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顿仔细地端量着布鲁托尔,脸上的愤怒就慢慢消退了。"放我出
去,"他的语气缓和下来,那声音清醒而理智得令人没法相信。"诚实的印
第安人,我会乖乖的。"
哈里出现在牢房门口。走廊尽头像个杂物甩卖摊,不过我们一旦干
起来,会很快就把东西整理好的。我们从前也这么干过,大家都知道该怎
么做,"一切就绪,"哈里说道。
布鲁托尔抓住套着沃顿右胳膊肘的帆布约束衣的突起,拉着他站起
身。"快点,野小子比利,想开点吧,你至少有24个小时,足可以提醒自己
别把背靠着门坐,打牌时也别捏一手A和8①。"
"让我出去,"沃顿说着把视线从布鲁托尔移到我这里,脸上又开始泛
红了。"我会好好表现的,听我说,我已经接受教训了。我……我……唔
唔唔唔嗯嗯嗯——"
他突然崩溃了,身体半倒在牢房里,半倒在磨得很破旧的绿里地毡
上,两条腿不停地踢着,身子扑棱着。
"老天啊,他痉挛发作了,"珀西低声说道。
———————————
① 据说真实的"野小子比利"被打死时手里捏着一把A和8,这在"四明一暗"牌戏中被称为
"死人手"。
"没错,那我姐姐就是城里的婊子了,"布鲁托尔说,"周六晚戴上长长
的白色面纱,为有头有脸的人跳胡奇库奇舞①。"他俯下身子,一只手勾在
沃顿腋下,我的一只手则放在他另一个腋下。沃顿像一条上钩的鱼一样
在我们之间颠摆着。我们抬着他痉挛的身体,听着他这头咕哝,那头放
屁,这滋味还真不好受。
我抬起头,接触到约翰·柯菲的目光,我们对视了一秒钟。他的双眼
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湿漉漉的。他又哭了。我想起哈默史密斯那个用
手做出来的噬咬动作,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我又把注意力转到沃顿身
上。
我们把他像货物似地扔进了禁闭室,看着他躺在地板上,身裹约束
衣,在排水沟旁边痉挛着,我们曾在那里找过那只老鼠,它是以汽船威利
的身份开始在E区生活的。
"我可不管他会不会咬了自己的舌头或是什么的送了命,"狄恩说着,
他声音粗哑而刺耳,"不过这样一来该怎么写书面报告啊,伙计们!可没
完了。"
"别管报告了,想想听证会吧,"哈里沮丧地说,"我们会丢了这该死的
工作,会去密西西比河那里摘豌豆,你们知道密西西比河是什么意思,是
吧?用印第安人的话来说,就是屁眼。"
"他死不了,也不会咬舌头,"布鲁托尔说,"等我们明天开了门,他就
没事了,听我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第二天晚上九点我们把他带回牢房时,他又安静
———————————
①胡奇库奇舞是一种色情的女子舞蹈。
又软弱,看上去很乖的样子。他低头走着,脱去约束衣后,也没有企图去
攻击谁,只是无精打采地看着我,我那时正在对他说,如果下次再犯,就老
样子处罚他,说他最好是问问自己愿意花多久时间,让尿撒在裤子里,一
调羹一调羹地吃婴儿食品。
"我会听话的,头儿,我接受教训了,"他低声下气地说着。我们让他
进了自己的牢房。布鲁托尔看着我,眨眨眼睛。
后来,到了第二天,威廉·沃顿(他认为自己是野小子比利,是从不偷
袭警察的野小子比利)从老嘟嘟那里买了块圆馅饼。这里曾下过禁令,不
许沃顿买任何东西,但那天下午的执勤人员都是临时工,因此买卖就做成
了。我想,这情况我曾说起过。嘟嘟自己无疑是知道规矩的,可是对他来
说,食品车总是要毫厘必赚的,我想和他理论,可就是没时间。
那天晚上,在布鲁托尔巡视的时候,沃顿正站在牢房门口。他等着,
一直等到布鲁托尔看见他,就猛地将手掌砸向自己鼓起的脸颊,把一道黏
糊糊、长度吓人的巧克力浓汁喷到布鲁托尔脸上。原来,他把整个馅饼都
塞进嘴里,等它融化,然后就把它当咀嚼烟草派用场。
沃顿躺倒在床上,脸上还留着一条巧克力山羊胡。他踢着脚,尖声笑
