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摇篮已经安静了好久……他甚至已经停止说话与大笑……最后一个去找布莱因的是阿迪斯……当阿迪斯无法回答出问题时,布莱因喷出蓝火杀死了他。

如果它对我说话,我也许都会疯掉,埃蒂思忖。

外面刮过一阵狂风,雨水顺着建筑一侧的出口飘进来,打在布莱因的窗户上,流下一串水珠。

埃蒂突然战栗起来,警惕地向四周张望。“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可以感觉到。”

“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推我靠近大门,埃蒂,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匣子。”

“好的,但是不要用手碰。假如它通了电——”

“如果布莱因想烤了我们,他可是毫无顾忌,”苏珊娜透过布莱因车身后的栅栏望进去。“你心里清楚这一点,我也清楚。”

因为埃蒂知道这是事实,所以他没有反驳。

匣子看上去既是通话机又是防盗铃,上半部安着一个扬声器,旁边还有一个像是说话/收听的按钮。下面有许多数字,排列成钻石形状:

钻石形状下面又有两个按钮,上面用高等语写着:命令与进入。

苏珊娜一脸的困惑与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看上去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先进配件。”

附图:P408

当然就是,埃蒂心想。苏珊娜在她的年代大概见过一两个家庭警报系统——毕竟她曾生活在曼哈顿的富人区,尽管她并没有被真心接受——但是讲到电子产品的丰富,她生活的年代,一九六三年,与他的年代,一九八七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我们也从来没有真正谈起过之间的差别,他想。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当罗兰抓到我的时候罗纳德·里根是美国总统她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我疯了。

“这是一个报警系统。”他说。接下来,尽管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理智都尖叫着反对,他还是强迫自己伸出右手,大拇指按住说话/收听键。

没有电流的声音;没有致命的蓝火蹿上胳膊。甚至没有任何表明这个键还连接的迹象。

也许布莱因的确死了。也许终于他还是死了。

但是他并非真的这样相信。

“喂?”他叫道,脑海中不禁想像着蓝色火苗跳跃在阿迪斯的脸上、身上,熔化了他的眼睛、烧着了他的头发,阿迪斯一边惨叫一边被烤熟。“喂……布莱因?有人吗?”

他松开按键,身体僵硬地等了一会儿。苏珊娜冰冷的小手爬上他的肩膀。还是没有回答。埃蒂——现在比刚刚更加犹豫——再次按住按键。

“布莱因?”

他松手。等待。还是没有回答。此时,就像压力与恐惧感袭来时常会发生的那样,一阵危险的轻率冲动控制了他。这当口,计算成本不再显得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此刻,仿佛当时他在拿骚蔑视巴拉扎那个面色蜡黄的线人时的情景再次重演。假如罗兰现时现地看见他被如此愚蠢的烦躁所控制,他肯定会认为埃蒂与库斯伯特之间绝不止相似;他会发誓埃蒂就是库斯伯特。

他伸出拇指按住按键,操起一口做作的(而且完全假冒的)英国口音冲着扬声器吼道:“喂,布莱因!你好呀,老朋友!这里是无脑富人的生活方式节目,我是主持人罗宾·利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独得网上杂志直销仓库①『注:网上杂志直销仓库(Publishers Cleating House),美国最大的网上杂志订购代理,通过送出大奖的方式吸引读者,也是一个网上赌博公司。』的六十亿美元大奖,以及一辆全新的福特小金刚赛车!”

他们头顶的鸽群受了大叫声的惊吓,扑扇着翅膀向天空飞去。苏珊娜倒抽一口气,一脸惊慌失措,仿佛一个虔诚的妇女刚刚听见自己丈夫在大教堂里说出渎神不敬的蠢话。“埃蒂,快住嘴!住嘴!”

埃蒂停不下来了。微笑挂在嘴角,但恐惧、歇斯底里、挫败与愤怒糅杂在一起闪烁在他眼底。“你和你的单轨火车女朋友,帕特里夏,将在风景如画的吉姆镇度过一个月奢……华假期,在那里你们只会品尝最好的红酒,吃最美味的佳肴!你们——”

“……嘘……”

埃蒂突然打住,看看苏珊娜,立刻肯定是她发出的嘘声——不仅因为她已经试图阻止他,而且还因为除了她这里没有别人——但同时他又知道刚才并不是苏珊娜。那是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吓坏的小孩儿的声音。

“苏希?你是不是——”

苏珊娜边摇头边抬起手指了指通话机匣,埃蒂注意到标有命令的按键闪烁着微弱的贝壳粉色光,与栅栏另一边停泊着的单轨火车颜色相同。

“嘘……别吵醒他。”小孩儿的咕哝从扬声器里飘出,仿佛晚风一般轻盈温柔。

“什么……”埃蒂刚起了个头就停下,摇着头伸手轻轻按住说话/收听键。等他再次开口,原来那种罗宾·利切式的夸张吼叫换成了一种同谋者的轻声低语。“你是什么?你是谁?”

