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娅·唐林2008年时还跟1992年时一样美丽动人,只是体重增了几磅,黑发上多了几缕银丝,还戴上了远近两用的眼镜。“你不知道他今早为何大发雷霆吧?”她问我。

“没什么头绪。”

“他开始骂脏话,然后笑了一会儿,然后又开骂。他说他早他妈料到了,说那人是个狗娘养的,然后听上去好像砸东西了。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今天有人要被开掉了。如果是的话,我今天就请个病假。我真受不了那种冲突。”

“说这话的女人去年冬天还拿水壶来砸肉贩子呢。”

“那是两码事儿。那傻×二百五居然动了心思要摸我屁股。”

“还是个眼光不错的二百五呢,”我调笑道,她给了我个白眼,“说笑而已。”

“嗯。刚才几分钟安安静静的,但愿他别是给自己折腾得心脏病发作了。”

“没准儿是他在电视上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报纸上读到的?”

“我进去15分钟后电视就关了,至于《相机》和《邮报》,他两个月前就不订了。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从互联网上看。我跟他说:‘休,互联网新闻全是毛都没长全的小男生和穿少女胸罩还没发育的小女生写的,根本不靠谱儿。’结果他把我当成个无知的老太太。他没这么说,不过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我好歹有个在科罗拉多大学读计算机的女儿好吧。就是我女儿布里告诉我别信博客上的屁话。去吧,进去吧。不过他要是在椅子上犯心脏病死了,你可别让我给他做人工呼吸。”

她走开了,高挑而有气度,她那流畅的步子跟16年前那个端冰茶进休的办公室的年轻女子别无二致。

我用指节在门上敲了一下。休没有死,不过他瘫坐在那张超大号办公桌后面,揉着太阳穴好像犯了偏头痛似的。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

“你是要炒谁的鱿鱼吗?”我问道。

他抬起眼睛:“啊?”

“乔治娅说,如果你要炒人,她就请一天病假。”

“我没要炒人。简直荒谬。”

“她说你砸东西了。”

“扯淡。”他停了一下,“我是踢了一脚废纸篓,是我看到关于圣戒的狗屁说法之后。”

“跟我讲讲圣戒吧。我也给这废纸篓来上神圣的一脚,然后我好接着干活儿。我今天有无数件事儿要做,还包括学两首曲子到时候给‘我想我要’录音。来一脚废纸篓射门,刚好让我提提神。”

休继续揉着太阳穴:“我知道这会发生,我知道他心里是这样,但我没料到这事儿会……会这么大。不过俗话说得好——要么做大,要么回家。”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啥。”

“你会知道的,杰米,你会的。”

我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的一角上。

“每天早上我都一边做仰卧起坐和蹬动感单车,一边看6点新闻。主要是因为光看那个天气预报的小妞儿,身体就在做有氧运动了。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则广告,不同于平时那些神奇除皱霜广告和时代华纳黄金老作品合集。我简直难以置信。真他妈的难以置信。但其实又完全说得过去。”然后他就笑了,不是那种“真搞笑”的笑,而是那种“真他妈难以置信”的那种笑。“所以我关掉那傻×电视,上互联网进一步调查。”

我正要绕到他桌后,他举起手来阻止我。“首先我要问你一下,杰米,你愿不愿意跟我来个‘男人的约会’?去见一个人,一个几经挫折终于实现自己愿望的人。”

“好啊,我看行。只要不是贾斯汀·比伯的演唱会就行。我年纪太大,吃不消他那种。”

“哦,这可比那个好多了。来看一眼,别亮瞎你的眼睛。”

我绕过桌子,第三次与我生命中的“第五先生”相遇。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催眠师般做作的眼神。他双手在脸的两侧,五指分开,两根无名指各戴一只宽宽的金戒指。

那是网上的一张海报,标题为“牧师C.丹尼·雅各布斯的医治恩典复兴之旅2008”。

老派帐篷复兴会!

6月13日至15日

诺里斯郡博览会

丹佛往东20英里

特邀前“灵魂歌手”阿尔·斯坦珀

特邀知更鸟唱诗班与

戴文娜·鲁滨逊

***以及***

福音传道人C.丹尼·雅各布斯

《丹尼·雅各布斯福音大能医众生》主持人

用歌声更新您的灵魂

用医治重生您的信仰

为圣戒的故事而震撼

由牧师丹尼亲自分享

“领那贫穷的、残废的、瞎眼的、瘸腿的来……勉强人进来,坐满我的屋子。”(《路加福音》14:21,14:23)

见证神的大能

改变你的人生!