着,一边指着布鲁托尔。布鲁托尔的山羊胡可比他多多了。"小黑鬼杂
种,是的长官,头儿,是的长官,你好吗?"沃顿捧着肚子嚎笑着,"天哪,这
不正是黑鹦鹉嘛!准是的!如果我能有儿只该多好——"
"你才是黑鹦鹉,"布鲁托尔吼着,"你赶快打点行装吧,你又得去那可
爱的盥洗室了。"
于是,沃顿再一次被捆进约束衣,又被我们塞进那个有填充墙的房
间。这次我们关了他两天。我们有时能听到他在里面咆哮,有时能听见
他向我们保证会听话,会醒悟过来,会乖乖的,有时,我们还听到他高声喊
着要医生,说他要死了。不过,大部分时间,他是安静的。我们再次将他
带出来时,他也很安静,低头走回自己的牢房。当哈里对他说"记住,看你
的了"时,他眼神发呆。他老是一会儿好好的,然后又试图惹事。他那些
把戏都是老一套,呃,也许除了那个馅饼诡计,连布鲁托尔都承认那点子
颇有创意,但他的锲而不舍实在令人害怕。我担心迟早会有人受不了,会
有大麻烦的。这情形会持续一阵子,因为他有个律师正在四处搜寻,在告
诉人们,说把这乳臭未干的家伙毙了是件多么错误的事……而且,他恰好
和老杰夫·戴维斯①的皮肤一般白。你怎么抱怨都没用,因为律师的职责
就是要让沃顿不坐上那张椅子。我们的职责就是把他安全地关押起来。
反正到头来,电伙计准得把他抱在怀里,管他有没有律师。
———————————
① 杰夫·戴维斯(Jeff Davis)曾任阿肯色州的州长,是被之前白人农民的人民党党员们推选
出来的。
6
那一周,监狱长的妻子梅琳达·穆尔斯从印迪亚诺拉回到家中。医
生对她尽了全力,给她头部肿瘤拍了当时还是有趣新发明的X光片,并确
证了一直不断困扰她的双手无力、麻痹、疼痛的原因。此外,他们也没辙
了。他们交给她丈夫一堆含有吗啡的药片,让梅琳达回家等死。哈尔·
穆尔斯已积下了一些假日,但不多。在那些日子里是开不出很多假条的,
不过他对妻子已经尽心尽力了。
她回家后大概第三天,我妻子和我去探望。我事先打了电话,哈尔同
意了,说这样做很不错,梅琳达会很高兴见到我们,那一天会过得开心的。
"我讨厌打这样的电话,"我边开车前往穆尔斯夫妇婚后常住的小屋,
边这样对詹妮丝说道。
"谁都不愿意,亲爱的,"她回答着,拍拍我的手,"我们得忍受,她也得
忍。"
"希望如此。"
我们在客厅里见到了梅琳达,她坐在斜射进屋的阳光中,十月的太阳
热得有些不合时宜。我最初的震惊是,她像是掉了90磅重量。当然,这
不会是真的,如果真掉那么多的话,她就根本不可能还在这里,这不过是
我大脑对视觉感受作出的第一反应罢了。她的脸庞瘦削,颧骨几乎要突
出来,皮肤白得像纸,眼睛下面尽是黑眼圈。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坐在摇椅
里,没有满膝盖的缝纫活,没有毛毯碎料或旧布头等着编织成小毯。她只
是坐在那里,像坐在火车站里等车的旅客。
"梅琳达,"我妻子亲切地喊着她。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震惊吧,也许更
甚,不过她很会掩藏,有些女人就有这个本事。她朝梅琳达走过去,在监
狱长妻子坐着的摇椅边单膝跪地,拉起她一只手。正当詹妮丝这么做的
时候,我恰好看见了壁炉旁那块蓝色的炉前地毯,顿时想到,这完全可能
是破旧地毡上的一块,因为这个房间简直就是另一条绿里。
"我给你带了点茶叶过来,"詹恩说,"这个品种我自己也喝的,很有助
于睡眠,我放在厨房里了。"
"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梅琳达说着,她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感觉怎么样,亲爱的?"我妻子问。
"好些了,"梅琳达用沙哑刺耳的声音答道,"虽然没好到可以去跳谷
仓舞,不过至少今天没觉得疼。他们给了我一些治头疼的药片,有时候还
真管用。"
"这很不错,是吧?"
