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公子俱乐部啊。”约翰惊叹道,又笑着说,“以前在哈里森海滩也有这么个地方。那个拉皮条的信誓旦旦地说,女孩子们就算把两只手绑在背后,都能一下子把你的眼镜从鼻子上拿下来。”
“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染上性病的方法。”莎拉说。约翰哈哈大笑。
他们身后,杰瑞·李·刘易斯的钢琴乐曲就像一辆疯狂老旧、永不报废的改装车一样,从沉寂的50年代里吵嚷出来,像在预示什么,皮条客的喇叭喊声渐行渐远,变得空洞。“来吧,老兄,过来吧,别不好意思,姑娘们就很好意思,一点儿不害羞!你懂的……不来看花花公子俱乐部表演,你受的教育就不完整啊……”
“你不想回去完成你的教育吗?”她问。
他笑着说:“不久前我已经完成那门学科的基础课了。我想我可以等段时间再拿我的博士学位。”
她看了一眼手表:“啊,时候不早了,约翰。明天还有课。”
“对。但好歹今天也是星期五啊。”
她哀叹一声,想起她的第5节 自习课和第7节“新小说”课,这两节课上人都特别吵闹。
他们穿过人群往回走,往游乐场的热闹地方走去。人流在逐渐减少。旋转椅已经打烊了。“疯狂老鼠”旁,两个工人嘴角叼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正往上盖帆布。“投圈圈游戏”的那个老板也在关灯。
“你星期六有事儿吗?”他问道,突然间显得没自信了似的,“我知道这么问有点儿仓促,但是……”
“我有事儿。”她说。
“哦。”
他垂头丧气的“哦”声让她听了不忍心,就此逗弄他可就太刻薄了:“我打算和你在一起。”
“啊,是吗?……哦。嘿,那好啊。”他冲着她笑,她也对他笑笑。她大脑里那个声音突然又冒出来了,有时候这个声音就像是有人对她说话那般真实。
“莎拉,你又感觉好了。感觉到幸福了。这不是挺好的吗?”那个声音说。
“嗯。”她说。她踮起脚迅速亲了他一下,然后在自己的勇气消失之前赶紧说:“在维齐镇那儿有时候是特别孤独寂寞的,你知道。也许我可以……差不多……跟你过夜吧。”
他看着她的眼神显得热情亲切,另外还有推测的意思,让她内心很兴奋:“你想那样吗,莎拉?”
她点点头:“想。”
“太好了。”他说,胳膊搂住她。
“真的吗?”莎拉带有一丝害羞地问。
“我还害怕你改变主意呢。”
“不会改,约翰。”
他把她搂得更紧:“那今天晚上我可幸运喽。”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幸运大轮盘前面,莎拉后来回想起来,那是游乐场那边方圆30码(18)的范围内唯一一处还在开张的摊位。老板站在柜台后,刚刚清理完一遍里面的灰尘,把那些夜晚游戏期间可能从游戏板上掉下去的硬币都捡起来。也许这是他收摊儿之前最后一次例行工作吧,她想。老板后面就是那个外围边缘装着一圈小灯泡的大辐条轮。他一定是听到约翰说的话了,因为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说他的推销套话,眼睛还在他摊位的泥地上搜寻闪烁的银光呢。
“嘿——嘿——嘿,感觉幸运你就来转幸运大轮盘吧,先生,美分变美元。一切都在转盘里,试试你的手气,小小一个硬币就能转起幸运大轮盘啊。”
约翰循声望去。
“约翰?”
“这人说得对,我觉得我挺幸运。你要是介意……”他向下看着她。
“没事儿。时间不要太长就行。”
他又带着那种直率的推测意味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儿身子发软,不知道和他在床上是怎么样的。她的肚子里稍有些不适,让她突然袭来的性渴望中夹杂着一丝想吐的感觉。
“不会长。”他看着那个摊贩说。身后的游乐场上人已经很少,头顶上的阴霾散开了,变得寒冷起来,三人呼吸间呵出团团白气。
“试试手气,年轻人?”
“好。”
到了游园会的时候他就把现金都换到前面口袋来了,现在他把剩下的钱都拿出来,还有1美元85美分。
游戏板是一块黄色长方条塑料板,上面标着数字,方框内画上输赢比率。它看起来有点儿像一种轮盘赌的面板,但约翰马上就看出来,如果玩儿过拉斯维加斯轮盘赌的话,再玩儿这个,它的输赢比率会让人觉得很没意思。玩儿数字组合,输赢的比率只有2比1,有两个庄家号,“0”和“00”。他跟那摊贩说这样赢了也很没意思,但那人只是耸了耸肩。
“你想玩儿拉斯维加斯的,那就去拉斯维加斯呗。我能说啥呢?”
