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扎入茫茫的夜色中。
黑暗的停车场里,莎拉那辆白色的小旅行车是留下的唯一一辆车;它蹲踞在钠光灯下,就像一只遭遗弃的、被人忘记的小狗。约翰为莎拉打开乘客一边的门,莎拉小心地蜷起身子钻进去。他轻轻滑到方向盘后,启动了车子。
“暖气要过几分钟才有。”他说。
“没事儿。我现在很热。”
他看看她,发现她脸上有汗冒出来,说:“要不我们去东缅因医疗中心看急诊吧,如果是沙门氏菌感染的话,是很严重的。”
“不用,我没事儿。我只想回家睡觉。明早我要早早起床,给学校打电话请病假,然后再接着睡。”
“不用麻烦起那么早。我到时候会替你打电话的,莎拉。”
她感激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
他们朝着主街返回。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到你那边了,真的。”莎拉说。
“这不怪你。”
“就是。我恨死那个坏热狗了。真不幸。”
“我爱你,莎拉。”约翰说。这句话就这么说出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飞驰的汽车里,这句话回响在两人之间,等着接下来的反应。
莎拉说了她所能说的话:“谢谢你,约翰。”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内一片沉默,一团惬意。
* * *
(1) 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 1930— ):美国演员、导演、制片人。——编者注
(2) 尼克松:指理查德·米尔豪斯·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 1913—1994),美国政治家,曾任第34任美国副总统(1953—1961)及第37任美国总统(1969—1974)。——编者注
(3) 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英国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的主人公,他被认为是个科学怪人,在故事中亲手制造了一个恐怖的怪物。——编者注
(4) 此处指约翰很有可能在10年后作为优秀教师被收录在本校年鉴中,学校也会因此送给他一本年鉴。——编者注
(5) 阿格纽:指斯皮罗·西奥多·阿格纽(Spiro Theodore Agnew, 1918—1996),美国政治家,曾任第39任美国副总统(1969—1973)。——编者注
(6) 德尔塔·陶·德尔塔联谊会(Delta Tau Delta):美国国际希腊字母大学联谊会,该会名如以希腊字母书写则为“ΔΤΔ”,1958年前后成立于贝萨尼大学。——编者注
(7) 伟人约翰·史密斯:此处指英国殖民者、探险家约翰·史密斯(1580—1631),其在北美洲建立了第一个永久的英国殖民地。——编者注
(8) 埃罗尔·弗林(Errol Flynn, 1909—1959):澳大利亚演员、编剧、导演、歌手,先后移居英国、美国,曾有过三段婚姻,并被认为私生活比较混乱。——编者注
(9) 汉尼·杨曼(Henny Youngman):美国喜剧演员,以“一句笑匠”著名。——编者注
(10) “杰基尔与海德”:这是英国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的小说《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里的两个角色。小说中的医生杰基尔(Jekyll)将自己当作实验对象喝下药剂,不慎导致人格分裂,在夜晚会变为邪恶的海德(Hyde)四处作恶,最后杰基尔在良心的谴责下选择自杀。该小说影响深远,后来“杰基尔与海德”一词还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的代称。——编者注
(11) 纸上城镇:指地图出版商为了防止盗版而故意在地图上标出的虚拟城镇。——译者注
(12) 1英寸约合2.54厘米。——编者注
(13) CPO衬衫:简易版海军羊毛衬衫,最早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能为海军士兵在寒冬作业时起到保暖作用。起初是海军军士长(Chief Petty Officer)穿着的,也由此而得名。——编者注
(14) g:此处指物理学中的重力加速度,指地面附近物体受地球引力作用在真空中下落的加速度,标准值通常为9.8米/秒2。——编者注
(15) 该隐(Cain):《圣经》中的杀亲者,是世界上所有恶人的祖先。该隐和亚伯是亚当和夏娃最早生的两个儿子,该隐因为憎恶弟弟亚伯的行为,而把亚伯杀害,后受到上帝惩罚。——编者注
(16) 挪得之地(the land of Nod):该隐被流放的地方,“挪得”是希伯来文的音译,有“徘徊”的意思,意指该隐受到诅咒,成了“地球上永不停息的徘徊者”。——编者注
(17) 尤金·麦卡锡(Eugene McCarthy, 1916—2005):美国政治家,曾于1968年参选美国总统,虽未能成功,但其反战立场被认为加速了越南战争的结束。——编者注
(18) 1码约合0.91米。——编者注
(19) 吉米·亨德里克斯:全名詹姆斯·马歇尔·“吉米”·亨德里克斯(James Marshall “Jimi”Hendrix, 1942—1970),美国吉他手、歌手、作曲人,被公认为摇滚音乐史上最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后死于过量服用药物。——编者注
第2章 联想
他依然有种感觉:厄运要来临,从而把好运抵消。
1
约翰把车拐进她家的车道时,已是将近午夜了。莎拉在打着盹儿。
他熄了火,轻轻摇摇她:“嘿,我们到了。”
“哦……好。”她坐起来,把身上的外套紧了紧。
“感觉怎么样?”
