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没再听了,那个女人刚刚说的一句话勾起她的联想,让她全身倏地僵住。斯班克的石头从帽子里掉出来,我们就派他去跳舞了。她记得大学时曾读过雪丽·杰克逊⑧『注:雪丽·杰克逊(Shirley Jackson),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其代表作《乐透彩)(The Lottery)于一九四六年发表,表现了人性恶,堪称美国现代短篇小说经典。』的小说《乐透彩》,心里明白了眼前这些最初陴猷布人的堕落后代正经历着杰克逊的噩梦。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参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抽签仪式,但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年一次,而是一天两三次,难怪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感受任何强烈的感情。

“为什么?”她尖锐地问那个满脸血迹的胖女人。“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胖女人看着苏珊娜,仿佛她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为什么?这样那些藏在机器里的魔鬼就不会驱使已死的魂灵——陴猷布人和戈嫘人——从街上的大洞里钻出来吃我们了。傻瓜都知道这一点。”

“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苏珊娜回答,不过语气连她自己听上去都像是骗人的废话。当然有了。在这个世界上鬼魂到处游荡。但是她仍旧继续说。“你们称做上帝之鼓的声音只是一段卡在机器里的磁带发出的。这就是全部真相。”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又补充了一句:“或许这根本就是戈嫘人故意安排的——你们想过没有?他们住在城市的另一边,不是吗?而且还住在城下。他们一直想把你们赶出去。也许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极有成效的办法让你们自己帮他们达到这个目的。”

满脸血迹的胖女人身旁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看起来似乎是世上最古老的圆顶礼帽,穿着一条边脚已经磨破的卡其布短裤。他向前踏了一步,优雅的神情让他暗里的轻蔑变成了锐利的刀锋。他开口道:“你错了,枪侠女士。剌德城底藏着许多机器,里面住满魔鬼——他们是恶魔的灵魂,憎恨所有活着的人。他们具有强大的能力,可以唤醒死人……在剌德城可是有无数的死人能被唤醒的。”

“听着,”埃蒂说。“你们自己有没有亲眼见过任何一个鬼魂,吉夫斯⑨『注:吉夫斯(Jeeves),英国作家伍德霍斯所著小说中人物,现用来指理想的男仆。埃蒂根据这个人的打扮随口给他起了这个绰号。』?有没有任何人?”

吉夫斯翘起嘴唇,什么也没说——但是单单翘嘴唇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他仿佛在问,对一帮只会开枪、不会用脑的外乡人还能指望什么呢?

埃蒂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讨论下去,无论如何他从来就不是做传教士的料。他冲着满脸血迹的胖女人挥了挥鲁格枪。“你和你这儿的朋友——这个看上去像是退休英国男管家的家伙——带我们去火车站。到那儿之后,我们就可以说再见了。我实话对你说:这会让我他妈的非常开心。”

“火车站?”那个看上去像吉夫斯管家的老者问道。“什么是火车站?”

“带我们去摇篮,”苏珊娜说,“带我们去找布莱因。”

这句话终于让吉夫斯紧张起来;震惊与恐惧的表情代替了到现在为止他一直摆在脸上的厌世与轻蔑。“你们不能去那儿!”他惊呼。“摇篮是个禁地,布莱因是所有剌德魔鬼中最危险的一个。”

禁地?埃蒂暗忖。太棒了。假如这是事实,至少不用担心你们这帮蠢货了。当然听见的确还有一辆布莱因也令他十分高兴……起码这些人是这么相信的。

其他人茫然又略带惊讶地盯着埃蒂和苏珊娜,好像说话人对着一群虔诚的基督徒说,他们找到了神圣的约柜⑩『注:约柜(Ark of the Covenant),出自《圣经·出埃及记》,是圣经中提到的最神圣的物件,它装载着上帝在世间留下的惟一文字——十戒法版,传说是上帝用指头在玛瑙石板上写成的。』,然后把它改建成了收费厕所。