13日(星期五):晚上7点

14日(星期六):下午2点、晚上7点

15日(星期日):下午2点、晚上7点

上帝言说温柔轻声(《列王纪上》19:12)

上帝医治疾同闪电(《马太福音》24:27)[6]

呼朋引伴!

一起参加!

洗涤心灵!

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小男孩儿抛开拐杖,教众在旁惊叹欢呼。照片下方说明为“罗伯特·里瓦德肌肉萎缩症得到医治,2007年5月30日,密苏里州圣路易斯”。

我当场惊呆,这种惊诧不亚于偶遇一个据称去世已久或犯下重罪入狱多年的昔日故友。然而,部分的我——被治愈的那部分——并不惊讶。那部分的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休笑了,他说:“好家伙,你看上去就像一只小鸟飞进你嘴里结果你不小心给吞了。”然后他说出了我当时脑中唯一清晰的想法:“看起来老牧师又故技重演了。”

“是的,”我说道,然后指着海报上引的《马太福音》那句,“这句根本不是讲上帝给人治病的。”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个《圣经》学者?”

“你不知道的还多咧,”我说,“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他。不过我去塔尔萨之前很久就认识他了。当我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他是我们教会的牧师。那是他第一份牧师工作,我本以为那也是他最后一份,直到刚才。”

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唬我哪!他那会儿多大,18岁?”

“我看大概二十五吧。我当时只有六七岁。”

“他那时候给人治病吗?”

“完全没有。”当然,除了我哥哥阿康。“那时候他是个十足的卫理公会派教徒,圣餐时用的是韦尔奇牌葡萄汁而不是红酒。人人都喜欢他。”至少在那次骇人的布道之前。“后来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他失去了妻子和儿子,之后他就走了。”

“老牧师结过婚?还有孩子?”

“对。”

休思考了一下。“所以他还是有资格戴一个婚戒的——如果那些真是婚戒的话。这我很怀疑。你看这个。”

他滚到页面回顶部横幅,将光标移到“奇迹见证”然后点了下去。屏幕出现一排YouTube视频,至少有一打。

“休,如果你想去见查理·雅各布斯,我乐意跟你走一趟,不过我今早真没时间跟你聊他。”

他把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你看上去不像吞了只鸟,更像有人给你肚子来了一记重拳。看完这个视频,我就放你走。”

下面有个视频是海报上那个男生。当休点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剪辑,比一分钟稍微长一点儿,超过10万人次的点击量。说不上是转疯了,不过也接近了。

画面开始动了,有人把印着KSDK的麦克风往罗伯特·里瓦德的脸上递。一个画外女声说道:“罗伯特,跟大家描述一下所谓的治疗是什么情况。”

“是的,女士,”罗伯特说,“他握住我的头的时候,我能感到两侧的神圣婚戒,就在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听到啪嗒一声,就像火柴一样。我可能失去知觉长达一两秒钟。然后……不知道……感觉有种热度传到我腿上……然后……”男孩儿开始哭了起来。“然后我就站起来了。我能走了!我被治愈了!上帝保佑丹尼牧师!”

休靠回椅背上:“我没有看完其他的见证,不过我所看过的几乎一样。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或许吧。”我说,我很谨慎,“你呢?”

我们从来没有谈过休到底欠了老牧师什么人情——居然大到足以一个电话就让狼颌的老板雇用一个勉强戒掉海洛因毒瘾的人。

“你时间紧,回头说。你中午吃什么?”

“打电话叫比萨饼。等西部民谣小妞儿走之后,有个从朗蒙特过来的家伙,纸上说他用男中音来诠释通俗音乐……”

休一脸空白,待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掌下缘打了一下前额:“我的天,是乔治·达蒙吗?”

“对,是这么个名字。”

“上帝,我以为那货已经死了呢。这都多少年了——都不是你这辈的事儿了。他跟我们录的第一张唱片叫《达蒙演唱格什温》。那会儿CD还远没有出现呢,不过可能有8轨磁带了。每首歌,真是他妈的每首歌,听起来都像凯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国》。让莫奇来接手他吧,他俩以前有交情。如果莫奇搞砸了,你到混片的时候再修。”

“你确定?”

