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往事,大皇子微微侧过头去,当初他的母后生了妹妹后,一直落有病根,身子骨不好。后来,是父皇寻遍天下名医,母后的病才将微微有所好转。一天,他如往日一般端着药去给母亲喝,他亲眼看着自己母亲喝了药,也亲眼看着母亲死在他跟前。
那药里被人落了毒,他却成了仇人手中的利剑,他被人利用了,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这件事情闹开之后,朝臣便开始弹劾,说他身为嫡长子,却心狠手辣,不配为国之储君,朝臣合力请奏父皇贬他为庶民,亦有臣子奏请赐他一死的。他当初跪在母亲的灵前,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心下也暗暗下了决心,若是他杨善逃过此劫得以生还,必当报母血仇。
后来被父皇暗中派人遣送出去,跟着师傅们学习武艺功课,一直以周庭深的身份活到了二十二岁。
妹妹开始不知道他不在宫中,后来一次父皇微服下江南带了妹妹去,妹妹才知道。
再后来,他便跟妹妹偶尔通一次信,让身边亲信可靠之人传信。
五公主一再追问,杨善便道:“当初母后是喝了我亲手端的汤药才毙命身亡的,所以当时不管是后庭,还是朝臣,都认为是我毒害了母后。母后最疼我了,我怎么会做出那样天理不容的事情?”她看了妹妹一眼,“母后不在了,谁得到的好处最多,谁便是幕后真凶。”
第九十六章
五公主面色狰狞,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咬牙切齿道:“哥,是淑妃还是贵妃?”不论是淑妃,或者是贵妃,这都不是她愿意接受的事实,这么些年来,两位帝妃对她照拂有加,虽然两位妃子之间斗得厉害,可对她都是宠着的。
如今想来,她们之所以愿意待自己好,想来是因为自己对她们没有威胁吧。
如此,不但能博得贤惠的美名,待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儿子也会得到哥哥的支持。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父皇心中属意的太子,不是二哥也不是三哥,而是她的亲哥哥,是先皇后之子。
自己哥哥才是天之骄子,纵使二哥三哥待她再好,那也敌不过与亲哥哥一母同胞的情分。
杨善见妹妹动怒了,轻轻叹息一声道:“娘走的时候,你还小,娘拼了最后一丝力气跟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咱们的小阿喜打小便是父皇母后的掌中明珠,不应该烦忧的,应该一直快快乐乐的。”
五公主知道自己哥哥的意思,别过头去,紧紧咬着唇道:“我已经忘记阿娘的样子了,她走的时候我被乳娘抱在怀里,我在朝她笑。我记得,阿娘也在朝我笑,我不知道那是我跟阿娘最后一次见面。”她想起往事来,虽然只有模糊的剪影,但那种痛却是刻骨铭心的,泪水流了满面,“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娘了,也没有再见过哥哥,我就问乳娘母后跟哥哥去哪儿了,乳娘只是抱着我哭,我问殿里很多小宫女,她们都不敢回答我。后来我去问父皇,父皇却一直沉默,后来连父皇也鲜少见我。我去问太后,太后跟我说,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哥哥也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他们都会回来的。”
太后是骗她的,她长大后才知道,阿娘永远也回不来了。
而哥哥,明着是被父皇圈禁了起来,暗着,却是早被父皇送出皇宫了。
没了娘亲,她想哥哥,每天都跑去父皇那里哭。后来是父皇瞧不过去了,才愿意带她去见哥哥的,却也只是一面。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阿娘了,这么些年来,她已经忘记阿娘的模样,阿娘一直深深藏在她心里,她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想一想很小时候的事情。如今骤然提起阿娘,她便觉得委屈伤心,还有恨!
阿娘是被人毒死的,她们对自己的好,都是假象!
二哥三哥对自己的好也是假象,他们都有蛇蝎心肠,他们为了权势、为了皇位,已经丧心病狂了。她再也不要轻易相信二哥三哥的话,如今哥哥回来了,他们肯定是将哥哥视作敌人的。
杨善想掏出帕子来替妹妹拭泪,手摸到怀中,却发现少了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僵住了,一双眸子闪着精锐的光芒,手在怀中逗留一会儿,方才缓缓垂落下来。
被她捡去了?她会不会知道了?要是知道了真相,怎么没有来质问自己......