“好点儿了。胃痛、背痛,不过好些了。约翰,你自己开车回克利夫斯吧。”
“不,最好不要这样。这辆车整晚停在公寓大楼前面,有人会看到的。不能让人对我们说那类闲话。”他说。
“但当时我还想跟你一起回去……”
约翰笑了:“你跟我回去那就值得冒险了,我们得步行三个街区。再说,万一你要去急诊的话也有车。”
“我不会去的。”
“有那种可能。我能进去打个电话叫出租车吗?”
“当然可以。”
他们进了屋,莎拉打开灯,身体又哆嗦了几下。
“电话在客厅里。我要盖被子躺下了。”
客厅很小,但很实用,帷幔色彩斑斓(花的图案和色彩鲜艳炫目),一面墙上贴着一系列海报:迪伦(1)在福里斯特希尔斯,贝兹(2)在卡内基音乐厅,“杰斐逊飞机”乐队(3)在伯克利,“飞鸟”乐队(4)在克利夫兰,就这样布置了下,房间就显得不再简陋了。
莎拉躺到一张沙发上,把被子拉到下巴处。约翰忧虑地看着她。除了眼睛下的黑眼圈外,她的脸就是一张白纸,看起来是一个危重病人的样子。
他说:“要不我留在这儿吧,万一有什么事儿发生,比如……”
“比如我脊椎骨上面有个小裂缝?”她沮丧的眼神中露出些许幽默看着他。
“哦,你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情吧。”
她下身不祥的“咕噜噜”声让她下定了决心。她本来是非常想和约翰·史密斯过夜的,结果事态的发展跑偏了,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必须让他照料自己一晚,尽管她会呕吐、跑厕所、“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胃药。
她说:“我没事儿,就是吃了个坏热狗而已,约翰。你自己也很容易吃到那种热狗。你明天有空给我打个电话就成。”
“你确定?”
“确定。”
“好吧,小姑娘。”他没有再争论,抄起电话叫出租车。她闭上眼睛,全身放松下来,舒适地享受着他说话的声音。她最喜欢他的一个原因是他总是在做正确的事儿,最明智的事儿,而没有自私的废话。这一点挺好。她太疲惫了,连基本的社交礼仪也没精神顾及了。
“搞定了。5分钟内他们会派个人过来。”他说着挂上电话。
“不管怎样你把出租车钱挣下了。”她笑着说。
“我还要慷慨地给他小费呢。”他模仿着喜剧演员W. C.菲尔兹(5)说道。模仿得还算像。
他走到沙发边,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约翰,你是怎么猜的?”
“什么?”
“轮盘。你怎么就能猜出来?”
“就是碰上了连续的好运气而已。”他说,显得稍有点儿不安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碰上连续的好运气。像在赛马场,玩儿扑克21点,或者掷硬币赌正反面的时候。”
“不是。”她说。
“嗯?”
“不是所有人都会碰上连续的好运气。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害怕。”
“是吗?”
“是的。”
约翰叹了口气:“我偶尔会有感觉,就是这样。自打我记事儿起,我就是这样。我一直都擅长找别人丢掉的东西。比如学校里那个小丽莎·舒曼。你知道我说的这个女孩儿吧?”
莎拉笑笑:“那个忧愁的、小小的、不起眼的丽莎?我认识她。她对我的商务文法课纯粹一窍不通。”
“她把她的毕业戒指丢了,”约翰说,“然后哭着来找我。我问她看没看过她的储物柜最上面搁板的后角。我只是猜了一下,但那枚戒指真的就在那儿。”
“你一直都有这个能力?”
