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装傻,对不对?好听的话想再听一遍?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陆虎坏笑。

我撇撇嘴:“不说算了,好听的话其实最便宜了,满街随地捡。”

杨双双忽然在我身后说:“他说,你能来,他太高兴了。”

陆虎这才发现我身后还有两位女生,微微一愣:“你…你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

杨双双走上一步,鼓着红扑扑的脸说:“难道这里只准菲菲一个人来?”

我只好打圆场说:“她们…她们是我同学,是你们的超级粉丝,很热情的。”

陆虎故作腼腆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大学里也有喜欢我们音乐的。”

“有啊,我一直追随你们成长的。”杨双双大概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合,开始进入角色,“我知道你们的前身、以前乐队的名字是‘脏乱差’,是你高一的时候就组建了,因为那是你们的老师和父母给你们最温柔的评价。你们迄今为止一共有四十三首原创,其中三十一首是朋克摇滚风格,另外九首是重金属。还有三首慢板情歌,是为了应付出碟打榜商业化的需要。在酒吧、小剧院等演出时,你们也会翻唱一些摇滚经典,也是为了适应听众口味。自去年以来,通过众口相传,你们逐渐被地下和地上的音乐圈所认识,甚至得到了和‘地下婴儿’、‘AK47’这样的老牌摇滚乐队同台演出的机会。你们和‘天狗’唱片公司的签约已经谈到最后阶段,第一张专辑的筹备工作也已经开始进行…”

陆虎跳了过来,捂住了杨双双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们签约和出专辑的事还算个行业机密,你不要叫出来好不好!你又是怎么知道…”

看到陆虎着急的样子,我憋不住想笑。杨双双的过目不忘我是领教过了,她一定在来之前对“三点五”乐队和陆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才会像背课文一样揭了“三点五”的老底。

杨双双呲牙一笑说:“不要害怕,主唱和主音贝司陆虎同学,我还知道你出生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六日…”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月卒。

我忙说:“双双,可以了,不用再折磨陆虎同学了。”

陆虎又看了一眼苦莲茶,不过很快收回目光,一定是担心她也像双双那样口吐莲花,忙说:“你们都跟我来吧,就坐我们乐队边上好了。”

酒吧尽头是个不大的舞台,几把吉他、架子鼓已经摆放好,灯光也已经打起来,看来演出随时都要开始。

陆虎领着我们在离舞台最近一排右侧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介绍我们认识乐队的另外三个成员,他们也都是和陆虎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每人身边都有个女孩子,看上去刚初中毕业的那种嫩模。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庆幸杨双双和苦莲茶陪我一起来了,否则…像什么样子?

乐队成员中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比较“三点半”的小子向陆虎抱怨道:“我们说好的,每人只能请一位‘嘉宾’的,你怎么一下带了仨?”

陆虎还没有说话,我却忍不住说:“你们还号称朋克呢,也搞平均主义啊?今天是例外,要不下两次演出他一个嘉宾不请,让个名额给你,就扯平了,怎么样?”

那小子张了张嘴,知道和我辩论,就像“三点五”和GreenDay比谁是朋克教主,根本没有胜算,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分别点了可乐和冰茶后,演出很快开始了。

果然,和杨双双背书时说的一样,他们演唱了部分自己的原创,也夹杂了几首大洋彼岸的老牌男孩朋克乐队Blink-182和TheOffspring的一些歌。我不是江京第一乐评人,但听得出他们自己创作的那些歌最差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欢快激昂的旋律,但保证在你听到三遍以上后,可以听出暗暗的感伤;在歌颂着无知无畏、随心所欲的同时,也流露出对未来和周遭这个物质世界的迷惘。毕竟是一群大孩子,从他们的歌名就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心思,比如《再见时不要再见你》、《火烧相思树》、《华丽小转身》、《你所不欲,勿施于我》、《十八年后的十八岁生日》,等等。

舞台上的陆虎,像是变了一个人。

和陆虎的短短两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他还算比较文静、略带腼腆的那种男孩,和他“虎”的大名并不是很相称。他目光和体态都流露着一种不大以为然的气质,即便在墓园思念着自己的同胞妹妹,他好像也会悠悠然走出悲痛。

