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从表面上看似乎处处都不是一个好老师应该有的样子。从一个班到另一个班,他总是迷迷糊糊地悠闲漫步,在打铃的间隙停下来跟人闲聊,还常常因此迟到。他让孩子们想坐哪里就坐哪里,因此每天同样的座位上却从不是同一个人(班上的坏孩子们总会被吸引到教室后面)。莎拉直到3月份才能记住他们的姓名,而约翰似乎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个子很高,人又懒散,孩子们都称他为“弗兰肯斯坦”(3)。而约翰似乎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很开心。迄今为止,他的班级大部分都是安静、守规矩的,只有少数学生逃课(莎拉上课一直都有学生逃课),而那个评审委员会,好像对他的反映就很好。他是那种再过10年就会获赠一本学校年鉴的教师(4),而她就不是。她有时候挺想不通这点,又懊恼不已。
“走前想喝瓶啤酒吗?来杯红酒?随便来点儿什么?”
“不用了,我只希望你穿得讲究点儿。”她说着抓住他的胳膊,决定不再生气了,“我一直以来都最少吃三个热狗。尤其是这种一年中最后一个乡村游园会的时候。”他们要去埃斯蒂,在克利夫斯·米尔斯镇以北20英里的地方,这个镇引人注意的是它在举行“新英格兰地区一年中最后一场乡村游园会”,不过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次。游园会在星期五晚上即万圣节前夕结束。
“星期五才发工资呢。我还是不错的,我有8美元。”
“噢……天哪,”莎拉翻翻眼睛,“我一直都觉得我要是洁身自好的话,总有一天我会碰到一个有钱‘干爹’的。”
他笑着摇摇头说:“我们男妓可是能赚大钱的,宝贝儿。我拿个外套就走。”
她从后面热辣辣地看着他,一个声音近期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她脑海里,洗澡时、看书时、给班级进行考前准备时或是独自做饭时,总会出现。此刻又出现了,就像电视上一则30秒的公益广告:“他是个不错的人,很好相处,风趣,不会让你难受。但这就是爱吗?我是说,仅此而已吗?即便是学骑自行车还肯定会摔下来几次,擦破膝盖呢。就把它称作进入人生新阶段的一个仪式吧。不用想得太多。”
“我要去一下洗手间。”他高声说。
“呃。”她笑笑。约翰是那种总要宣布自己想上厕所这种事儿的人——天知道为什么。
她走到窗边,看外面的缅因街。孩子们正把车开进停车场,隔壁是“奥马克”,本地一个吃比萨喝啤酒的地方。她突然很想退回去和他们一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把烦心事抛到脑后(或者还放到前面等着),大学里是安全的。那是个理想中的地方,在那里,每个人包括老师都可能是彼得·潘那伙人中的一员,永远也长不大。而且总会由一个尼克松或者阿格纽(5)来扮演胡克船长。
9月份他们上班的时候互相认识的,不过在他们一起上培训课程时她就见过他。她之前爱上的是一个“德尔塔·陶·德尔塔联谊会”(6)会员,名叫丹,那个人跟约翰一点儿都不一样。丹帅得几近完美,尖刻多变的机智总是让她有点儿不舒服,酗酒,感情热烈,有时候他喝了酒还会变得好斗。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在班戈的一家酒吧里就发生过那样的事儿。邻座的一个人开玩笑地表示他不同意丹对UMO足球队的一些说法,丹就问他“是不是想脑袋朝后回家”。那人道了歉,但丹不要道歉,他想打一架。他开始辱骂另一个男人的女伴。莎拉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别骂了,丹甩开她的手瞪着她,浅灰色的眼睛里射出古怪又执拗的光芒,让她把所有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最终,丹和那另一个男人到外面打了起来。那个人三十七八岁,大腹便便的,丹一直把他打得尖叫起来。莎拉以前还从没听过一个男人尖叫,她永远也不想再听见那样的叫声了。他们不得不赶紧离开那里,因为酒吧侍者看见后报了警。那天晚上她想独自回家(“噢?你确定吗?”她在心里生气地问自己),但回学校有12英里路,公交车在6点钟就停运了,便车她又不敢搭。
回去的路上丹不说话。他脸上擦伤了一处,只有一处。当他们回到她的宿舍哈特大厅的时候,她表示再也不想见他了,他说:“随便你吧,宝贝儿。”他的无所谓让她心寒,但后来他又给她打电话,她也就又跟他一起出来了。她心里为此而恨过自己。