“确定。既然我们要去看老牧师的扯淡秀,我想先听听看你都知道他什么事儿。其实我们很多年前就该聊这个了。”

我考虑了一下:“行……不过有来有往。公平交换信息,毫无保留。”

他把双手手指交扣,搭在他西式衬衫下隆起的肚子上,椅子往后摇了摇。“倒不是有什么羞于启齿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只是比较让人……难以置信。”

“我信你。”我说道。

“或许吧。走之前,你先跟我说说《马太福音》那节说的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没法儿逐字引述,大概是‘闪电从东边直照到西边,人子降临也要如此’。说的不是治病,而是世界毁灭前的大灾难。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是雅各布斯牧师最喜欢的几句之一。”

我看了一下时钟。那长腿乡下姑娘——叫曼迪什么的——每次都早到,估计这会儿已经背着吉他坐在1号录音棚外的台阶上了,但有件事我必须立刻问清楚:“你说怀疑那两枚不是结婚戒指是什么意思?”

“看来他没对你用戒指,是吧?他给你戒毒的时候?”

我想到了那个被遗弃的修车厂:“没。用的是耳机。”

“什么时候的事儿?1992年?”

“对。”

“我与老牧师的遭遇是在1983年。他肯定是后来更新了他的手法。大概又换回戒指了,因为这比耳机看上去更有宗教味道。不过我敢打赌,我那次之后……还有你之后,他又继续研究了。老牧师就是这种人,你说是不?总想更进一步。”

“你管他叫老牧师,你碰到他的时候,他跟你传道吗?”

“是,也不是,比较复杂。去吧,快走吧,那小妞儿还等着你呢。没准儿她会穿超短裙,这样你脑子里就不会去想丹尼牧师了。”

其实她还真穿了件超短裙,那两条美腿是相当销魂。不过我却全然没有注意,如果不查日志,我压根儿不知道她那天唱了什么。我满脑子都是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就是“老牧师”,现在人称丹尼牧师。

莫奇·麦克唐纳默默听着我因为调音台的事儿骂他一顿,垂着头,偶尔点一点,最后保证下次改正。他也确实会。不过只是改正几次。然后再过个一两周,我又会发现1号录音棚、2号录音棚或两间录音棚的调音台都没关。我觉得因为吸烟就把人关进监狱,这是荒唐的,但多年以来每天吸烟绝对是导致健忘的原因。

我跟他说让他给乔治·达蒙录音时,他两眼发光。“我一直喜欢这家伙!”莫奇叫道,“他唱什么歌都像——”

“都像凯特·史密斯在唱《天佑美国》,我知道。祝你玩得开心。”

大房子后面的桤木林里有一小块野餐区域。乔治娅和两个办公室里的女孩儿在吃午饭。休领我到一个离她们很远的桌子,从他的大包里取出两个包好的三明治和两罐汽水:“从塔比家的店里买了鸡肉沙拉和金枪鱼沙拉。你选一个。”

我选了金枪鱼。我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坐在大山的阴影下,休突然开口:“我也玩节奏吉他,我弹得还比你好不少。”

“比我好的大有人在。”

“在我的职业生涯的尾声,我在密歇根州一个叫‘约翰逊老猫’的乐队里。”

“20世纪70年代?穿军队衬衣,听起来像老鹰乐队的那帮家伙?”

“我们其实是80年代初散伙的,不过没错,说的就是我们。有过四首上榜歌曲,全是第一张专辑里的。你知道是什么让大家注意到那张专辑的吗?标题和封套,全是我想出来的。叫《你的杰克大叔弹热门曲子》,封面印的是我叔叔杰克·耶茨,坐在客厅弹着他的夏威夷四弦琴。里面有大量重金属和怪异的模糊音,难怪没有赢得格莱美最佳专辑奖。当时还是托托合唱团的时代。去他妈的《非洲》,什么破歌。”

他忧闷地沉思起来。

“话说回来,我当时在那个乐队已经两年了,那张唱片里面就有我。巡演演了头两天,然后我就被遣走了。”

“为什么?”我心想,肯定是吸毒,那时候都是因为吸毒。不过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聋了。”

