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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两位,”她温柔地道别。“你们走吧,不用担心我和我的丈夫会伤害你们。”
莫德点点头。“我相信你并不会伤害我们,我也原谅你杀了文思顿。但是请听我说,仔细听我说:远离摇篮。无论你们进去是出于什么理由,那些都不算充分的理由。进入布莱因的摇篮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埃蒂回答。此时头顶又轰隆一声响雷,似乎老天都在表示赞同。“现在你们听我说。我说不清剌德城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我知道的是把你们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只不过是一段磁带——一首歌曲——来自我和我妻子的世界。”说完,对方茫然失措的神情落在他眼里,他挫败地抬起双手。“我的老天爷,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只是因为一段甚至从未以单曲出版的音乐而互相残杀!”
苏珊娜的手摁住他的肩膀,嗫嚅叫着埃蒂的名字。一瞬间他并没有理会,眼光从吉夫斯飘向莫德,然后又飘回到吉夫斯身上。
“你想亲眼见见怪物吗?那么就互相看看你们自己。等你们回到你们称做家的鬼地方,再好好看看你们的亲戚朋友。”
“你不明白,”莫德终于回答,眼神黯淡阴郁。“但你将会明白,唉——将会明白。”
“现在走吧,”苏珊娜平静地说。“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没有意义;所有话语说出口就已死亡。你们回去吧,只要努力记住你们父亲的面孔,因为我觉得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遗忘了。”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沿着来路返回。可是他们一直手拉手,还时不时扭回头张望一下:韩赛尔与格蕾特在幽深密林中迷失了方向。
“我想快点儿离开这儿,”埃蒂沉重地说。他上好保险栓,重新把鲁格枪插回裤腰带里,然后抬起手用掌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快点儿离开,这是我所有的请求。”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亲爱的。”她明显也被吓坏了,但是她的头仍旧倔强地斜向一边,他慢慢开始欣赏并爱上的就是这个姿势。他环抱住她的肩膀,弯下身开始亲吻她。周遭的环境与欲来的风雨并没有妨碍他彻底深吻。当他最终抽身离开时,她晶亮的眼睛仔细在他脸上搜索。“哇!这是干什么?”
“因为我爱你,”他回答,“我猜这就是全部理由。还不够吗?”
她的眼光变得温柔,一瞬间差点儿脱口说出她的秘密,可是当然此时此地并不合适——她不能告诉他也许她已经怀孕了,正如她不能停下来仔细看动物图腾上面的文字。
“足够了,埃蒂。”她说。
“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他的栗色眼睛里全是她。“我不大会说话——和亨利一起生活久了让这种话很难说出口,我猜——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想我起初爱上你是因为你是罗兰让我离开的一切——我是指在纽约的一切——但是现在已经远不止如此,因为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想吗?”
她望了望摇篮,十分担心,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会发现什么,但同样……她的视线转回到埃蒂。“不,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想我的余生将会在我们的旅途中度过。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是说。你瞧,很滑稽,你说你爱上我是因为他让你离开了一切。”
“怎么滑稽?”
“我爱上你是因为你让我摆脱了黛塔·沃克。”她停顿一下,想了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如此。我爱上你是因为你让我摆脱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满嘴脏话、专门勾引男人的小偷,一个是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的假道学。这两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我更喜欢苏珊娜·迪恩……而正是你释放了我。”