但今晚约翰兴致颇高。那个面具搞得气氛一开始并不好,但此后却变得越来越愉快了。事实上,这是他这几年来能记得起的运气最好的一个晚上了,也可能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运气最好的一个晚上。他看看莎拉。她面色红润,两眼亮晶晶的。“你什么意见,莎拉?”
她摇摇头,说:“我对这一窍不通。你呢?”
“赌一个数字。要么赌红黑,要么赌单双数,要么赌一列10个数字。赔率都不同,至少它们可能是不同的。”他看着摊贩,摊贩也漠然地看着他。
“押黑的吧,这颜色看着振奋一点儿。”她说。
“黑。”他说着把一个10美分硬币推到黑框内。
摊贩瞪着他宽大的游戏板上那一个硬币,叹了口气,说:“好大的玩家呀。”然后朝轮盘转回身。
约翰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突然说:“等等。”然后把一个25美分硬币推到标着“11—20”数字的框内。
“定了?”
“定了。”约翰说。
摊贩转了一下轮盘,轮盘灯圈内部随之旋转起来,红黑两色融为一体。约翰心不在焉地擦擦额头。轮盘开始慢了,他们能听到那根木制小钟舌发出类似于节拍器的“嘀嗒嘀嗒”声,它滑过区分数字的刻度线,到了8、9,好像要停到10上,然而随着最后一次“嘀嗒”声,它滑进11的狭槽停了下来。
“女士输,先生赢了。”摊贩说。
“你赢了,约翰?”
“好像是吧。”约翰说。那名摊贩把两个25美分硬币放到他原来的那个硬币旁边。莎拉小声尖叫了一下,几乎没留意到摊贩收走了那10美分硬币。
“跟你说了嘛,我的幸运之夜。”约翰说。
“两次才是幸运,一次只是侥幸。来啊来啊。”那摊贩喊道。
“再来一次,约翰。”她说。
“行啊。还是这样押。”
“听天由命?”
“对。”
摊贩再次旋动轮盘。莎拉悄声问约翰:“听说这些游乐场轮盘不是都会搞鬼的吗?”
“过去是。现在国家在查他们,他们就只靠那过分的输赢比率来赢钱了。”
轮盘到了最后一圈“嘀嗒”声。指针划过10,进入约翰所押的范围内,还在缓缓走动。
“加油,加油!”莎拉喊道。两个正往外走的少年停下脚步观看。
木头钟舌现在已经移动得非常非常慢,划过16,然后17,最后在18处停下来。
“先生又赢了。”摊贩再次把6个25美分的硬币推到约翰那堆钱边。
“你发财了!”莎拉得意大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好运气啊,小伙子。”摊贩也热切地承认道,“谁也不会在走运的时候不玩儿了啊。来啊来啊。”
“要不要再玩儿?”约翰问她。
“干吗不玩儿?”
“对,再玩儿吧,老兄。”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说,他的夹克衫上缀着一枚印有吉米·亨德里克斯(19)头像的徽章,“那家伙今晚赢了我4美元呢。我想看他输。”
“你也来吧。”约翰跟莎拉说,他从自己的9个25美分硬币中拿出一个给她。莎拉犹豫了一阵后,把钱放到21上。游戏板上写着,单个数字押注如果命中的话,输赢比率是10比1。
“你要押中间区是吧,小伙子?”
约翰低头看堆在游戏板上的8个硬币,又开始摸额头,好像有点儿头痛似的。突然,他把硬币从面板上撮起来,叮当作响地捧在手中。
“不押了,给这位女士转吧。我这次看着。”
她看他,不解:“怎么了?”
他耸耸肩:“只是一种直觉。”
摊贩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上帝赐予我力量来对付这些笨蛋吧,随后再次将他的转盘开转。转盘转啊转,慢下来,最后停到“00”上。“庄家赢,庄家赢。”摊贩连声说着,把莎拉的钱拨拉到他的围裙里。
“约翰,这公平吗?”莎拉问,她心疼了。
“‘0’和‘00’就是庄家赢。”他说。
“你不押真是太聪明了。”
“我也觉得是。”
“你们想让我继续转轮盘,还是去喝杯咖啡?”摊贩问。
“继续转。”约翰说,他把硬币分成两堆,每堆4个,放到第3区。
灯下的轮盘迅速转动,莎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旋转,问约翰:“像这样一个地方一晚上能赚多少?”
