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子一时下不来,讪讪道:“忘了也好。”

内心却忍不住恨恨想:在所有的物似人非里,我最讨厌你。

既然回忆往事打不入他的心扉,我只好另辟他径。

于是我道:“你可知师父为了你与萧子云的事担忧得一宿白了头?”

他淡淡道:“师父发黑如夜。”

我语塞,望着他紧绷出肌理的侧面,默默地转身离场。只可惜场离了一半就见师父躲在栏杆后面朝我挥拳头,我叹口气无奈地又回去。

到了大师兄身旁,见他手上多了一片菜叶,那方才瞧了许久的菜虫在菜叶上翻滚蠕动,像一只谄媚的猫。

他忽地嘴角噙笑,两指包着菜叶一压,吧唧一下喷出绿色的汁液。我吓得倒退一步。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与萧子云第一次见面时,便是这样的场景,彼时她才八岁,师父带她回来玩儿,她就是这样捏死我养的毛虫。”

我吞一吞口水,问:“你养的毛虫唤作什么?我养过一只画眉鸟,宝儿为它取名乌鸦,她言她想试试若是一直叫它乌鸦,它会不会有朝一日忘了自己是画眉,慢慢变黑。”

我真的养过一只画眉,宝儿也真的叫它乌鸦,但智慧如我,在此时讲这么一个故事,自然是要劝解大师兄,让他知道记住他本性乃善良的,切莫为了一女子捏死菜虫,化身成魔。正所谓,勿忘初衷啊勿忘初衷。

大师兄丢掉手中的菜叶,道:“我的毛虫名唤大侠。”

大侠被弱女子捏死,还有什么比这更哀伤。

大师兄又问道:“后来那画眉怎么样了?”

我道:“后来它大概是受不得这种侮辱,某次我开笼换水时它飞走了。”

事实是,我与宝儿喂了它一个月,觉得日日要喂食添水的很是繁琐无趣,便打开了笼口,指望它离家出走,但笼子开了三日,它还是好好地呆在里面醉生梦死,连头都不曾探出笼子过。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硬把它抓了出来,放飞蓝天。只是它还不时飞回来,企图从我们这讨点嗟来之食,我们秉着要使它自立自强的精神拒绝了。

大师兄笑一笑,道:“这画眉鸟也算贞烈。我那时为了替大侠报仇,与萧子云打了起来,就在我把她按在墙上要揍时,她嘤嘤哭了起来,我心软便松开了她,岂知我手一松,她趁我转身时便扫了我一腿把我撂倒在地,拿了大侠的尸体在我面上一揉,我至今还能忆起那黏湿的感觉。”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面,道:“你讲了这么多,似乎都是萧子云不好之处,那么你们怎么会……”

怎么会勾搭上?

他耸肩道:“我亦是不知道,就这样了。”

我回头求救地望躲在栏杆后的师父,发现他听得无聊,倚着栏杆睡着了。

我心一横,直接问道:“你可知萧子云原本一心想嫁范天涵?”

他答:“知。”

我又问:“那以她的性子,你能肯定她是真爱你么?”

他摇头道:“不能,即使是当年你还是个女娃娃时,眨巴着大眼要与我走天涯,我都不能肯定你是否仅是心血来潮,何况萧子云。”

我当然不服,我当年那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心心念念盼他来把冰心暖,岂知他尽往壶里丢冰块,冷得我冰天雪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沉默间,只见姜溱远远走了过来。

我简单地替他们介绍了一下彼此后便问姜溱:“你来绣清明上河图?”

姜溱摇头道:“昨日已绣完,带回去后发现过大幅,也不知道搁哪里好,我便将其烧了。”

我不得不承认,在洒脱这一修为上,姜溱的境界是我望尘莫及的。

姜溱蹲了下来,认真的在菜地上翻寻着什么,嘴里喃喃有词:“青青,青青你躲哪里去了?”

我亦随她蹲下,问:“你在寻什么?”