他松开键,与苏珊娜对视了一眼。他们俩都瞪圆了眼睛,就像两个孩子刚刚知道屋里原来还有一个危险的——也许患有精神病的——大人。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另一个孩子提醒了他们,这个孩子与这个精神病大人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一直躲在角落里,只能趁着大人睡着的间隙偷溜出来;一个几乎隐形的被吓坏的小孩儿。

没有回答。埃蒂数着秒数,每一秒都长得几乎可以读完一本小说。正当他打算按键时,微弱的粉红光芒再次闪起。

“我是小布莱因,”小孩儿低声说。“他看不见我。他忘了我。他认为我被留在了废墟的房间、死者的殿堂。”

埃蒂再次按键,此时他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谁?谁看不见你?是巨熊吗?”

不对——不是巨熊;不是他。沙迪克已经死了,尸体留在许多里外的森林里,自那以后世界也已经转换。埃蒂突然回忆起当时他在狂暴的巨熊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林间空地时,把耳朵贴在那扇印着恐怖黄黑斜条的门上的感觉。他现在领悟出,所有一切都属于一个整体,一个正在朽败的整体、一张已经破碎的蛛网,而黑暗塔就像一只捉摸不透的石蜘蛛占据在网中央。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抽屉;整个中世界已经变成了闹鬼的荒原。

还没等扬声器里的声音传出答案,他看见苏珊娜的嘴唇已经嗫嚅出这个词,答案就像谜语谜底揭晓时不言自明。

“大布莱因,”隐形的声音低声说。“大布莱因就是住在机器里的魔鬼——住在所有机器里的魔鬼。”

苏珊娜的手钳住自己的喉咙,仿佛要勒死自己。她的双眼蓄满恐惧,但是并不是失却神采的呆滞;相反透出清澈的了然。也许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令她能够理解这个声音——当时在同一个身体里,苏珊娜被好战的黛塔和奥黛塔排挤到一边:这个童稚的声音让他们俩都非常吃惊,可她写满痛苦的眼神说明这对她来说并非全然陌生的概念。

苏珊娜能理解所有关于双重人格的疯狂。

“埃蒂我们得赶快走。”恐惧冲刷掉了她话语中的标点停顿,使之变成听觉污染。“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我们必须离开埃蒂——”

“太迟了,”细小的声音悲伤地说。“他已经醒了。大布莱因已经醒了。他知道你们在这儿,而且他已经来了。”

突然他们头顶射出两道明亮的橙色探照光,将空旷的摇篮全笼罩在夺目的亮光中,让阴影失去藏身之处。几百只鸽子被惊起,从高处的鸽巢中没头苍蝇似地向空中冲去、又俯冲下来。

“等一下!”埃蒂大叫。“请等一下!”

焦急间他甚至忘记揿下按键,但是这并没有丝毫区别,小布莱因照样回答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抓住我!我也不能让他杀了我!”

通话机匣上的灯光暗淡下去,但片刻之后,命令与进入键同时亮起,这回的颜色不再是粉红,而是像烧红的铁煅一样滴血的鲜红。

“你们是什么人?”怒吼的声音不仅从通话机匣传出,甚至从城市里每一个尚未报废的扩音喇叭里传出。挂在钢柱上的腐烂尸体在巨大的声波震动下开始摇晃,仿佛连死人都想逃离布莱因,如果他们能够的话。

苏珊娜心惊肉跳地缩回轮椅里,手掌紧紧按住耳朵,欲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埃蒂感觉自己又重新跌回到十一岁经历的那种疯狂、近似幻觉的恐惧中。当时他和亨利站在鬼屋外面时把他吓得胆寒的不就是这个吼声?也许他早就意料到了?他不知道……但是他真正体会到传说里的杰克顺着豆茎爬得太高、唤醒了吃人魔王之后的感受①『注:在英国民间故事《杰克和豆茎》中,小男孩杰克顺着豆茎爬到天空却唤醒了吃人魔王,最后在魔王妻子的帮助下得以逃脱。』。

