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台吩咐完自己的事,回头想找谢玉台谈一谈阿妤的事。他想说自己愿意作出补偿,玉台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只要他同意把阿妤带在身边。可是这会儿,他站在浓密树影后,却停了步子。谢明台看到快燃尽的篝火边,谢玉台主动坐在阿妤身边。戴着面具的红衣青年,看不到表情,但那方向,却是一直看着沉睡的姑娘。
一直看着,却不动作。
谢玉台怔怔看着他们,心中各种情绪涌动。就好像时光突然轮回,那个时候,他夜半睡不着,在府上游荡。就看到阿妤靠着廊柱睡,红衣少年坐在少女对面,静静地看。
一霎时,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谢玉台收起苦涩的情怀,慢慢转身离开。他想,他不必劝说了——阿妤说得对,玉台,即使改变再多,也还是那个玉台。玉台不会伤害阿妤,谢明台又何苦再□他们两个中间?徒惹得玉台生疑,再引发误会。
谢明台离开的瞬间,不知道面具下的青年,对着女子沉睡的样子,笑了一笑。看,阿妤,还有人在监督我呢。怕我趁你不备伤了你,那人还一直监督我。你真是好啊,隔这么长时间,都能压下他对你的喜欢,愿意只做朋友。
“阿妤,对我来说,或许你真的是不一样的吧。”谢玉台隔着一寸距离,伸手在半空中,虚虚描摹着她的眉眼。白天的时候,其实本来可以甩开,让他们追不上来。但他竟一路吃玩下来,并不急得赶路。是他希望她追上来,还是知道她一定会追上来呢?当他看到她下马奔过来的时候,比恼怒更多的,分明是开怀啊。
——我本来猜你不会离开,当你真的不离开时,还是很高兴。
夜半时,他们突然遭受了一次突围。阿妤被打斗声惊起,看到谢玉台在她旁边立着,负手观望。她站起来时,看到是官府的人在和她们打斗。人来得太多,连谢八郎的人都跟着打了起来。谢明台无奈,只好蒙了脸出手。
追过来的这些朝廷人士,里面并没有伏夜。谢玉台心烦,有点儿失望。连加入战斗,都不作响了。听到动静,他转眼见到阿妤站在自己边上,姑娘醒了啊。他看阿妤面色,苍白却平静,并没有被男人的厮杀吓着。
阿妤扭头看他,拉住他手,“玉台,他们打起来了,你快些躲一躲,好不好?”
躲?为什么他要躲?
“你以为我打不过他们?”谢玉台扯动薄唇,讽刺道,“我记得了,以前和你在一起时,遇到点儿什么事,你就希望我躲出去,好像我碰一碰就会坏掉。我早告诉过你,我学的是暗杀。我也不需要女人为我出头。”
阿妤表情一僵,抓住他袖子的手发抖,向下垂落。但一会儿,她轻声,“可是不一样。你真的想和朝廷对立吗?玉台,我猜,你戴面具,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被人认出。你希望有一天,当你卸下面具后,还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和朝廷撕破脸,做绝呢?”
谢玉台瞪着她,冷厉的目光,几乎把面具烧出一个洞来。他想,世上怎么可以有这么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对他了如指掌到这个程度?如果她是他的敌人,他一定早死过千百回了。这样一个女人,如果出卖了他,就太危险了。
谢玉台看着熊熊大火,看着众人围杀,忍不住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杀了她?杀了她,就没人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神思恍惚,对周围环境就不那样在意了。一支箭从远处射来,直直地射向他。本来是可以躲开,但谢玉台没反应过来。他站在那里,看着虚空凝神。突然手腕被往后拉,他看到阿妤徒手握住了那支快□胸口的剑。风声太快,力道太猛,阿妤白嫩的手心,被划拉开,流出血。
谢玉台沉默看着,见阿妤手上的鲜血渐渐变色,成为乌黑色。箭上有毒,谢玉台手上袖上都有毒,阿妤两样都碰了。她手心火辣辣得疼,这种痛感一路向手臂蜿蜒。她额头大汗,握不住箭,跪了下去,按住自己的手。毒性强烈,她没有解药应对。
谢玉台一直沉默看着。到阿妤跪坐在地,他上前一步,又往后一步,继续沉默看。
不远处,谢明台被许多人围攻,他眼见阿妤中毒跪地,谢玉台只是围观。他恨不能飞身来相救,可实在走不开。姑娘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一层黑气在手上浮动。谢明台心里绝望,这个时候,只能寄希望于谢玉台还有那么一点儿良心。
人火燎原,谢明台沙哑着声音喊,“玉台!她是阿妤,是阿妤啊!少年相识,陪你玩笑的阿妤。你喜欢了那么久的阿妤!在你出事后,每年一封信地找你的阿妤!不要亲人,不要朋友,不要爱人,只要你一个人的阿妤!你最最最喜欢的阿妤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痛死吗?”