但此刻,他成了世界上第一台永动机。

手指拨弦如飞,双足有节律地跳动,仿佛地上在有节律地喷着火,随时会烧到哪怕只慢了半拍的歌者。他的头也跟着节律摇摆,你几乎可以看出汗水从他的头上蒸腾成白汽,散发在酒香飘溢之中。

掌声、尖叫、挥舞的手臂,如果不是狭小的空间,你真的会以为这是一流乐队的巡演。我的心,也随着他们的音乐跌宕起伏。

我想,今夜之后,我也成了这群不三不四孩子的粉丝。

时间如飞,我虽然没有一一数过,但转眼他们至少唱了十五首歌。乐队的每个人都挥汗如雨,都坐回了我们这张桌边。

除了陆虎。

陆虎这时还站在台上,只抱了一把平常的民谣吉他。

两个小时来一直在朋克音乐的激励下热流涌动的酒吧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形单影只的陆虎。

他想干什么?独唱?

忽然,我发现陆虎的目光在我脸上稍驻。

天哪,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说一些三点五的话?

等他一开口,我才发现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下面这首歌,也是我们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是首新歌,献给一个女孩…”

我能感觉杨双双的手紧紧抓紧了我的胳膊,轻声说:“他要向你表白了,这…这怎么这么像《碎脸》里的某个桥段…”

“…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孩…”

我小声说:“我们撤退吧。”

杨双双冷笑说:“太迟了。我用手机帮你录视频。”

“…曾经,我们形影不离,但是今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陆虎的声音突然开始哽咽,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我是天下无双的一厢情愿志愿者。

这是首写给陆蔷的歌。

陆蔷,是陆虎的双胞胎妹妹。我在阴阳界所见十二个墓碑的第一个主人。她此刻,已成枯骨一具。

除了双胞胎本人,大概没有人能体会,他们的情感会有多深,会有多少灵犀。

“我的歌词,借用了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有的人》,特此声明。”

然后他开始拨动那吉他的弦,弦颤,一声叹,一声啜泣。

“有些人活着

却失去了所有的梦

有些人死了

她的心还在跳动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失眠的夜空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渴望的眼中

我想要寻找她的方向

我爬不上高山渡不过海洋

我向天使借一双翅膀

她说我还不够坚强

思念是一把利剑

穿透我单薄的胸膛

就在我回眸的瞬间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他的歌声,不是朋克,不是摇滚,没有空洞的哀愁,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和力不从心的无奈。

我的泪水成河,汩汩流得满脸满颊,庆幸自己没有浓妆艳抹,否则此刻的面孔一定是京剧脸谱。

那种思念,那种心连心被割断的剧痛,我没有那么高的悟性可以准确感受,只能想象,怎一个苦字了得。

他对妹妹去世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我却可以深深体会:我看见那十二个墓碑,我知道两个死期已经精确兑现,我知道厄运会陆续降临在另外十个鲜活的少年身上,但我能做什么?

我力不从心。

歌声已歇,但那句“她依然在我身旁”仍如晚钟响在空荡荡的回廊,百转回响在我耳边。我每一闻及,脑中都会浮现出那座排在第四个的墓碑。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手足亲情,虽隔阴阳而难割舍,难道真的会在不久将来,两人于九泉下相逢?

我一边和阵阵袭来的凉意抗衡,一边抓着逐渐升起的一个念头。

也许,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只要你足够坚强。

“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煽情,把你弄哭…”陆虎毕竟还小(只跟我一样大而已,不知道有些话其实不用说。

“谁哭了。”我也毕竟还小,不知道抵赖是最孱弱的反抗。

“那你脸上的水…”

“天热流的汗。”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双双和苦莲茶,在我最需要后援队的时候,她们却在和两个男生聊天。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告诉他我看见了他的墓?他的死期?

“天不早了,我们得回学校了。太晚回宿舍会有麻烦的。”我向杨双双招手,但她成为熊猫眼以后眼神似乎更不敏感了,假装没看见。

陆虎脸上现出淡淡的失望,不想让我察觉,但掩饰得很不成功,只好很绅士地说:“那我送送你们,送到百家村口。”

百家村是步行街,在街头街尾可以招出租车。陆虎和我在前面走,杨双双和苦莲茶跟在大概五米之外,大概连她们都怕自己的灯泡之光太过强烈。

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我丝毫没有和男生一起散步应该有的那种甜甜蜜蜜、或者哪怕新鲜好奇的感觉。我甚至说不出任何俏皮幽默的话减少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尴尬。我说不出话,因为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

怎么说呢?