这回轮到她主动了。她的双手放在他结实的脸颊上,拉低他的脸开始温柔地亲吻。当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胸上时,她叹口气,伸手覆在他的手上。
“我想我们最好上路,”她说,“否则估计我们马上就要躺在街上了……而且从天色看来肯定会被大雨淋湿。”
埃蒂最后一次环视着周围沉默的高塔、破碎的窗户和爬满藤蔓的围墙,点点头。“好吧。反正我也不觉得这座城里会有什么希望。”
他推着她向前走,当轮椅碾过莫德口中的死亡之线时,他们俩的身子同时一僵,都在担心会被什么古老的陷阱绊住,同时丧命。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埃蒂一直推着她来到广场,当他们靠近通向摇篮的台阶时,一阵冷风夹着细雨开始淋下来。
尽管他们俩并不清楚,中世界秋季的第一场暴风雨此时正在袭来。
25
等他们一进入发臭下水道的黑暗中,盖舍就放慢了脚步。杰克并不认为是黑暗的原因;盖舍表现出对每个弯道和岔口都烂熟于胸,就如同他宣称的一样。杰克相信这是因为眼前这个绑匪得意洋洋地认为罗兰已经被落下的陷阱砸得稀巴烂了。
杰克自己反而开始疑惑。
如果罗兰发现了电线绊网——显然这个比后面那个要难以辨认得多——真的有可能他没有发现喷泉吗?杰克觉得还是有可能,但是这讲不通。更有可能的是罗兰故意触动机关让喷泉砸下来,欺骗盖舍,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放慢脚步。杰克并不相信罗兰能够绕出地下迷宫一直跟踪他们——全然的黑暗肯定会影响枪侠的跟踪能力——但是一想到罗兰也许并没有因为试图守诺救他而丧命,杰克就忍不住在心里欢呼。
他们向右转、向左转、又向右转。为了弥补视觉的缺失,杰克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约感觉到周围还有其它地道。有一阵子,古老机器的闷响增大,等他们再次靠近城市的地基时机器声就渐渐减弱了。阵阵微风吹在他的皮肤上,有时暖有时凉。他们穿过交叉的地道时踩在污水里的脚步声噼啪回响,同时传来阴湿的恶臭。突然杰克又一次差点儿一头撞上从顶部挂下来的金属物体。他赶紧用手击打过去,摸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阀门轮。自那以后他边向前跑边把双手平伸在胸前感觉前面的气流。
就像车夫赶牛一样,盖舍击打杰克的肩膀表示方向。他们俩脚步一致,并没有飞奔而只是小跑。盖舍基本调匀了呼吸,然后低声吟唱起来,令杰克惊讶的是盖舍发出的居然是颇为动听的男高音。
嘿哟嘿哟—哟哟哟
我会找份活儿给你买戒指
当我伸出手
摸在你胸口
嘿哟嘿哟—哟哟哟
噢—嘿哟嘿哟
我只想摸摸
摸摸你的哟—哟—哟!
盖舍又重复地唱了几段,然后停了下来。“现在你来唱支歌儿,小鬼。”
“我不会唱歌。”杰克气喘吁吁地回答。他希望能听上去比实际情况更像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但他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
盖舍抡起胳膊肘猛击中杰克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让杰克跌进地道里及脚踝的污水中。“你最好会唱歌,除非你想我一把抽出你可爱的脊椎骨。”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这下面住着魔鬼,小鬼。他们就住在该死的机器里,就住在里面。歌声能够驱赶他们……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给我唱!”
杰克可不想再遭到盖舍的拳打脚踢,他努力回忆,想起一首七、八岁时夏令营里学过的歌儿。他张开嘴,冲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大声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汩汩流水声与轰隆的机器声,回荡在地道里面。
我的女孩儿很入时,她家住在纽约市,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花哨,
她的一对屁股
就像两艘航母,
噢天啊,就这样我花光所有钱。
我的女孩儿很可爱,她就是从费城来,
我为她买一切,让她打扮时髦,
她有一双大眼睛,
就像两块比萨饼,
噢天啊,就这样——
盖舍突然伸出手像提壶柄似地抓住杰克的耳朵,拉他停了下来。“你前面有个大洞,”他说。“像你这种公鸭嗓子,小鬼,让你掉进洞里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这样。不过滴答老人可不会同意,我猜你暂时还能保住小命。”盖舍的双手放开了杰克火辣辣生疼的耳朵,然后拽住他背后的衬衫。“现在向前倾,看看能不能摸到另一边的梯子。当心别滑倒,把我们俩都拉下去!”
