知那小孩斜了嘴角笑:“阮二少我这是炸美人炮,既然炸到你了,你就从了我罢。”

我尚且在欣慰国家的少年如此眼光独到,那阮二少已是扑上来揽住我大腿。

我尚未反应过来,范天涵已拎了那阮二少的领子。

阮二少被拎在空中,悬空的小短手和小短腿拼命划着蹬着,像倒翻着的乌龟,十分可乐。

范天涵一手拎阮二少,一手拍他脑袋,教训着:“阮二少,小小年纪就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阮二少丝毫不软,尖叫着:“大人欺负小孩,大人欺负小孩……”

那声音之大,引无数路人侧目,我忙冲上去抱过他,安抚道:“别叫别叫。”

他趁机往我怀里钻,边钻边嚷嚷:“虽然你有点老,但我不会嫌弃你的,我们成亲罢,我会对你好的。”

妾身啼笑皆非……

范天涵在一旁逗那阮二少:“臭小子,实在抱歉,她已是我的妻子了。”

阮二少从我怀中抬头,期待地望着我:“美人,他骗人的吧?”

美人我不忍地点头。这男娃儿缓缓松开抱着我的双手,拉好自己的衣服正色道:“我会等你的,等你红杏一枝想出墙,等你人老珠黄被遗忘。”

我乐不可支,拍着他脑袋道:“你真是个痴情种啊,唉,我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他挥开我的手,道:“你少将我当小孩使,我告诉你,我在家乡可是遍地红粉知己。”

我忙不迭点头:“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范天涵笑着插话:“小子,上个妄想勾引我妻子的人,坟前的草长得已经比你高了。”

我睨他一眼:“哪里?我想去上香。”

阮二少不满我们忽视他,拉拉我衣摆道:“美人娘子,我得回去了,我长大后会回来找你的。”

我露齿一笑,自觉笑得犹如春天第一朵绽开的花般娇艳欲滴,道:“快回去罢,我们有缘再会。”

阮二少又依依不舍地拉扯了许久,最终我们总算含笑望着他走远。

“高兴了?”范天涵突然道。

我愣愣的啊了一声。

他道:“你用完晚膳后便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了?”

我这才想起,叹了口气:“其实……我……”

他皱眉:“到底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都不像你。”

我心一横:“其实我把那饺子里的铜钱吞了下去。”

他一愣,睁大眼望了我许久,缓缓道:“你就是为这个,一整晚闷闷不乐?”

我郑重点头,我肚子里有个铜钱耶,比有个小娃娃还严重!

他狐疑道:“你这么副苦海深仇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吭声,淡定地眺望远方,叹道:“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续弦便是了。”

他震惊了,笑不可竭,“哈哈……莫非……哈……你以为……哈哈……吞个铜钱就能死人?”

这事还得追溯回我是个顶着个毛毛髻的小总角时,某日我无意间发现爹将娘最喜爱的珍珠送给了五姨娘,一气之下我便冲上去夺了过来,他们俩欲过来抢,我便将珍珠含嘴里吓唬他们我要吞下去,他们反过来吓唬我言若是吞下着珍珠,便会肠穿肚烂而死,我生来怕死,便把沾满唾沫的珍珠吐还给他们了。

而这事过后,一直并无人为我更新消息,我便一直以为吞了珍珠会肠穿肚烂而死,试想一下,那圆溜溜的珍珠吞下去尚且肠穿肚烂,可见我们的肠子与肚子是个多么脆弱的所在,而我吞了个铜钱!铜钱!那薄薄锋利的边缘一划,我的肠子就开花。

范天涵还在笑,我很是丧气,只觉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便自顾往前走,北风呼呼吹得我心凉。

几步之后,范天涵赶了上来,拦在我面前,无奈地笑:“又耍蛮了?”

我哪里是在耍蛮,我是在贪生怕死。

我绕过他继续往前走,他又赶上来,绕到我面前,倒退着随我往前走,边走边道:“好好好,是我不该笑你。”

我瞪他一瞪,眼见他倒着走路即将撞上那酒馆前的酒旗,忙道:“当心。”

他颈子一侧,轻巧躲过了那酒旗,还是倒退着与我讲话:“这铜钱吃了真死不了人,你不信可以去问姜溱,你若吃铜钱死了,我陪你殉情,成了么?”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他:“当真?”

他重重点头,“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