埃蒂举起鲁格枪,对准吉夫斯的前额。“我们要去,”他说,“如果你们不愿意步你们丧命同伴的后尘,我建议你们最好停止废话抱怨,立刻领我们过去。”

吉夫斯和满脸血迹的胖女人互相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但当这个戴圆顶礼帽的老者回头望向埃蒂和苏珊娜时,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坚定。“如果你们愿意,现在就打死我们,”他说。“我们宁愿早点儿死在这儿。”

“你们真是一群脑子短路的混蛋!”苏珊娜冲着他们大叫。“没有人必须丧命!你们只要领我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看在上帝的分上!”

胖女人阴沉地说,“但是进入布莱因的领地等于丧命,女士,等于丧命!因为布莱因正在睡觉,打扰他休息的人都得付出极高的代价。”

“得了吧,美人,”埃蒂脱口而出。“你可不能头藏在屁股里还想闻咖啡。”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回答带着一种令人迷惑的尊严。

“意思就是说你要么冒布莱因发怒的风险带我们去摇篮,要么冒埃蒂发怒的风险站在原地。有可能我不会一枪了结你们,你瞧。我可以一次打你一处,而且我现在正好很有这么做的欲望。今天在你们城里我可过得不好——让人讨厌的音乐,每个人都臭气熏天,我们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举着手雷绑架了我们的朋友。现在你们怎么说?”

“你们为什么非得去找布莱因?”其中一个人问道。“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许多年了。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

说话与大笑?埃蒂看了看苏珊娜,她也看过来,耸耸肩。

“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满脸血迹的胖女人说。

吉夫斯沉着脸点点头。“阿迪斯一喝醉就变成傻瓜。布莱因问了他几个问题。我听见过,但是根本不合情理——什么乌鸦的妈妈是谁,我记得——阿迪斯答不出来,布莱因就冲着他喷出蓝色火焰。”

“电火?”埃蒂问。

吉夫斯与胖女人齐齐点头。“哎,”胖女人说。“电火,以前人都是这么叫的,这么叫的。”

“你们不需要跟我们一起进去,”苏珊娜突然提议道。“只要我们能看得见目的地就行,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

胖女人半信半疑地看看她,然后吉夫斯把她拉过一边,凑近耳语了一阵。其他的陴猷布人零散地站在他俩后面,就像一群刚刚经历空袭的幸存者一样迷惑地看着埃蒂与苏珊娜。

最终胖女人的眼光扫过众人。“唉,”她说。“我们会带你们去摇篮,这是痛苦的惟一解脱。”

“我就是这么想,”埃蒂说。“你和吉夫斯留下。剩下的人走吧。”他扫视一圈,又说道:“但是记住一点——只要用一根长矛、一支箭、一块砖头偷袭我们,这两个人就死。”只是这句威胁一脱口就显得相当无力,根本无法达到埃蒂预期的效果。他们怎么可能在乎这两人,或者任何同伴?当他们每天都要吊死他们中的两个或更多时。他看着其他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心想:呃,现在担心这点已经太迟了。

“快点儿,”胖女人说。“我想快些和你们了结。”

“你可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希望。”

但是在他们启程前,胖女人的一个举动让埃蒂对他残酷的想法有些后悔:她跪在了腰围苏格兰格子布男人的尸体旁,把他的头发捋到后面,一记吻印在了他脏兮兮的脸上。“再见,文思顿,”她说。“等你到了水清叶繁的地方,记得等着我。我会来找你的,唉,这就像阴影随着阳光西斜一样肯定。”

“我并不想杀了他,”苏珊娜说。“我想你知道这点。但是我自己更不想死。”

“哎。”胖女人转向苏珊娜,脸色阴沉肃穆,没有一滴泪水。“但是如果你们打算进入布莱因的摇篮,无论如何都会丧命,而且很有可能你们临死时会很羡慕可怜的老文思顿。他极其残忍,布莱因极其残忍,是这个残忍、残忍地方里所有魔鬼中最残忍的一个。”