杰克小心地压低身子、伸长手臂向前摸索,害怕自己掉进看不见的洞里。当他抓住对面的梯子时,他感觉到一阵暖风扑面而来——干燥洁净甚至夹着一丝芳香。身下的洞里微微透出玫瑰色的红光。他的手指摸到了钢梯,连忙扣紧,这时左手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流过掌心。
“抓到了吗?”盖舍问。
“抓到了。”
“那么爬下去!你还在等什么,该死的!”盖舍放开他的衬衫后背,杰克可以想像他已经抬腿打算踢他的屁股,他赶紧一脚跨过微微发光的大洞,开始顺着钢梯一级一级爬下去,尽量不用受伤的左手。这回每级楼梯都干干净净,没有油腻也没有青苔,甚至没有生锈。竖井非常深,杰克不得不加快速度免得盖舍的厚底鞋踩在他手上。此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地心游记》①『注:《地心游记》(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world),根据法国十九世纪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
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大,玫瑰光也越来越强烈。机器的运转声仍然不正常,但是他的耳朵告诉他这已经比上面的那些机器好了许多。当最终到达井底时,他发现地面居然很干燥。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大约六英尺高的地下井道,向两头笔直延伸下去,墙面上用铆钉钉着不锈钢片。下意识地,甚至用不着思考,他意识到这条地道(至少在剌德城下七十英尺深处)一定与光束的路径重合。上面某一处——杰克非常肯定,尽管他无法说出理由——就停着他们进城寻找的火车。
地道顶下面几寸的墙面上有许多狭窄的通风网格,清新干燥的空气就从这里流出来。其中有一些挂着几条蓝灰色的青苔茎须,但是大多仍旧十分干净。每隔几个通风网格就标有黄色箭头,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像小写“t”的符号,箭头正指向杰克与盖舍奔跑的方向。
玫瑰色的灯光发自地道顶部平行安置的玻璃灯管。一些灯管——大概每隔两根左右——已经不亮了,其它有些也一闪一闪,但至少一半灯管还在发光。霓虹灯,杰克惊喜地意识到。真是太棒了!
盖舍爬下梯子站到他身旁,看见杰克的惊喜表情后咧嘴一笑。“很好看,是不是?这儿冬暖夏凉,还储存了足够五百人吃上五百年的食物。而你知道最棒的部分是什么,小鬼?整个地下工事的最棒部分?”
杰克摇摇头。
“那就是受诅咒的陴猷布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连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们以为这里住的全是魔鬼,会抓住任何一个靠近窨井盖附近二十英尺的陴猷布人。”
说完他仰天大笑起来,但是杰克并没有加入,尽管一个声音在他脑后冷静地告诉他,这样做也许更明智。他没有加入是因为他明白陴猷布人的感受。城下的确住有魔鬼——山洞魍魉、半兽鬼魅。他不正是被这样一个魔鬼绑架了吗?
盖舍把他向左边一推。“往那边跑——快到了。快!”
他们继续向前跑去,脚步的回声一直如影随形。大约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杰克看见前面两百码左右有一个防水舱口。等他们靠近,他看见舱口外面伸出一个巨大的铁铸圆形阀门,右边墙面上安着一个对话通报机。
“我的肺快炸了,”当他们到达地道尽头的门时,盖舍喘着粗气抱怨道。“这样的差事对你生病的老朋友来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冲着通报器大叫道:“我抓到他了,滴答老人——如你所愿的上等货!甚至连根头发都没掉!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行的嘛?信任盖舍,我说,因为他诚实忠诚!现在快把门开开,让我们进来!”
他松开对话键,不耐烦地盯着门。圆形阀门纹丝未动,相反通报机里传出一个平板拖沓的声音:“密码是什么?”
盖舍的眉头愤怒地纠成一团,伸出蓄满污垢的长指甲挠挠下巴,然后掀开眼罩又挖出一团粘糊糊的黄绿色的脓。“滴答和他的密码!”他冲着杰克说,听上去既有些着恼也有些担忧。“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但是如果你问我,现在这样就有点儿过分了,过分了。”
他按住对话键喊道,“得了吧,滴答!如果你没有认出我的声音,你就需要装个助听器了。”
“噢,我认出了,”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回答。杰克觉得听上去像杰瑞·里德②『注:杰瑞·里德(Jerry Reed),美国七十年代的喜剧演员,在一九七七年出品的电影《上天人地大追击))(Smokeyand the Bandit)(又译作《追追追》、《警察与卡车强盗》)中扮演主角伯特·雷诺兹(Butt Reynolds)。』,那个在《上天人地大追击》中扮演伯特·雷诺兹的演员。“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旁边有谁,不是吗?或者你忘记了上面的摄像机去年已经报销了?你说出密码,盖舍,要不你就烂在外面吧!”
盖舍把一根手指伸进鼻孔,挖出一坨薄荷色粘糊糊的鼻涕,然后把它压在了扬声器的表面。杰克惊讶地看着他这样幼稚地耍孩子脾气,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歇斯底里大笑的冲动。难道他们一路费尽心思、穿过布满陷阱的迷宫和漆黑一片的地道,结果仅仅因为盖舍忘记了滴答老人的密码就被这样挡在防水门外?
