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他终于开口,“这里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而且好些在这儿游荡的人感觉让人不太放心。我得把这里所有东西搬到北侧的一个仓库里,然后我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这个你可以帮到我。”

“我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个,”休说道,他还在玩味着自己的嗓音,“仓库我来租,我可以雇一队工人来搬所有东西。我看上去不像有财力承担得起的样子,但我其实可以的,真的。”

雅各布斯仿佛被这个主意吓到了:“千万不要!我放在这儿出售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废品,不过我的设备却很有价值,而且后面——也就是我的实验室——里边的东西都是精密仪器。你能帮我这个忙作为回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你得先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多长几磅肉。你这些日子可是受苦了。耶茨先生,你有没有兴趣给我当助手?”

“只要你想要,”休说道,“雅各布斯先生,我还是难以置信,你在说话,而我却听得见。”

“再过一周你就习以为常了,”他淡淡地说,“奇迹都是如此。无可抱怨,毕竟人的天性如此。不过既然我们在汽车城市为人遗忘的一角,共同分享了一个奇迹,你就别叫我雅各布斯先生这么见外了。叫我老牧师吧。”

“老牧师?”

“没错,”他说罢咧嘴一笑,“查尔斯·丹·雅各布斯牧师,现任电学第一教堂首席牧师。我保证不会让你过劳的。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我敢打赌你们肯定是要多慢有多慢。”我说道。

“这话怎讲?”

“他不想让你给他雇运输队,他也不想要你的钱。他要的是你的时间。我想他是在研究你,看看有没有后遗症。你怎么想?”

“那时候?什么都没想。我开心得上天了。如果老牧师让我去抢劫底特律第一银行,我也很可能会去试。回头看来,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毕竟,其实真没什么工作要做,他说到底其实没什么要卖的。他后面的房间里东西多一点儿,不过只要用一辆足够大的搬家拖运车(U-Haul),我们只要两天就能把全部家当搬走。不过他把活儿分摊到一周来做。”他思考了一下。“对,好吧,他是在观察我。”

“是研究,在看有没有后遗症。”我瞟了一眼手表。我必须在15分钟内赶到录音棚,如果我在野餐区停留过长就得迟到了。“陪我走到1号录音棚,跟我讲讲都有哪些后遗症。”

我们走着,休跟我讲了雅各布斯电击医治耳聋后出现的意识中断。头几天里短暂而频繁,而且自己并不觉得失去知觉,只是发现自己出现在别的地方,或者发现过了五分钟自己却不知道,也有时是十分钟。有两次发生在他和雅各布斯装卸器材和二手货品到车上的时候,那是一辆雅各布斯跟别人借来的旧下水道供应封闭式小货车(可能是跟他另一个奇迹治愈的人借来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休也不会知道,因为老牧师对这种事守口如瓶)。

“我问他我意识中断时是什么情况,他说没什么,我们就是照常搬东西,还聊着天。”

“你信他吗?”

“当时我信,现在就不知道了。”

休说一天晚上,术后五六天的样子,他坐在那廉价旅店的椅子上,在读一本书,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房间角落里,面对着墙壁。

“你当时嘴里在说话吗?”我问道,心里想着,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没有,”他说,“不过……”

“不过什么?”

他冲那回忆摇摇头:“我当时把裤子脱了,又把运动鞋穿上了。我当时就站在那儿,穿着我的赛马短裤和锐步球鞋。听着很疯狂吧?”

“很疯狂,”我说,“这些小规模发作持续了多久?”

“到第二周就只有两次了,到了第三周就都没了。但是别的东西持续了更久,跟我眼睛有关。一些……事件,棱镜虹光。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发生了十几次。之后就再没有过。”

我们已经走到了录音棚。莫奇在等着我们,他那顶丹佛野马队棒球帽往后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全世界最老的滑板男。“乐队在里面,正在练习。”他压低了声音,“哥们儿,他们太他妈烂了。”

“跟他们说我们要延迟,”我说,“后面会给他们加时补回来。”

莫奇先看我,再看休,然后又看回我——想搞清楚我们是不是情绪不佳:“嘿,不会有人要被炒鱿鱼吧?”

“只要你别再放着调音台不关,就不会有人被炒,”休说道,“快进去吧,大人们要接着说话了。”

莫奇敬了个礼,然后走了进去。

休转身对着我:“棱镜虹光比意识中断更诡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你非得人在那儿才能懂。”

“说说看。”

“它要发生的时候我总能知道。我就干着我该干的事儿,一切照旧,突然,我的视力开始变得更为敏锐。”

“就跟你术后的听力一样?”