情况一直持续到她最后一个学年的秋季学期。他让她既爱又怕。他是她第一个真正爱的人,即便到现在,距离1970年万圣节前夕只剩两天,他也还是她唯一一个真正爱过的人。她和约翰还没有上过床。
丹还是很不错的。尽管他在自私地利用她,但还是很不错。他从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因此她只能到校医务室里支支吾吾地说自己痛经,然后拿些避孕药。在性爱上,一直都是丹占上风的。她和他性高潮的时候不是很多,不过他过分粗鲁的做法也会让她有几次,在他们分开之前的几个星期,她才开始感受到一个成熟女人对高质量性爱的渴望,这种强烈的性欲又很令她困惑地混杂着一些其他感受:既讨厌丹又讨厌她自己,感觉这样一种被羞辱和被支配的性爱不应该被称为“高质量性爱”,还有懊恼她自己不能中止一段似乎并不满意的关系。
这段感情很快就结束了,就在今年年初。他因不及格而退学了。“你要去哪里?”她坐在他室友的床上怯生生问他,他正在把东西扔到两个皮箱里。她想问他一些其他的、更加私人的问题。你会住在这附近吗?你会找份工作吗?上夜校吗?你的计划里有我吗?最后这个问题是最重要的问题,但她没能问出口。因为任何回答她都没做好准备。她问了他这个看不出倾向性的问题,他的回答让她很震惊。
“越南吧,我想。”
“什么?”
他伸出手到一个书架上,草草翻了几张纸,扔给她一封信,是从班戈市征兵中心寄来的:一张体检通知单。
“你不能不去吗?”
“不能吧。我也不知道。”他点起一支烟,“我从没想过不去。”
她瞪着他看,满是惊愕。
“这种生活我过腻了。读大学,找工作,然后找个老婆。我猜你一直都想当个太太吧。别以为我没考虑过这事儿。没结果的。你知道不会有结果,我也知道。我们不合适,莎拉。”
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所有问题都已经有答案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他的室友她倒是见过几次。1月到6月间,丹给他的室友寄过三封信。他当了兵,被下发到南方某地进行新兵训练。那是他室友听到的最后消息,也是莎拉·布莱克内尔听到的最后消息。
最初她想,她不会有事儿的。她没去听那些难过感伤的歌曲,就是人们总在午夜后汽车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歌,没有失恋后那些陈词滥调或者大哭狂饮,没有因失恋而心灰意懒随便找个男人,也没有沉醉在酒吧里。那个春天大部分夜晚她都是在她的宿舍里静静地看书。分手是一种解脱,不是让人头痛的事儿。
上个月一次新生交友舞会上,她认识了约翰,他们两个都是看管教师,纯粹是碰巧。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意识到她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学期是多么令人沮丧。那是一种你身处其中却看不透的东西,它几乎成为你自身的一部分了。就好像在西部一个市镇上,两头驴被拴在一根横杆上。其中一头是镇里的驴,它的背上除了一副鞍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另一头是一个采矿者的驴,它的背上背着重重的背包、宿营和做饭用具,还有4个50磅的装着矿石的麻袋。它的脊背在重压下弯曲成六角手风琴那样的形状。镇里的驴说:“你担着一副不一般的担子啊。”结果采矿者的驴说:“什么担子?”
事后回想,让她害怕的就是那种空虚,她患了5个月的呼吸节律异常。她在维齐镇上的弗拉格街租了一套小公寓,如果算上夏天,8个月来,她除了教课和看平装本小说以外什么也没干。她起床,吃早饭,上课,或是去参加她排定的工作面试,然然后回家,吃饭,睡午觉(有时候午觉长达4个小时),再吃饭,看书看到11点半左右,然后看电视看到困,上床睡觉。她不记得那段时期曾“思考”过什么。生活就是固定的程序。有时候她会有一些模糊的性渴望,那些女作家有时称之为“未获得满足的渴望”,她的对策就是冲个冷水澡。一段时间后,冷水澡渐渐变得让人厌烦,但也给了她某种苦涩的欠缺的满足感。
那期间,她会时不时地为自己在这整件事儿上如何成长为大人而自豪。她甚至都几乎没有想过丹——丹是谁,哈哈。后来她意识到,8个月里她没想过任何事情、任何一个人。那8个月里整个国家都经历了一阵战栗,而她却几乎没注意到。示威游行、戴着头盔和防毒面具的军警、媒体越来越猛烈地抨击阿格纽副总统、肯特州枪击事件、黑人和激进团体拥到街头上的那个暴力的夏天,这些事情可能就在电视节目的午夜场里播出过。而莎拉的注意力则完全在另一方面:她如何惊人地从与丹的恋情中恢复过来,如何有效地调整,如何欣慰地发现一切顺利。用那头驴的话说就是:什么担子?