阿妤他的阿妤?
大火燃烧,他在火里,看着阿妤对他哭,却说不出话。明知他身上带毒,却一次次勇敢向他伸出手。阿妤阿妤他好像看到时光的迷雾中,小姑娘坐在窗台边,遥遥对他笑得无邪。
“玉台,我喜爱你。”被雾气遮挡的时光中,他听到当年的小姑娘这样说,给当年那个少年。
他的阿妤!
阿妤浑身忽冷忽热时,猛觉得红衣青年弯下了身,抱住她。她惊愕,还没回神,只感觉到手腕被轻轻一翻,人就被背上了一个肩头。青年哑着声说,“忍着点儿,我救你。”
登时,阿妤伏在他背上,留下眼泪。痛不可怕,死也不可怕。她听到他的这句话,纵是什么样的艰难,都无所谓了。下一秒的刀山火海,也无所谓了。
玉台带她到一条溪流边,把她的手按进水中清洗。他涂了白色凝固物在手中,在水下搓洗她的手。阿妤被抱在他怀中,痛得咬牙流汗,手像被在热水中煮过一样得疼。但她一直忍着,不出口呼痛。
过了些许时间,谢玉台把她的手从水中拿出。白皙娇嫩的掌心,通红一片,已经有皮肤被弄伤,坑坑洼洼。好漂亮的一双手,被毒素毁的这么快。不过没关系,他有解药。
谢玉台抬头看她一眼,心口微跳:他的阿妤!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扔给她。阿妤忍痛,拾起药,掀开瓶盖,准备倒时,又被他的手按住。阿妤抬眸,看他。
谢玉台低着眼,声调喑哑,“你不是学医吗?就学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给你的这药,有什么成分?”
阿妤低头看那被他按住的小瓶子,闻了闻味道,平静道,“我闻过这个味道。以前在青城时,有一次你端药给我,就是这个味道。我知道你身上有一种毒药,无病无痛,却可以让人听命于你,从不反抗。”其实他拿出这样的药来,阿妤心头,是有点儿高兴的。
“你知道,还敢乱吃药?”谢玉台轻轻开口,慢慢把那瓶药从两人相贴的手心取出,丢进河水里。他站起,不耐道,“我身上没解药,你的毒已洗干净了。要是伤好的慢,你就自己配点儿药吧。”
他走进黑暗中,走出她的眼界。
阿妤——不应该是照着他思维存活的傀儡。
当年他救她,现在他再救她,是为了她活下去。并不是为了,让阿妤不再是阿妤。谢玉台心里悲伤地笑:原来,我还是想救她。我舍不得她死啊。我或许从来没停止爱她——我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何日君再来”GN的地雷!