他摇摇头。“不,听力是真的。我的耳朵现在还比老牧师给我治疗之前要灵,我知道做一个听力测试就能证实,但我一直懒得去做。视力是另一回事……你知道癫痫患者发作前会感到手腕刺痛或幻嗅吗?”

“前兆。”

“没错。我视觉强化就是一种前兆,之后出现的就是……颜色。”

“颜色。”

“所有东西的边缘都会出现红色、蓝色和绿色,整个物体被颜色填充。颜色会来回变化。感觉就像透过棱镜看东西,不过这个棱镜放大对象的同时还把对象粉碎成片。”他拍拍自己前额,表示无奈,“我只能描述成这样了。出状况的30到40秒内,我仿佛可以看穿这个世界,看到这世界后面还有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他用一种很冷静的眼神看着我。

“这就是棱镜虹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直到今天。这东西真把我吓死了。”

“你没告诉过老牧师?”

“我想的,不过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没有什么盛大的告别,他只是留了张字条,说他在乔普林有一个商业机会。这是奇迹治愈后六个月左右的事儿了,我已经回到尼德兰了。棱镜虹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美得让人无法形容,不过我只求它别再出现。因为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可不想见到。如果只是我想出来的,那还是留在我脑袋里吧。”

莫奇出来了:“杰米,他们准备好了。我来弹也行,如果你想的话。我是没法儿搞砸的,因为跟这些家伙比,‘死亡送奶工’乐队简直堪比披头士了。”

或许如此,但他们毕竟是付了现金来录音的:“不,我这就进去。让他们再等两分钟。”

他走了。

“好,”休说道,“你听了我的故事,我还没听你的。我可等着呢。”

“我今晚9点左右有一个小时。我去大房子找你说,不会说很久。我的故事跟你的大同小异:治疗、痊愈、后遗症出现然后减退,然后完全消失。”不完全如此,不过我还有一场录音要做。

“没有棱镜虹光?”

“没有,是其他东西。比如妥瑞氏症,但不是下意识冒粗口那种。”我决定还是别说梦见死去亲人的事儿了,至少现在不说。也许这些梦境就是我所瞥见休所谓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休抓住我的胳膊,“真得去一趟。”

“我觉得没错。”

“不过别搞那种团圆聚餐,行不?我不想跟他说话,只想在旁边看看。”

“行,”我说道,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快松手,胳膊要被你弄淤血了。我还得录歌呢。”

他松手了。我进了录音棚,里面有当地朋克乐队在弹唱“皮夹克加别针”那类东西,雷蒙斯合唱团在20世纪70年代就已经比他们强太多了。我回头看肩膀后方,休还站在那里看着远山。

世界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我思忖道,我努力不去想它,好开始工作。

接下来一年我都没下决心买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过1号和2号录音棚里不缺电脑——到了2008年,我们录歌基本用的都是苹果电脑的应用程序——5点左右我有个空档,我上谷歌搜索了查·丹尼·雅各布斯,发现有成千上万条参考资料。显然自从“查·丹尼”10年前的全国首次亮相后,我错过了不少东西,但我并不怪自己。我不怎么看电视,我对流行文化的兴趣仅限于音乐,而我去教堂更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难怪我错过了这个被维基百科誉为“21世纪奥罗·罗伯特”[7]的布道大师。

他并没有创立大型教派,不过从东岸到西岸,他每周一次的《福音大能医众生》节目在有线电视传播甚广,在那些买入时段价格低但“爱的供养”回报高的频道上放。节目是在他的“老派帐篷复兴会”里拍的,全国巡回(除了东岸,那里的人不那么好骗)。从这些年拍下的照片里,我看到雅各布斯逐渐变老,头发变白,但他的眼神不曾改变:狂热中带点儿受伤的感觉。

在休跟我出发到雅各布斯的老巢看他的一周前,我打电话给乔治娅·唐林,问能不能要她女儿的电话,她那个在科罗拉多大学读计算机系的女儿。她女儿名叫布里安娜。

布里跟我一拍即合。

 

 

VIII 帐篷秀


尼德兰距离诺里斯郡博览会70英里,让我跟休有足够的时间交谈,然而一直到丹佛东部,我们之间都几乎沉默不语,只是坐着欣赏沿途风光。除了阿瓦达上空挥之不去的烟雾,这个夏末的一天堪称完美。

休突然关掉了一直在放KXKL电台老歌的收音机,问道:“你哥哥康拉德被老牧师治愈了咽喉炎之后,有没有留下后遗症,或者其他毛病?”