“你们怎么敢打扰我睡觉?立刻给我理由。否则立即丧命。”

他也许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布莱因——大布莱因——像曾经对待阿迪斯一样(甚至更残忍地)处置他们;也许他应该被冻僵,任由童话故事中掉迸兔子洞的那种恐惧吞噬自己。但是正是先前说话的小布莱因给了他力量,那个孩子自己害怕得要命却仍然试图帮助他们。

所以现在你必须自己帮助自己,他暗暗打定主意。是你把它吵醒,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得自己收拾残局。

埃蒂伸出手再次揿下按键。“我叫埃蒂·迪恩,旁边是我的妻子苏珊娜。我们……”

他转头看看苏珊娜,苏珊娜连忙点头示意让他继续。

“我们沿着光束的路径寻找黑暗塔。我们还有另外两个同伴,蓟犁的罗兰……和纽约的杰克。我们俩也来自纽约。如果你是——”他顿了一下,硬生生咽下大布莱因几个字。万一他说漏嘴,这个声音后面的智慧体绝对会明白他们刚刚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住在幽灵体内的另一个幽灵,可以这么说。

苏珊娜双手做手势让他继续。

“如果你是单轨火车布莱因……呃……我们希望能上你的火车。”

他松开按键。很长时间没有一句回答,只有受惊的鸽群烦躁地扑扇翅膀。当布莱因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只是从栅栏门上的通话机匣里传出,听上去几乎是人声。

“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所有通向外面的门都已经关闭。蓟犁也不复存在。枪侠一族早已死光。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谁?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话音一落,一道蓝白色的光束伴随嵫嵫声从天花板射下来,在苏珊娜轮椅左边不到五英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高尔夫球大小的光斑。青烟缓缓升起,夹杂着一股被雷电击中后的焦味。奇Qīsūu.сom书苏珊娜和埃蒂无语地交换了恐惧的眼神,接着埃蒂突然揿下按键。

“你错了!我们的确来自纽约!我们从海滩上的门进来,就在几个星期以前!”

“是真的!”苏珊娜也叫道。“我发誓。”

沉默。长栅栏的另一端,布莱因粉色背脊微微拱起,车头窗户像透明的玻璃眼睛似地凝视着他们,睫毛一般的刮雨器狡猾地半睁半闭。

“证明给我看。”布莱因最后说。

“上帝啊,我怎么证明?”埃蒂问苏珊娜。

“我也不知道。”

埃蒂再揿下按键。“自由女神像!你有印象吗?”

“继续。”布莱因听上去若有所思。

“帝国大厦!纽约证券交易所!世界贸易中心!康尼岛的热狗肠!无线电城音乐大厅!东村——”

布莱因打断了他……难以置信的是,这次从对话器里传出来的竟然是约翰·韦恩②『注:约翰·韦恩(John Wayne),美国电影演员,他把身强力壮和沉默寡言的牛仔和士兵的形象表演得栩栩如生。代表作《红河》,《赤胆屠龙》。』招牌式的拖沓腔调。

“好吧。朝圣者们。我相信了。”

埃蒂和苏珊娜又困惑地对视一眼,稍许感到安慰。但是当布莱因开口时声音再次变得冷酷。

“问我一个问题,纽约的埃蒂·迪恩。而且最好是个好问题。”停顿片刻后布莱因补充道:“因为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女人就会丧命,无论是你们打哪儿来。”

苏珊娜的视线从通话机匣移向埃蒂。“它到底在说什么?”她轻声问。

埃蒂摇摇头。“我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28

在杰克看来,盖舍把他拖进的房间就像装满精神病人的“民兵”①『注:民兵(Minuteman)导弹,美国于五十年代设计的一种导弹。』导弹的发射井:部分像博物馆,部分像起居室,还有部分像嬉皮士的临时住所。抬头是拱起的圆顶天花板,脚下七十五到一百英尺深处是相似的圆形基座。垂直的霓虹灯管沿着墙壁挂了一圈,交替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红、蓝、绿、黄、橙、粉和桃红。在发射井的顶部和底部——如果这里的确曾经是发射井的话——长灯管都汇聚起来编织出喧闹的彩虹结。