还是说,已经不在乎了?是不是自己将她心伤透了,是不是她觉得,她心目中的周哥哥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杨善忽然觉得有些绝望,他轻轻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阿喜,听哥哥的话,将娘子军遣散了吧。如今娘子军中既然出了细作,说明她们的信誉已经不可靠了,能有一个便能有两个,不是哪次都能这般幸运。”
杨喜眸子中闪过一丝阴郁的光,她抬眸望着她哥,恰巧此时,杨善缓缓睁开眼睛,跟妹妹对视,而此时的杨喜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听话、又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阿喜如今就一个哥哥,阿喜听哥哥的,即刻遣了娘子军。”为了让哥哥放心,她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走了,却在门口遇到并肩走来的谢繁华跟云瑛。
杨喜脚下步子停住,只对云瑛道:“我有些事情,你先陪着枣儿。”却是没有看谢繁华一眼,径直往前方走去。
里面的杨善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步走了出来,他虽然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但交付在小腹前的手出卖了他,他近乎有些讨好地问道:“云姑娘跟谢三姑娘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虽然是在问两个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只盯着谢繁华看,谢繁华表情淡漠,微微昂首,用抱歉的语气说:“这里景色确实十分优美,不过,是民女没有福气,民女只住一晚上便有些水土不服,此番前来是向大皇子跟五公主请辞的。”
杨善清亮的眸子一直胶在她脸上,似乎想在她脸上看出个洞来,他在观察,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云瑛见大皇子今儿竟然这般明目张胆看美人,虽然觉得他长得好看,可也恼怒得很,不由往两人中间站去,笑着说:“请大皇子恕罪,民女陪着枣儿一道先回去。”
杨善收回视线,轻步往台阶下走来,在离谢繁华一定距离的时候又定定站住。
“这里离京都有一定车程,虽然是天子脚下,可保不齐也会遇到一些劫匪狂徒,为了两位姑娘安全,我亲自送你们回去。”他的语气虽轻,态度却十分坚决,不容人拒绝,说完便抬腿径自往外走,走了几步见两人并没有跟上来,不由转身道,“两位姑娘又不想回去了?”
云瑛呆了一瞬方道:“这就走。”说完用手肘轻轻拐了拐谢繁华,谢繁华才低头跟上去。
杨善对妹妹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留了人在山庄中暗自观察着,一有情况,就要即刻汇报。安排妥当一切,方才领着两位姑娘下山。
夜间下过一场雨,山路湿滑难行,云瑛自己捡了根树枝来拄着走,又给谢繁华捡了根。
云瑛跟谢繁华走在前面,杨善负手走在两人后面,叫两人根本不敢走得太快。
脚下一崴,身子重心没有站稳,谢繁华整个人看着就要往一边载去,却没有跌落下去,被人一把揽住腰肢,搂进了怀里。
杨善右手臂膀轻轻环住她纤细的腰肢,谢繁华则微微侧仰,因为惊慌,所以双手正紧紧拽着他胸前的衣襟,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四目相对,眸光潋滟,似是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一个字都没说。
最终还是谢繁华先别开目光,挣扎着要站起身子来,杨善有片刻的不愿松手,可见云瑛正望着他们,到底还是舍不得地松开了手。
隐在广袖里面得手轻轻攥紧,忽而又缓缓松开,他温润的眸子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肚子站了好一会儿后,方才跟上去。
昨天三人来的时候皆骑了马儿,此次回去,因为路上湿滑,杨善命随行侍从骑马先回,只留几个人跟着护行。
走到路边的时候,谢繁华见有马车在候着,她步子微微顿了顿,见杨善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便侧过身子,微微让了个身。