又有4个成年人加入年轻人围观的行列,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建筑工人体格的男人说:“不管在哪里,500到700美元总是有的。”
那摊贩又翻了个白眼,说:“嗬,老兄,但愿你说得对吧。”
像建筑工人的那个男人说:“哈,可别跟我哭穷。我20年前就干过这把戏。一晚上500到700美元,一个星期天2000美元妥妥的。而且那还是不搞鬼地玩儿。”
约翰眼睛一直盯着轮盘,此刻轮盘转得很慢了,能看清楚上面一闪而过的数字。过了0和00,又过了第1区,慢慢走,过了第2区,还在慢慢走。
“太快了,老兄。”一个少年说。
“不着急。”约翰说,声音古怪。莎拉看了他一眼,他那张友善的大脸有种奇怪的不自然,蓝眼睛颜色比平时要黑,显得遥远、恍惚。
指针停到了30,不再移动。
约翰和莎拉背后的一小群人齐发一声欢呼,连摊贩也不得不佩服地连声说:“好运气,好运气。”像建筑工人的男人在约翰背后大力拍了一巴掌,拍得他还晃了一下。摊贩手伸进柜台下的罗伊谭牌(Roi-Tan)雪茄匣子里,拿出4美元放到约翰的8个硬币旁。
“行了吗?”莎拉问。
“再玩儿一次。如果我赢了,这伙计就替我们付了游园会钱和汽油钱了。输了,我们大概也就是损失50美分。”
“来啊来啊。”摊贩高喊。他现在兴奋起来了,声音恢复了节奏:“想押哪儿就押哪儿!来吧各位,旁观没意思。一圈一圈转,停哪儿谁也不知道!”
像建筑工人的男人和两个少年走到约翰和莎拉旁边。商量了一会儿后,那两个少年共同拿出50美分零钱,放到中间区。那个工人似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史蒂夫·伯恩哈特,他在标着“双”的方框内放下1美元。
“你呢,老兄?还在原位?”摊贩问约翰。
“对。”约翰答道。
“哦,伙计,那可有点儿冒险啊。”其中一个少年说道。
“大概吧。”约翰说,莎拉朝他笑了笑。
伯恩哈特打量了约翰一眼,然后突然把他那份钱换到了第3区。跟约翰说他有点儿冒险的少年“唉”了一声说道:“管他呢。”然后也把他和他朋友的50美分换到第3区。
“所有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了。你们就这样了?”摊贩问他们。
几个人都没说话,表示默许。两个杂工也慢慢走过来观看,其中一个带着个女友,逐渐黑下来的拱廊内,幸运大轮盘场地前此刻也聚集起一小群人了。摊贩对着轮盘用力一转,12双眼睛盯着它转动。轮盘这里的光亮尽管很强,但总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鬼祟凶险,莎拉又看了一眼约翰,他的脸显得异常陌生。她又想到了那个面具,杰基尔和海德,单数和双数。她的肚子里翻腾了一下,让她觉得身子有点儿发虚。轮盘慢下来了,开始出现“嘀嗒”声。两个少年叫嚷着催促轮盘向前走。
“再来点儿,宝贝儿,再来点儿,宝贝儿。”史蒂夫·伯恩哈特用哄小孩儿的口气说。
轮盘“嘀嗒嘀嗒”,指针进入第3区,在24上停下来。人群中又爆发出一声欢呼。
“约翰,你赢了,你赢了。”莎拉叫喊道。
摊贩不高兴地吹了声口哨,给他们付钱。那两个少年1美元,伯恩哈特1美元,约翰12美元。现在前面的游戏板上有他的18美元了。
“幸运,太幸运了,来啊来啊。再来一次,伙计?这轮盘今晚是你朋友啊。”
约翰看着莎拉。
“你定吧,约翰。”但她突然感到心神不安。
“再玩儿吧,老兄。我特想看这家伙输。”戴徽章的少年鼓动他。
“行吧,最后一次。”约翰说。
“想押哪儿就押哪儿啊。”
众人都看约翰,约翰想了一会儿,手擦着额头。他平时快乐的脸现在平静、严肃、沉着。他盯着灯光笼罩下的轮盘,手指不住地摩挲着右眼上方光滑的皮肤。
最后他说:“还是原位吧。”
人群中发出狐疑的低语。
“老兄,真的冒险了。”
“他运气挺好。”伯恩哈特说,但声音含混。他回头看了眼他的老婆,他的老婆耸耸肩,一副根本不懂的样子。伯恩哈特最后说:“不管怎样我跟定你了。”
戴徽章的少年看看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耸了下肩,点点头。他转头对摊贩说:“好吧,我们也放原位。”