“没有,但也不奇怪。雅各布斯说,那次医治是骗人的,一针安慰剂而已,我一直都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很可能真的如此。毕竟是他的早期岁月了,别忘了,他那时想的大项目不过是改善电视信号而已。阿康只是心理上需要一道批准才敢痊愈。”

“信念的力量真强大,”休赞同道,“信仰也是如此。想想那些排着队来我们这里灌制CD的乐队和独奏者,这年头谁还买CD啊。你调查过查·丹尼·雅各布斯吗?”

“查了不少。乔治娅的女儿在帮我。”

“我自己也调查了一下,我敢说他医治的很多病例和你哥哥如出一辙。那些因心理问题产生疾病的人,被丹尼牧师的上帝戒指触摸一下,就自认为已经痊愈了。”

可能真是这样,不过看了雅各布斯在塔尔萨博览会的手法后,我确信他掌握建立心理暗示的秘密:光有声势不够,还得来点儿实在的。女人声称偏头痛治愈,男人惊呼坐骨神经痛消除,这些都不错,但这些东西没什么视觉冲击力。可以说,这些不是“闪电画像”那种。

至少有24个网站在揭穿他,其中一个叫“查·丹尼·雅各布斯:信仰骗子”。成百上千的人在这些网站上发帖,声称丹尼牧师取出的“恶性肿瘤”是猪肝和羊杂。虽然查·丹尼在治疗过程中禁止观众使用相机,而且“接待员”一旦看见有人拍照就会没收胶卷,但依然有很多照片被泄露出去。有好些照片跟发布在查·丹尼的网站上的官方视频相互印证。而另一些照片里,丹尼牧师手里的闪亮亮黏糊糊的东西看上去的确就像羊杂。我猜那些肿瘤肯定是假的,这部分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雅各布斯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此刻坐在林肯大陆系列豪车上的两个男人就能够证明。

“你的梦游症和无意识行为,”休说,“据医疗网站的说法,叫肌阵挛。在你这病例中属于短暂症状。拿东西戳自己的需要,说明内心深处还是有注射毒品的欲望。”

“全对。”

“我有过那种意识中断,就是说话和走动全无意识,就像喝酒喝断片的感觉一样,只是没有喝酒。”

“还有棱镜虹光。”我说。

“嗯哼。还有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塔尔萨的女孩儿,偷耳环的那个。全世界最有胆量的砸窗抢劫犯。”

“她认为耳环是她的,因为它们出现在老牧师给她拍的照片里。我敢打赌她还在塔尔萨的各个精品店里徘徊,寻找那条裙子。”

“她记得自己砸橱窗的事儿吗?”

我摇了摇头。凯茜·莫尔斯出庭受审的时候,我早就离开塔尔萨了,不过布里安娜·唐林在网上找到了一条跟她相关的简讯。凯茜声称什么都不记得,而法官相信了她。他要求对她做心理评估,然后放她回家让父母监护,之后她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休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一样。我们注视着绵延的山路。开出山区后,道路笔直如绳子般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他终于开口,说:“杰米,你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是为钱吗?耍把戏作秀干了几年,突然有一天说:‘唉,这钱真少得可怜,我何不去搞医治恩典,赚他一笔?’”

“也许吧,但我从不认为查理·雅各布斯贪图钱财。而且他也不再信上帝了,他搅黄了在我那个小镇的牧师神职,除非他后来态度又来了个大转变,反正我在塔尔萨的时候没感觉他还有什么宗教情结。不过他深爱他的妻子和儿子,我在他的房车里发现的照片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都要翻散架了——我确信他还关心他的实验。每每提及‘奥秘电流’,他就变得好像开汽车的蟾蜍先生[8]一样。”

“没懂你的意思。”

“痴迷。要我猜的话,我认为他是需要钱财来继续他的各类实验。这不是他耍把戏作秀就能满足的。”

“所以治愈不是终点?并不是他的目标?”