杨善负手道:“路上湿滑,两位姑娘进马车吧,本宫并侍从骑马即刻。”
京都城里不比在山庄,若是叫人瞧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对女眷名声有辱。
他自然是愿意娶她的,可却做不出任何对她名声有辱的事情来。
见两位姑娘朝他俯身行了谢礼,又看着她们进了马车坐稳当了,方抬手吩咐道:“回城。”
马车一路行驶得不快不慢,杨善一直将谢繁华跟云瑛送到了谢府门口。
老侯爷寻音赶紧领着家中一众人迎了出来,杨善此番已经打马准备回宫,见匆匆赶来的老侯爷跟侯府众人,不由又下了马来。
燕平侯谢昭欲要向杨善行礼,杨善赶紧上前一步,抬手虚扶了老侯爷一把道:”老师这可是折煞学生了。“
谢昭是当朝太傅,是帝师众皇子师,曾经也是大皇子的老师。
如此一来,老侯爷倒是真没有给大皇子行礼,只谢了恩。
杨善谦逊了几句,便打马往承天门的方向去,谢家众人目送其离开,直到大皇子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回府。
谢繁华一回去,陈氏便着丫头去谢繁华的屋子将她叫了过来。
陈氏肚子越发大了,圆鼓鼓的,小腹上像盖个圆盆似的,见女儿来了,她扶着腰肢站了起来道:”枣儿,到娘跟前来坐。“
谢繁华小碎步往自己母亲身边走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肚子,有些委屈的撇着嘴。
陈氏笑着摸女儿头发:”傻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也快有一年时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女儿身子发育得很快,似乎只是眨眼得功夫,这丫头已经由当时的小豆苗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小姑娘不但个子长了不少,连胸前也迅速耸立起来,还有那一身皮肉,真是犹如上好白玉般剔透。
怪道上门提亲的人家越来越多了,她如今虽然怀着身孕,但是最叫她挂心的还是女儿婚事。
女儿的婚事不能叫老太太一个人做主,她定要为女儿争取,要她嫁个如意郎君才行。
想着,陈氏便笑道:”李家托人来说亲了。“
谢繁华一惊,不由问道:”哪个李家?“
陈氏伸手戳女儿脑袋,嗔道:”还能有哪个李家?自然是唐国公李家,托的竟然是永平郡王府的老郡王妃来说亲。“想到这里陈氏就开心,望了女儿一眼又道,”李家如此重视,说明将来你嫁了去,他们也不会亏待了你。“
谢繁华道:”可是如今唐国公一家尚未抵达京城,怎么会......“
第九十七章
陈氏伸手将女儿半搂进怀里,见女儿瞪圆了眼睛的模样十分娇憨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听永平老郡王妃说,是太后娘娘托了她来替李世子说亲的,老郡王妃也是唐国公夫妇的长辈,既然她能够出面,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谢繁华却不赞同,摇头道:“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便是李表哥欲要娶我为妻又如何,往后我跟婆婆姑子们一道处的时日要比丈夫多,若是未来婆婆知道自己儿子为了媳妇忘了娘,不对我有意见才怪呢。”她将脑袋轻轻枕到陈氏日渐圆润的臂膀上,继续说道,“再说了,出门当媳妇跟在家做姑娘可不能比,娘疼我,所以事事娇惯着我,我也活得自在。那李家夫人谁知道是个什么品性的人呢?万一难缠怎么办,万一处处给我立规矩怎么办?娘,我还是不想嫁到这样的勋贵人家去。”
不嫁去勋贵人家,难道去给那个狠心的人做侧妃吗?谢繁华狠狠咬了自己的嘴唇,只道皮都咬破了她才算松开,算是对自己的惩罚,对自己识人不清的惩罚。
她除了伤心失落,心里还是有一丝怨恨的,恨他欺瞒自己,恨他在自己伤心落泪半死不活的时候,他却在选妃。
那天太后寿宴上,张绾绾设计陷害自己的时候,故意先拉了陈婉婷下水,他知道护着自己的未婚妻子。可她们欲要陷害自己的时候,他却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当时并没有多想,可是如今想来,只觉得心寒。
原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只有她的周哥哥是她的良人,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人都是会变的,身份会变,感情会变......