盖舍看着他,一脸怨恨,接着伸手拽下汗透的黄头巾。头巾下面的脑袋几乎没有头发,只有几撮像是刺猬刺的黑发挂在一边,左边太阳穴上面有一块明显下凹。盖舍盯着头巾里层,然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片。“上帝保佑胡茨,”他喃喃说道。“胡茨总是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妥妥当当。”
他把纸片翻来翻去,凝视了片刻,然后把纸片递给杰克。他压低声音,仿佛担心滴答老人会听见他说话,尽管通报器上的对话键根本没有按下去。
“你是个小绅士,是不是?等一个绅士学会不要吃浆糊、不要随地小便以后再学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认字儿。所以你把纸上的字读给我听,小鬼,因为我正好忘记了——忘记了。”
杰克接过纸片看了一眼,然后又抬眼看看盖舍。“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冷静地反问。
一瞬间盖舍非常惊讶……接着他咧嘴笑起来,再次表现出他那种危险的幽默。“什么?那我就抓住你的脑袋当作敲门砖,”他说。“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说服滴答老人让我进去——因为他还在紧张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还在紧张——但是起码看见你脑浆四溅我心里会很满足。”
杰克考虑了一会儿,大笑的冲动仍然在体内鼓荡。这个滴答老人果然狡猾——他很清楚即使盖舍被罗兰抓住,让他说出密码也很困难,反正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但是滴答老人没料到的是盖舍衰退的记忆力。
不要笑。如果你笑出声,他会把你的脑子打出来的。
虽然口头凶狠,但是盖舍看着杰克的眼神中充满真实的焦虑,杰克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盖舍也许并不怕死……但是他担心被羞辱。
“好吧,盖舍,”他语气平静。“纸片上写的词是:慷慨。”
“给我。”盖舍一把抢过纸片塞回头巾,然后迅速把这块黄布重新裹在头上。他用拇指按住对话键。“滴答?你还在吗?”
“我还能在哪儿?西方极乐世界?”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带有丝丝笑意。
盖舍冲着扬声器伸出惨白的舌头,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却逢迎谄媚,甚至卑微。“密码是慷慨,真是一个好词儿!现在让我进去吧,看在神的分上。”
“当然。”滴答老人回答。附近某处的机器开始运转,吓得杰克跳起来。门中间的圆形阀门开始旋转。等旋转停止,盖舍抓住阀门用力向外拉,然后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一把推进微微开启的门缝。他一脚踏进一间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奇怪的房间里。
26
罗兰朝着朦胧的粉红光爬下去。奥伊透亮的眼睛从他衬衫的V字领里面望出来,拼命伸长脖子嗅着从通风口里吹出来的暖风。在上面的漆黑通道里,罗兰不得不完全依赖貉獭的嗅觉,他也特别担心这头小动物会辨别不出流水中杰克的气味……但是当他听见歌声——先是盖舍的,然后是杰克的——回荡在管道中时,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奥伊并没有带错路。
奥伊也听见了。直到刚才它一直都跑得谨慎缓慢,甚至为了确认时不时地返回原路。可当它一听见杰克的歌声,他撒腿就跑,绷紧了拴住他的皮绳。罗兰担心他会尖声叫出杰克的名字——杰克!杰克!——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等他们到达迷宫的下面一层时,罗兰听见了一些新的机器运转——也许是某种水泵什么的——接着是铁门关上的回响。
他走到方形地道,粗略地瞄了一眼头顶延伸的两条平行灯管,发现点的是沼气火,同纽约城里巴拉扎夜总会外面的灯箱一样。然后他仔细检查每堵墙顶端铬合金的通气管道以及下面的箭头。然后他把皮绳套从奥伊脖子上取下来。奥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很明显非常乐意摆脱皮套。
“我们靠得很近,”他凑近貉獭竖起的耳朵小声说,“所以我们必须安静。你明白了吗,奥伊?非常安静。”
“安静。”奥伊嘶哑的低语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肯定听上去非常滑稽。
罗兰把它放了下来,奥伊立即伸长脖子嗅着钢地板,朝地道尽头跑去。罗兰听出现在连他的呼吸都是杰克—杰克!杰克—杰克!的节奏。他取出手枪,紧跟上去。
27
埃蒂与苏珊娜对布莱因摇篮的空旷惊叹不已,与此同时云层裂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这栋建筑真让人受不了,居然忘记了残疾人通道!”埃蒂提高声音,以免被雨声、雷声盖住。
“没关系,”苏珊娜不耐烦地说,同时从轮椅中滑出来。“我们赶快上去躲雨吧。”
埃蒂怀疑的眼神扫向台阶。每级台阶并不陡……但是级数非常多。“你确定,苏希?”