我不能确定,但我不认为治愈是目标。无疑,搞帐篷复兴会就像对他所拒斥的宗教在开无情的玩笑,同时,也以“爱的供养”为手段快速生财,但他不是为了赚钱才救我的,他只是像基督徒一般施以援手,他拒绝贴上基督徒的标签,但却无法背弃基督教的两大信条:慈善和怜悯。

“我不知他要何去何从。”我说。

“你觉得他知道吗?”

“我觉得他知道。”

“是‘奥秘电流’。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懂。”

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在乎。想想就可怕。

诺里斯郡博览会通常在9月下旬开,几年前我曾与一位女性朋友光顾过那里,博览会规模相当壮观。时值6月,除了一顶帆布大帐篷外,博览会场空空如也。最恰当不过了,这顶大帐篷就是博览会搞起来之后最低俗的娱乐——做了手脚的赌博游戏和脱衣舞。大的停车位上都停满了车和皮卡,许多烂车的保险杠上贴着类似“耶稣为我而死,我要为他而活”之类的东西。帐篷顶冠,大概是用螺栓跟中心柱子固定在一起的,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裹着发廊霓虹灯一样的红、白、蓝三色彩灯。里面传出插电的福音爵士乐队的声音,还有观众跟着节奏打的拍子。人潮依旧在汹涌而入。大多是头发花白的人,但也不乏年轻人。

“听上去他们挺乐在其中的。”休说。

“是啊。弟兄之爱的巡回救赎秀。”

帐篷外,凉风从平原上吹拂而来,恰好是宜人的65华氏度,不过帐篷内至少得高出20华氏度。我看到穿围兜背带式工装裤的农民和上了年纪的太太满面红光,一脸幸福。我也看到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着入时的女人,仿佛是从丹佛下班后直接过来的。有一队大牧场来的奇卡诺人(墨西哥裔美国人),手插在牛仔裤兜或工作服口袋里,有些人卷起袖子露出监狱文身一般的刺青,还有几个墨迹未干的。他们前面是推轮椅志愿者。乐队六人组正摆动身体,弹着小过门。他们前面是六个穿着宽松唱诗袍的壮硕的女孩儿,她们跺脚打着拍子,这正是戴文娜·鲁滨逊和知更鸟唱诗班。她们亮着洁白的牙齿,映衬着棕色的脸庞,双手举过头顶鼓掌。

戴文娜在前面领舞,手持无线麦克风,亮了一嗓子媲美艾瑞莎全盛时期的声音,然后开始放歌。

“我让耶稣进驻我心,

我愿意,我愿意,

我将荣归天堂,你也可以同往!

天堂之门为我开,

因为我罪已洗白,

我让耶稣进驻我心,我愿意!”

她鼓励信徒们跟她一起唱,他们都兴奋地唱起来。休和我选择了靠后的位置,这个至少挤了1000人的帐篷里,只够站着的位置了。休靠着我,贴着我的耳朵吼道:“好嗓子!她真不错!”

我点了点头,开始跟着鼓掌。总共五节歌,穿插大量的“我愿意”,等戴文娜唱完,她脸上已经开始淌汗,就连“轮椅大队”都很投入。她高举麦克风,又来了一嗓子艾瑞莎式的高喊,将演绎推向高潮。风琴手和主音吉他手拖着最后一个和弦不肯松开。

等他们终于肯松手,她喊道:“亲爱的,我要听到‘哈利路亚’!”

他们照做了。

“再来一次,让我听到上帝对你们的爱!”

他们又来了一次,仿佛喊出上帝对他们的爱。

这次满意了,她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要不要请出阿尔·斯坦珀。他们表示早就准备好了。

乐队开始演奏起舒缓而悠扬的曲子。观众们在折叠椅上落座。一个光头黑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台,身上拖着300多磅肉,但却轻松自如。

休靠接近我,可以放低音量来说话了:“70年代他曾经是沃-利特斯(Vo-Lites)乐队的一员。那时候他骨瘦如柴,编着一大头非洲蓬松鬈发,下面藏个鸟窝都行。我以为他早挂了。吸了那么多可卡因,不挂都怪。”

斯坦珀立即证实了这点。“我是一个大罪人,”他对观众坦白,“不过现在,感谢主,我只是一个大吃货。”

观众笑了,他也跟着笑,接着再度严肃起来。

“承蒙耶稣的恩典,是丹尼·雅各布斯牧师治好我的毒瘾。可能你们中一些人还记得我在沃-利特斯乐队时唱的世俗歌曲,少部分人可能还听过我单飞之后的歌曲。我现在不唱那些了,我曾一度拒斥的上帝恩赐的曲子——”