房间就位于太空舱前面四分之三的地方,地板是铁丝网格,上面东一块西一块地铺着土耳其地毯(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地毯实际上来自一处叫做喀什敏的领地)。镶黄铜的箱子、立式台灯或沙发椅的短腿压住地毯的每个角,否则地毯就会像挂在电风扇上的纸片一样被吹起来,因为从地下持续吹来阵阵暖风。上方也有一些通风管道,与他们走进来时地道里的通风管道一样,另一股风就从这些管道里吹出来,盘旋在头顶四、五英尺处。房间的另一端有一扇门,与他和盖舍进来的大门一模一样,杰克推测门的另一边就是与光束路径重合的地下走廊的延伸。

房间里有六个人,四男两女,杰克琢磨他们大概就是戈嫘人的最高指挥部了——如果剩下的戈嫘人人数足够组成一个指挥部的话。他们中没一个年轻的,但也都正当盛年。他们好奇地望着杰克,杰克也好奇地看着他们。

房间中王位—样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既像维京武士②『注:维京人(Viking),就是北欧海盗,生活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一世纪一直侵扰欧洲沿海与英国岛屿。维京人个个身材魁梧,金发碧眼。』,又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条魁梧结实的大腿随意地搁在椅子扶手上。赤裸的上半身肌肉凸起,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条银带,另一边肩上挂着一条刀鞘,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形状奇怪的饰物。巨人下半身穿着紧身软皮马裤,裤腿塞进了高筒靴,一只靴子上面还缠着一条鹅黄围巾。污秽的金灰色长发披散到宽阔的后背中间,一对绿色的眼睛里蓄满好奇,就像一只上了年纪的雄猫,年龄累积了智慧,却尚未遗失敏锐与残酷。椅子背上拴了一根皮带,上面吊着一个模样非常古老的机关枪。

杰克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维京人胸前的饰物,发现原来是一个棺材形状的玻璃盒,吊在一根银链上。玻璃盒里面装着一个微型的金色钟面,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三点零五分。钟面下面挂着一个微型金色钟摆,来回摇晃。虽然头顶与脚下都有微弱的风声,杰克仍旧听见时针的滴答声。时针移动的速度比实际时间要快,而杰克丝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正在倒着走。

他脑海中浮现出《小飞侠》③『注:《小飞侠》(PeterPan),世界著名儿童小说,由剧作家兼小说家巴里创作的《小飞侠彼得·潘》首先于一九。四年在剧场演出,随后小说于一九一一年出版,其后小飞侠一直风靡全球。』里面的那条总是追逐库克船长的鳄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盖舍瞧在眼里,抬手作势要打,杰克连忙双手捂住脸向后一缩。

滴答老人冲着盖舍摇摇手指,做了个滑稽的学校老师的手势。“现在,现在……没必要那样,盖舍。”他说。

盖舍立即放下手,脸色由刚刚愚蠢、愤怒带着点奸猾以及近乎世故的幽默完全转变成现在奴颜婢膝的谄媚。就像屋里其他人一样(包括杰克自己),盖舍根本没法太长时间不看滴答老人;即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无法幸免地很快被吸引回来。而杰克知道个中原因。滴答老人是这里惟一一个看上去完全生机勃勃、健康生动的人。

“如果你说没必要,那就没必要,”盖舍回答,在他的视线转回到王位里的金发巨人之前,他还是瞥了一眼杰克。“不过他非常狡猾,滴答。非常狡猾,滴答。真的非常狡猾,就是他,如果你问我的意见,他绝对需要好好驯服!”

“当我想问你的意见我就会问的,”滴答老人说。“现在关上门,盖舍——难道你生在谷仓里吗?”

一个黑发女人尖声笑了起来,听上去就像乌鸦嘎嘎叫。滴答朝她微微瞥了一眼,她立即安静下来,低眉顺眼地盯着网格地板。

盖舍拖他进来的门实际上是两扇,整个装置让杰克想起比较高智商的科幻电影里出现过的太空船的气锁。盖舍把两扇门都关上后转身向滴答伸出大拇指,滴答点点头,懒洋洋地伸出手,揿下安装在演讲台模样的摆设上的按键。藏在墙里的泵费力地运转,霓虹灯管明显暗淡下来。伴随着轻微的气流声,里层门上的圆形阀门旋转关闭。杰克猜想外层门上的阀门肯定也关上了,这里就像是个防空洞,毫无疑问。等泵停止运转,修长的霓虹灯管又重新发出耀眼夺目的虹光。

“好了,”滴答愉快地说,双眼开始上下打量杰克。杰克清楚地感觉到正在被一个专家评估归档,这让他很不舒服。“非常安全,一切都很好。我们就像躺在地毯上的臭虫一样惬意,是不是,胡茨?”