“快点,莫德。”吉夫斯催促着把她扶起身。

“哎。让我们赶紧和他们这边做个了断。”她的眼光在苏珊娜和埃蒂身上逡巡一圈,严厉的眼神同时也难掩困惑。“上帝会诅咒我的眼睛,谁让我最先看见你们俩呢。上帝也会诅咒你们带的枪,它们永远都是我们所有麻烦的源头。”

你们这种态度,苏珊娜暗忖,会让你们的麻烦再延续起码一千年,蜜糖。

莫德一开始就沿着乌龟大街走得很快,吉夫斯紧跟在她身边。埃蒂推着苏珊娜的轮椅,气喘吁吁地勉强跟上。街道两边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到了尽头,然后出现爬满常青藤的乡村房屋,屋子前面还有大片草坪,只不过现在已经杂草蔓生。埃蒂意识到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过去的豪华住宅区。一幢比其它楼群都高出许多的宏伟建筑出现在众人前方。简单的四方形外表,白色砖块构造,悬垂的屋顶被许多石柱撑起,让埃蒂又想起了小时候喜欢看的角斗士电影。而受过更多正规教育的苏珊娜则联想到了帕台农神庙①『注:帕台农神庙(Parthenon),建于公元前四四七年至四三二年间,是一座位于雅典卫城的大理石神殿,供奉希腊女神雅典娜。』。两人同时看见许多巧夺天工的动物雕像——熊与龟,鱼与鼠,马与狗——两两环绕在建筑物的顶端,顿时惊叹不已。他俩旋即明白这就是他们大老远过来寻找的地方。

他们一直紧张地感觉到有许多道眼光向他们射来——蓄满憎恨与诧异的眼光。当绵亘逶迤的单轨列车铁道映入他们眼帘时,天际滚来阵阵雷声;同暴风雨过来的方向一致,铁道也是由南向北延伸汇入乌龟大街,然后径直通向剌德摇篮。当他们走近时,风愈吹愈烈,吊在马路两边古老的尸体在风中舞蹈起来。

22

他们一路狂奔了好一会儿,上帝才知道到底有多久(杰克惟一清楚的就是鼓点声终于再次停止)。突然盖舍又一次猛拉他刹车。这回杰克稳住了脚步,他已经恢复了些精神,而显然半截身子已入土的盖舍还没有。

“吁!我的老心脏快跳不动了,宝贝儿。”

“太糟糕了。”杰克面无表情地说。话音刚落盖舍伸出骨节突出的手,猛扯他的脸颊,拉得他向后仰倒。

“你,如果我立马儿死在这儿,你会流出苦涩的泪水吗?肯定不会。但是你可别这么指望,嫩小鬼——老盖舍见过的世面可多了,我才不会倒在像你这么水灵的小鬼脚下死掉。”

杰克听他断断续续地讲完,表情冷漠。他打算今晚就干掉盖舍。盖舍有可能会拉他陪葬,但他不再在乎了。他摸了摸刚被撕裂的嘴唇,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上的血迹,暗自惊讶杀人的欲望居然能如此迅速地占领、攻陷人的心灵。

盖舍观察到杰克注视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咧嘴一笑。“汁液流出来了,啊?不过这可不会是老朋友盖舍最后一次把你这棵嫩树苗的汁液打出来,除非你加快速度;除非你确实加快速度。”说完他指着前面逼仄的巷道,路面上有一个生锈的窨井盖,杰克发现刻在盖子上的几个字前不久刚刚见过:拉莫科铸造。

“边上有个拉手,”盖舍说。“看见没有?把你的手伸进去,拉开窨井盖。快点儿走上去,现在就去,那么等你到滴答老人面前时也许还能保住满口牙。”

杰克抓住铁盖用力拉,但并没有用尽全力。盖舍带领他跑过的巷道迷宫已经够糟的了,但起码他还能看见方向。而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却根本无法想像,那里的黑暗只会让一切关于逃跑的梦想变得完全不可能,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他可不打算去探个究竟。