一个人是没办法说不爱,就不爱的。玉台只是不再说爱,不再表现出来。他心里,从来都有阿妤的一部分位置。
江湖不忘,生死不离。也不应该只是传说的。
你们看,我不是在虐,是在努力给他们两个回暖~~~
☆、5858
后半夜,厮杀已经结束。项安带领人在收拾残局,星光黯淡。谢玉台只站了一会儿,就独自绕到浓荫后,漠然垂坐。过片刻,那边收拾的声音已经静下去,显然大家又重新入睡。谢玉台仰头看着天空,听到旁边有草木刮过衣袂的声音。他不动,黑白分明的衣裳落在他余光中,有人在他旁边坐下。
长久以来,时光飞逝,他们才有一次机会坐在一处。
谢明台说,“阿妤想留在你身边,我也希望如此。”他停顿下,低声,“玉台,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插手。我知道,我已经没权利邀请你回青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你永远是谢家七子,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只有谢家会接受你。”
谢玉台不答话,他只静静听着。听进去多少,也没人知道。
谢明台只好继续说,“我邀请你回青显,是因为今年,所有谢家子弟,都会回去。我们家的人,和天拼才智,却输给老天一条命。活一年,少一年,能聚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三哥说,他想见一见你。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三哥是大魏丞相,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再被朝廷通缉,还得找三哥帮忙。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是三哥并没有伤害过你吧。当年在云州时,三哥还曾救过你和阿妤。”那年玉台出事,谢三郎也中毒沉睡。多年后,谢三郎早已苏醒,他希望见一见自家七弟。
阿妤给自己的手包扎好,并没有看到谢玉台。她一路寻过去,听到谢明台说话的声音,又看到谢玉台坐在明台旁边。忙往阴影处蹲下躲起,不希望被那两人看到。
“我现在杀人,也被别人杀。”谢玉台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怕后悔,就让阿妤留在我身边吧。”
“我怎么会后悔?”谢明台失笑,他侧头,看到树影婆娑晃动的姿态,在枝干处莫名凸出一块,是个人的影子。他看到了,谢玉台必然也看到了。他一时,有些拿捏不准玉台对阿妤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唯有轻声,“无论什么时候,我希望你记住一点儿:如果玉台你不能接受阿妤,那阿妤真的无处可去了。不会有人希望她回去的——在她和你有过那样要好的时候。”
谢玉台站起,转身离开。留谢明台说了一半的话,不知该不该讲。谢明台尴尬地抹把脸,自嘲苦笑。好吧,玉台不喜欢听他说话,那他就不要说了吧。有些东西,年少时不懂珍惜。后来明白有多宝贵了,那东西,却早没人在意。
第二日,谢明台果真带人离开,把阿妤留在了谢玉台身边。阿妤以为要和他们一起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在玉台边,等着他的话。却是项安带人离去,玉台并没有跟他们一起。谢玉台带阿妤,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就他们二人。
阿妤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但他愿意带她在身边,她已经不计较那些了。
可是玉台问她,“去哪里?”
“啊?”阿妤呆住,小心问,“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青年淡淡嗯了声,阿妤压在心头雀跃,谨慎观察他眼神,“我说去哪里,便去哪里吗?”
“我不回青显。”谢玉台牵着马,一个人在前面走。风吹起他的红衣和长发,从背影看,真是一个清风明月般迷人的青年。
阿妤笑了,伸手拉他衣袖,声调柔软,“我当然不要你和我回青显啊,我们只随便去一些小城镇就好。”
谢玉台步子往边上一挪,回头瞥见她面上的笑,再低头看到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他表情有点儿复杂,“你别总是碰我——我身上带着毒。”他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躲开。
玉台的态度,在慢慢地改变着。阿妤很欣喜他这样的变化。她当然不敢提让他不要再用毒了,这不可能。只要他愿意和自己一块儿走,阿妤已经很满意了。
阿妤道,“不怕,我会自己取解药的。”
谢玉台哼一声,就她那点儿技术?他现在还是怀疑阿妤的医术根本不精。你看光是那天那点儿毒,到现在,她手心的长疤还在。就这样的水平,还想解他的毒?别学医术了,别学了——学来有什么用?关键时候,照样被人打。
可他不会脱口而出跟她说这些,他不想理她,随她吧。
谢玉台翻身上马,眼见阿妤也想上旁边那匹马。她手上还有伤,握住马缰的时候还会痛。他只冷眼旁观,也不觉得心疼。见她能跟上自己,才慢悠悠地驾马向前。阿妤忍住手上的疼痛,跟在他后面。
阿妤想着,要和玉台多说点儿话。说一说话,玉台说不定会心情好一些。“玉台,一会儿到城镇,我买些食材,做饭给你好不好?你现在还喜欢吃糕点吗?”