"不过我还是握不了东西,出毛病了……我的手。"她抬起一只手,看
着它,好像以前从没看过似的,然后把手放回膝盖。"出毛病了……我全
身都出了毛病。"她开始无声地哭了起来,这让我想起约翰·柯菲,脑子里
又有了那种反复的声音,那是他在对我说:我治好了你,不是吗?我治好
了你.不是吗?这声音就像旋律似的摆脱不了。
哈尔进来了,给我来了个半路打岔,如果我说我很乐意被他半路打
岔,你可不要不相信。我们走进厨房,他给我倒了半小杯白色威士忌,这
是从乡下人酒窖里新鲜出窖的烈酒。我们碰碰杯,喝了下去。那烈酒像
煤焦油似地滑下去,可到了胃里,那感觉就像到了天堂。当穆尔斯向我倾
着有金属盖的玻璃瓶,默默地示意我要不要再来点时,我摇摇头,摆手谢
绝了。不管怎么说,野小子比利·沃顿这会儿正在发飙呢,醉醺醺地走近
他可不安全,哪怕我们之间隔着铁栏。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保罗,"他低声说,"每天上午会有个姑娘
来帮我照顾她,可医生说她会大小便失禁的,这样……这样的话……"他
停住了,喉咙哽咽着,想尽力不在我面前又哭出来。
"尽力而为吧,"我说着把手伸过桌子,紧紧握了握他那颤抖而色斑点
点的手。"过一天是一天,其他的就由上帝决定了。你已经尽力了,不是
吗?"
"我觉得也是,可这让人难受,保罗,我想你没法想象这让人有多难
受。"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好了,告诉我新发生的事情,你们是怎么处理威廉·沃顿的?怎么
应付珀西·韦特莫尔的?"
谈了一会儿工作后,我结束了拜访。回家路上,妻子坐在我身旁,大
部分时间都没有说话。她眼睛湿润,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柯菲的话又
出现在我脑海里,就像叮当先生在德拉克罗瓦牢房里不停转着圈跑动似
的:我治好了你,不是吗?