“是!”一个身穿黑西装的高个儿瘦子立即回答。他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挠脸上的一块红肿。

“我把他带来的,”盖舍说。“我跟你说过,你可以相信我的,是不是?”

“的确,”滴答回答。“了不起。我本来有些怀疑你最后能不能记住密码,但是——”

那个黑发女人又嘎嘎笑了起来。滴答嘴角含笑地对她半转过身,在杰克还没来得及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前,她开始踉跄地后退几步,双眼惊愕、痛苦地突起,两手狂乱地抓向胸口一个古怪的鼓起,而这个鼓起一秒钟之前还不在那里。

杰克意识到滴答老人就是在转身时出手,动作如此之快,比眨眼还要快。先前那把从滴答老人肩上挂着的刀鞘戳出来的细长白色匕首柄已经不见了。刀子现在出现在房间的另一端,正正地插在黑发女人的胸口里。现在连杰克都开始怀疑滴答拔刀、飞刀的神速即使是罗兰也比不上。

其他人默默旁观。黑发女人趔趄地向滴答走过去,边粗声喘着气边伸手握住刀柄。她的臀部撞到一盏落地灯,那个叫胡茨的瘦高个儿赶忙冲过去扶住落地灯。滴答自己一动没动,他只是伸出一条腿悬荡在王位扶手上,懒洋洋地笑看着这个女人。

一条地毯绊住她的脚,她向前跌过去。滴答再次展现出他神乎其神的速度。他迅速抽回荡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腿,像活塞似地踢出去,正中黑发女人的胃部。她倏地向后飞出,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家具上。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墙上,滑下来,最终跌坐在墙角,下巴就垂在胸骨上。在杰克看来她就像是电影里正在背靠土墙午睡的墨西哥人。很难相信一眨眼工夫她就这么命丧黄泉。霓虹灯把她的头发映得半红半蓝,她的双眼里依然是临死前的愕然表情,直勾勾地盯着滴答老人。

“我告诉过她不要笑,”滴答说,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个体格魁梧、看上去像是长途卡车司机的红发女人,“是不是,蒂丽?”

“是,”蒂丽迅速回答,眼里的神采掺杂着恐惧与兴奋。她仿佛难以自抑地舔着嘴唇。“你的确说过,许多许多次。我敢指天发誓。”

“是呀,”滴答回答。“把我的刀子拿回来,布兰登,记得重新放到我手上之前把那只母狗的脏血擦干净。”

一个罗圈腿的矮个儿男人接到邀请似的一蹦一跳跑过去。刚开始刀子拔不出来,好像卡在了黑发女人的胸骨里。布兰登恐惧地扭头瞥了滴答一眼,然后开始更用力地拔刀。

但是滴答仿佛已经忘记了布兰登和那个实际上把自己笑死的女人。一件比那个死人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了他晶亮的绿色眸子。

“到这儿来,小鬼,”他说。“我想好好看看你。”

盖舍推了他一把,杰克踉跄地向前走去。如果不是滴答强壮的手臂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就跌下去了。接着当滴答肯定杰克自己已经站稳时,他抬起男孩儿的左腕。原来是杰克的精工表引起了他的兴趣。

“如果这个东西和我想的一样,那它肯定就是个预兆。”滴答说。“告诉我,孩子——你戴的这个西格尔是什么?”

杰克丝毫不知道西格尔是什么东西,只好自求多福。“这是一块手表,但是已经不走了,滴答先生。”

话音刚落胡茨就咯咯笑了起来,当滴答转身看他时,他慌忙伸手捂住嘴。片刻之后滴答重新看向杰克,阳光灿烂的微笑取代了刚刚的蹙眉。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房子另一边斜靠在墙角的是具尸体,而不是什么电影里午睡的墨西哥人。看着这个微笑你几乎要忘记眼前是一群疯子,而滴答老人恰恰是整个疯人院里最疯的一个。

“手表,”滴答点点头。“哎,这个东西最有可能就是叫这个名字;毕竟除了时不时地看看④『注:这里滴答老人利用了手表(Watch)一词的同音异义,watch作为动词使用表示“看、注视”的意思。』,人要手表又干什么呢?啊,布兰登?啊,蒂丽?啊,盖舍?”