再后来她就开始在克利夫斯·米尔斯中学教书,这对她自身来说是一次大变动,做了16年学生后跨到课桌的另一边了。那次交友舞会上她认识了约翰·史密斯(他可笑地起了个伟人约翰·史密斯(7)的名字,这个人可靠吗?)。看到他注视她的样子,她完全建立了自信,那不是好色的眼光,而是对她穿一件浅灰色针织衫的风格所表现出的一种正当的、健康的欣赏。
他请她去看电影,“阴凉”电影院里正放映《公民凯恩》,她答应了。他们玩儿得很高兴,她还暗自想到没有烟花可放。她很欣赏他临别时的吻,心想:他肯定不是电影演员埃罗尔·弗林(8)那样的好色纵欲者。他绝妙的俏皮话一直把她逗得发笑,她想,他真正成熟以后应该会成为喜剧演员汉尼·杨曼(9)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后,她坐在卧室里,看着贝蒂·戴维斯在晚场电影节目里演一个专横的职业女性,有一些想法涌上心头,她吃着苹果一下怔住了,震惊于自己的不诚实。
一个几乎一直在沉寂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就像在耳边响起:“你的意思是,他肯定不是像丹那样的人,是吗?”
“是的!”她确信,现在不仅仅是震惊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丹了。那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那个声音说:“裹尿布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丹不久前才离开。”
她突然意识到她正深更半夜独自坐在一所公寓里,吃着一个苹果,看电视上一部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电影,而做这一切是因为这些比思考要简单。当你不得不思考的问题都是你自身和你失去的爱情时,思考就真的相当无聊了。
的确很震惊。
她失声恸哭了。
约翰第二次约她,她出去了,第三次约她,她也去了,她事实上也在变。她不能说她又有了个约会对象,因为本身就不是那样。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姑娘,跟丹的感情结束后,约她出去的邀请很多,但她接受的仅有的几次约会是和丹的室友去德恩(Den)吃汉堡,现在她明白了(当时她后悔的情绪冲淡了些许厌烦),她只答应那几个乏味至极的约会,是为了向那个可怜的家伙打听丹的情况。就像那头驴说的:什么担子?
她大学时代的女友们毕业后大多消失在远方了。贝蒂·哈克曼跟着“和平队”去了非洲,令她那班戈市富有而又老派的父母很伤心,莎拉有时候很想知道,对贝蒂那雪白得不可能晒黑的皮肤,淡褐色的头发,以及她那冷漠的、女生联谊会风格的漂亮容貌,乌干达人会怎么看呢?蒂妮·斯塔布斯到休斯敦读研究生去了。雷切尔·尤尔根斯嫁给了她那位白马王子,现在正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某个穷乡僻壤怀孕呢。
莎拉有点儿惊讶地承认,约翰·史密斯是她在很长时期内所交的第一个新朋友,而她在高中时可是班里的“时尚小姐”呢。她还接受过克利夫斯另外两个老师的约会,这只是为了把一些事儿看清楚而已。一个是吉恩·塞得凯,新的数学老师,但他很明显是个老惹人烦的家伙。另一个叫乔治·朗兹,直接就想和她上床,她给了他一记耳光,第二天他们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时,他居然还有脸朝她挤眉弄眼。
但约翰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而且在性方面也很吸引她——只是,具体有多强烈她还没法儿直接说出来,起码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上个星期五之后,他们在沃特维尔举行10月份教师大会,有了点儿空闲,他邀请她回他的公寓吃自己做的意面。在煮酱汁的时候,他飞快地冲到街角去买葡萄酒,然后带回来两瓶苹果汽酒。跟他大声说要上卫生间一样,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他的风格。
饭后他们看电视,然后抱着亲吻。这时他的两个做大学讲师的朋友过来,拿着一份关于学术自由的教员意见书让他看,想听听他的看法。如果不是这件事儿,天知道他俩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他看那份意见书的时候,明显没有他平时的高兴劲儿。她看出来了,有些欣慰地窃喜,同时她的性欲望,就是那种“未获得满足的渴望”,也没有再让她感觉厌烦,那晚她没有用淋浴来消除渴望。
她从窗户边转过头,走到沙发边,沙发上放着约翰的那个面具。
“万圣节快乐。”她喃喃地说,笑了一下。
“什么?”约翰在那边大声问。
“我说你要是不快点儿来,我就自己走了。”
“哦,马上。”
“好!”