她回过头望我,“姐姐,你可还记得有日你与宝儿怂恿我喂菜虫吃养膘之药。”

我与宝儿做过的坏事太多,实在不记得,但她如此肯定,我也只能点头。

她复道:“我听从了你们的建议,喂了一条菜虫吃药,后见它愈长愈大,颇有撑破虫皮之势,我不忍心,又喂了它掉膘之药,虽二药彼此中和难免伤身,但它还是长得异常肥美可爱,我见它为虫如此之坚强,十分感动,便收了它为义子,取名秦青,平日里我都唤它青青。只是这会儿青青不知上哪儿去了。”

菜虫是青青,青青姜溱义子,青青若是方才丧生于大师兄指上的那条菜虫,那姜溱岂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抬头,只见大师兄默默地、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把地上裹着秦青尸体的菜叶挑到身后,挡住。

我之前并不认识青青,只觉那是一只菜虫,现儿知晓了它的名字,听闻了它的事迹,便忽觉得它有血有肉起来,回忆起它方才在菜叶中圆滚滚的模样亦觉得动人之至。再望望杀虫凶手段展修,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丧尽天良。

姜溱还在叨叨唤着青青,我听着心一阵阵酸。人虫永隔,它死了,她却蒙在鼓里;它永不会回来,她却还在等待;它没来得及道别,她没来得及说爱……

我揩揩眼角的泪,牵起姜溱道:“青青大概找更广阔的天地去了,毕竟这块菜地太小,不足以施展它的抱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姜溱挠着脑袋道:“姐姐,青青是虫,不是鱼也不是鸟。”

……谢谢你哦,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

姜溱欲再寻青青,我连拖带拽把她扯去宝儿房内话家常。

掌灯时分,我路过菜地,见姜溱与大师兄在菜地里相谈甚欢,姜溱的娇笑在菜地中萦绕,柔得似水的月光下,我彷佛看到青青在她的笑声中载浮载沉地哭泣。

我冲了上去,我再无良都不能看着她认贼作父。

姜溱未待我开口,便拉着我的手欢乐地跳跃着,我不忍拂她的欢喜,只能陪着也跳跃了会儿。

停下来后,她笑逐颜开道:“段大侠替我寻回了青青,他替我寻回了青青!”

我望向大师兄,他手里捧着一片菜叶,一条绿幽幽的菜虫在月光下缓缓蠕动。

我狐疑道:“这真是青青?”

姜溱皱了皱眉,道:“我亦是怀疑,青青看起来瘦了,但段大侠言其在菜地里找到的,而这菜地里的菜虫除了青青,其余的都被我用药赶走了。”

我甚是不解,问道:“为什么把其余菜虫都赶走?”

她道:“我怕其它虫子见它肥,嘲笑它欺辱它抢它食物。”

溺爱!人虫界赤.裸裸的溺爱!

她小心翼翼地从大师兄手里接过菜叶,深情望着叶上的菜虫,伸出食指搔搔那虫子,叹道:“这才几日不见,你怎地瘦成这副模样?是娘亲不好,太久没来见你,你想我想瘦的吧?”

我一阵作呕。吓得姜溱一把抓过我的手开始把脉,喃喃自语道:“莫非有喜了?滑脉滑脉千万要是滑脉。”

大师兄亦是被她吓得紧张兮兮了起来,眼神在她替我把脉的手上闪烁。

我低头一看,呕得愈发厉害起来。

良久,姜溱叹口气道:“姐姐并非有喜。”

我淡定点头,一开始我就是给她恶心的,后来呕得厉害是她用搔毛毛虫的手抓我的手。

姜溱从怀里掏出一小手绢,谨慎地把菜虫连菜叶包好,欠身道:“姐姐,我先回府了,晚了萧哥哥该不高兴了。我还得给他介绍我的义子呢。”

我望着她欣喜的脸,终是不忍说出真相,只能点头道再会。

姜溱一走,我便斥大师兄:“这次我不揭发你,但下次便没那么好运气了!”