“赞美耶稣!”观众席上有人喊道。

“没错,弟兄,赞美他的名字,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做的。”

他开始演唱起《你的光当照耀》,一首我的童年时期的赞美诗,嗓子如此低沉浑厚,引得我都想跟着唱。他唱完之后,大多数信众还在跟着吟唱,目光闪烁。

他又唱了两首(第二首的旋律和基调强节奏跟阿尔·格林的《我们在一起》近似得让人起疑),接着他重新请出知更鸟唱诗班。她们唱歌,斯坦珀与之相和;她们发出愉快的声响来献给主,催促信众一起唱着歌颂主耶稣之类的东西。人群站立,鼓掌鼓到手心发红时,帐篷里灯光变暗,只留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左侧,查·丹尼·雅各布斯由此登场。果然是我的老查理和休的老牧师,不过跟我们上次见面相比变化不少。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外套,就像约翰尼·卡什的舞台装扮,多少掩盖住了他如今消瘦的身材,但他憔悴面容仍然道出了真相,以及其他真相。在我看来,大多数人曾遭受过命运重创——或经历重大悲剧——的人会走到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或许不是当时,而是冲击过后;或许是几个月后,或许是几年之后。他们或许因为这段经历而变得丰满,或许会因此而萎缩。如果这听上去很像“新时代”的说法,我不否认,也不会为之道歉。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查尔斯·雅各布斯萎缩了。他的嘴抿成一条惨白的线,蓝色眸子熠熠生辉,却被囚在如网般的皱纹里,显得小了许多,仿佛有种遮掩。那个在我六岁时帮我在骷髅山挖洞的开朗年轻人、那个亲切耐心地听我诉说阿康失声的人……现在却像一个旧式新英格兰校长,随时准备抽打顽劣的学生一样。

他微笑起来,让我暗自期望那个曾经与我交好的年轻人此刻还存在于这个福音嘉年华秀表演者的内心某处。那微笑让他整个人容光焕发。群众掌声雷动。我想大概是都松了口气。他举起双手,接着手掌朝下按。“请坐,兄弟姊妹们。请坐,男孩女孩们。让我们彼此结成团契。”

人群落座发出一阵窸窣的动静。帐篷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为你们带来一则你们都知道的讯息:上帝爱你们。是的,爱你们每一个人。无论是光明磊落的人,还是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约翰福音》(3:16)。上十字架的前夜,他儿子还‘只求你保守他们脱离那恶者’——《约翰福音》(17:15)。当上帝纠正世人,给我们烦恼和苦楚时,他是出于爱——《使徒行传》(17:11)[9]。他是不是也可以出于爱,消除这些烦恼和苦楚?”

“是的,赞美主!”轮椅那一排发出一阵欢喜的叫声。

“我就站在你对面,一个美利坚大地上的流浪者,一个承载上帝大爱的容器。你会像我接纳你一样接受我吗?”

人群喊道他们会的。休和我都汗流满面,我们两旁的人也一样,但雅各布斯的脸上却是干的,而且闪着光,尽管他在聚光灯下温度只会更高,更别说还穿着那件黑色大衣。

“我结过婚,有过一个小男孩儿,”他说道,“出了一次可怕的事故,他们溺水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被冷水泼脸。他这是在撒一个没有必要的谎,至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

观众窃窃私语——几乎是在悲叹。许多妇女都在哭泣,还有几个男人也哭了。

“那时候我背弃了上帝,我在心里咒骂他。我在荒野中游荡。哦,游荡在纽约、芝加哥、塔尔萨、乔普林、达拉斯和蒂华纳,游荡在缅因州的波特兰,游荡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但处处一样,都是荒野。我背离了上帝,但却不曾走出妻子和儿子的记忆。我放下了耶稣的训诫,却放不下他们。”

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金环,明显比一般的婚戒要更宽更粗。

“我曾被女人诱惑——当然如此,我是一个男人,而波提乏之妻总在我们之中——但我忠于自己。”

“赞美主!”一个女人喊道。她大概以为自己能从穿着得当的女人里认出波提乏之妻。

“有一天,当我抵抗住了一次异常致命的……异常迷人的诱惑后,我得到了上帝的启示,就像扫罗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受到上帝的启示一样。”