每个人都热情地附和。滴答老人赐给他们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又转向杰克。但杰克发现这个微笑,无论是不是胜利的,仅仅延伸到滴答的绿眼下方就不再向上。这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冷静、残酷、好奇。

精工表现在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九十一分——上午和下午——他伸出手指摸向精工表,还没来得及碰到水晶表盘的玻璃壳,就突然抽回手指。“告诉我,亲爱的孩子——这块‘手表’是不是又是你的鬼把戏?”

“什么?噢!不,不,不是鬼把戏。”杰克自己伸出手指碰了碰表面。

“这没有用的,如果它的设置正好符合你自己身体的频率。”滴答说道。他那种尖锐轻蔑的腔调像极了杰克的父亲,尤其是当他不愿意别人知道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滴答瞥了布兰登一眼,杰克明白他正在考虑委派这个罗圈腿矮个儿去充当试验品。接着滴答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攫住杰克的视线。“如果这玩意儿电着我,我的小朋友,你就会在三十秒内被你自己的身体闷死。”

杰克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什么也没说。滴答再次伸出手指,这回允许手指碰到了精工表的表面。一瞬间,所有数字归零,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当他的手指触及表面时,滴答的眼睛痛苦地眯成细缝。片刻之后,眼角周围荡漾出一圈笑纹。这是杰克第一次看见他真心的笑意,猜想也许一部分是出自他认为自己勇气可嘉,但更多地只是出自惊叹与兴趣。

“我能拥有它吗?”他近乎巴结地问杰克。“作为你的友好表示,可以这么说吗?我一直对钟表感兴趣,我亲爱的小朋友——就是这样。”

“悉听尊便。”杰克立刻把手表从手腕上摘下来,放进滴答老人等待的掌心里。

“他说话的腔调就像个文绉绉的绅士,是不是?”盖舍在一旁开心地说。“过去的人可会为了他这样的战利品付上很高的酬劳啊,滴答,他们会的。你瞧,我父亲——”

“你父亲死的时候脓疮长了满脸,他的尸体连狗都不要吃,”滴答打断他。“现在给我闭嘴,你这个白痴。”

盖舍起初有些愤怒……随后一阵红潮在脸上腾起。他闭上嘴,坐回附近一张椅子里。

与此同时,滴答把玩起精工表的松紧表带,一脸敬畏之情。他撑开表带,然后放手让表带弹回,又撑开,又放手让表带弹回。他把表带套在一束头发上,然后边大笑边松开表带夹紧头发。最后他把手腕伸进表带,把手表一直套在上臂。杰克觉得他这个纽约的纪念品套在那里十分古怪,但什么也没说。

“太棒了!”滴答开心地大叫。“你从哪儿弄来这玩意儿的,小鬼?”

“这是我父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杰克回答。盖舍身体微微前倾,大概又想挑起报酬的话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滴答严厉的脸色显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决定三缄其口,坐了回去。

“是嘛?”滴答抬起眉毛,大为惊讶。他发现了那个照亮表面的夜光按钮,就一直揿来揿去,弄得表盘上的夜光忽明忽暗。接着他又看向杰克,双眼眯成亮绿色的两道缝隙。“告诉我,小鬼——它用单极电路还是双极电路?”

“两个都不用,”杰克回答。他并不知道没有明说他根本不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后来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它用的是镍铬电池,至少这点我很肯定。我从来不需要替换电池,而且很久以前就把说明小册子弄丢了。”

滴答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杰克沮丧地意识到这个金发巨人正在判断他是否在取笑他。如果他认为杰克刚才的确是在嘲笑,那么他一路上受到的虐待与滴答老人将报复他的方式相比只不过如同挠痒痒。瞬间他非常想把滴答的思路引到其它方向——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事。他开口说出他认为能够奏效的话。

“他是你的祖父,对不对?”

滴答询问地挑起眉毛,双手搭在杰克的双肩上,尽管不是非常用力,杰克仍旧能感到巨人的力道。如果滴答决定捏紧他的肩膀用力拉,杰克的锁骨肯定会像铅笔一样被抽出。如果他用力推,估计会折断他的后背。

“谁是我的祖父,小鬼?”

杰克的眼光再次被滴答老人巨石般的头颅和具有贵族气质的宽阔肩膀所吸引。他想起苏珊娜曾经说过的话:你看看他的个头,罗兰——他们一定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油才能把他塞进机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