“约翰逊老猫”巡演从布卢明顿开始,然后到一号马戏团,然后到橡树公园的国会剧院。小场地,都是些热身性质的走穴,跟当地吉他手一起做开场表演。然后到了底特律,要闹出些大动静了:30个城市,“约翰逊老猫”来为鲍勃·西格和银弹乐队做开场表演。竞技场摇滚,真家伙。你梦寐以求的那种。

休的耳鸣是在布卢明顿开始的。起初,他没去管,他想着出卖灵魂给摇滚总要付出代价的——哪个认真玩音乐的不会时不时闹一下耳鸣?看看皮特·汤森、埃里克·克莱普顿,还有尼尔·杨。然后,在橡树公园,他开始感到眩晕和恶心了。演到半路,他跌跌撞撞从后台离开,冲到一个装满沙子的桶前。

“我还记得柱子上的标志,”他告诉我,“仅用于扑灭小火。”

他还是勉强完成了演出,鞠躬,然后下台。

“你搞什么鬼?”费利克斯·格兰比问他。他是主音吉他手兼主唱,对大多数人——至少是听摇滚的人——来说,他就是“约翰逊老猫”。“你是喝高了?”

“胃肠炎,”休说,“好点儿了。”

他以为是这样,功放关掉后,他的耳鸣似乎也逐渐消退。不过第二天早上,耳鸣又回来了,而且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约翰逊老猫”的两名成员充分意识到迫在眉睫的灾难:费利克斯·格兰比和休本人。还有三天就是庞蒂亚克银顶体育馆的演出了。能容纳九万人的场馆,有底特律最爱的鲍勃·西格领衔,场馆几乎爆满。“约翰逊老猫”正在成名的风口浪尖,在搞摇滚的路上,这种机会往往没有第二次。因此费利克斯·格兰比对休做了凯利·范·多恩对我做的事。

“我不怨他,”休说,“如果我们的位置颠倒过来,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他从底特律的‘爱情工作室’雇了一个钟点乐手,那个家伙当晚在银顶跟他们上台。”

格兰比亲自开除了他,不是用说的,而是写了字条举起来让休读。他指出虽然“约翰逊老猫”的其他成员出自中产家庭,但休却是大富之家的公子。他可以坐飞机头等舱飞回科罗拉多州,找所有最好的医生来为他诊治。格兰比最后的一句,全部用大写字母写成:你马上就能跟我们团聚。

“说得像真的一样。”休说道。当时我们坐在阴凉处,吃着塔比家的三明治。

“你还舍不得吧?”我问道。

“没有。”长长的停顿。“是舍不得。”

他没有回科罗拉多州。

“如果要回也不是坐飞机。我感觉如果上升到两万英尺的高空,我的脑袋会爆炸。而且,我想要的不是家。我只想自己舔舔伤口,这伤口还在流着血,要舔伤口在底特律又何妨。反正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症状并没有减轻:中度至重度的眩晕和恶心,地狱般的耳鸣,时而柔和,时而响得让他觉得脑袋会裂开。有时这些症状如同潮水般退去,而他则会一连睡10到12个小时。

虽然他住得起更好的,但他选了格兰大道上的一家廉价旅店。连续两周,他迟迟没去看医生,害怕被诊断出恶性和无法手术的脑肿瘤。他终于在英克斯特路上找了一家小诊所,一个看上去大概17岁的印度大夫听了听,点点头,做了几项测试,然后敦促他找一家正规医院多做几项测试,也好开一些他没法儿开出的实验性止吐药物,其他的就抱歉无能为力了。

没去大医院,休开始了漫长而无意义的旅途(当他不眩晕的时候),在底特律那条人称“8英里”的路上游荡。有一天他经过一家店面,蒙尘的橱窗里摆了收音机、吉他、唱片机、磁带机、功放和电视机。招牌写着“雅各布斯全新和二手电子产品”……虽然在休·耶茨看来,里面大多数东西都烂成渣了,根本没有什么看上去像新的。

“说不清我为什么会进去。或许是对那些音箱有点儿怀念不能自制吧。也许这是自虐,也许是我觉得那家店有空调,想纳凉一下吧——还真没错。又或许是因为门上的招牌。”

“上面说什么?”我问道。

休朝我笑了:“老牧师你信得过。”

他是唯一的顾客。货架上摆满了比橱窗里更新奇的设备。有些他是认得的:电表,示波器,伏特计和稳压器,振幅调节器,整流器和逆变电源。另一些东西他不认得。电线蛇行在地板上,到处都是挂起的线路。