“嗯,”谢玉台有点儿迟疑,看她,“你还会做?”他以为照阿妤那副性子,这些年学医术,会把以前的东西都丢下。
阿妤面红,低下眼心虚,“我试试。”
“”看吧,他还是很了解阿妤性情的。从来都是被阿妤猜中心事,谢玉台也一下子猜出她的心事,不禁有点儿得意。他心情好,也就不打击她的积极性了,“你做吧,做的不好吃,我可不碰。”
阿妤得到他的认可,嘴儿一抿,露出微笑的表情。陡然觉得手疼,不仅是握马缰被磨得疼,还有一种毒发时的寒气渗体。哎,是她刚才拉玉台衣袖时,被擦上的毒。阿妤无奈,只好去怀里摸解药涂上。
玉台眼睁睁看着她动作,默默移开眼。可是余光里仍看到她动作笨拙地给自己上药,马儿一阵,手上的药瓶居然甩下马去。阿妤“啊”一声,竟然倾身去捞那个小瓶子。姑娘身子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就要摔下去马。谢玉台眉心一抖,伸手去拉她。手上轻轻一提,就用轻功把她拉到了自己马上,坐在自己怀中。
阿妤手本来就痛,被他这样拉在马上,他衣上、手上全是毒,更是疼得厉害。忍不住抬头看他,对上谢玉台那张冰冷的面具。面具透出的眼神也很冷,阿妤的心,却一点儿也不冷。
真是笨蛋!疼得厉害,都不知道哭。哭一哭,说不定他就心软了呢?他一心软,说不定就专门为她配解药呢?
玉台心里骂她,却从自己怀中取解药给她。淡淡道,“只涂外面一层,里面那层红色的,你不要碰。不然中了别的毒,我不会管了。”他用的解药,从来不是真正的解药。向来是解一种毒,再沾上另一种毒。谁也别想真正摆脱他的毒。
“你没有新的解药?”
“你懂不懂自己的身体啊?”谢玉台忍不住瞪她,“一天中毒个没完没了,以为有解药就没关系了吗?天天和毒混在一起,你的身体迟早出问题。”这就是她学医的水平?他早猜到了,半路出家,学医根本不可能精。
阿妤呆住,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瞪视她时,阿妤仍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既然这样——你不要再用毒了好不好?你身体本来就比别人弱,再常年浸在这些毒药里,身体不会彻底被毁掉吗?你现在年轻不会有感觉,等年纪大的时候,会很难受的。”
倘若别人对他说“你身体不好”,谢玉台一定会出手杀了他,让他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好不好。可是对于阿妤,她那么了解他的身体。他向来骨架纤弱,虽不多病,却也从来没有特别强壮的时候,阿妤比谁都清楚。玉台由一开始的杀念,已经慢慢习惯她对自己的了解了。现在,玉台只想到,他不会有年纪大的时候的。
谢玉台想:谢家人寿命不长,其实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身体不好了。他经常性的头疼、手腕痛、膝弯疼,尤其是天气阴冷时。可是他起码要杀了伏夜,起码要除掉最后一个隐患。当年在胥丽华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活下来!
也许是那段对话起了作用,虽然当时玉台没理会,但阿妤以后,十分关心他的身体。他们到了一座叫“明州”的城镇,住了下来。阿妤劝说不了他不用毒,只好自己经常熬一些药来给他补身体。谢玉台经常用信鸽和项安联系,他认的字,早比以前多了好多。只是不能书写,所以只在纸上画一两个符号,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对于阿妤每天做什么,并不是很关心。阿妤不提离开小城镇的事,他也无所谓。
一日,阿妤看着他的眼色,道,“在客栈里住的银两,太贵了。”
“嗯。”他淡淡应,想看她又要做什么。阿妤最近总是在通信,他很好奇,她在和谁通信。谢明台?她在监督自己,把自己的一切报告给谢明台?倘若让他发现她一丁半点儿背叛,他就杀了她。
阿妤弯身,轻声,“那我们不要住客栈了好不好?我知道城郊最近有一间鬼屋在卖,价格很便宜。玉台,我们买下,去住那里,好不好?”
