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高考前冲刺阶段,老师们开始理直气壮地霸占体育课。所以当好不容易有一节体育课幸存时,全班就像是动物园里被关了一个月的猩猩放假似的,一窝蜂冲了出去。
我和江海依然和他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通常体育课上女孩都是三两结伴一起打羽毛球的,但是从初中开始我和江海就习惯性地不被同班的人所接纳,最开始的时候我果断选择了逃课。而江海解决这一困扰的办法显然要比我高明得多,他一个人在体育馆里打壁球。
作为江海的忠实跟屁虫,我当仁不让地扛起球拍,自信满满地要同他大战三百回合。
“如果我赢了的话,”我想了想,“你就请我吃烧烤好了。”
“好。”他点点头。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小脑构造和顾辛烈的大脑构造一样,是完全不能使用的。十分钟下来,我输得惨不忍睹。江海居然一直用的都是右手,没错,江海是个左撇子。
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不要再用自己的运动细胞在江海面前自取其辱了。好在我的人生从来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下一次上体育课,我便背了一个画夹子,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画速写。江海线条流畅的小腿,江海挂着汗水的下巴,我一边画一边感叹,江海真是上帝造人的极致。
所以这最后一节体育课,我也同往常一样,支起画架,把头发扎起来准备开工。
“姜河。”江海难得主动地喊我,他走到我身边,将球拍递到我面前,“我们来打一局吧。”
受宠若惊!我赶忙站起来,用手梳了梳我杂乱无章的头发,可是我这一激动,膝盖踢到了我的画架,它“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里面夹着的画全部掉了出来。
跳跃的江海,挥拍的江海,抿嘴的江海,喝水的江海,擦汗的江海……江海江海,“江海”散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江海。他倒是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地蹲下身将画纸一张张捡起来,叠好,重新放回我的画板里。
“你要打吗?”他又重新问了我一遍。
“打,当然打!”我点头如捣蒜,“我赢了请我吃烧烤噢。”
发球权归我,我有些心不在焉,屡屡出界,反手击球的时候更是直接把球拍给挥了出去。江海很快拿到九分,他一边抛着球一边走到我面前:“去美国以后,再一起打球吧。”
对啊,我和江海,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我笑着同他握手,然后背着画板走出体育馆,准备好好再观赏一遍我的母校。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我无意间转过头去,看到一群少年在球场拼得火热。正好篮球滚到我的脚边,我弯下腰捡起来,有男孩跑到我面前,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和顾辛烈面面相觑。
他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原来我们的体育课是在同一时间上,三年来我竟然从未发现。我心情颇好,也不跟他找碴儿,只将球递给他。
“你等等。”他接过球,转过身将球抛给还在球场的队友,然后又重新看着我,不知道想说什么。
“你干吗?”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哦,是这样的,”他有些胡言乱语,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今年NBA的赛季可别忘了去洛杉矶,火箭有比赛。”
我无语地看着他:“我对篮球又没有兴趣。”
“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灌篮高手》吗?”
“笨蛋,我只是为了看流川枫啦。”
顾辛烈不说话了,讷讷地看着我。他的队友在不远处大声催促他。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你要想看NBA的话,就来美国我们一起去看啊。”
“真的?”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的。”
“我说的。”我点点头。
他这才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不忘辩解:“喂,我又不是非看不可。”
我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比赛。顾辛烈三步上篮,手腕轻轻一扣,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入篮框。我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和他一起躲在课桌下偷偷看《灌篮高手》的日子,樱木花道不分昼夜地练习投篮,两万个球,最后他站在球场上,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他叉着腰哈哈大笑:“我是天才!”
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孩们将球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声地为顾辛烈加油。他笑着举起手臂,同队友们一一击掌。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我没有遇见江海,如果我愿意选择一条平庸的道路,那么现在我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肆意地享受青春,头顶没有那么多的光环,也不必体会揠苗助长的痛。
我站在五月的微风中,同平行世界的自己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我背着画板,蹦蹦跳跳地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已经是放学时间,教室里空空荡荡的,我惊讶地发现江海还在座位上:“你怎么没走?”
“嗯,”他平淡地说,然后合上手中的书,“请你吃烧烤啊。”
“你在等我?”
“嗯。”
我这才想起下午打球前我那句开玩笑的“我赢了要请我吃烧烤噢”,可是我明明输了呀。
我笑了笑,放下画板:“好啊。”
我所选择的那一条道路,看起来又独孤又曲折,没有那么多阳光和雨露,没有那么多欢声和笑语。可是,我侧过头看着与我并肩而行的江海,他的刘海跌入眼睛,像跌碎的月亮。
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
04
我奔赴美国的前一天,是个一如既往的炎热的夏日。两个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经收拾整齐,装得满满当当,靠在墙边,又大又寂寞的样子。
我心中有种忐忑的期待,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我用透明的皮筋将刘海扎起来,看起来像是多啦A梦的竹蜻蜓。夏天的衣服都已经打包好,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件蓝白条纹的吊带衫和居家短裤。我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地啃着西瓜,老爸在一边又劈开一个递给我,心疼地说:“多吃点,去了美国可就没得吃了。”
我一边机关枪一样吐着西瓜籽,一边回答我爸:“得了吧,美国要没西瓜,那怎么来的watermelon(西瓜)?”
我爸瞪我一眼:“少贫嘴,美国的西瓜哪有我们这里的好吃?”
“爸,那里可是加州,四季如夏,阳光充足,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加州甜橙您听说过没?车厘子您没吃过吧,又名美国大樱桃,2.99刀一大袋呢!”
听到这儿,正在对照着行李清单检查的我妈猛然抬头:“坏了,那加州有冬天吗?我还给你塞了好几件羽绒服呢!”
“有,还是没有呢?”我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放下手中的西瓜,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等等,我问问啊。”
老妈又开始骂我:“让你不准往身上擦手,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话!”
我吐了吐舌头,拿起电话拨打江海家的电话号码。这八个数字,对我而言烂熟于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们做几百种数字排列,在电话嘟了三声后,我又猛地挂了电话。
我要是问他“加州有没有冬天”,一定会被他认为笨死了。
于是我咬着指甲,自作主张地告诉我妈:“不用了,加州没有冬天的。”
我妈半信半疑地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件羽绒服,又不放心地塞回去:“还是带着吧,以防万一。”
我看着那鼓鼓的两个行李箱,叹了口气:“妈,不用带这么多的。你看看你都塞了些什么,擀面杖、衣架子……还不如两瓶老干妈来得实在。”
“都带着吧,万一呢,那边东西多贵啊……”
“哪有什么万一,什么买不到啊,飞机是有限重的,一件行李二十三公斤,超了要罚钱的。”
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什么毛裤、热水袋拿出来,我爸还在一旁怂恿我:“来,再吃一牙。”
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我妈忽然一惊一乍地站起来,跑到楼下去装了一袋子泥土回来,小心翼翼地封好:“丫头,我跟你说,等你到了美国把这泥拿一点出来冲水喝,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妈,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菌吗?喝了我才会水土不服呢。”
“还贫。”我妈伸手过来打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