“我们来比赛,白小伙。”她边说边灵活地扭着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而且她的确差点儿就赢了。笨重的轮椅拖慢了埃蒂的速度。当他们到达台阶顶部时,两人都气喘吁吁,潮湿的衬衫里腾起阵阵白雾。埃蒂把她夹在胳膊下,双手抱住她的腰举起来,却并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把她放回轮椅。不知什么原因,他此刻性欲强烈。
哦,得了吧,他心想。你找到了摇篮,还保有小命;这个事实让你肾上腺素分泌,准备好了下面的狂欢。
苏珊娜舔了舔她丰满的下唇,强壮的手指插进埃蒂的头发,用力一拉。很疼……同时感觉奇妙。“我就说我会赢你的,白小伙。”她沙哑地说。
“没有——我赢了你……半步。”他努力使自己听上去不像喘不过气,但是发现几乎不可能。
“也许……但是你喘不过气了,对不对?”一只手离开他的头发向下面滑去,然后轻轻一捏。她的眼睛里笑意闪烁。“但是有样东西还很行。”
雷声从天空滚过,他们身子一缩,随后同时大笑起来。
“算了吧,”他说。“这太疯狂了,时间根本不对。”
她并没有反驳,但同时她又温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把手重新放回他的肩膀。埃蒂把她抱回轮椅,把她推过空旷的石板广场与屋檐的阴影,同时心里懊悔得疼痛。似乎在苏珊娜的眼里他也看见了相同的懊悔。
等他们走到屋檐下,埃蒂停了下来。他们回头望去,摇篮广场、乌龟大街和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景物都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灰色雨帘后。埃蒂心中并未存丝毫遗憾,毕竟剌德城在他的心灵记事簿里没有添上任何一笔美好的记忆。
“看!”苏珊娜指着附近一根下水管道喃喃说。管道底部是一个巨型鱼头喷嘴,看上去像与摇篮角落装饰用的龙形石雕同出一系,银色的水流从喷嘴中涌出。
“这不只是马上就停的阵雨,对不对?”埃蒂问。
“对。雨一直会下到它自己厌烦,然后还会再恶毒地多下一点儿。也许会下上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不过如果布莱因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的模样、决定喷火烧死我们的话,这跟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开一枪让罗兰知道我们到这儿了,蜜糖,然后咱们就四处瞧瞧,看看会有什么发现。”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天开了一枪,枪声穿越一英里多的距离,传到了正在迷宫陷阱里跟踪杰克与盖舍的罗兰耳朵里。埃蒂在原地站了片刻,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会好转,他心里关于再也见不到枪侠与杰克的想法实际上是错的。接着他又拉好保险栓,把枪塞回腰带,走回到苏珊娜身边。他推着轮椅离开台阶,沿着柱廊向建筑深处走去。她拿出罗兰手枪的枪膛,重新上好子弹。
屋檐下,雨声变得模糊阴沉,甚至刺耳的雷电霹雳也被减弱。支撑整个建筑的柱子半径至少十英尺,顶端被阴影遮住,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
从阴影处垂荡下来一根粗铬银链,上面吊着一块指示牌。
┌─────────────┐
│北方中央电子欢迎您│
│ 来到剌德摇篮 │
│←东南方(布莱因)│
│ 西北方(帕特里夏)→ │
└─────────────┘
“现在可知道那列掉进河里的火车叫什么了,”埃蒂说。“帕特里夏。可是他们的颜色错了,粉红色应该是女孩儿,蓝色是男孩儿,不应该反过来。”
“也许他们俩都是蓝色。”
“不。布莱因是粉红色的。”
“你怎么会知道?”