大师兄垂首不语。

我怒气冲冲回房。

吞碳

今日一早,范老夫人携萧子云来做客,带了一筐桃子做手信。晚冬并非桃子成熟之季,这筐桃子乃皇帝所赐,据说是西域进贡的,十分金贵。

我向来坚持什么节气做什么事,夏天就该摇蒲扇吃西瓜,冬天就该着棉袄喝热汤。故这筐桃子,我十分不耻。

但范老夫人招呼大家围在厅内,你一个我一个地吃得热火朝天,我在一旁望了十分不是滋味。于是默默地从宝儿手里夺过一个桃子,咬了起来。

我觉得奇怪,这桃子每人吃起来都十分香甜的模样,为何到了我嘴里却味同嚼蜡。于是我小声问靠我最近的师父:“师父,为何你们的桃子看起来都比我的甜?”

师父咬了一大口道:“你这怪习性,我不会和你换。”

师父会这么说是因为我幼时与他们一起摘野果吃,明明是一棵树结出的果,我硬是觉得他们手上的比较甜,老是哀他们与我换。但我早已长大,哪里还是那么孩子生性,只是他们手上的真的看起来比较甜。

许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突然一个桃子从我身后递到了面前,我回头望,范天涵漫不经心道:“与你换。”

我喜滋滋换过他的桃子,一咬,果然比我的香甜多汁许多。

吃过桃子,各人散去。我留着陪范老夫人与萧子云吃茶,扯了半晌闲话,萧子云忽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贤淑一笑道:“此乃补身子的药,据闻女子吃了容易受孕。”

我很是无奈,老生常谈也谈太久了,老生都腻了累了,她们为何还如此乐此不疲啊?再者,我是疯了才吃萧子云给的药。

我淡然接过药,道了声谢。

她们留在府上用了午膳,午膳过后范老夫人热心地要我把那药煎了喝,我无奈,只好让宝儿去把药煎了。

宝儿关键时刻还是比较聪慧的,她端药回来时小声道:“小姐,我替你换了清补凉。”

我端起碗正要喝,萧子云忽然皱起眉道:“嫂嫂且慢。我闻着味道似乎有点不对。”

我闻言生怕她又要刁难宝儿,便假装没听到,迅速把药灌了下去,热腾腾的药汁如火山岩浆般滑过我的嘴,滑入我的喉咙,烫得我喉咙犹如火烧,瞬间老泪纵横。

范老夫人一个惊呼,冲过来夺我的碗,但碗到她手中时已是空空如也,我连渣都吞下了。

她手里拿着碗,手足无措地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念着:“这倒霉娃这么热怎么就喝下去了,烫到了,烫坏了。”

我和宝儿手忙脚乱地往我口里扇风,百忙中还抽空望了一眼萧子云,她的表情先是失望,后是微愣,最后皱着眉头很是担忧的模样,当然,除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范老夫人凑过来,推开宝儿道:“我来。”

然后……她忧心忡忡地往我嘴里吹了口气,像哄娃娃似的道:“不疼了哦。”

我额角迅速凝了一滴汗,缓缓滑下。

我转头眼珠望了望宝儿与萧子云,她们大张着嘴,仿佛也被范老夫人吹了一口。

范老夫人持续地往我口里灌着风,我僵在原处,满嘴的鱼腥味,她午膳时就特别爱吃那盘清蒸鲈鱼……

时间滴答滴答,我的心咔嚓咔嚓。

好容易范老夫人吹够了,拍着我的头道:“我看还是请大夫来看一趟好了。”

我眼角含泪,你不早说早说早说早说,你吹个什么劲儿劲儿劲儿劲儿。

姜溱被请来了,她审视了我的嘴半晌后,啧啧称奇:“姐姐,你这是吞碳了麽?”

我有苦难言,咦唔着讲不出一句完整话。

姜溱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草药塞入我的嘴,但我并不怕那些草药的味道,因为我已尝不出来。

范老夫人内疚地携萧子云回府了,她言明日再来探望我,我摇头,她又言浅儿你不用怕娘累着,是娘害了你。我又摇头,我不是怕你累着,我是求你莫要再来折腾我。她又言浅儿娘知道你善解人意,以前都是娘误会了你,娘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我不再摇头,哀伤地望着她远走,婆媳大和解这出戏唱得我嗓子真疼,火烧般的疼。

姜溱听宝儿讲了来龙去脉后,很是义愤填膺,言其要毒哑萧子云为我报仇。

宝儿问她:“你不是说你没有害人的药?”