但是很快盖舍就让他知道他不得不去探个究竟。

“太重了——”杰克刚开口海盗就一把捏住他的喉咙,硬生生把他提起来与他的脸面对面。长时间的奔跑为他的双颊染上两团淡淡潮湿的红晕,也让深陷在皮肤里的脓疮变成了恶心的黄紫色。开放的疮口已经感染,不断流出脓血。盖舍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倏地钻进杰克的鼻孔里,紧接着他就被卡住了喉咙,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听着,蠢家伙,你给我仔细听着,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要么现在就掀起这个该死的铁盖,要么我就伸进你的嘴巴把你的舌头扯出来。假如你想咬我,你就尽管放心地咬吧,因为我血里的病毒会让你一个礼拜还没结束就看见自己脸上开出第一朵花——如果你能活那么长的话。现在,你明白了吗?”

杰克疯狂地点点头。盖舍的脸隐在阴影中,他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处传来。

“好吧。”盖舍向后推了他一把,杰克跌进窨井盖旁边的一堆东西里,几乎作呕。最后他好不容易深吸了口气,肺里火辣辣的像是着了火。他吐出一口带血的东西,自己瞥了一眼却恶心得差点儿呕吐起来。

“现在把盖子拉开,我心里一高兴,就不用再和你闲扯了。”

杰克爬到窨井盖上面,双手滑进盖子上的把手,这回用尽全力。一霎那他恐惧地以为自己还是不能移动盖子丝毫,盖舍的手伸进嘴巴扯出他舌头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可怕的画面倒是让他生出多余的力气。他的背部又传来一阵闷痛,不过圆形的盖子终于慢慢地滑开,露出一道月牙,黑暗迅速从缝隙中涌上来。

“很好,小鬼,很好!”盖舍开心地大声吆喝。“你真是一头好驴子!继续拉——不要现在就放弃。”

月牙变成了半月形状,此时杰克背后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盖舍冲着他的屁股猛踢,他立刻就趴在了地上。

“非常好!”盖舍边说边向里面窥视。“现在,小鬼,小心沿着梯子下去。当心别抓滑了手直接掉到井底,因为这些梯子横档可是相当滑溜。我记得有二十多级,等你到了下面,站在那儿别动,等我下来。也许你会想要甩掉你的老朋友,但你觉得那会是个好主意吗?”

“不会,”杰克回答。“我觉得不会。”

“非常聪明,臭小子!”盖舍咧开他特有的丑陋笑容,再次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下面非常黑,有一千条地道连接在一起。你的老朋友盖舍对地道可是了若指掌,是的,了若指掌,但是你会立刻就找不着北。而且还有老鼠——非常大、饿坏了的老鼠。所以你就等在那儿。”

“我会的。”

盖舍眯缝起眼睛打量他。“你说话的样子有点儿狡猾,的确,但是你不是陴猷布人——这个我敢打包票。你从哪儿来,小鬼?”

杰克没有回答。

“貉獭吃了你的舌头啦,啊?好吧,没关系;滴答老人会问出答案,他会问出来的。他自有一套法子;自然就能让人开口说话。只要他一让他们开口,他们甚至会说得太快太大声,让人不得不敲他们的脑袋才能慢下来。滴答老人可不会允许任何人的舌头被貉獭吃了,包括像你这样的小鬼头。现在你他妈的给我下去。快!”