谢玉台心神乱起,盯着她。阿妤笑容可掬,带着那么明显的讨好意味,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她身上有谢明台留下的银两,还有谢八郎的令牌,怎么会筹不到钱?他那么了解她!
“玉台,”她又叫他,轻轻摇着他的衣袖,有点儿撒娇,“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你生病了,我给你抓药。城里人太多,你晚上总是睡不好。如果买了房屋,那里就住我们两个,好不好?”
谢玉台别眼看窗外:买间房,就两个人住吗?
他心跳加速,血液滚烫,竟有点儿回到少年时的感觉。那时候,他最想的,就是可以和阿妤成亲,可以和阿妤有自己的房子,日日在一起,也没人闲话。
那个时候,她还不会撒娇。是他拉着她撒娇,是他不停地求她。可她那时总说,没有成亲,他们不应该住在一起。所以他才想要成亲。
现在,什么都乱了。明台说,如果他不接受阿妤,阿妤真的无处可去了。可是阿妤、阿妤——你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你不知道希望后的失望,有多可怕。
☆、5959
玉台最终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也没说好。阿妤却默认他已经答应下来,心里十分高兴。能和他在一起,即便被人说两句闲话,她也能受得了。虽然以前,玉台是见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好,现在却总是冷眼旁观,不在乎她被人怎么说道。
阿妤高兴地换了新衣裳,拉着玉台一块儿去找主人买房子。一路上,她拉着玉台的手,挑小路走。尽量不让人碰到玉台的身,尽量不让那些无辜者中毒。因为玉台现在,看到别人中毒,是不会好心地提供解药的。
阿妤和主人谈价,主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本来想把这鬼屋早些卖出去。可他一见阿妤这个小姑娘长得漂亮,顿时有点儿起色心。阿妤背对着男人在看屋子,男人的眼光就贪婪地在女孩儿身上看来看去。突然感觉一道寒光射过来,大夏天的感觉屋子特别冷。他猛回头,就见外头屋檐下站着的戴面具的红衣青年,冷冷看着他。
窗外知了叫的声音特别聒噪,红衣青年冰着目光盯着男人,却扬手往外一撒,院中的蝉鸣声立即消失。啪嗒、啪嗒,男人眼力好,看到屋外树头落下一只只死去的夏蝉。红衣青年勾唇,眼里有一抹讽刺的笑,寒气渗人。
男人吓得后脊背出了一层汗,往后退两步,踩着破烂木砖,差点被绊倒。
阿妤回身,谢玉台身上的冷气立马消失。谢玉台目光从男人面上移开,心不在焉地继续看外头的风景。听到阿妤奇怪问男人,“咦,你很热吗?要不要我们出去谈?”
“不不不不不!”男人呆呆的,见外头站着的红衣青年动了下,更是吓得结巴答话。再不敢对阿妤露出一点儿不恭敬的态度,“姑娘你开个价,合适的话我就把房契交给你们了。”
“啊。”阿妤惊讶,她以前在街头打听时,明明听说这家主人很难缠。怎么现在却这么好说话?她见男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往外瞅,外面自然站着玉台。阿妤心疑玉台做了什么吓着这个男人,却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
完事后,阿妤收好房契,见那个男人落荒而逃。才站到玉台旁边,问,“你做什么了?他怎么吓成那样?”
玉台很少专门回头看她,他那个眼神,让阿妤脊背升一层寒气,不禁屏住呼吸。谢玉台抬手在她面前比划一下,讥诮着问,“你真的不考虑毁容吗?”
“为什么我要毁容?”阿妤后退两步,靠在门上。真怕他的手伸过来,在自己面颊上做什么手脚。她为什么要毁容?以前年少时,玉台希望她长得丑,她可以理解。那个时候,玉台怕她离开他。可是现在——他分明不害怕她离开,为什么要再次纠结着让她毁容这个问题?!