他笑着摇摇头,说:“很少有。”他笑容消失了一些,又说:“不过今晚上那种感觉是很强烈的。我感到那轮盘……”他轻轻握住拳头,看着它们,皱起眉头:“我觉得那种感觉就在这里。它让我有一种特别不好的联想。”
“什么联想?”
“橡胶,”他缓缓说,“烧着的橡胶。还有寒冷,冰,黑色的冰。这些东西出现在我的意识里。鬼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很坏的感觉。得小心点儿。”
她盯着他,没说话,他脸上的忧虑慢慢消去。
“但现在事情过去了,不管怎样是过去了。基本可以肯定不会有什么事儿。”
“无论如何这是价值500美元的好运。”她说。约翰笑了,点点头。他没有再说什么,她也打起瞌睡来,很高兴能有他在这儿。外面有汽车的前灯照进来,在对面墙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醒了。那是他叫来的出租车。
“我会打电话的。”他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确定不用我在这儿待着?”
突然间她想让他留下来,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给我打电话。”她说。
“第3节 课的时候。”他答应道,朝门走去。
“约翰?”
他转回身。
“我爱你,约翰。”她说。他的脸立刻像一盏灯一样亮起来。
他抛了个飞吻,说:“感觉好点儿的时候我们再说话。”
她点点头。但是,她一直等到4年半之后,才再次和约翰·史密斯说上话。
2
“我坐前面你介意吗?”约翰问出租车司机。
“不介意,只是膝盖不要碰计程表。那玩意儿很不结实。”
约翰稍费了点儿劲儿,才把他的两条大长腿快速伸到仪表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这个中年的出租车司机有秃顶和大肚腩,他按下标牌,车沿着弗拉格街向北行驶。
“去哪儿?”
“克利夫斯·米尔斯镇。主街。到时候我给你指路。”
出租车司机说:“你得多付一半儿的车费,我也不想这样,但我从那边回来肯定是空车。”
约翰心不在焉地把手捂到裤兜里的那一厚捆钱上。他努力回忆以前是否身上一次性带过这么多钱。嗯,有一次,他花1200美元买了一辆开了两年的雪佛兰(Chevy)汽车。那次是一时心血来潮,他要银行给他现金,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那么多钱摆出来是什么样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美好,不过当约翰把12张100美元的钞票塞到那个汽车经销商的手上时,那人脸上惊讶的表情看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但今天这一沓钱没有给他丝毫快感,反而让他隐约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母亲那句忠告又在他耳旁响起:不用辛苦得来的钱常带来厄运。
“多付一半儿的车费可以。”他对司机说。
“只要我们互相理解就成。”司机的话匣子打开了,“河边有人叫车,所以我才这么快过来,但等我到了那儿却没人承认。”
“是吗?”约翰淡淡地回应。车窗外,已熄灯的一幢幢房子一闪而过。他赢了500美元,以前从没有碰上类似的事情。那种虚幻的烧橡胶的味道……有点儿像他小时候碰到的某件事儿在脑海中部分重现……另外,他依然有种感觉:厄运要来临,从而把好运抵消。
司机说:“是啊,那些醉鬼打完电话就改变主意了,该死的醉鬼,我恨他们。他们打来电话定个什么,然后继续喝啤酒,要么就是在等车的时候把车费都喝掉了。等我到了喊:‘谁叫的车?’他们就不承认了。”
“嗯,对。”约翰说。他们的左边,黑漆漆的佩诺布斯科特河正在流过。现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事儿,一是莎拉正在生病,二是莎拉爱他。也许正好赶上她处于脆弱时刻吧,但天哪!如果她是真心实意的呢?差不多从第一次约会的时候起,他就喜欢上她了。她说爱他,这才是这一晚的幸运,而不是什么赢了轮盘。但那个轮盘一直在他脑子里闪回着,一直困扰着他。他现在还能看到它在暗夜中旋转,能听到指针跑在刻度线上发出的“嘀嗒嘀嗒”声,像在一个不安的梦中所听到的声音。不用辛苦得来的钱常带来厄运。