我俩真有缘呢,我看到过你的墓碑!

你再过两个月就要死了!

答案在飘散在虚无缥缈间,但至少有一点清晰无比:我不会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我会使劲浑身解数,不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

杀害陆蔷和顾志豪的,是同一个长发女人——或者,一个长发女鬼,一个也曾等不及我的末日,试图提前杀我的白骨精。

除掉那个长发女人,就是解除了陆虎被害的隐患,说不定,也就是解救了我自己。

我们要找到她,除掉她。

于是还是我打破了沉默,说:“陆虎,我有个想法…”

“我们要找到她,干掉她。”我和陆虎,在同一时刻,说出了同样的话。

“你说什么?!”我惊得不知所以,难道陆虎读出了我的心思?

“那个长发女人,”陆虎也惊诧地看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打算向我解释清楚,确证是否在说同样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杀害我妹妹的,就是在墓园里见到的长发女人,找到她,问清楚,为我妹妹报仇。既然我可以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说不定能将我妹妹被害的事查清楚。”

十五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说的…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陆虎摇头说:“你…为什么要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不要你卷进来,这肯定很危险的,记不记得上回在墓园,那女人何等疯狂!”

我说:“所以你才需要有人帮忙呀!”

陆虎继续摇头:“不行,我一个人,就算失败了,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不能再让你搭上性命。”

也许,这是应该向他挑明的时候了。向他说出我在苗圃看见的那一幕,告诉他,我们是同一条绳子上拴的辣椒,迟早都要投入油深火热、面对必杀的命运。

阴冷冷的风吹来,好像提醒着我,未来的日子会是怎样。

我正要开口,周遭的一切忽然剧变!

虽然近深夜,百家村的那条街仍是熙熙攘攘,万灯闪烁,但就在那阵阴风拂过之后,我发现身边只剩下了陆虎。我们还是在一条街上,但街两边不是百家酒吧的金碧辉煌,而是惨淡月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街头甚至漫着淡淡的氤氲。脚下地面是青石铺就,映着两条模糊的人影。

我和陆虎的影子。

“我可没有自告奋勇到这儿来…”我环视四周,但夜光无力,我所见很有限。杨双双和苦莲茶,当我最需要两个大灯泡照明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甚至不是在墓园…”

陆虎说:“你有没有感觉,刚才有阵很阴的风?”

“阴风…阴风把我们刮到这儿来?”我觉得解释不通。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不是我喜爱留恋的那个世界。“怎么能离开这鬼地方?每次我进来,都不是好景象!”

我的话语声在令人窒息的凄冷空气里回荡。

“你闻见什么没有?”陆虎使劲翕动着鼻子。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闻到了,一股强烈已极的腥味儿,血的腥气。

不管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显然我一直在其中进化:从平面,到立体;从最初的隔岸观火,到现在的深陷其中,从最初的黑白照片,到后来的五彩世界(当然这世界的颜色本来就很有限;从最初的无声电影,到现在的立体声环绕。现在,我甚至能闻见这个世界的气味。

我发现这是何等大的悲剧,我越想远离这个世界,却越频繁地被拉入其中。

“血腥味儿。”我说,“我们是怎么来的?能不能快点儿离开这里?”我的声音依旧在回响,这个世界静得让人心惊。

那股血腥气味浓重得已经熏入我的脑腔,我可以保证,再有片刻,我就会大口呕吐。而最令我不安的,还是那死一般的寂静。

陆虎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儿。”他和我一起盯着地上我们俩的影子一筹莫展。

直到发现两个影子变成了三个。

从我们身边飞快跑过一个像竹竿般细长的身影。那人跑得如此之快,我们几乎看不清他身上穿的是什么样式的衣服,总之绝非百家村街上经常可以见到的细腿牛仔裤和贴身T恤,而是套飘飘逸逸的青灰色长衫,飞跑起来,像阵混沌的旋风。

那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我们丝毫没有听见,直到看到那个身影——他没有脚步声。

他在跑,但没有脚步声!