谢玉台怎么可能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他见阿妤害怕地盯着自己,心头烦,随口胡诌,“做美人皮啊。我喜欢绘妆你不知道吗?那些假皮多无趣,用真人的脸皮,做出来的妆容才是绝色。”他说完,就往外头走。却没有听到阿妤跟上来的步子,心里诧异,他回头看,阿妤还立在原地。
漂亮的姑娘站在屋檐阴影下,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入了夜,黑暗在她身后延伸,谢玉台只看到阿妤的影子。站的远远的,并不向他走过来。她面色雪白,眸子黑沉,只沉默而悲伤地看他。
谢玉台一时心慌,“你站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谢玉台,”阿妤开口,她几乎不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真的在做美人皮?你被胥丽华养大,就变得像她一样扭曲吗?她伤害了你,你就要伤害别的人?你要杀一个人,我拦不住,请你一刀解决,而不是让人的余生,像你一般的痛苦不堪。”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谢玉台心里惊跳,觉得害怕。阿妤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他从来不记得她有这种眼神——安静,冷漠,失望,透着死亡气息。他喉咙干涩,却还想挑战她,“那又怎样?我就是喜欢折磨人怎么样?我就是变得扭曲怎么样?你现在觉得接受不了我了吗?你现在才觉得接受不了!”
“我最不愿的,就是你变成另一个‘胥丽华’。自己的失意,拿别人的人生为代价。你可以心里阴暗、可以痛恨、可以报仇,可是不应该去折磨无辜者,把伤害转移到无辜者身上。”阿妤轻轻说话,面上流泪。她难过地看着他,“如果你变成胥丽华那样的人,我会杀了你。这一定不是我的玉台。”
“那谁是你的玉台?谢明台么?你去找他好了!”谢玉台大声喊,冷冷看她。他看到阿妤流泪,心里更痛恨:你有什么好哭的?我什么样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当自己是圣人,想拉我出去?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提他做什么?提他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阿妤哭道,伸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我喜欢的是你,你总那么疑心做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又何必介意我变成什么样子?”他冷笑。
“我就是介意!”阿妤哭得头晕,扶着廊柱摇摇欲倒,“因为我喜欢你,我才那么介意!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你变成胥丽华。你改过来好不好?不要再像胥丽华对你那样、去折磨别人好不好?你改过来好不好?”
她一遍遍地哭着“你改过来”,谢玉台迷惘地看着她。他没有见过阿妤哭得这样惨,几乎晕过去。因为喜欢,才介意。因为喜欢,才不愿意他滥杀无辜,不希望他双手沾上无辜者的血。因为喜欢,相信天地循环和因果报应,而不愿他以后痛苦——这都是因为喜欢。
她站得远远的,哭得惊惶。夜色在她身后蜿蜒,是一个迷离悲哀的世界,她那样的伤心。一个人最难过的事,莫过于要与自己曾经的爱人为敌。将她的内心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没有、没有没有变成第二个胥丽华,”谢玉台哑着嗓音,一步步,慢慢走向她。他削瘦的身影,在她泪眼中一点点清晰,“我骗你的,阿妤。没有美人皮,没有搓骨断筋。我没那么坏——我受过的苦,不会选择报应在别人身上。我没那么坏——”他站到了她面前,伸手,轻轻擦去阿妤面上泪痕,动作那样轻柔,声音也那样轻微,“我没那么坏——所以,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阿妤啜泣一声,在他手碰到面颊时,泪掉得更凶。她垫脚尖,扑进他怀里,搂紧他的腰。谢玉台被她带的往后退两步,后背靠在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抬手,慢慢扶过她的肩头,双手收拢,一点点搂住了她。抬头,一弯明月挂在空中,大地罩在银光中。
重逢第一次,无视他身上的毒,她选择扑进他怀里,他愿意搂抱她。每一次,阿妤哭泣,都是因为他。她的泪水那么多,把他胸前的衣襟哭湿。可他一点儿也不讨厌,心都软成一团雪雾了。无论过多久,不管还喜爱不喜爱她,想守护她、想要她好好的,这份心,分明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