他又一脚踢过来。这回杰克身子一缩,躲了过去。他朝着半开的井口望进去看见梯子,开始向下爬。正当他下去一半时,一声哗啦啦的巨响从远处大约一里地传来。不用说杰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悲惨的呼喊忍不住从唇边溢出。

盖舍的嘴角牵出一丝残酷的阴笑。“你那个强悍的朋友跟踪到的地方比你预期的要远一点儿,对不?与我预期的差不多,小鬼,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顽固、诡诈。我想他能狡猾地找到许多蛛丝马迹,如果他会跟踪过来的话,而他也的确跟踪过来了。他发现了交叉电线的绊网,但是还是中了喷泉的圈套,这样非常好。继续下去,甜心。”

他对着杰克伸出地面的脑袋踢过去,杰克一闪,但是同时脚下一滑,幸好他及时抓住盖舍布满红色伤疤的脚踝才没掉下去。他乞求地抬起头,但从盖舍感染流脓的脸上没有找到丝毫心软的痕迹。

“求求你。”他恳求道,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他的脑海中不停出现罗兰被压在巨型喷泉下面的惨状。盖舍说过什么来着?如果任何人想收尸就得带上一沓儿厚草纸。

“如果你想,就求我吧,亲爱的宝贝。只是别指望我会心软,因为在索桥的这一头根本不存在仁慈,不存在。现在下去,否则我就把你该死的脑子从你该死的耳朵里踢出来。”

杰克继续爬下去,等他双脚踩在井底积水里时,痛哭的冲动已经过去。他垮下双肩、耷拉脑袋,就等盖舍下来领他去命运注定的目的地。

23

罗兰差点儿就踩上控制垃圾雪崩的机关,但是悬在半空的喷泉其实非常荒唐——就像哪个笨小孩设下的陷阱。柯特曾经教过他们在敌人的领地必须眼观八方,包括上下前后。

“停下。”他提高声音对奥伊大叫,以免被鼓点声盖住。

“下!”奥伊停了下来,然后向前看看又叫了一声,“杰克!”

“是的。”枪侠又抬起眼看了看悬在空中的大理石喷泉,接着仔细观察路面寻找机关。他看见了两个。也许鹅卵石的伪装过去很有效,但那一定是很久以前了。罗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对着奥伊上仰的脸说道:“我打算把你抱起来一会儿。不要大惊小怪,奥伊。”

“奥伊!”

罗兰伸手环住貉獭,刚开始奥伊身子僵硬,还试图躲开,片刻之后罗兰感觉到这头小动物放弃了挣扎。他还是不喜欢靠近任何一个不是杰克的人,可很明显他决定暂时忍耐一下。奥伊的聪明再次勾起了罗兰的惊讶。

他抱着他走过狭窄甬道,小心地跨过两块伪装的鹅卵石,穿过悬在空中的剌德喷泉。等他们一到安全地带,他就弯下腰放走奥伊,与此同时,鼓声停了下来。

“杰克!”奥伊急切地叫了两声。“杰克-杰克!”

“是的——但首先还有一件小事儿要关照一下。”

他让奥伊跑进甬道十五码,然后弯腰捡起一块水泥块,若有所思地把石块在两手间抛来抛去。与此同时,东方传来一声枪响。隆隆鼓点盖住了之前埃蒂、苏珊娜与陴猷布人的枪战,不过这声枪响清晰地传来,罗兰微微一笑——几乎可以肯定,迪恩夫妇已经到达了摇篮。今天一天几乎已经有一个礼拜那么长,这可是第一个好消息。

罗兰转过身投出水泥块,就像当时在河岔口用石头砸旧交通灯一样毫无偏差地正正砸中伪装的陷阱机关。其中一条生锈的绳索砰地一声断裂,大理石喷泉落了下来。其它绳索还拴着,喷泉在空中荡了几下——罗兰意识到,实际上这段空隙已经足够让一个反应够快、身手敏捷的人逃出这块区域了。最终绳索支撑不住,喷泉轰然砸地,碎成一堆粉色乱石。

罗兰躲在一堆生锈的钢梁后面,喷泉砸地的那一瞬间奥伊灵巧、地跳上了他的膝盖。大块的粉色大理石,有些甚至像马车一般大小,在空中飞过,几块小一点儿的砸在了罗兰脸上。他把碎石从奥伊的皮毛上拂去,然后抬头看见喷泉已经就像石盘一样断裂成了两半,可以凑合当成路障了。反正我们不会原路返回的,罗兰暗自庆幸。甬道本来就很狭窄,现下已完全被堵死。

