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包裹褪去后,陈旧腐败的襁褓一露出来,周遭围观的几个人都已经不淡定了。

慕君吾没有说话,但他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

最后一层遮掩打开,弱小的婴儿骸骨就这样摆在了桌上,摆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

“德妃之子。”

“什么?”

“啊?”

一片错愕里,彭玕兴奋地搓了搓手:“刘将军这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

“宫里。”当下刘彦瑫把赵富春告诉他的故事转述了一遍,而众人看到那金丝银线的襁褓就知道这并非是造谣。

整个过程中,大家都很激动,唯有慕君吾一直盯着襁褓沉默不语。

“不管大王是不是孟贼之子,他都是个冒牌货,殿下讨伐总是没错的。”

“现在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彭玕看向了慕君吾。

“殿下,该做决断了。”姚彦章也看向了慕君吾。

慕君吾此时终于开口:“这是大事,不能不谨慎周全,各位请容我深思一夜,明日一早便做定论。”

彭玕闻言还要说话,慕君吾却抬手制止:“诸位请回,明早再见。我…需要静一静。”

慕君吾说罢转身出厅,去了院内处理着,闭目沉思。

戏台上打斗的热闹隐隐传来,与他此刻的心境别无二致。

几个重臣见状又能如何?交头接耳后,也就各自散去。

慕君吾在院里站了约莫一刻钟后,睁开眼睛转身回往厅内。

“飞云!”

“在。”

“你现在去追彭大人,告诉他我晚上会去他府上与他喝两杯。”

“是。”

飞云出去后,姚彦章凑到跟前:“你还是知道得稳着他的嘛!”

“先生觉得,我和他,谁是主,谁又是棋?”

姚彦章笑了:“你本是主,他是棋,可无奈他现在势大,您得借东风。”

“那可不一定。”

姚彦章一愣:“怎么着?你还能不靠他就拿回江山吗?”

慕君吾自信道:“当然能。”

是夜,慕君吾一袭夜行衣的潜入了楚王宫。

高高的城墙拦不住他,巡逻的士兵防不住他,走在这脚下每一寸都熟悉的宫阙里,他的心有说出来的酸涩。

幼年的快乐与纯真,少年的相助与信任,再到及冠后无法逃避的责任与矛盾,他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影像,也更知道今夜这片寂静里他要做的---凭一己之力去改写山川。

毒药丢出,寝殿周围守夜的宫女太监连声都没吭,就倒伏一片昏睡不醒。

他推开了殿门,从容入内。

殿内灯火幽暗,马希声的鼾声绵长有序。

他顺着鼾声步步向前,很快他看到了马希声的睡姿,但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牙床前的香炉里正升腾起袅袅薰香的轻烟。

睡不安稳,不得不依靠薰香了吗?

他想着来到牙床边,抽出腰间的软剑架在了马希声的脖颈处。

“二哥!”

马希声的鼾声顿失,人却未醒。

“二哥!醒醒。”

马希声眼皮抖了两下,却像是无力抬起一般。

慕君吾见状手指在马希声的人中处掐了一把,马希声终于睁开了双眼,那一瞬间他有些失神,而后变得惊骇无比,唇齿哆嗦:“你…你是人,还是鬼?”

慕君吾冷冷地看着他:“你说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夺宫(中)

马希声看看慕君吾,那含恨的眼,那因呼吸而轻动的鼻翼都在告诉他什么是真实!他的眼神瞥向了架在脖颈的软剑,吞咽了唾沫:“你…你没死。”

“是的,托父王在天之灵的庇护,我活着。”

马希声皮笑肉不笑:“那…那可真是太好了…”

慕君吾冷笑了一声,手中剑从马希声的脖颈处移开向上,在马希声的脸颊上拍了拍:“你是多久知道你自己身世的?”

马希声闻言眨眼装傻:“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这里只有你我,他们…”慕君吾把剑拿离了马希声的脸,指向殿外:“听不见的。”

马希声几乎是下意识的顺着慕君吾所指向外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倒地的太监,他登时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但是他还是想挣扎一下。

“那个…你是听到流言了吧…那是谣言!是五弟六弟他们编造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孟知祥书房内看到的所有书信都是编造的?”

这话,把马希声给问傻了,他的眼里闪过惊讶、心虚之色,他张着嘴巴却无法接话—他能说什么呢?

慕君吾见状叹息一声,再次把剑架在了马希声的脖颈上:“我问你答,有一句假话我就杀了你!”