轮盘转动开来。莎拉听到他们身后一个杂工跟另一个打赌5美元,说不会再转到第3区。她的胃里又翻滚了一下,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停,而是不断翻滚,她意识到自己闹肚子了。冷汗从她脸上冒出来。
轮盘在第1区开始慢下来,两个少年中的一个不高兴地拍拍手,但没有马上离开。轮盘“嘀嗒嘀嗒”地走过11、12、13。摊贩终于眉开眼笑了。“嘀嗒嘀嗒嘀嗒”,14、15、16。
“还在走。”伯恩哈特说,声音里含着惊奇。摊贩瞪着他的轮盘,好像恨不得伸出手去一把拽住它似的。轮盘“嘀嗒嘀嗒”走过20、21,在一个狭槽停下来,那是22。
人群再一次欢呼胜利,这时已经差不多有20个人了。看起来好像所有离开游园会的人都聚集到这儿了。莎拉隐约听到输了钱的那个杂工一边掏钱一边嘟囔着“狗屎运”什么的。她的脑袋轰然作响,双腿突然觉得晃得厉害,肌肉颤抖,站都站不稳了。她迅速眨了几下眼睛,但只让她感到一阵疼痛带来的眩晕恶心。世界看起来以某种歪斜的角度向上倾斜,好像他们从旋转椅上慢慢回到地面上来似的。
吃了不干净的热狗了,她郁闷地想。这就是你来乡村游园会上碰运气的代价,莎拉。
“来啊,来啊。”摊贩声音有些沉闷地喊了两嗓子,给他们付钱。两个少年2美元,史蒂夫·伯恩哈特4美元,约翰则是一沓——3张10美元,1张5美元,1张1美元。摊贩虽然不是很高兴,但他很乐观。如果这个长着一头漂亮金发的瘦高男人再押一次第3区,那么他几乎可以肯定会把之前输掉的全捞回来。只要钱还在游戏面板上放着,它们就不是这个瘦男人的。要是这人走了呢?嗯,那他拿上今天大轮盘赚的1000美元走就行了,晚上这点儿损失他还是能负担得起的。有人在索尔·德拉莫尔的大轮盘上赢钱了,这种话会传播开来的,到明天这里的赌注就会超过以往。有人赢钱这是好广告啊。
“想押哪儿就押哪儿啊。”摊贩有节奏地喊叫。又有几个人走到游戏板前,下了些10美分和25美分的硬币。但摊贩的眼睛只盯着最会玩儿钱的人。“你呢,小伙子?想赢吗?”
约翰低头征求莎拉的意见:“你说……嘿,你没事儿吧?你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肚子不舒服。”她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想是热狗的问题吧。我们能走了吗?”
“能,当然。”他从面板上收起那沓皱巴巴的钞票,不经意地又看了一眼轮盘。他眼睛里那种对她的热情关切消减了,双眼似乎再一次黑下去,现出冷静审视的目光。他看那轮盘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小男孩儿在看他自己的蚂蚁群一样。她暗想。
“稍等一下。”他说。
“好的。”莎拉回应。但她此刻感到的不仅仅是肚子难受,还感觉特别晕,晕得要昏倒在地。小肚子传来让她害怕的“咕噜噜”的声响。天哪,拜托了,千万不要拉肚子。
她想:不把钱都输回去他是不会罢休的。
但随后她又莫名其妙地确信:他不会输。
“你怎么做,伙计?赌还是不赌,参加不参加?”摊贩问他。
“要玩儿就玩儿,不玩儿拉倒。”一个杂工说,然后发出一串神经质的笑声。莎拉的头直发晕。
约翰突然把手里的纸币连同硬币全部放到游戏板一角。
“你要干啥?”摊贩问,他真的震惊了。
“全部押19。”约翰说。
莎拉想要呻吟一声,但又咽了回去。
人群窃窃私语。
“悠着点儿。”史蒂夫·伯恩哈特在约翰耳边说。约翰没理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大轮盘。他的眼睛看上去接近于紫色了。
突然一阵“叮当”声,起初莎拉还以为是自己耳鸣了,然后她才看到,那些人把他们放到游戏板上的钱纷纷拿回去,只留下了约翰一个人的。
她想喊:不要!别这样,不要一个人,这不公平……
她勉强把话咽了回去。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吐出来,肚子现在太难受了。约翰那堆赢来的钱孤零零地躺在裸露的灯泡下,54美元,而且,押单个数字的输赢率是10比1。
摊贩舔舔嘴唇,说:“先生,国家规定不允许我接受超过2美元的单个数字下注。”
伯恩哈特嚷道:“得了吧,国家还规定不允许你接受超过10美元的数字组合下注呢,你刚刚还让这伙计下注18美元了。干什么,怕了?”