“娘,你要是真为女儿好,就给女儿找一户寻常的人家吧。”她静静躺在母亲怀里,像是受了伤的小鸟一般,“不要长得多好,只要老实本分就行,最好能是爹爹的手下,这样他畏惧着爹爹,想来也不会对女儿太差。”
陈氏觉得女儿有些变了,但她心里清楚明白女儿为的是什么,怕女儿伤心,也不愿多提亲事,只捡了另外一个话头说:“方才你大嫂子来给娘请安,言语间,似乎说你大哥哥已经连着几日没有回内院了。她是个聪明人,说话似乎总喜欢拐弯抹角的,娘有些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便称有些累就打发了。你得空的话,常去你大哥哥院子走走,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谢繁华又想到了上次窦氏跟自己说的话,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会露出无助的表情来,也是可怜。
嫁夫从夫,就算她在自己娘家再怎么受宠,可如今嫁了人了,有什么委屈除了往肚子里咽,也没旁的选择了。
不免又想到自己往后的日子,若是自己也真嫁到百年世家里当媳妇,怕是一辈子只能拘在后院那巴掌大的地方日夜盼着丈夫了。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喜欢自由自在,她不想被人管着被人拘着。
“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找大嫂子下棋了,女儿得空会去陪陪嫂子的。”说完谢繁华便起身来,细细打量着母亲的肚子,不由笑道,“娘就快要临盆了,想想就觉得开心。”
陈氏脸一红,方才顺着女儿的话说:“你爹爹最近一直都是早早便回家来陪娘,府上该请的接生婆子与乳娘,也都请了,算着日子,该就在这几日吧。”陈氏笑得温柔,伸手轻轻抚上女儿脑袋,“娘跟你爹也算是经历过一番磨难,如今能相知相爱,娘也无悔了。你外婆近来也常常来看娘,听赵家夫人说,阿妩最近一直在忙着做生意,东市上那家‘花好月圆’的铺子就是她开的。”
谢繁华尴尬笑了笑:“阿妩总是比女儿出息的。”说完又吩咐翠屏翠竹好生照顾自己娘亲,她则出门去了。
陈氏想着,女儿不愿意,回头还得跟孩子她爹商量商量这件事情。
婚姻大事,不能一味由着孩子,做爹娘该做的抉择还是得做。总之有一点,他们自然都是希望女儿将来能够幸福的。
隔了几日,太后便命人去圣宗身边,将正在当差的李承堂叫了去。
此时思政殿里,大皇子也在,他抬眸望了李承堂一眼。
待得她离开之后,方才又继续做事。
圣宗将儿子脸上的神色瞧在眼里,却只当做不知道,过了会儿才道:“那日太后寿宴上,你帮着陈姑娘说了几句,说得很好。”
一般圣宗训话的时候,大皇子都是恭恭敬敬立在一边的,此番听自己父皇跟自己说话,不由站起身子。
可独自站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父皇下面的话,不由抬起浓眉望了圣宗一眼。
圣宗批完最后一道奏疏,方才搁下狼毫笔,合上奏疏道:“子谦,你生在皇家,得到的比一般人的多,失去的自然也要多。你既想要娶陈家女,又舍不得谢家女,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你将两家姑娘都娶回去,打算怎么安置?”
杨善微微俯身,双手抱拳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序,儿臣明白。”
圣宗曲指在龙案上敲了敲道:“父皇暗中培养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想你因为一个女人而断送了自己前程。”他微微后仰,冷肃的面容上带着一抹少有的温和,“大丈夫欲要成大事,最要不得的就是儿女私情。既然李世子喜欢谢三姑娘,你何不成人之美?李家一门忠烈,戍守边关多年,数十年来,东西两突厥一直不敢侵犯中原,你以为为的是什么?”