他不知道杰克是否也听见喷泉掉落,假如他听见又会怎么想。他不会浪费时间揣测盖舍的想法;盖舍肯定会以为他已经被压成肉饼,这正是罗兰希望的。但是杰克也会有同样想法吗?这个男孩应该知道也应该相信枪侠绝对不会被如此简陋的装置杀死,但是假使盖舍一直在恐吓他,杰克也许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呃,现在再担心已经太迟了。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仍旧会同样行事。无论是不是将死之人,盖舍兼具勇气与动物的狡猾。如果他现在已经放松了警惕,一切就值得了。

罗兰站起身。“奥伊——去找杰克。”

“杰克!”奥伊伸长脖子,左右嗅嗅地面,找到了杰克的气味后向前冲去。罗兰跟在后面。十分钟以后奥伊停在了窨井口边,他四周仔细地闻了一圈儿,然后抬头看着罗兰,尖声叫了起来。

枪侠单膝跪下,观察到几串凌乱的脚印、还有路面上一条颇宽的刮痕,他猜这块窨井盖肯定经常被搬动。当他看见一旁石缝间的血痰时,眼睛眯成一条缝。

“那狗杂种一直在打他。”他自言自语道。

搬开窨井盖,他朝里面望望,然后解开了系衬衫的绳子,抱起貉獭塞进了他的衬衫。奥伊龇出牙齿,罗兰一瞬间能够感觉到他的小爪子在他的胸膛和腹部像锋利的小刀似的乱抓乱挠。接着奥伊收起了爪子,只是从罗兰衬衫里面露出一对璀璨晶亮的眸子,像蒸汽机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枪侠可以感觉到奥伊的心脏突突疾跳。他把皮绳穿过衬衫的钮洞,收紧,然后在随身腰包里又找到一根更长的皮绳。

“我得拿皮绳拴住你。我不喜欢这样,你也更不会喜欢,但下面会非常黑。”

他系起皮绳两头,做成一个活套,套在奥伊的脑袋上。他本来以为奥伊又会龇牙咧嘴,甚至会咬他,但是奥伊并没有。他只是抬起镶金边的眼睛看看罗兰,又急切地催促道“杰克!”

罗兰咬住绳套的另一端,然后坐在了窨井盖的边缘……如果这是个窨井的话。他伸脚摸索,触到了梯子的第一级,小心缓慢地爬下去。铁梯子油腻滑溜,大概长满了青苔,此刻他残疾的右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不便。奥伊沉甸甸、暖洋洋的身体藏在他衬衫和腹部之间,不停喘着粗气,一对镶金边的眼睛衬着黯淡的光就像两枚熠熠发光的勋章。

最后,枪侠双脚站在了井底的积水里。他抬眼瞥了一眼头顶硬币大小的光亮,从这里开始就更加困难了,他心想。地道温暖潮湿,散发着破旧停尸房的气味。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空洞、单调的水滴声。更远处,罗兰可以听见机器隆隆运转。他把显得感激的奥伊抱出衬衫,放在了浅浅的积水里,积水沿着下水道向前缓缓流去。

“现在就全看你的了,”他在貉獭耳边轻轻嘱咐。“去找杰克,奥伊,去找杰克!”