司机拐上6号公路,开始一个人兴致十足地讲话。
“所以我说:‘越懂越糊涂。’我的意思是,那小子是在自作聪明,对不对?我没必要从什么人那里听这种废话,包括我儿子。我这辆出租车开了26年,被打劫过6次,小事故更是数都数不清,不过倒没有大事故,对此我要谢谢圣母马利亚,谢谢圣克里斯多福,还有上帝,全能的父,懂我的意思吗?每个礼拜,不管有多难,我都要为他上大学存5美元。从他还只是一个吃奶的小不点儿的时候就开始了。为了什么?为了他有一天可以回来家跟我说‘美国总统是头猪’。哈!这小子可能认为我也是头猪,虽说他知道如果他那样说我会狠狠修理他一顿。这就是你们今天的年轻一代。所以我说:‘越懂越糊涂。’”
“对。”约翰说。窗外森林飘过,左边是卡森沼泽。他们距离克利夫斯·米尔斯镇还有11公里左右。计程表又增加了10美分。
小小的10美分,不过是1美元的1/10。嘿嘿。
“你是做什么职业的,请问?”出租车司机问。
“我在克利夫斯中学教书。”
“呃,是吗?那你懂我的意思喽。这些孩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嗯,他们吃了个叫“越南”的坏热狗,结果吃坏了肚子。热狗是一个叫林登·约翰逊(6)的家伙卖给他们的。然后他们赶上了另一个家伙,他们说:“噢,先生,我病得快死了。”那另一个家伙名叫尼克松,他说:“我知道如何搞定,再吃几个热狗就行了。”这就是美国年轻人出的问题。
“我不知道。”约翰说。
“你们规划你们的一生,然后尽力而为。”司机说,他的声音里含着真切的迷惘,但这种迷惘不会再持续多久了,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而毫不知情的约翰还在同情这个人,同情他的无法理解。
来吧宝贝儿,一切都在摇晃。
“你们除了最好的东西其他都不屑一顾。那小子回家来,头发都长到屁股上了,说美国总统是头猪。一头猪!废话!我不……”
“当心!”约翰大喊一声。
司机的脸刚才是半扭向他的,在仪表板灯和迎面而来的车头灯中,那张退伍老兵的胖脸显得热切、恼怒又可怜。司机赶紧扭回头,但为时已晚。
“天啊……”
有两辆车,白色标线的两边各一辆。他们正在飙车,肩并肩从坡上下来,一辆“野马”(Mustang),一辆“道奇战马”(Dodge Charger)。约翰都能听到它们的发动机转动的“呜呜”声。“战马”直接朝他们冲过来,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而这边司机也彻底僵住了。
“天啊……”
左边那辆“野马”一闪而过,约翰几乎没看到。右边的“战马”和出租车迎头撞上,约翰感到自己整个人都飞起来了,飞向外面。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模糊有点儿意识,感觉大腿与计程表猛地撞在一起,把它从框子上扯了下来。
玻璃发出了破碎声。烈焰腾空而起。约翰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把它撞碎了。现实开始坠往一个洞里。疼痛隐约而遥远,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身体的其他部分随着头一起穿过边缘参差不齐的挡风玻璃。他飞起来了。飞入10月的夜空中。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我要死了吗?我会被撞死吗?
心底的声音回答:会,基本上死定了。
他飞在空中。10月的星星抛撒得满天都是。汽油爆炸发出轰然巨响。地上一团橘红色火光。随后就是黑暗。
他从空中“哗啦”一声重重摔到地上。感觉又冷又湿,就好像掉到了距离“战马”与出租车25英尺(7)远的卡森沼泽里,而那两辆车就像焊在一起似的,一堆火焰在夜空中乱舞。
黑暗。
渐渐消失。
到最后,一切好像沉淀成一个巨大的黑红两色的轮盘,旋转在星空般的空间里。试试你的运气吧,第一次是侥幸,第二次是幸运,嘿——嘿——嘿。轮盘上下旋转,红色黑色,指针“嘀嗒”着走过刻度线,他瞪圆眼睛看它是不是要到“00”上,那是庄家号,庄家的运气,除了庄家以外所有人都输。他瞪圆眼睛看,但是轮盘不见了。眼前只留下黑暗和无边的空洞,虚无,老伙计,万物皆空。寒冷的地狱。