她的手指划过那个“杰基尔与海德”(10)面具,左半边是和善的杰基尔,右半边是凶恶且不像人类的海德。感恩节的时候我们会在哪儿?她不知道。圣诞节呢?
这想法让她全身从上到下闪过一丝奇怪又兴奋的颤抖。
她是喜欢他的。他很普通,但也很可爱。
她又低头看那个面具,恐怖的海德的半边脸就好像块状的肿瘤一样,从正常的杰基尔的脸上长出来。它上面涂了荧光粉,能在黑暗中发光。
什么是普通?没有东西是普通的,也没有谁是普通的。真的没有。如果他那么普通,那他怎么能想要戴着这样的面具进主教室,而且还有信心保持课堂秩序?孩子们怎么能一边叫他“弗兰肯斯坦”,一边还尊重并喜欢他?什么是普通?
约翰出来了,穿过把卧室、卫生间与客厅隔开的珠帘。
要是他今晚想让我跟他上床,我想我会同意的吧。
这个念头很亲切,就像回家一样。
“你咧着嘴笑什么呢?”
“没笑什么。”她说,把面具扔回沙发上。
“不,真的,有什么好事儿吗?”
“约翰,”她一只手搭在他胸前,踮起脚轻轻亲了他一下,“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好了,走吧。”
2
他们在大楼前厅的楼梯处停下来,约翰在扣他的牛仔夹克扣子,她又一次看那个海报,上面写着“罢课”,一个握紧的拳头,背景火红色。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今年又会有一次罢课。”
“因为战争吗?”
“战争只是这次罢课的部分原因。越南、后备军官训练队的争吵,还有肯特州,这些都让更多的学生激动。我都怀疑大学里有没有过书呆子这么少的时候。”
“什么意思,书呆子?”
“孩子们为了及格而学习,不关心社会,除非是他们出去时社会给他们提供一年1万美元的工作。书呆子就是除了他的毕业证以外,对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关心的学生。那个时代过去了。现在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觉醒的。以后会有很大的变化。”
“对你来说这很重要吗?尽管你已经毕业了?”
他挺直身子:“女士,我是一名校友。史密斯,1970届。倒满酒杯,敬亲爱的老缅因州。”
她笑了:“别胡扯了,走吧。我想在今晚他们打烊之前坐一次旋转椅。”
“好。”他说,挽起她的胳膊,“我这就去开你停在街角的车。”
“还有8美元呢。这个晚上一定精彩极了。”
这晚多云,但没下雨,对10月底的天气来说,算是温和的了。头顶上,月亮正努力穿过云团。约翰静静地揽住她,她也向他靠紧了些。
“知道吗,莎拉,我非常非常想你。”他的语气大致是随便的,但并不是真的随便。她的心停了一下,随后又加快跳起来。
“真的吗?”
“我猜那个叫丹的人伤害了你,是吧?”
“我不记得他对我做的事儿了。”她实事求是地说,黄色的闪光警戒灯现在已到了他们后面的街区,光亮把他们前面的影子照得忽明忽暗。
约翰似乎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最后说:“我不会对你那样的。”
“你不会,我知道。不过约翰……需要点儿时间。”
“嗯,时间。我想我们都有时间。”
她后来想起这句话,有着无法言喻的苦痛,醒着的情况下难受,睡梦中还要更难受。
他们走到街角,约翰为她打开乘客一侧的门,然后绕过去坐到方向盘后:“你冷吗?”