杨善微微眯了眯眸子道:“所以老国公爷睿智,早早便将爵位传给了如今的国公爷,他老人家自己则携着妻子游山玩水去了。儿臣听说,那位李老夫人精通医术,在遥城开了不少间药堂,四处救世济民。”
圣宗道:“善儿,人在弱小的时候,一定要学会生存之道。要知道什么值得去做,什么不值得去做,不要尽念着儿女私情。”
对于自己的父皇,杨善一直是敬重的,听了父皇一席话,他颔首道:“儿臣明白。”
圣宗曲指弹了弹摞在一边的厚厚一叠奏疏,笑道:“这些都是请朕册封太子的奏疏,请封你二第跟三弟的一样多。这说明,朝中势力俨然已经分成两派,旗鼓相当,互相牵制若是朕此番动手打压其中一派,另一派则会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掌控整个朝政。那样的局面不是朕想要看到的,善儿,你可明白?”
杨善点头说:“儿臣明白。为了母后的仇,为了我大兴王朝百年基业,儿臣忍得。”
这也是父皇如今虽然解了他的禁足又召其回京的原因,也是父皇为何迟迟不封他为储君、甚至连个王位都不给他的原因。
如今在朝臣眼里,自己依旧是那个毒死先皇后的不孝之徒,能得自由,在他们眼里,已经算是圣上开恩了,若是父皇再立自己为王,怕是朝中四品以后近乎九成的臣子要弹劾自己。
哪能像如今这般,虽然活得卑微,但是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总之已经卧薪尝胆多年,成功在即,还有什么是忍不得的?
可是枣儿......
他面上极力隐忍着,便是有腐骨蚀心之痛,也得忍着。
李承堂去了太后那里,见永平郡王妃也在,便先朝两位长辈行礼。
太后招手道:“既然来了哀家这里,你也不必如此多礼,哀家将你当做自己亲孙儿的,你且坐下来说话。”
李承堂心里琢磨一番,倒也捡了个下手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听那边老郡王妃道:“女方家回话了,我瞧靖边侯跟侯夫人,还有老夫人都是愿意的,如今却婉言拒绝了,怕是谢家姑娘自个儿不愿意。”老郡王妃一把年纪了,平日里也成就了不少好姻缘,她给人做媒从来不胡吹乱捧,都是有一说一,完全是为着一双小辈着想。
既然女方家姑娘不愿意,她就如实说,免得成了亲之后再闹别扭,可就不好了。
李承堂赶紧站起身子来,向着郡王妃行了大礼,面上瞧着无事,心里却是气得恨不得即刻去将那丫头抓过来好生训斥一顿。
不愿意嫁给自己,倒是还想要做侧妃?
那边永平郡王妃又道:“不过,世子也不是没有希望,至少谢家长辈们是十分看好世子的。听谢家人的意思,似乎是谢三姑娘觉得高攀了李家,又说这门亲事没有得到李家老夫人跟夫人们的认可,怕将来进了李家们日子会不好过。”
永平郡王妃没有藏着掖着,只将从谢家那里听来的意思,一五一十都当着太后的面说了。
她瞧过那谢三姑娘的容貌,就跟花骨朵儿似的,娇娇嫩嫩的。
而这李世子也是仪表堂堂,又是少年成名,出息得很,若是能好心搓成这对比翼鸳鸯,也算是自己功德一件。
太后道:“这谢家人越发没规矩了,连老嫂子的面子都不给,他们谢家已是出了一位皇子妃,难不成还想将这三丫头塞进宫来不成?”太后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也觉得谢家人确实有些拂了永平老郡王妃的面子。
这样一说,郡王妃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赶紧道:“自然是希望能成,不过,也得看两个孩子的缘分。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还不识呢。”她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又看着李承堂道,“不过说来也是,谢家那三丫头容貌虽然是一等一的好,可倒也没有什么才名在外,李家又突然上门提亲,她自卑娇羞也是有的。”
太后点了点头道:“那孩子我见过三四回,是个懂事的,配承堂这孩子只好不差。”又对李承堂道,“那丫头说的也对,不若等你爹娘回京再托人上门去说,你只管放宽了心,凡事哀家给你做主。”
李承堂恭恭敬敬朝两位祖辈谢了恩,然后太后跟永平郡王妃叙了叙旧,李承堂便离开了寿康宫。
因为提亲事宜有变,李承堂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恨不得即刻就插了翅膀去找那丫头算账才行。
好不易熬到了出宫的时间,李承堂先回了国公府一趟,换了身湖蓝色素面锦缎袍子,又叫婢女织锦进来帮自己将头发梳了一遍,发髻高高束于发顶,只以一白玉簪子束住。
织锦见自家爷近些日子来越发注重外貌了,虽然爷本来长得就冷峻威仪,可近来身上似乎还多了一种味道,整个人也不如往日那般总冷冰冰的了,有的时候爷呆在书房,她进去送汤的时候,偶尔能看见爷立在一处发呆。
她心里隐隐约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想不通,爷瞧着不像是在乎容貌之人啊,怎么也被那谢三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
那谢三姑娘是美貌了些,可这天下长得好的女子多了去了,也不见爷对旁人那般上心。爷不但将李家军管得井井有条,打小还喜欢跟着老国公四处跑,后来老国公爷带着老夫人出去了,爷便自己四处游历去。
该是见识广博的,怎么能为了一个女子这般跌份。
织锦心里有些难受,不过倒也懂得看人脸色,有些事情她只放心里嘀咕,面上还是如往日一般。
她想好了,就算世子爷再怎么喜欢谢三姑娘,只要夫人不点头,他能如何?