彭家的花厅内,几位丫鬟在往桌上摆菜。

彭玕理着衣裳,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

“恭喜老爷,将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可不及手中掌权。”他突然感慨起来,冲身边的管家道:“当年彭家被迫从江西离开时,我便立誓终有一日要重振彭家声势,如今…终是近了。”

“待到新王继位,您这位国丈便是国之栋梁,肱骨重臣,这权自是您的。”

彭玕呵呵一笑:“是这个理,可是肱骨栋梁得有军功,这讨伐之役必须有,若不然凭什么大权落入我手?”

“你几时知道的身世?”楚王宫的寝殿里,一问一答正式开始。

马希声面如死灰:“继位后的第二天。”

“谁告诉你的?”

“赵…赵吉昌…”

“袁德妃呢?”

马希声身子晃了晃:“她…她也在…”

“孟知祥都要你做什么?”

马希声忽然不高兴地咧嘴:“你不都知道了嘛,还问…”

此时,慕君吾手里的剑轻轻一拉,马希声脖颈破了皮,他痛了,却未见血,但这足以让他恐慌不安,急忙道:“啊!痛痛痛…我说我说我说,你别杀我!”

“说!”

“他就是让我早些…拿回兵权,然后…让一些孟军进来,我在前他在后帮我治国。”

“帮你?”慕君吾苦笑道:“也只有你相信这种鬼话。”

“这不是鬼话,我是他儿子他不帮我帮谁?”

“你是他的儿子?人家这么说你就当真了吗?”

马希声愣在原地:“你什么意思?难道他…他骗我?”

慕君吾没说话,马希声却是激动起来:“不不,这不可能,母妃都承认了,说我是孟家的骨血。”

“她骗你的,孟家的骨血早死了,他早已是一具白骨。”

马希声再次僵住,而慕君吾再一次撤下了剑:“不信?那我们可以一起去问问袁德妃。”

“问,问!”马希声轴得梗起了脖子:“我一定是孟家的孩子,一定是…唔…”

一颗药丸被慕君吾丢进了他的嘴里,他避之不及,一口给吞了下去,然后瞪着慕君吾:“你给我吃了什么?”

“毒药。”

马希声吓得脸色发白,惊恐地立刻伸手去抠嗓子,想要吐出来。

“没用的,此毒入口即化,你要不想死,就乖乖地配合我。”

“配合,我一定配合!”

夜,本该休憩,可是袁德妃并没有。

她跪在偏殿的佛龛前,闭着眼,手拨念珠,虔诚无比地诵经。

她许了愿的,要为李铎这位忠臣的英灵超度。

突然,她停止了拨动念珠,口中虽在诵经,眼却睁开,并扭头看向了殿外。

此时殿外隐约有对话传来,声音遥遥。

“大王?您怎么…”

“走开!你们统统退下,孤有事要与母妃商谈。”

袁德妃皱了皱眉头停止诵经,将念珠带回手腕,起身刚走到殿口,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马希声脸色惨白地入内,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低头的侍卫。

袁德妃扫了马希声一眼,神情有些不快地走到一旁软榻上坐下,单手捏了捏眉心,故作疲惫道:“大王有什么事不能明日相谈,非要半夜来寻?”

“我问你!”马希声盯着德妃:“我到底是不是…孟家的孩子?”

袁德妃闻言双眼圆睁看向马希声,而后她目光瞥向了马希声身后的侍卫,她盯着他,慢慢起身,神情陡然激动:“范儿?”

慕君吾闻言抬头,眼神带着阴冷与杀意:“德妃娘娘好眼神啊!”

袁德妃激动地向前迈步,慕君吾却是拔剑架在了马希声的脖颈处:“站住!”

袁德妃站在了原地,她看着慕君吾,激动得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死。”

“很失望吗?”

袁德妃看着慕君吾欲言又止,眼神直直地落在慕君吾的面容上不再挪开。

马希声此时却急急地问到:“你说啊!我到底是不是孟家的孩子?”

袁德妃眼神依然盯在慕君吾的脸上:“你…当然是。”

马希声立时安心道:“我是!我是!”

“你不是。”慕君吾说着从怀里掏出从襁褓上割下的一块布料丟到了德妃的脚下:“它包裹着的那具白骨才是!”

袁德妃垂眸看向了那块布料,而后慢慢地弯下身将布料捡了起来。

马希声关切激动:“那是什么?”

袁德妃根本不理马希声,再次看向慕君吾:“祈王是如何推断的,不妨说来听听。”

“唐华锦,你还真沉得住气!”