“不冷,一个美好的夜晚,正适合出去。”她说。
“没错。”他赞同道,把车从路边开出来。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荒谬的面具上。杰基尔这半边脸,约翰的蓝眼睛从大睁的眼洞后露出来,那是小说《化身博士》里那位医生吃惊的眼洞——嗨,那是我昨晚发明的鸡尾酒,我想他们没法儿在酒吧里拿到它,但这半边还算正常,因为你可以看到一点儿里面的约翰。而海德那半边脸,可把她吓坏了。那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它可以是任何人的眼睛,任何人都有可能。比如说丹。
埃斯蒂露天游园会里,游乐场的灯泡在暗夜中闪烁,摩天轮长长的辐条状霓虹灯起起落落,站在那里,她已经忘掉那个面具了。她和她的男伴在一起呢,他们要痛痛快快地玩儿一场。
3
他们手挽手走进游乐场,都没有说话,莎拉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她少女时代的乡村游园会。她在南帕里斯长大,那是缅因州西部一个纸上城镇(11),有个大游园会是在弗赖堡。约翰从小在博纳尔镇,去的游园会也许是在托普瑟姆吧。但这些游园会都没什么区别,真的,而且这些年来也都没有太大变化。你把车停到泥地的停车场里,门口付两美元,走进游乐场就能闻到热狗、炸辣椒和洋葱、熏火腿、棉花糖、锯末以及新鲜的马粪等气味。你听到沉重的铁链传动的“隆隆”声,那是一种叫“疯狂老鼠”的小型过山车发出来的。你听到射击场上0.22英寸(12)短弹的“砰砰”声,喇叭挂在大帐篷上,传出赌博游戏开奖人尖细刺耳的喊声,大帐篷里摆放着从当地太平间里拉来的长桌子和折叠椅。摇滚乐较劲般地跟汽笛风琴比谁吼得更响。你听到那些拉客者一成不变的叫喊:“25美分投两次,赢个毛绒小狗给你的孩子啊!嘿,嘿,在这儿啊,投吧,总有一次会赢!”游园会依然是原样。它把你又变成了个小孩子,心甘情愿且心急火燎地去上当。
“嘿!”她说着拖住他,“旋转椅!旋转椅!”
“当然啦。”他安慰地说。他递给售票处一个女人1美元的钞票,那女人给了他两张红色的票和两个10美分的硬币,从她正在看的《电影故事》上抬起头扫他一眼。
“‘当然啦’是什么意思?干吗要用那种语调跟我说‘当然啦’?”
他耸耸肩。一脸的无辜。
“不是指你说的话,约翰·史密斯,是指你说话的语气。”
旋转椅停下来了,乘客们下来,鱼贯而出,大部分都是青少年,穿着麦尔登呢做的CPO衬衫(13)和敞开的风雪大衣。约翰领着她走上木头斜道,把票交给旋转椅的司机,那人看上去就像个全宇宙最无聊的有感知的生物一般。
“没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有工作人员把他们安排到一个小圆贝壳形座椅里,“吧嗒”一声锁上安全栓。“这些小车是在小环轨上的,是吧?”他问。
“对。”
“这些小环轨又是嵌在一个一圈圈转着的大圆盘上的,是吧?”
“对。”
“好,当转椅全速运行时,我们坐的这个小车在它小小的环轨周围快速移动,有时候会达到7个g(14),仅比从肯尼迪角起飞的宇航员们少5个g。我知道一个孩子……”约翰一本正经地朝她斜过身子。
“哦,你又要胡说八道了。”莎拉不自在地说。
“那孩子5岁的时候在门前台阶上摔了一跤,在他脊椎骨的最上方留下了一个特别细的小裂缝。10年以后,他死在了托普瑟姆游园会的游乐旋转车上……嗯……”他耸耸肩,悲悯地拍拍她的手,“不过你也许不会有事儿的,莎拉。”
“哦……我要下去……”
旋转椅带着他们飞转起来,把游园会和游乐场甩成一团上下起伏的模糊人脸和灯光,她惊声尖叫、大笑,一拳拳地擂他。
她朝他大喊:“小裂缝!我们下去后我要打你个小裂缝,你这个大骗子!”
“你现在感觉脖子上有什么裂开了吗?”他惬意地问。
“啊,你个骗子!”
他们回环旋转,越来越快,在他们“咔嗒咔嗒”地转第10次还是第15次时,他低下头亲她,小车子在轨道上呼啸着转动,把他们的嘴唇压在一起,温热、兴奋、紧贴。转车逐渐慢下来,他们的车子勉力在轨道四周发出“咔咔”的响声,最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
他们走出来,莎拉捏住他的脖子,低声说:“小裂缝,你这个傻瓜!”
一个穿蓝色宽松长裤和便士乐福鞋的胖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约翰用大拇指向后面的莎拉指了指,说:“女士,这姑娘在骚扰我,你要是见到警察跟他说一下好吗?”