约翰·史密斯趴在那里,好久,好久。
* * *
(1) 迪伦:指鲍勃·迪伦(Bob Dylan, 1941— ),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编者注
(2) 贝兹:指琼·贝兹(Joan Baez, 1941— ),美国民谣歌手、作曲家,被誉为“民谣女皇”。其还热衷于表达政治观点,参加民权运动等。——编者注
(3) “杰斐逊飞机”乐队(Jefferson Airplane):由男歌手马特·巴林(Marty Balin)于1965年建立的摇滚乐队。——编者注
(4) “飞鸟”乐队(The Byrds):组建于1964年的美国摇滚乐队,核心人物是吉姆·麦吉恩(Jim McGuinn)。——编者注
(5) W. C.菲尔兹(W. C. Fields):美国喜剧演员,原名克劳德·威廉·杜肯菲尔德(Claude William Dukenfield, 1880—1946)。——编者注
(6) 林登·约翰逊:全名林登·贝恩斯·约翰逊(Lyndon Baines Johnson, 1908—1973),美国政治家,曾任第36任美国总统(1963—1969),在任期间使美国积极介入越南战争。——编者注
(7) 1英尺约合0.3米。——编者注
第3章 午夜电话
电话从她手中滑出,她重重地坐在灰暗的世界里,
滑倒在地,挂着的电话前后摇摆,摇摆,弧度逐渐变小。
1
1970年10月30日凌晨2点刚过,克利夫斯·米尔斯镇南边大约50英里处一栋小房子里,电话铃声开始在楼下的走廊里响起来。
赫伯特·史密斯从床上坐起来,懵懵懂懂,半梦半醒,摇摇晃晃,不辨东西。
旁边薇拉被枕头蒙住的声音传来:“电话。”
“嗯。”他应了一声,晃晃悠悠下床。他不到50岁,膀大腰圆,已经开始掉头发了,穿一条宝蓝色睡裤。他走到楼上的过道里,扭亮灯。楼下,尖厉的电话铃声不断响起。
他下楼,朝薇拉称之为“电话角”的地方走去。那里有一部电话机,还有一张怪异的小书桌兼饭桌,这桌子是大概3年前薇拉用救济补助票买的。赫伯特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他这个240磅的大块头没法儿坐进这个小桌子后面。他打电话的时候就站着。桌子的抽屉里塞满了《天堂》《读者文摘》和《命运》杂志。
赫伯特伸手抓住电话,等着它再响一声。
半夜三更打电话通常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一个老朋友喝得酩酊大醉,认为你听他说话会很高兴,即便是凌晨2点;第二种是拨错了;第三种就是坏消息。
但愿是中间那一种,赫伯特抄起电话:“喂?”
一个干脆利落的男人声音传来:“是赫伯特·史密斯家吗?”
“什么事儿?”
“请问你是赫伯特·史密斯吗?”
“我是赫伯特·史密斯,什么……”
“你稍等一会儿好吗?”
“好的,但你是谁……”
太晚了。他的耳朵里听到微弱的“噔”一声,好像是电话那一头的人把他的一只鞋子脱在地上了。他得等着。有些电话他很讨厌:听不清,恶作剧的孩子问他是不是有罐装的“埃尔伯王子”(Prince Albert)烟丝,接线员说话像电脑语音一样,还有那些油嘴滑舌的人推销杂志,而这些讨厌的电话中他最讨厌的就是等着通电话。近10年以来有许多情形悄悄潜入了现代生活,这就是其中之一。以前,电话那头的人会简单说一句:“稍等,好吗?”然后放下话筒。起码你能听到那边远远的对话声、狗的吠叫声、收音机声、婴儿的啼哭声等。而现在等着通电话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电话里一片空白,阴森又不露痕迹,让你感到惊慌失措。“我活埋你一会儿,你等等好吗?”他们干吗不直接这样说?
他知道自己是有一点儿害怕。
“赫伯特?”
他转回身,电话还放在耳朵上。薇拉站在楼梯上,穿着她那件棕色旧睡袍,头发卷在一个个卷发夹上,脸颊和额头上抹着的乳霜已经变硬,厚得好像马上就要脱落一样。
“谁来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等着。”
“等着?在凌晨2点15分?”
“是的。”
“不是约翰吧?约翰什么事儿也没有吧?”