老板穿过一个装饰了圣诞彩灯的门走出来。(“大概是我进门时有个铃铛响了吧,但我是没听到。”休说。)我的“第五先生”穿着条褪色的牛仔裤,白衬衫扣子系到领上。他的嘴在动,说“你好”,还有类似“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之类的。休跟他挥一挥手,摇了摇头,自己浏览货架。他拿起一把斯特拉托卡斯特吉他,弹了一把,不知道音还准不准。

雅各布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不担心,虽然休的一头摇滚长发没有洗过,已经打结垂到肩上,而他的衣服同样是脏兮兮的。过了大概五分钟,正当他意兴阑珊准备回那家廉价旅店的时候,眩晕突然袭来。他跌跌撞撞,伸出一只手,结果打翻了一个拆卸开的立体声扬声器。后来他快要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了,不过因为他没怎么吃东西,所以眼前的世界突然变灰了。就在他撞向店里那扇积灰的木门之前,眼前就变黑了。然后就跟我的故事一样了,只是地点不同。

当他醒来时,人在雅各布斯的办公室,头上顶着一块凉毛巾。休立即道歉,表示他愿意赔偿他所损坏的一切东西。雅各布斯退了一步,眨着眼仿佛吃了一惊。这种反应休在过往几周已经屡见不鲜了。

“抱歉我说话声音太大,”休说道,“我听不见自己说话。我是个聋子。”

雅各布斯从他凌乱的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出一个记事本(我可以想象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剪断的电线和各种电池)。他写下几个字然后把笔记本举起来。

“最近聋的?我看你会玩吉他。”

“是最近,”休同意道,“我得了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我是一个音乐人。”他想了想,笑起来……对他自己的耳朵,那是无声的笑,不过雅各布斯报以微笑。“曾经是吧。”

雅各布斯在笔记本上翻过一页,简短写了写,然后举起来:“如果是美尼尔氏,我也许能帮到你。”

“显然他是给你治好了。”我说。

午饭时间结束了,那几个女人都回办公室了。我也有大把事情要做,但是在我听完剩下的故事前,我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们在他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其中一人得用写字来交流,所以聊天很缓慢。我问他能怎么帮我。他写道,他最近开始进行‘经皮神经电刺激实验’,简称‘TENS’。他说使用电流来刺激损坏的神经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到几千年以前,是由一个古罗马人发明的——”

我记忆中一扇布满灰尘的门开启了。“一个叫斯克瑞博尼的古罗马医生。他发现一个腿脚不好的人踩在电鳗上,疼痛有时就会消失。这所谓‘最近开始’纯粹是屁话,休。你的牧师开始玩‘TENS’的时候,这东西还没正式命名呢。”

他盯着我,眉毛上扬。

“接着说。”我说。

“好,但我们待会儿接着说回这个话题,好吗?”

我点点头:“你跟我说你的,我跟你说我的。咱们说好的。我给你透露一下:我的故事里也有过短暂的眩晕。”

“好吧……我跟他说美尼尔氏病是一个谜——医生并不清楚这跟神经有没有关系,是不是病毒引起液体在中耳慢性累积,或是某种细菌导致,也可能是遗传问题。他写道,所有疾病的本质都是电。我说这是疯话。他只是微微一笑,在笔记本上翻了下一页,这次写得更久。然后将本子递给我。我记不清原话了——好久好久了——但我永远忘不了第一句:电是所有生命的基础。”

没错,这就是雅各布斯。这句话比指纹更有识别度。

“剩下的大概就是,以心脏为例,它靠的是微伏电来运动。电流由钾提供,钾是一种电解质。你的身体将钾转换成带电离子,一种带电粒子,用它们来规律你的心、脑,以及其他一切。”

“这几个词是大写强调的,他还圈了起来。我把本子递回去后,他在上面快速画了点儿东西,然后指着我的眼睛、耳朵、胸口、肚子和腿。然后他给我看了他画的东西,是一道闪电。”

毫无疑问。

“拣重点说吧,休。”

“好吧……”

休说他得考虑一下。他没说出来(但肯定在想)的是,他跟雅各布斯素未谋面,这家伙可能就是个每座大城市里都有的那种疯子。

雅各布斯写道,他能理解休的迟疑,他也有他的顾虑:“提出要帮你,我心里也有些忐忑,毕竟你我素昧平生。”