“你们年轻人总是自作聪明。”那个胖女人鄙视地说。她摇摆着朝赌博游戏的帐篷走去,腋下的包夹得更紧了。莎拉不禁笑起来。
“你真是不可救药。”
“我的下场会很惨的,我妈妈就经常这样说。”约翰承认道。
他们肩并肩沿着游乐场走,等着那种眼前和脚下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
“你妈妈是不是个特别虔诚的教徒?”莎拉问。
“她是那种你能想象到的最虔诚的浸礼会教徒,”约翰承认道,“不过还好,不是太过分。我在家的时候,她忍不住会给我一些宗教小册子,但我不理她。爸爸和我对此都还能过得去。我过去常常想跟她理论,我想问她:如果该隐(15)的爸妈是地球上第一代人类,那么该隐在挪得之地(16)和谁一起生活呢?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儿刻薄,就没问。两年前,我以为尤金·麦卡锡(17)能拯救这个世界,至少浸礼会教徒没让耶稣去竞选总统。”
“你父亲不信教吗?”
约翰笑了笑,说:“这个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浸礼会教徒。”想了一下,他又说:“爸爸是个木匠。”好像是解释问题似的。她笑笑。
“如果我们的母亲知道你正在和一个堕落的天主教徒谈朋友,她会怎么想?”
约翰立即说:“会让我把你带到家里,然后她就可以塞给你几份宗教宣传手册了。”
她停下脚步,仍旧牵着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问:“你想带我去你家吗?”
约翰那令人愉快的长脸变严肃了,说:“嗯,我愿带你去见他们……嗯,反过来也一样。”
“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他轻轻地问。突然她的喉咙发紧,头在抽痛,感觉想哭,于是她紧紧掐住他的手。
“啊,约翰,我真的喜欢你。”
“我更喜欢你。”他认真地说。
“带我去坐摩天轮吧。”她突然笑着要求。不要再谈这类话题了,等她有机会考虑清楚话题会引向何处时再说吧。“我想到高处去,那里我们能看到所有东西。”
“到了顶点我能亲你吗?”
“可以亲两次,如果你够快的话。”
他跟着她走到了售票处,交了1美元。付钱时他说:“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在游园会里工作的孩子,据他说组装这些娱乐设施的家伙们大部分都是醉鬼,他们漏掉了各种……”
“见鬼去吧,”她毫不在意地说,“没人能长生不老。”
“但每个人都想,你也知道吧?”他边说边跟着她进入一个晃悠的吊舱。
事实上,在顶点他亲了她好几次,10月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游乐场在下面铺展开来,像黑暗中一个闪光的钟面。
4
坐完摩天轮后,他们又去玩儿了旋转木马,虽然他很诚挚地告诉她感觉自己玩儿那个很蠢。他的腿太长了,跨在那些石膏马上简直可以双脚着地。她故意使坏地告诉他,她在中学时认识一个姑娘,心脏不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儿,她还和她的男朋友一起玩儿旋转木马……
“有朝一日你会难过的。建立在谎言基础之上的关系是不牢靠的,莎拉。”他充满诚意地说。
她回了他个字正腔圆的“呸”。
旋转木马完后又是迷宫镜屋,一个很不错的迷宫镜屋,让她想到了布拉德伯里所写《魔法当家》里面的游乐场,她基本一边走一边迷路。她看到约翰在镜屋的另一边,笨拙地转来转去,还朝她招手。有几十个约翰,几十个莎拉。他们相互绕行,以非几何角度来回晃动,然后又突然消失。她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用鼻子碰碰光洁的镜面,情不自禁地笑,一定程度上也是紧张造成的幽闭恐惧症的反应。一面镜子把她照成个托尔金笔下的矮人,另一面又把她照得极其瘦高难看,小腿有近1英里长。
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买了两个煎热狗和一纸杯油汪汪的法式炸薯条。炸薯条这东西一旦你超过15岁,就很难再吃出之前的那种味道了。
他们经过一处色情场所。三个女孩儿站在门外,裙子和胸罩上的装饰片光闪闪的,正和着杰瑞·李·刘易斯的一首旧曲子摇摆,拉皮条的用麦克风大喊着让客人们来。杰瑞·李·刘易斯的钢琴曲在锯末满地的拱廊左右飘荡,声音刺耳地唱道:“来吧宝贝儿,宝贝儿勇敢面对……我们没有骗你……一切都在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