姜溱道:“这令人不能发声之药是制与不愿再卖声的伶人。”

宝儿:“……算你狠!”

宝儿领了姜溱去看萧子云带来的药,带回一个使我痛不欲生的消息,该药就是一纯粹的滋补良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范家少妇你如此草木皆兵为的是哪番!

******以下为新内容

过了不久,不知何人将外出办事的范天涵寻了回来,他瞪视了我半晌,叹气道:“可疼?”

我忙不迭泪眼汪汪点头。

他哼道:“疼就对了,疼才长记性。”

我瘪嘴扮委屈。他又道:“这倒似两片上好烟熏猪肉。”

这厮何时练就得如此尖酸刻薄?

晚膳我无法用,范天涵令人熬了粥,我一勺一勺吹凉了吃,边吃边龇牙咧嘴。

范天涵在一旁挤兑道:“会不会不够烫?用不用再热一下?”

我艰难地咽下粥,咿呜了几声表示抗议。

他睥我一眼,“不服气?”

宝儿见我可怜,忙出来打圆场,夺了我手中的碗道:“小姐,我喂你吃快点。”

她舀起一勺粥,往我嘴里一塞。我泪水流下来,烫死老娘了。

宝儿拍着我的肩,道:“小姐,别难过,姑爷逗你玩的。”

我本来拼命呼着气散热,被宝儿这么一拍,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没撅过去。

范天涵格开宝儿的掌击我的手,拿过宝儿手中的碗,用勺子搅拌着碗内的粥。

宝儿被格在一旁,望着范天涵搅拌粥,她不满地嘟囔着:“再搅都凉了……”

我……

范天涵递来吹凉的粥,我摇头表示我没胃口,他瞪我一瞪,我默默接过,默默吃完,默默把我孬的本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夜里,由于嘴巴疼得厉害,我睡得很不安稳,总梦到我被逼着吞火炭,喝热油。哼唧着醒来,范天涵便往我嘴里塞入一坨草药,待我平静下来,他又把草药从我嘴里挖出来。如此反复,待到我最后一次醒来,天已微亮,范天涵倚着床头打盹,怀里还抱着一个捣药的罐子。

我推一推他,他迷蒙着眼从罐子里挖出一坨草药便往我嘴里塞。

我躲开来,哑着声音道:“我……好些了。”

我的嗓音顿时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人生的无常、前途的渺茫,算得上是一把很有层次的嗓子。

他清醒了一些,问道:“出得声了?”

我点头,操着那把岁月如刀它刀刀割人嗓的声音道:“你躺下睡会?”

他侧头望望外面,道:“不了,我去上早朝。”

我有丝内疚,道:“累你一宿未眠了?”

他睥睨我一眼,道:“幸得你有自知之明,下回若欲做此等蠢事,还请三思。”

我被数落得面上无光,讪讪地讨好:“我送你出门罢?”

“不必了。”他边回答我边下床着衣裳。

我乐得轻松,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这一整夜都没睡好,真是疲乏死人了。

睡到天大亮时,被宝儿的咋呼声吵醒了。竖了耳朵听:

宝儿:你怎能闯小姐的闺房呢?

男子:我听说她受伤了,特来看看,看看便好。

宝儿:白然,虽说小姐乃爽快之人,平时亦是不拘小节、不守妇道,但她尚未起身,你万万不能进她房。

我……淡定地起身,找了套忒守妇道的衣裳穿上,道:“宝儿,你领他进来吧。”

门外传来宝儿的声音:“你是何人?为甚在小姐房间?”

白然道:“听着是个男子声,莫非浅儿偷汉子?她偷汉子竟不优先择我,太没义气了。”

我拍一拍桌子,欲喝斥几声,可惜发出的声音却虚得仿佛我真的偷汉子似的,“要么滚进来,要么滚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