当年在大火中哭泣的小姑娘,在他脑海中,印象终于变深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永远不会忘记。只是暂时不愿意想起来,不想面对而已。他可以选择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却不能真正让自己忘记她。他的阿妤、他的阿妤——他的阿妤,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没有背弃,确实曾经属于过他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想认识阿妤。五年前他这样想,现在,他也依然这么想。
阿妤、阿妤,你怎么这么好?我拼命说你多普通,我拼命觉得你多差劲,为什么你还让我觉得这么好?还让我觉得有一个人陪伴,是多么幸福。
回去客栈的路上,他背着她走,反反复复地走。这段路,和当年那段寂静的夜路,何其相似。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满心酸楚和疼爱,都想给她,全部都给她。
后来第二日,玉台得了风寒,躺在客栈中。阿妤跪在他床头,细心地为他把脉,熬药。她手抚摸他面上冰凉的金属面具,轻轻问,“我可以卸下面具吗?我不看你的脸,只是你生病了,我想为你擦擦脸上的汗。”
卸下面具,怎么会看不到他的脸?她可说得真轻松啊。
谢玉台身体不舒服,也没力气跟她争论。他更没有少年时忐忑不安的心绪,看她看到自己的脸,会失望,会伤心。她怎样想,他已经这样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玉台闭着眼,轻声,“如果你不怕,就看吧。”
阿妤点头,她当然不怕。玉台怎么样,她都不怕他。轻轻卸下面具,她看着那张脸。是的,彻底毁容。以前只是用刀划伤左脸,现在,右脸是被火烧伤的痕迹。但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却很完好。双眉修长,长睫颤动,眼眸微阖,下巴因长久不见日光,而苍白。其实,以玉台对毒术的了解、对易容的熟悉,在第一时间,他是可以让自己的脸恢复一些,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可怕。但那个时候,他不在意,什么容貌,他都无所谓。
玉台闭着眼,感觉女子俯身下来,轻轻吻上他干燥薄唇。他猛然睁眼,双手按住她扶在床柱上的手,心跳几乎定住。阿妤在温柔地笑,贴着他唇瓣,喃喃,“时间太久了,我并不害怕你的长相。可是如果一直这么生活下去,你一定会在乎的。那么玉台,让我帮你治脸上的伤,好不好?”
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他盯着她,长时间说不出话。最后索性闭眼,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没有一点儿温馨的影子呢~~
☆、6060
他们搬进了那间小屋,阿妤自制药膏,每天帮他涂抹脸上。一开始,玉台只看着她动作,从不吭声。后来,渐渐的,他会指导她的医术,告诉她怎么做更好。却从来不把自己的一身毒术教给她,也并没有停止用毒。阿妤对现状没有满意,照这个走势,玉台会越来越好的。他总会愿意跟她多交流的。
阿妤去城镇里的驿站取信,玉台在外面等她。阿妤慢慢开始跟江月通信,江月听闻她和玉台同吃同住,立即兴奋地要来围观。阿妤拒绝,江月只好换个方向,委婉问她和玉台“同居”的滋味如何。
阿妤撕开信,看到大胆的二姐,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却有一股潇洒的味道。在信里指导她,该如何赢得男人的心。大意如下:“你这个傻子,玉台不主动,你不会主动吗?女人怎么能让到嘴的好男人跑了呢,你太不懂事了。你家玉台以前那个性子,都不肯跟你牵手走路上。现在你说他性格大变,他更加不会主动碰你了。可是阿妤啊,你这么磨叽下去,你人老了,你的玉台也被你玩跑了。来来来,让姐姐教给你这个傻子几招‘床上擒拿术’。先把玉台骗上床,用药用绳怎么都好”
见江月信里越说越过分,阿妤心头骤跳、面上绯红,赶紧合上信。驿站小二见她出来,美丽剔透如明珠,当下心口揣着一只小兔子,咚咚咚跳不住。这位姑娘穿着粗布衣裳,每天来取信都独自一人,长发如云散下,应该是还未出嫁。小二觉得她年纪大了,说不定会考虑下自己。见阿妤穿过他身边就要走,赶紧跳过去,害羞地递给她自家做的糕点,“姑、姑、姑娘,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