"太可怕了,"妻子突然呆呆地说,"而且也没人能帮她。"
我点头同意,一边思考着,我治好了你,不是吗?这可真让人疯狂,于
是我竭力地想摆脱这句话。
当我们开车进入自家的庭院时,她终于第二次开口了,这次倒没提起
老朋友梅琳达,而是说起了我的尿路感染。她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好了。
我告诉她,我确实好了。
"那就好,"她说着,吻了吻我的眉梢,就是老让我打颤的地方。"也许
我们应该……,你知道的,我们该干点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有时间,而且
也愿意的话。"
我很愿意,而且恰好时间也够了。于是,我拉起她的手,带她走进后
面的卧室,把她的衣服脱了,而她则抚摸着我那胀大的、抽动着的部位,那
里已经不再痛了。接着,我进入了她温柔芬芳的身体。我以她喜欢的方
式(也是我们俩都喜欢的)慢慢滑入时,又想到了约翰·柯菲,听到他说他
治好了我,他治好了我,不是吗?就像一段歌曲似地盘旋不去,直到变得
异常清晰和确定为止。
后来,我在开车去监狱的路上想到,我们很快就得为德拉克罗瓦的处
决进行演习了。这个念头让我又想起,珀西这回一也要上阵,便觉得一阵恐
惧和颤抖。我暗想,就走着看吧,反正只是一次处决,然后,我们很可能就
永远摆脱珀西·韦特莫尔了……但我还是浑身发抖,好像之前的尿路感
染根本没好,只不过换了个位置,从灼热的腹股沟转到了冰人骨髓的脊
梁。
7
"快点,"第二天晚上,布鲁托尔对德拉克罗瓦说,"我们去走走,你,
我,还有叮当先生。"
德拉克罗瓦不信任地看看他,然后伸手进雪茄盒拿老鼠。他一只手
掌捧着老鼠,一边眯着眼睛瞧着布鲁托尔。
"你在说啥?"他问。
"这对你和叮当先生可是个重要的夜晚,"狄恩说着和哈里一起站到
布鲁托尔身边。狄恩脖子上的那圈瘀紫已经消退,变成了很难看的黄色,
不过至少他又能好好说话,不再像狗冲着猫吠叫时的声音。他看着布鲁
托尔,"你觉得我们该不该给他戴镣铐,布鲁特?"
布鲁托尔一副思考的样子,"不了,"他最后说,"他会乖乖的,是吧,德
尔?你和那只老鼠都会乖的。毕竟你们今晚是要见一位非常重要的人
物。"
珀西和我正站在值班桌旁,看着这一幕。珀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嘴
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轻蔑的微笑。过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那把牛角
梳,开始弄起头发来。约翰·柯菲也在看着,他安静地站在牢房的铁栏后
面。沃顿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对周围毫不关注。他仍然"很乖",
虽然他所谓的乖就是荆棘岭那里的医生所说的紧张性精神症。还有一个
人在场,他不在大家的视线中,而是在我办公室里,不过他那瘦削的身影
投在门外的绿里上。
"要我去干什么,你这大傻帽?"德尔疑虑重重地问着,边把腿拽到床
铺上。这时,布鲁托尔打开了牢房的第二道锁,正把门推开。于是德尔的
眼光就在三名看守身上扫来扫去的。
"好吧,听着,"布鲁托尔说道,"穆尔斯先生要离开一阵子,他的妻子
生病了,这你也许也听说了,所以这里由安德森先生来接手,即柯蒂斯·
安德森先生。"
"是吗?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嗯,"哈里说,"安德森头听说了你的老鼠,德尔,他想看看他的表演。
他和另外大概六个人在行政楼那里,正等着你去展示一下呢。他们可不
是普通的穿蓝制服的看守,就像布鲁特所说,都是些大家伙。我想,其中
一位还是州府来的政客。"
德拉克罗瓦显得很得意,我发现他脸上连一丝疑虑都消失了。他们
当然想见叮当先生了,谁不想呢?
他四处翻找,先是在床下,接着在枕头下搜寻,终于,他找到了一颗粉
红色薄荷糖,还有那个色彩涂得很浓重的线轴。他疑惑地看看布鲁托尔,
布鲁托尔点点头。
"是的,我想他们真的非常想看线轴戏,不过他吃薄荷糖的样子也好
玩极了,别忘了那只雪茄盒,你会把他放里面带去的,对吧?"
德拉克罗瓦拿起盒子,把叮当先生的道具放进去,不过,依然让那只
老鼠停在他衬衫肩头。然后,他迈步出了牢房,趾高气扬地带头走着。这
时,他想到了狄恩和哈里,"你们去吗?"
"不了,"狄恩说,"我们还有别的事,不过你要让他们开开眼界,德尔,
让他们瞧瞧路易斯安那小伙子的能耐。"
"那是。"他脸上泛着笑容,那快乐是如此突然,又是如此的单纯,有那
么一会儿,我都为他感到心碎,虽然他曾干过那样的坏事。这世界真奇
怪——真奇怪啊!