我这才想起来,每一次长发女人突然出现,双手爱抚我的脖颈之前,也从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奇怪的是,那人从我们身边掠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迅速折返,停在了我们身边,仿佛知道我的迷惑,要让我看清他穿的究竟是什么。

有些像汉服,但似乎比汉服更华丽,头戴一顶直冲云霄的帽子,帽子正中是一块硕大的珍珠(或者水晶珠、玻璃球…,一袭月白色的飘逸长衫,腰间围着一条缀满各色珠玉的华美腰带,腰带边垂着一柄长剑。我还注意到,他的腋下,夹着一个细长的匣子。

我看着他古怪的装束,真想问他,你认识不认识Cosplay女皇苦莲茶,但他的目光告诉我,他不是在玩什么化装的游戏。他飞快地盯我一眼,又飞快地盯了陆虎一眼,这也是我第一次能将“飞快”和“盯”用在一起。然后他说:“走,离开这里!”

好像我很想到这个鬼地方来似的!

忽然,他的眼中现出一片浓浓的恐怖之色,转身如避瘟神般逃开去。我也随之明白,他的恐惧从何而来:

在我们身后,在街另一端的那片氤氲中,现出了三个巨大的黑影。不是由远及近,不是奔跑而至,他们就那样凭空浮现出来,像是从地狱里升起。

同时,那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已在空气里达到饱和。我也是因为在看见他们时的震惊中忘了呕吐。

然后我看清,不是他们,而是“它们”。

乍一看,它们只是形状超常的恶犬,比我见过最大的狗还要雄壮,直立起来,有两人高——它们真的是直立着走来,浑身乌黑,黑得几乎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辨不清轮廓。只有一对凶煞般的眼睛是荧绿色。走近时,它们的尊容还是只能以“恶犬”来形容,只是挂在嘴边的獠牙更为显著,如一排锋刃,倒是和狼更为形肖神似。

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认为它们是狗。

那古服老人奔跑如风,转眼已将要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但我立刻知道他还远不够迅速。那三条黑影、三只会走路的巨灵狼犬,向前一扑,跳跃的距离就将古服老人奔跑的距离覆盖。电光火石之间,那老人已和这三条恶兽滚打在了一起。

我几乎不用看,就知道一位满脸惊慌骨瘦如柴的老人和三条巨无霸恶狗搏斗,输赢立判。果然,隐忍不住的哀嚎传来,是人、而不是野兽的叫声。

“还愣着干什么!”我一拉陆虎的手,两个人用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但想想我们这等神速,和老人的一阵风相比、和巨灵狼犬的一扑相比,更像慢脚鸭。

等我们赶到现场时,古服老人的古服已经成了几片零碎破布,一截小腿被叼在一条巨犬口中,但他的左臂,仍紧紧箍住那个细长的匣子。自始至终,他连抽出长剑的机会都没有。

“走开!”老人喑哑的声音叫着。

他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而这三条恶犬,要想将我和陆虎撕成肉片,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能在这个问题上深思,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拳头对准了一条正在对老人发出最致命一扑的恶犬身上,而且,我也像它们一样向前扑去。

几乎同时,陆虎也和我一样,伸出拳,击向另一条巨犬,也做出了陆虎扑食的样子。

我的这一拳,击中了那条恶犬,它飞在了半空,悲怆地叫一声,然后重重落地,地上的青石崩裂,碎石四溅。

陆虎击中的那条恶犬,纹丝未动,“怜悯”地看着这位摇滚小哥。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件细长的物件,是古服老人将那匣子塞在了我手中。

“你…干什么?我不要!”我叫着,冲上前想去搀他。

“小心!”陆虎叫着。

另一条叼着老人半条腿的狼犬扑在半空,扑向我,只要被它砸到,至少会三魂出窍。偏偏我抱着那木匣子发怔,已经来不及躲闪,更不用说出拳抗击。

我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冲击力横向撞出,摔倒在地,但扑在我身上的并非狗面狼牙的恶兽,而是陆虎。

同时,那老人的双手,死死揪住了那狼犬脖下的黑毛。

那两条被我们打倒的恶犬远没有受到重创,其中的一个从后面咬住了老人的另一条腿。

我正准备再出手,那老人叫道:“走开!找到守灵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