埃蒂一脸困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就是知道。”
他们沿着指向布莱因的箭头向它停靠的站台走去,随后来到一处宽敞的等候大厅。埃蒂并不像苏珊娜一样能够清楚地看见过去片断的回闪,但是他丰富的想像力仍然将这个石柱撑起的大厅填满了匆匆旅客;他仿佛听见旅客摩肩接踵、低声说话,看见欢迎回家或送别的拥抱。而与此同时,扩音喇叭广播着一打不同的目的地。
开往西北领地的帕特里夏现在已经开始检票上车……
旅客基灵顿先生,旅客基灵顿先生,听到广播后请到楼下的信息台来。
布莱因马上进站,停靠二号站台,旅客将很快下车……
可是现在只剩下咕咕叫的鸽子。
埃蒂打了个寒战。
“你看那些面孔,”苏珊娜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惊肉跳,但我绝对有这种感觉。”她边说边指向右边的高墙,上面有一排仿佛从大理石中凸起的男人头像,从阴影中窥视着他们——一脸以杀人为乐的刽子手的表情。有一些头像已经脱落,变成一堆碎片堆在他的同伴身下七、八十英尺的墙角,剩下的头像上沟壑纵横,蛛网纠结,还溅着许多鸽粪。
“这儿原来肯定是高级法院,”埃蒂焦灼的目光扫过那些瘦薄嘴唇和碎裂空洞的眼眶。“只有法官才能同时看上去既聪明又恼怒——你面前的男人可是有亲身经历的。他们中没一个人表现出丝毫救人于危难之中的意愿。”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①『注:该句诗出自美国现代主义诗人T.S.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苏珊娜喃喃自语。这句话让埃蒂感觉无数的鸡皮疙瘩在他手臂、胸膛和腿上跳起华尔兹。
“这是什么,苏希?”
“一首诗,这个诗人肯定在梦里来过剌德,”她回答。“得了,埃蒂,别理这些人。”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他边感叹边开始推她离开。
他们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有一个格状栅栏,看上去就像城堡的防御工事……在栅栏那一头,他们第一次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单轨火车布莱因,果然如同埃蒂所说,一身粉红,精致的颜色与大理石柱纹理相配。布莱因停泊在站台侧轨上,平滑得像子弹一样的流线型车身看起来更像是血肉而非金属。它的表面只有一处破裂——在装有巨大的刮雨片的三角形车窗旁边。埃蒂知道在布莱因鼻子的另一边会有另一扇三角形车窗,上面同样装有巨大的刮雨片,这样布莱因的正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脸,与小火车查理一模一样。刮雨片则像羞涩地垂下的眼睑。
从摇篮东南方的缝隙透过的白光在布莱因的车身上投射出一块扭曲的长方形。在埃蒂眼中,车身看上去就像一头粉红巨鲸跃出水面——一头全然安静的巨鲸。
“哇!”他低声惊叹。“我们找到了。”
“是的,单轨火车布莱因。”
“它是不是死了,你说呢?看上去是死的。”
“没死。也许只是在睡觉,但肯定离死还远着呢。”
“你敢肯定?”
“你不是肯定它是粉红色的吗?”这个问题埃蒂并不需要作答,他也没有。她抬头望着埃蒂,脸上写满紧张与极度的恐惧。“它正在睡觉。你知道吗?我不敢把它唤醒。”
“那么我们就等其他人到了再说。”
她摇摇头。“我觉得我们最好做好准备等他们过来……因为我有预感他们肯定后有追兵。把我推到那个安在栅栏上的匣子边上,那玩意儿看起来是个通话机。看见了吗?”
他看见了匣子,慢慢推她过去。栅栏围住整个摇篮,匣子就安装在栅栏中央一扇紧闭的门旁。栅栏垂直的栏杆看上去像不锈钢质地,门上的垂直栏杆则像饰铁铸成,底部则埋在地上的铁洞里。他们俩都没有办法钻过栅栏,埃蒂发现,每根栏杆之间宽不过四英寸,甚至连奥伊挤过去都不容易。
头顶的鸽群扑扇着翅膀,咕咕直叫,苏珊娜轮椅的左轮咯吱咯吱地发出单调的抗议。这儿居然是油罐车统治的王国,埃蒂心中暗想,意识到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害怕。上次他体会到这个层次的恐惧还是在他和亨利站在荷兰山的莱茵侯得街人行道上看着破败废墟的那一天。那个一九七七年的下午他们并没有进入鬼屋,而是转身离开了,他记得当时暗暗发誓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回那儿去。这个诺言他一直遵守,但是现在,他又来到另一栋鬼屋,而且前方就是一个魔鬼——单轨火车布莱因,修长的粉色车身上一扇玻璃窗窥视着他,就像是一头假寐猛兽的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