“是神谕!”一个男人喊道,举起双手十指向天(向天不好说,至少是向帐篷顶)。

“上帝告知我,我还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人减轻负担和苦痛。他来到我梦中,让我戴上另一枚戒指,一枚能代表我通过上帝的圣言和他儿子耶稣基督的训诫,与上帝的垂训相结合的戒指。我当时在菲尼克斯,在一个不信神的嘉年华秀工作,上帝让我走进沙漠,不带水和食物,就像每个《圣经·旧约全书》中的朝圣者那样在路上走。他告诉我,在荒原里,我会找到象征我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婚姻的戒指。他告诉我,只要我忠于这段婚姻,我就能与我的妻儿在天堂团聚,而我们真正的婚姻将在他的圣座和圣光下重新变得神圣。”

哭泣与失声叫喊越来越多。一位穿着齐整套装、褐黑色长筒袜、时髦低跟鞋的女人,直接在过道跪下,用一种仿佛只有元音的语言在做见证。她身边的男人,可能是丈夫或男友,跪在她身边,用手在地上帮她垫着头,温柔微笑,鼓励着她。

“他一句真话都没说。”我说道。我都震惊了。“每个字都是谎言。他们应该能听出来。”

但他们没听出来,而且休也没听见我的话。他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帐篷里欢声雷动,雅各布斯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的“和撒那”赞美上帝之声,仰仗的是电流(和无线麦克风)。

“我走了一整天。我翻找垃圾箱里别人吃剩的食物来果腹,喝别人丢弃在路边的半瓶可乐。然后上帝让我离开那条路,尽管黑夜即将来临,而且大有比我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死在那个沙漠里,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心想,估计是走到郊区去了吧。或许是走到斯科茨代尔北部去了,那里是富人住的地方。

“夜色漆黑,乌云密布,星辰遁迹。但是午夜刚过,乌云便散去,一缕月光洒向石堆。我朝石堆走去,在石堆下面我发现了……这个。”

他举起右手,无名指上戴着另一枚厚重的金戒指。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声声“哈利路亚”。我一直试图搞明白怎么回事,但就是做不到。这些人都惯于通过电脑和朋友保持联系、获取当日新闻,也对气象卫星和肺移植习以为常,他们的寿命估计能比他们的曾祖父母长三四十年。然而这些人却会上这种故事的当,圣诞老人和牙仙都比这种故事显得真实可信。雅各布斯给他们喂的是鬼话,而他们却非常享受。有个想法令我不安,或许雅各布斯对此也很享受,这就更糟了。这不是我在哈洛镇认识的那个人,也不是那晚在塔尔萨留宿我的那个,尽管一想到他是如何对待凯茜·莫尔斯那迷茫而心碎的农民父亲的,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当时就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我不知他是否憎恶这些人,但我想他对他们一定是鄙夷的。

或许也不尽然。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他在乎的就只是表演过后在募款篮子里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在继续做见证。他还在说话,乐队开始演奏起来,进一步煽动观众的情绪。知更鸟唱诗班摆动着身体,一直鼓掌打拍,观众纷纷加入。

雅各布斯谈及他第一次使用他这两枚婚戒(一段世俗婚姻和一段神圣婚姻)给人疗伤时的犹豫不决。谈及他意识到上帝要借他之手,广布大爱,治疗惠及更广大的群众。谈到他跪地不起无比痛苦,一再宣称他无法担此重任。上帝回复他说,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会赐他这两枚戒指了。雅各布斯描述得好像他和上帝在天堂吸烟室针对这些问题促膝长谈一样,没准儿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天堂里延绵起伏的远山。

我厌恶他现在的样子,那张如教书先生般的尖嘴猴腮的脸,还有他眼光中闪烁的幽蓝,也憎恶他那黑色的外套。在嘉年华会上,这种外套被称为“走秀夹克”。这是我在贝尔游乐园里跟雅各布斯合作“闪电画像”时学来的。

“让我们一起祈祷,好吗?”雅各布斯问道,他双膝跪地,仿佛因为疼痛而眯了一下眼。是风湿病还是关节炎?“丹尼牧师,先给自己治治吧!”我在心里说。

于是,又是一阵窸窣的动静和赞美的低语,场上信众也纷纷跪地。我们这些站在帐篷的后面的人也照做了。我几乎要抗拒——连我这种堕落的卫理公会派教徒都能嗅到整件事里作秀渎神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就像在塔尔萨那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