“没有,只是……”
“快点儿吧,不管怎样。我女朋友病着呢。”约翰生硬地说。
摊贩打量了一下众人。众人也在用不友好的眼光回看他。真是糟糕。他们不明白,这家伙完全就是在扔钱,而他,正在试图制止呢。算了,别扭捏了。无论他怎么做,人们都不会喜欢。那就让这家伙输个底朝天吧,他也正好打烊。
“好吧,”他说,“只要你们这里面没有检查人员……”他转头面向轮盘:“一圈一圈转,停在哪儿谁也不知道。”
他转动轮盘,数字连在一起,一片模糊。那一刻似乎凝固了,除了轮盘的“呼呼”声、吹动帆布的夜风声以及莎拉自己脑袋中由于肚子难受引发的“轰轰”声以外,再无其他声音。她内心里好想让约翰抱住她,但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两手搭在游戏板上,眼睛盯着似乎决意要永远转下去的轮盘。
终于,轮盘慢到她能看清楚上面数字的地步了,她看到了19,黑色底面上亮红色的1和9。上下,上下。轮盘平滑的“呼呼”声开始变成平稳的“嘀嗒嘀嗒”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数字慢慢地、从容地走过指针。
“天哪,不管怎么说,越来越近了!”一个杂工喊道,声音中透着惊讶。
约翰冷静地站着,看着轮盘,她看到他的眼睛几乎都变成墨色的了。(也有可能是她肚子难受带来的错觉,蠕动的、揪心的一波一波东西正在她肚子里翻滚。)她想到了那个“杰基尔与海德”面具,突然间无缘无故地害怕起他来。
嘀嗒嘀嗒嘀嗒。
轮盘“咔嗒”着转进第2区,转过15、16,“咔嗒”转到17,一瞬的勉强之后,又过了18。伴随着最后一声“嘀嗒”,指针落到19的狭槽里!众人皆屏住呼吸。轮盘缓慢转动,把指针推向19和20之间的小刻度线上。在那1/4秒的瞬间内,好似指针无法被定在19上,最后的一点儿速度让它走向20。可就在这时,轮盘反弹了一下,力量用尽,不再移动。
那一刻,人群寂静无声。没有一丝声音。
随后,少年之一,声音轻而敬畏地说:“哎,老兄,你刚赢了540美元。”
史蒂夫·伯恩哈特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从没有。”
到此时,人群才欢呼起来。约翰的后背不断受到拍打。人们擦过莎拉朝约翰而去,他们被分开的那一刻,她有些糟糕的、赤裸裸的恐慌感。疲软无力的她被撞来撞去,肚子里滚胀如雷。十几个轮盘的残影在她眼前黑漆漆地飞旋。
片刻之后,约翰又和她在一起了,她带着一丝欣喜地看到,这回是真正的约翰,而不是那个看着轮盘最终结果、镇静得像个人体模型的人。他表情不知所措,很担心她的样子。
“对不起宝贝儿。”他说。她喜欢他这样。
“我没事儿。”她回答,但她也不知道她有事儿还是没事儿。
摊贩清清嗓子,说:“打烊了,打烊了。”
人群发出一片无奈、不满的吵嚷声。
摊贩看着约翰,说:“年轻人,我只能给你一张支票了。我摊位里没有放那么多现金。”
“没问题,怎么都行,只要快点儿。这姑娘真的病了。”
“当然了,他会给你一张根本无法兑付的支票,然后他自己跑到佛罗里达去过冬。”史蒂夫·伯恩哈特说。
摊贩说:“亲爱的,我向你保证……”
“嘁,跟你妈去保证吧,也许她相信你。”伯恩哈特说着突然手伸过游戏板,在柜台下摸索起来。
摊贩大叫:“嘿!抢劫啊!”