德拉克罗瓦转身朝约翰·柯菲看去,他对柯菲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友
情,这和我曾见过的成百的其他死刑犯都差不多。
"你要让他们开开眼界,德尔,"柯菲严肃地说,"让他们瞧瞧所有的把
戏。"
德拉克罗瓦点点头,把手放到肩膀上,叮当先生走到上面,好像他的
手是平台似的,而德拉克罗瓦则把手伸向柯菲的牢房。约翰·柯菲就把
一根巨大的手指伸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只老鼠伸长了脖子,像狗一
样舔舔他的手指头。
"快点,德尔,别拖延了,"布鲁托尔说,"那些人为了要看你这只老鼠
蹦蹦跳跳的,都还没回家吃饭呢。"当然,这不是真话,安德森每个晚上8
点以前都会在的,而且,他硬拉着去看德拉克罗瓦"作秀"的那些看守也要
在那里呆到十一二点,时间完全看他们换班的安排。州府来的政客也很
可能不过是借了条领带戴着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但是德拉克罗瓦是没法
了解这些的。
"我准备好了,"德拉克罗瓦说道,口吻完全就像是一位巨星不知怎么
地想要保持平易态度似的,"走吧。"布鲁托尔带他走上了绿里,而叮当先
生就停在这个小个子的肩头,这时,德拉克罗瓦又一次开始大肆宣扬了,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老鼠马戏团!①"不过,虽然他深深地沉浸在
自己这个虚幻的世界中,他还是尽量离珀西远一些,而且很不信任地瞥了
珀西一眼。
哈里和狄恩经过沃顿(这家伙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时,在他对
面的空牢房前停下来。大家都看着布鲁托尔打开通往操练场的大门,那
里有两名看守等着把德拉克罗瓦带出去,领他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冷山监
狱要人面前去完成指定的表演。我们一直等到大门被再次锁上,然后,我
朝办公室看了看。那个身影还在地板上,瘦得像个女人,我庆幸德拉克罗
瓦刚才因为过分兴奋而没有看到他。
"出来吧,"我说,"大家都快点,我想做两次演习,时间也不多了。"
老嘟嘟和往常一样,眼睛亮亮的,一头浓密的头发。他从办公室走出
来,朝德拉克罗瓦的牢房走去,漫步进入敞开的牢门。"坐下,"他说,"我
坐下了,坐下了,坐下了。"
这才是真正的马戏团,我想着闭了一秒钟眼睛。这里才是真正的马
戏团,而我们全都是训练有素的老鼠。随后,我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大
家开始演习了。
———————————
①原文是法文:
Messieurs et Medames!Bienvenue au cirque de mousie!
8
第一遍演习很顺利,第二遍也一样。珀西的表现比我曾胡思乱想中
所预期的要好。这并不意味着在这个法国佬真走上绿里时一切就会很顺
利,不过它还是朝好的方向迈进了一步。我当时有个念头,觉得演习顺
利,是因为珀西等了那么久终于要做他自己在意的事情了。对此,我觉得
一阵鄙夷,接着就摆脱了这个想法。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会把罩子盖在
德拉克罗瓦头上,会命令推上电闸。之后,他们俩都会离开的。如果这还
不是个好结局,那什么才是呢?而且正如穆尔斯所说,不管谁上阵,德拉
克罗瓦的脑袋都会被烤掉的。
而且珀西在新角色中表现相当出色,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我们
也都不错。对于我,我放心到不再讨厌他,至少这会儿不讨厌了。事情似
乎进展得十分顺利。更令我放心的是,我发现,在我们建议珀西怎样做会
更好,或至少可以减少犯错误的可能性的时候,他确实认真听取了。依我
看,我们对此非常积极热心,甚至包括狄恩,这个往日总是避着珀西的
人……过去,他不仅在行动上尽量躲着他,心理上也一直尽量回避的。没
有比这更令人惊讶的了,而且我也认为,对多数人来说,年轻人真的肯听
取建议,这是最让人感到欣慰的事了。对此,我们的感受差不多。结果
是,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野小子比利·沃顿不再看天花板。我也没注意
到,不过我知道他没盯天花板看。他正看着我们,当时我们站在值班桌
旁,正围着珀西给他出点子。给他出点子!而他也假装在倾听!一想起
这些事情,就让人觉得真好笑!