袁德妃眉眼登时高挑:“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我还知道你是孟知祥与唐门交易下的一颗棋子!你把你的孩子送出了宫,换进来了孟家子,但是…”

慕君吾扫了一眼袁德妃手里的布料:“那孩子在换进来时已经被闷死了,为了能有所交代你让伏太医找了一个孩子来顶替,而孟家子则被草草地丟近了宫内的一口枯井中!”

袁德妃看着慕君吾,如同被言中一般沉默着,这沉默让马希声不安起来:“是这样吗?真的是他说的这样吗?”

袁德妃此时一笑:“你还知道什么?”

“这还不够吗?”

“范儿,你很聪明,但真相却并非如此。”

袁德妃说完抹下腕部念珠猛然捏碎,霎时烟尘四起。

慕君吾见状冷笑:“你以为毒能毒倒我吗?”

“毒倒他就够了。”

袁德妃话音刚落,马希声便翻着白眼倒下了。

慕君吾诧异挑眉:“你什么意思?”

袁德妃笑吟吟地看着慕君吾:“你呀,是真聪明,但你想错了。井中的那具白骨可不是孟家子,而是…陈氏之子。”

第四百六十章 夺宫(下)

宫中守夜的巡查队伍从大王寝殿约莫七八长开外走过时,为首的统领自然会朝大殿前看几眼,结果放眼过去,竟没太监宫女守着。

他立时抬起拳头,制止了队伍行径,自己往殿前奔去,跑了大约五丈之距,就看到一片倒地之身,立时将他骇得一愣,迅速朝队伍招手后,呼啦啦的一队人马上前,见此情景,纷纷抽出刀剑靠进了紧闭的殿门。

统领紧张又小心翼翼地将耳贴在了门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一把推开了殿门,带着一票人冲了进去,屋内既没有刺客也没有大王的身影,只有一张空空的牙床。

“一派胡言!”慕君吾瞪着双眼:“你还是省省吧,我没兴趣听你编故事。”

“没兴趣听那你干嘛带他来见我?是为了求证你的猜测,还是准备在这里先杀了他再杀了我?”

“你说对了一样,我就是来杀你的!”慕君吾说着举剑就朝袁德妃刺去!

“我是你娘!”理直气壮的四个字,完全不躲的姿态令慕君吾的剑悬停在了她的胸口处。

母君吾瞪着双眼,而袁德妃看着他,一双眼里满是爱意,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你是我的儿子。”

“胡言乱语!”慕君吾眼中厉色乍现:“你的儿子明明送了出去!”

“你是另一个!”

“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的儿子送了出去,想来前情我不必多言,没错我是送出去了一个,但前脚送出去了一个,后脚我肚子又痛了起来…我那时才知道怀得竟是双胎。”

慕君吾静默着,手中剑依然悬停在袁德妃的胸口处,他的神情带着嘲意,像是在看一出拙劣的骗技。

“我是真不知道怀的是双胎,伏太医也不曾号出来过。那一刻,你的出现就像是老天爷要我弥补过错而赐予我的礼物,我动了留下你而杀死孟家子的念头,但是…”

袁德妃抬手慢慢地拨开了慕君吾的剑,径直走到马希声跟前,蹲下身扯开了马希声后颈的衣领,露出了他后颈上的一块胎记。

袁德妃起身道:“但是这孩子有胎记,孟知祥又在宫中布下了耳目,我偷换不得,就在难为之时,我得了一个讯息:陈氏产下了死婴。”

“继续编!”慕君吾冷冷砸过来的三个字,让袁德妃情绪陡然激动起来。

“我没有编造,这是事实!陈氏是先于我有孕的,十天后我才查出有喜,原本她会先于我生产,却不料我先有了动静,她生怕落于我之后,便强行催产,结果产下了死婴。”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这宫中有孟知祥的耳目,也有我培养出来的眼线,陈氏身边有我的人,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只能把你养在陈氏的膝下!如此你才会在我的身边安然长大!是我令人抱你过去偷换了那死婴,然后将死婴丢入了枯井…”

“够了!”慕君吾再次剑指袁德妃:“你觉得我会信吗?”

“范儿,你一时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但当时的我是逼不得已…”

“胡说!我若是你的儿子,为何你总处处针对我?还对我下毒?”

“你说呢?聪明如你,还不知道为何吗?我当然是想保住你的命!”

慕君吾闻言一愣。

“孟知祥要的是楚国江山,他的布局之中楚国只是他想吞下的一小块儿!本来,他是想着让这孩子得宠上位,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