“杰克!”貉獭回应一般地吠一声,迅速地向墨黑的前方冲去,长颈子上的脑袋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皮绳的一端绕在罗兰残废的右手上,拖着他向前奔去。

24

摇篮——占地面积之大,轻而易举地就在他们心中取得了专有名词的地位——立在广场的中心。这个广场比他们刚刚经过的、立着毁坏雕像的那个广场还要大上五倍。苏珊娜仔细观察了这地方一番,发现相比之下,剌德城的其余部分简直又灰又旧、脏乱不堪。眼前的摇篮干净得几乎刺眼,建筑侧面没有一处攀爬藤蔓,雪白的围墙、台阶和石柱上没有一处乱涂乱画。覆盖其它地方的黄土在这儿也不见踪迹。等他们走近时,苏珊娜知道了原因:包铜的屋檐阴影处藏着许多喷嘴,水流从里面一直流淌下来不断冲刷着摇篮的侧墙。其它暗藏的喷嘴间歇地喷出水柱洗刷台阶,把台阶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瀑布。

“哇,”埃蒂惊呼。“这个中央火车站看上去就像内布拉斯加的灰狗①『注:灰狗(Greyhound),美国著名长途汽车公司。』总站。”

“你说得可真有诗意,亲爱的。”苏珊娜嗓音干涩地回答。

建筑周围的一圈台阶的顶端是宽敞的开放式大厅。大厅外面并没有藤蔓遮掩,但是埃蒂与苏珊娜还是觉得无法看真切;悬空拱顶投下的影子太深。动物图腾两两环绕着建筑,但是角落里的那种动物却令苏珊娜希望只会在噩梦中偶尔梦见、别的时候千万别碰上——面目狰狞的妖龙石雕,身上布满鳞片、龙爪尖锐钩起、凝视的双眼凶相毕露。

埃蒂碰碰她的肩膀,向上指过去,苏珊娜顺势眺望……刹那间呼吸堵在了喉咙口。在光束图腾与龙形石雕的上方,一座至少六英尺高的金色武士雕像跨骑在建筑的尖顶。破旧的牛仔帽斜扣在头上,露出皱纹深刻、饱经风霜的前额;雕像的前胸斜挂着一块大手帕,仿佛长久以来一直被用做挡尘的头巾,现在刚刚拿下来。他一只拳头高高举起,拿着一把左轮枪,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样橄榄枝模样的东西。

蓟犁的罗兰身披金甲站在剌德摇篮的顶端。

不对,她终于记起要呼吸。那不是他……但从另一个方面看,又的确是他。那个人是个枪侠,也许一千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了。但是他与罗兰的相似之处正是你需要知道的关于卡-泰特的所有事实。

南方传来轰轰雷声,闪电驱逐着雨云,在天空奔驰翻滚。她希望她有更多时间仔细观察顶端的金色雕像和环绕屋顶的动物图腾;每个图腾上面似乎都刻有字,也许是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乌龟大街与摇篮广场交界的人行道上用红漆漆着一条宽线。莫德和被埃蒂称做男管家吉夫斯的男人谨慎地停在了红色标记线后面。

“就这么远了,不能再向前,”莫德毫无表情地说。“你们可以取我们的性命,反正每个人,男人、女人,都欠神灵一条命,但是无论如何要死我也只愿意死在死亡之线这一边。我不敢为了外乡人惹怒布莱因。”

“我也不敢,”吉夫斯附和道,他脱下了沾满尘土的圆顶礼帽,把它举在胸前,脸上写着敬畏。

“好吧,”苏珊娜说。“你们俩现在就走吧。

“我们一转身你们就会从背后偷袭的,”吉夫斯颤抖地说。“我希望能够得到承诺,就这样。”

莫德摇摇头,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棕色斑点。“枪侠从来不会在背后偷袭——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我们只是听他们说过他们是谁。”

莫德指了指苏珊娜手里握着的左轮枪的檀木枪把,吉夫斯的视线顺着望过去……过了一会儿,他朝胖女人伸出手,莫德拉住他的手。此时,他们危险的杀手的形象在苏珊娜脑海中轰然坍塌。他们更像是韩赛尔与格蕾特,而非邦妮与克莱德②『注:邦妮与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一九六七年美国出品的电影,又译作《雌雄大盗》,影片中两人杀人抢劫,最后被乱枪打死。』;疲倦、惊吓、迷惑,在他们从小长大的树林里找不到出路,只能慢慢变老。对他们的憎恨与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怜悯与令人心痛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