“危险吗?”休提问的语气已经失去了语调和抑扬顿挫,像机器人一般。

老牧师耸耸肩,写道:

“不骗你,直接通过耳朵上电流,是有一定风险的。不过电压很低,明白?我猜最糟糕的副作用就是你可能会尿裤子。”

“这太疯狂了,”休说,“我们光是聊这个就已经够疯狂了。”

老牧师又耸耸肩,不过这次没写东西,只是看着。

休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攥着布(还是潮的,不过已经温了),严肃地考虑着雅各布斯的提议,内心有许多顾虑,这都非常正常,即便他们才刚刚认识。他是一个音乐人,耳朵却聋了,被他所协助创立的乐队抛弃,而这个乐队即将走红全国。有其他乐手和至少一个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也忍受着耳聋,但休的苦处却不光是失去了听力,他还遭受着眩晕、颤抖和间歇的视力丧失,以及恶心、呕吐、腹泻和脉搏过速,最糟糕的是那几乎不断的耳鸣。他一直以为耳聋意味着一片寂静,然而并非如此,至少他的情况不是这样。休·耶茨的脑中一直有一个防盗报警器在刺耳地叫。

还有另一个因素,一个在那之前他都不愿面对的真相,虽然时不时会从他眼角浮现。他留在底特律是为了鼓起勇气。在“8英里”上有许多典当行,家家都卖枪。跟拿一把0.38英寸口径的手枪卡在两排牙之间,对着上腭来一枪比起来,这家伙的提议还能坏到哪儿去?

只听他用机器人的语调大声说:“去他妈的。来吧。”

休凝视着远处的山,一边讲着余下的故事,一边用右手抚摸着右耳。我猜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他在窗户上挂起‘关门’的牌子,把门锁好,然后拉下百叶窗。然后他让我在收银机旁一把厨房椅上坐下,把一个军用手提箱大小的铁盒子放在柜台上。里面是两枚看似被金色网状材质包裹的戒指,大小就像乔治娅打扮时戴的那种垂挂下来的大耳环。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对吗?”

“当然。”

“每一枚戒指底部都有一个塑料的东西,里面有电线出来。电线连到一个不到门铃大小的控制盒。他打开盒底,给我看了里面,像一节7号电池。我这就放松了。这东西能造成多大伤害,我心想,不过我看到他戴上橡胶手套——就像是女人洗碗时戴的那种——还用钳子来夹起戒指,我又不淡定了。”

“我认为查理的7号电池跟你从商店买到的那种不是一回事,”我说,“他的电池要强大得多。他有没有跟你聊过‘奥秘电流’?”

“噢,上帝,太多次了。他就好这个。不过那是后来的事儿了,而且我一直云里雾里的。而且我也不清楚他是真懂假懂。他有种眼神……”

“迷惑的眼神,”我说道,“迷惑、担忧而又兴奋,同时出现。”

“对,就是这个。他把戒指顶着我的耳朵——用钳子夹住,然后让我去按控制器上的按钮,因为他已经没有手来按了。我几乎按不下去,但是典当行窗口的手枪从我眼前闪过,我按了下去。”

“然后就晕了。”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很肯定。不过他让我吃了一惊。

“会有意识中断,没事儿的,还会有我所谓的棱镜虹光,不过这些后来才有。就在当时,我脑中‘啪嗒’一声巨响。我双腿跳起,双手高举过头,就像小学生急着回答老师的问题。”

这勾起了我一些回忆。

“还有,我嘴里有股味道,就好像我一直在吮硬币似的。我问雅各布斯能不能喝口水,结果听到了自己问的这句话,当场眼泪就下来了。我哭了好一会儿。他抱着我。”休的目光终于离开远山,他望向我,“那次之后,杰米,让我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无怨无悔。”

“我知道这种感觉。”

“当我恢复镇定后,他领我回到店里,给我戴上一副科斯耳机。他把耳机插进FM电台广播,不停地调低音量,不断问我还是否听得见。我一直都能听见,直到他调到零,但我敢发誓,即便到了零我还是能听见。他不仅让我重获听觉,而且甚至使我的听力比我14岁第一次玩乐队时还精准。”

休问雅各布斯他要如何来报答大恩。老牧师,当时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家伙,急需理个发、洗个澡,他思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