“我不知道。”他说,耸耸肩以平抑他升高的嗓门。有人凌晨2点钟给你打电话,把你晾在一边,你点数你的亲属们并一个个盘算他们的健康状况。你列出七大姑八大姨,如果有爷爷奶奶辈儿的亲戚的话,你还要合计合计他们的疾病。你想知道是不是你的哪个朋友心脏刚刚停跳了。你尽量不去想你还有个深爱的儿子,不去想这些电话怎么好像总是在凌晨2点打来,也不去想你的腿肚子怎么一下子紧张得僵硬沉重起来……
薇拉已经双眼闭上,手指交叉放在瘪薄的胸前了。赫伯特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愠怒,差点儿就要说出:“薇拉,《圣经》强烈建议你到你的小房间里去做这套动作。”如果那样说了,薇拉会给她这个“不信教的、身处地狱的丈夫”“一个甜蜜的微笑”的。凌晨2点了还被晾着等电话,他想他承受不了那样特别的笑。
电话又是“噔”一声,另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的声音传来:“喂,史密斯先生吗?”
“是的,你是哪位?”
“不好意思刚才让你等着,先生。我是州警察局奥罗诺分局的麦格斯警官。”
“是我的孩子吗?我孩子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不由自主颓败地坐到电话角的座位上,只感觉全身乏力。
麦格斯警官说话了:“你有个男孩儿名叫约翰·史密斯吗,没有中间名?”
“他没事儿吧?他还好吗?”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薇拉站到他身边。那一刻她看上去还算镇定,但随后她就一把抓住话筒,像个母老虎似的:“怎么了?我的约翰出什么事儿了?”
赫伯特猛地把话筒又拉回来,还把她的指甲扯裂了一块。他狠狠瞪着她,说:“我正在问呢!”
她盯住他,那双和善的、已失去光泽的蓝眼睛大睁着,一只手猛地捂住嘴。
“史密斯先生,你还在吗?”
一些话就像涂抹了麻醉药一样从他嘴里掉下来:“我有个儿子叫约翰·史密斯,没有中间名,对,他住在克利夫斯·米尔斯镇,他在那儿的中学里教书。”
“他出车祸了,史密斯先生。他受了重伤。我非常抱歉告诉你这个消息。”麦格斯的声音很有节奏,很正式。
“啊,老天。”赫伯特惊呼。他的头脑一团乱麻。以前在部队里的时候,一个南方小伙子,巨人一般,好斗凶狠,一头金发,名叫柴尔德里斯,当时在亚特兰大一家酒吧的后面把赫伯特的屎都打出来了。赫伯特当时那感觉就跟现在一样,像被阉割了一般,整个人被打成一摊无用的、污浊的废物。“啊,老天。”他又惊呼了一声。
“他死了吗?”薇拉问,“他死了吗?约翰死了吗?”
他盖住话筒,说:“没有,没死。”
“没死!没死!”她尖叫着,“扑通”一声跪在电话角的地上,“哦,上帝啊,我们最诚挚地感谢您,求求您给我儿子降予您慈爱的关怀、爱与怜悯,用您的爱之手庇护他,我们以您的独生子耶稣之名请求并……”
“薇拉你闭嘴!”
那一刻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好像在思考这个世界,思考它不那么有趣的方式:赫伯特这个大块头挤在电话角的长凳上,膝盖紧抵桌子底面,一束花靠在脸上;薇拉跪在走廊火炉格栅旁;那位看不见的麦格斯警官以听的方式见证着这一场黑色幽默。
“史密斯先生?”
“哦。我……抱歉我们这儿太吵了。”
“完全可以理解。”麦格斯说。
“我儿子……约翰……他是开着他那辆大众(Volkswagen)汽车吗?”
“死亡陷阱,死亡陷阱,那些小甲壳虫就是死亡陷阱。”薇拉含混不清地说。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滑过晚霜光滑坚硬的表面,就像雨水滑在铬合金上。
麦格斯说:“他当时在一辆‘班戈与奥罗诺’(Bangor & Orono)公司的黄色出租车上,我就我现在所知道的跟你说一下。涉事车辆共有三辆,其中两辆是从克利夫斯·米尔斯镇出来的孩子开的。他们当时正在飙车,向东,开到6号公路被称为‘卡森山坡’的地方时,你儿子在一辆出租车里,向西,去克利夫斯。出租车和那辆逆向行驶的车迎头相撞。出租车司机死了,开那辆车的小伙子也死了。你儿子和那辆车里的一名乘客现在在东缅因医疗中心。就我所知他们两人现在情况都很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