夫人可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想做李家的媳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织锦打小跟姐姐织霞一起伺候在夫人跟前,对夫人的行为习惯、饮食起居,可都是了如指掌的,难怪夫人信任她们姐妹。
就如这次世子爷得太后懿旨回京,夫人也是遣了她来跟随伺候,这是一种信任跟肯定。
将来爷总归是要挑选侍妾的,她自认为伺候爷得心应手,不会比旁人差的。
李承堂穿戴整齐后,随即扫了织锦一眼,见她双颊微微泛红,一双剪水秋眸隐隐泛光,便站起身子来,淡淡开口道:“夫人不日就要回了,你往后不必在我跟前候着,只管将夫人的院子拾掇好,好好伺候着夫人。”
“爷......”织锦万万没有想到,爷会将自己给打发了,不由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无辜委屈,那双眼眸里,不自觉便蓄满泪水。
李承堂不是个多情之人,况且,他天生便不喜女人,见着织锦这副样子,越发厌恶起来:“我不想说第三遍,你去夫人院子帮忙。”说完也没再管织锦,只大步朝外面去。
织锦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咬牙,便扑了过去,抱着李承堂的脚道:“世子爷来京城的时候,夫人多次嘱咐了奴婢,要奴婢一定好生伺候爷。可爷三两句话便将奴婢打发了,叫夫人知道,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奴婢做错了事情,夫人会惩罚奴婢的。”
李承堂没有理会织锦,也没有动,只低声唤道:“李福。”
候在门外的李福赶紧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见织锦姑娘抱着世子爷的腿,不由道:“织锦姑娘,你不过一个奴婢,怎敢对世子爷这般?还不快起来,你这样像什么话?要是叫夫人知道你就是这么伺候爷的,夫人少不得要将你打发出去。”
李福好生骂了织锦一顿,待得李承堂大步走后,他才放软语气道:“不是我说你,织锦姑娘,你虽然是常在夫人跟前伺候的,可凡事也得知道规矩。你也别怪我话说得难听,你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再怎么得脸,也改变不了奴仆的命。身家性命都攥在旁人手里,也胆敢作福作威?给你指条明路,织锦姑娘往后还是别将心思花在爷们身上,只在夫人跟前伺候好了,等到了年岁,你想择个如意郎君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别将自己的阳光大道给堵死了。要说你姐姐就比你聪明,只管跟在夫人身边尽心伺候着,从没有不该有的心思。”
织锦自认为高人一等,在遥城的时候,谁不巴结她?如今倒是要听李福说教了,她心有不甘。
不过,也瞧得出来,刚刚世子爷确实生气了,她素来了解这位爷,说一不二,为了不叫世子爷对自己的厌恶再多一些,还是乖乖去收拾准备给夫人住的院子。
李福看着织锦离去的背影,瞧得出来她没有死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她但凡是个聪明的,就不该蹚浑水,之前在遥城,那巴掌大的地方,家里就能闹成那般。如今回了京城,李家地位也更加显贵了,几位儿郎又都是出息的,少不得要闹。
说到底,还是被表面的富贵荣华给迷住了眼睛,爱慕虚荣罢了。
白天的时候,谢繁华去了一趟“花好月圆”,跟赵阿妩商量铺子里面的事情。小姐妹俩如今没了嫌隙,倒是比往日更亲密了些。白天事情没有说完,便一道去了陈家小宅子。
陈老夫人见着小姐妹如今又和好了,打心眼里开心,赶紧吩咐着飞花飞雪去做顿丰盛的菜来。
赵阿妩对周庭深的感情,其实还不及她对谢繁华的感情,一来,两人至少相识多年,同桌而食,同床而睡,情分轻不得。二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只要跟谢繁华关系处得好了,往后不愁寻不到好的夫君。
周庭深入狱她自然伤心,可却不如谢繁华这般伤心欲绝,至少,在得知周庭深被判了死罪的时候,她没有气得一病不起,而是能在关键时刻挑起成衣铺子的担子,在“花好月圆”立有一席之地。