人们都对他的叫喊无动于衷。
“快点儿吧。”莎拉喃喃自语道。她的脑袋直发晕。
约翰赶紧说:“现金不现金没关系。请别管我们了。这姑娘病了。”
“噢,老兄啊。”夹克衫上缀着徽章的少年说,但他和他的同伴不情愿地退到了一边。
“不要,约翰,拿上你的钱。”尽管莎拉现在只是在靠意志的力量压制呕吐,但她还是这样说。500美元相当于约翰三个星期的工资呢。
“给钱,你这个卑鄙的吹牛的家伙!”伯恩哈特发飙了。他把那个罗伊谭雪茄烟匣子从柜台下拿上来,看都没看里面一眼就直接扔到一边,又在下面摸索起来。这回他提出一个带锁的铁箱子来,上面漆着工业用绿漆。他“砰”的一声把箱子放到游戏面板上,说:“这里面要是没有540美元,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我的衬衫吃了!”他在约翰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稍等,小兄弟。马上就要领工资了,领不到我就不叫史蒂夫·伯恩哈特!”
“真的,先生,我没那么多……”
“给钱!”史蒂夫·伯恩哈特身子伸过去,“否则我保证你关门大吉!我说话算话。”
摊贩叹了口气,在衬衣里摸索。他拿出一把拴在细链子上的钥匙。众人都松了口气。莎拉再也坚持不住了。她的胃鼓胀起来,然后突然间像死了般安静。所有东西都要上来了,所有东西,以特快列车的速度。她跌跌撞撞地从约翰身边跑开,冲出人群。
“宝贝儿,你没事吧?”一个女声问她,她胡乱摇摇头。
“莎拉?莎拉!”
你躲不开那个面具。她脑子里含糊混乱地想。在她匆匆跑过旋转木马时,那个发光的面具似乎就在她眼前游乐场的黑暗里晃悠。她的肩膀撞到一根路灯杆上,打了个趔趄,她扶住它,吐起来。就好像有一个恶心油滑的拳头在一路追着她,抽动蹂躏她的胃似的。她尽情呕吐起来。
像棉花糖的气味。她觉得,一声呻吟后,她连续吐起来。眼前金星乱冒。最后一次吐上来的已经仅仅是些黏液和空气了。
“啊呀……”她无力地喊道,靠在路灯杆上,撑住身体。身后,约翰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没力气回应,也不想回应。她的肚子稍稍平静了些,她想从黑暗中站起来,庆贺自己还活着,庆贺自己挺过了这个游园会之夜。
“莎拉?莎拉!”
她吐了两口唾沫,让嘴里干净了些。
“这儿呢,约翰。”
他绕过安装着石膏马的旋转木马过来。她看到他一只手里紧抓着一厚捆钞票,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没事儿吧?”
“不好,不过好点儿了。我刚吐了。”
“哎呀,老天。我们回去吧。”他轻轻挽起她的手臂。
“你拿上你的钱了啊。”
他低头看了眼那捆钞票,把它胡乱塞进裤子口袋。“嗯,一部分,也有可能全部吧,我也不知道。那个壮汉点过了。”
莎拉从包里掏出一方手帕,开始擦嘴。想喝水,特别想喝,她想。
“你要小心点儿,一大笔钱呢。”她说。
“不用辛苦得来的钱常带来厄运。”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妈说的。她有很多忠告。她很反对赌钱。”
“彻底的浸礼会教徒。”莎拉说,身子在一抽一抽地发抖。
“没事儿吧?”他问,尽显关切。
“身上发冷。等我们上了车我得开足暖气,然后……啊,我又要吐了。”
她转过身发出痛苦的一声,干呕出一些唾沫,身体摇摇晃晃。他扶住她,轻柔但稳固:“你能回车上吗?”
“可以。现在好了。”不过她的头在痛,嘴里味道难闻,后背和腹部的肌肉感觉都从关节处跳了出来,好像拉伤了,而且都在痛。
他们一起沿着游乐场慢慢走,在锯末中拖着脚步走,关闭了的帐篷舒舒服服地躺在夜色中。他们身后,一道黑影滑行上来,约翰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大概才明白过来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了。
是那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大约15岁的样子。他腼腆地朝他们笑笑,对莎拉说:“希望你感觉好些了。就是热狗的问题,肯定是。你很容易买到坏了的。”
“唉,别说热狗了。”莎拉说。
“需要帮忙扶她到车上吗?”他问约翰。
“不用,谢谢。我们自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