周庭深于她来说,不过是少女时期的一种向往,一种求而不得。
如今见自己的好姐妹同样也没有得到,她心里竟然稍稍舒服了一些......只是,夜间梦回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梦到以前在古阳县时候的事情。翩翩锦衣少年郎,温柔的眉眼,温和的笑容,是她最可亲的大哥哥。
偶尔夜间醒来,她也会发现枕巾被泪水打湿,但到了白日,依旧将所有精力放在了铺子上。
对她来说,钱很重要,权势地位也很重要。
外面飞雪敲了敲门,而后走进来道:“两位姑娘,老太太说要用饭了。”
赵阿妩朝谢繁华咧嘴笑了笑,又冲飞雪说:“有劳姐姐了,我们这就过去。”然后有些亲热地挽着谢繁华胳膊说,“你因为一直在家养病,已经许久没有来这里了吧?外婆可想你了。”
谢繁华望着赵阿妩,见她一张脸越发圆润起来,不由捂嘴笑道:“我没在的时候,好的东西定然都被你给吃了。”说完,谢繁华一溜烟就跑了。
赵阿妩呆了一会儿,才将反应过来,原来她说自己长胖了呢。
“好你个谢繁华,竟然取笑我,站住。”赵阿妩鞋袜都不穿,就跟小时候一样,迈开腿就奔着出去。
跑到了老太太的上房,此时赵夫人已经候在老太太身边了,见自家女儿这般没规矩,不由斥道:“怎么连鞋袜都没穿,像什么话。”
陈老太太将嫡亲的外孙女抱进怀里去,笑着道:“她们小姐妹俩在闹着玩呢,你别责备阿妩,要我瞧,最坏的是枣儿这丫头。”
谢繁华不依道:“外婆怎么帮着阿妩说话,我怎么坏了?”
陈老太太抬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下:“你个小没良心的,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你有多少日子没来瞧外婆了。还有你那娘也是,你们母女都是来讨债的,如今有了意中人了,个个都将我老太婆忘了。”
谢繁华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外婆会说这些话,白净的小脸刷一下就红透了,嗔道:“外婆在说谁?我怎么听不懂。”
“说谁你心里明白。”陈老太太伸手在外孙女心窝子处戳了戳,将她往怀里搂紧了些,“你爹如今待你娘还算不错,我一颗心倒也放进了肚子里,倒是你,不叫我省心。”
谢繁华低着头,脸上跟滚水浇过一般,红透了。
赵夫人坐在一边笑得温柔,夹了些老太太平日喜欢吃的菜放她碗里,娇笑着道:“老太太快别说谢三姑娘了,她面皮薄,脸都红了。”然后细细打量了谢繁华一番,啧啧道,“这半年多以来,三姑娘出落的欲发娇俏挺立了,要我瞧,这京都城里的姑娘可都叫她给比下去了。”
陈老太太叹道:“长得好不一定是好事儿,她娘年轻的时候模样比她现在还俊俏呢,还不是守了十几年的活寡。虽然说如今过上好日子了,可失去的那些光阴谁能弥补?简简单单就是福,儿郎不必太出息,一定要疼你。阿妩往后寻夫君,也得寻个愿意将你捧在掌心疼的,家世不必多好,为人耿直就好。”
赵阿妩一直低着头,偷偷往谢繁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朝陈老太太点了点头。
用完饭,天渐渐黑了,谢繁华起身告辞,只道这几天会一直来陪外婆,陈老太太才肯放她走。
陈家宅子跟谢府只有一街之隔,谢繁华早跟守门的婆子说好了,给她留个门。
才将准备敲门,一直隐身在黑暗中默默等候的李承堂大步走了上来,忍不住便将日思夜想的佳人紧紧搂抱在怀里。
第九十八章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有那么瞬间,谢繁华觉得自己这一世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她本能地想要大叫,那人却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睛里泪水扑朔朔往外流。
李承堂只捂住她嘴巴,健硕的臂膀紧紧按住她乱动的身子,说实话,这么唐突地将她抱进怀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太过思念了,如今真有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将她紧紧框在自己厚实的胸膛,他呼吸粗重,凑到她耳边道:“枣儿别怕,是我,不是坏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繁华倒是找回了一丝理智,也寻回了一些希望。
她微微睁开眼眸,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气得张嘴就狠狠咬住他的手。
用足了力气,很快,她嘴里便弥漫出了血腥味。
李承堂闷哼一声,倒是不敢呼疼,只伸手将她箍得更紧了些。
“枣儿,你要是觉得恨,就惩罚我吧。”他强忍着痛,将脸挨近她的脸,使劲往她跟前蹭,闻着她身上清甜的香味,贪婪地说,“只要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为了你死,我也值得的。”
“那你便去死。”谢繁华是气极了,她觉得这人太不尊重自己了,若是真心尊重自己的话,哪有一见面就亲吻搂抱的?他不过......不过是瞧中了自己这副皮囊,跟旁人没什么两样!
越想越觉得生气,谢繁华使劲挣扎着道:“别说这样的话来哄我,什么死不死的,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既然愿意为了我去死,好啊,我现在就不想见到你,你即刻在我眼前消失好了。”
方才那番话,李承堂虽然不是随便说说的,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小丫头脾气会这么倔,竟然想要他即刻兑现诺言。
战场上跌爬滚打那么多年了,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是个怕死的?
不过,如今倒是有些怕了,他怕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她。
“好,你要是这么恨我,我的命你随时可以取走。不过,我要是死了,你岂不是成了寡妇?”李承堂黑眸微眯,温香软玉在怀,他的手便有些不老实起来,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墙上,一手紧紧禁锢着她的双手,将她双手压制在墙上,另外一只手则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唇就欺压了上去。
谢繁华挣扎不得,却是对他如此轻薄自己很是反感,真是恨足了他,趁他竟然将舌头伸进自己嘴里的时候,狠狠咬了下去。
却是意外地没有咬到,她的下巴被她捏住,她变得欲发被动起来。
原本只是想小小惩戒一下,可她的唇舌似乎有种魔力般,一旦吻了上去,就不想离开了。他可以尝出她嘴里的味道,甜甜的,水水嫩嫩的,叫他欲罢不能。直到感觉到她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才依依不舍松开她。
谢繁华也不顾此时的形象了,伸手就随便胡乱抹了把脸,然后用一种恶毒的眼光看着他。
这是一种耻辱,他将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秦楼楚馆里卖艺的女子吗?随随便便想摸就摸、想亲就亲的吗?若是自己此时顶着的是一张麻子脸,他还会有亲吻下去的*吗?
说到底,他看中的不过是自己的皮囊罢了......
经历过前一世的夏盛廷,又经历过今生的周庭深之后,她已经有些怕了。那种上一辈子的自卑、那种已经被她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安全感,又一股脑儿地全涌了上来。
她开始怀疑、猜忌,开始自我否定,开始排斥他人。
李承堂看见她眼底闪过的一丝哀伤,以及那种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绝望,不由承诺道:“枣儿,我是真心欲要娶你为妻,改日我会再请人上门提亲,到时候你一定要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