通往操练场的大门上响起了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我们演习后的讨
论就此打住。狄恩看看珀西,提醒他,"别透露一个字,也别露出表情,"他
说,"我们不想让他知道我们刚才做的事。这对他们不好,会吓着他们。"
珀西点点头,拿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别作声的手势,这原本很滑稽
的动作现在一点都不可笑。操练场的大门打开了,德拉克罗瓦走了进来,
布鲁托尔走在他旁边,带着那个雪茄盒,盒子里装着线轴,他一副魔术师
助手的样子,像在杂耍表演最后要帮老板把道具搬下舞台似的。叮当先
生停在德拉克罗瓦的肩头上,而德拉克罗瓦本人呢?说真的,连兰特里①
在白宫表演后都没有这么得意的。"他们可喜欢叮当先生了!"德拉克罗
瓦大声说道,"他们又是笑,又是叫,又是拍手!"
"嗯,很不错嘛,"珀西说道,他的语气宽容温和,带着一种大人对孩子
说话的口吻,一点都不像往日的珀西,"快点回牢房去,老油子。"
德拉克罗瓦露出一脸怀疑,表情很滑稽,这把珀西立刻打回了原形。
他龇牙咧嘴地佯装要咆哮的样子,好像要去抓德拉克罗瓦。当然,这是开
玩笑,珀西这会儿很开心,根本做不出真要抓人的架势,但德拉克罗瓦并
不知情。他满脸惊慌恐惧,猛地闪开,还绊到了布鲁托尔的一只大脚上。
———————————
①Lillie Langtry(1853-1929),著名英国女演员。
他猛地跌倒,后脑勺着地,撞在油毡上。叮当先生赶紧跳开去,避免压到
自己,吱吱叫着,沿绿里跑向德拉克罗瓦的牢房。
德拉克罗瓦站起身,朝吃吃笑着的珀西充满怨恨地瞥了一眼,然后跟
随着他的宠物匆匆跑开了,边叫唤着老鼠,边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布鲁
托尔并不知道珀西是在为自己具有适应任务变化的能力而感到兴奋,他
默然而轻蔑地看看珀西,追着德尔去了,一边摸索着掏出了钥匙。
我觉得,之所以发生了随后的事情,是因为珀西确实起了道歉的诚
心,我知道这令人难以置信,但他那天的脾气特别好。如果真是这样,这
也是证实了我曾经听到过的一句愤世嫉俗的老话,是关于好心不得好报
的。还记得我告诉过你们的那件事吗?就是德拉克罗瓦来我们这里之
前,那只老鼠两次跑进禁闭室,其中有一次珀西一路追着它,没注意到自
己离开"总统"的牢房太近。这么做是很危险的,这也是绿里之所以那么
宽的原因,因为如果你沿着正中间的路线径直走下去,你就不会被牢房里
的犯人够到。当时"总统"并没有对珀西出手,不过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如
果珀西离开阿伦·比特伯克太近的话,也许就会出事。那次不过是给珀
西的一个教训罢了。
唉,"总统"和酋长都走了,可野小子比利·沃顿住了进来。他比"总
统"和酋长的脾气都要坏得多,没法比,而且他也见识过整个过程,正希望
有机会自己也登台亮相。托珀西·韦特莫尔的福,这机会正中他下怀。
"嗨,德尔!"珀西喊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一边也走上绿里,跟在布鲁
托尔和德拉克罗瓦后面,走得离沃顿这一边非常近,而且自己都没意识
到。"嗨,你这个蠢蛋狗屎,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们这全是在——"
沃顿起身下床,一步窜闪到牢房铁栏边,我当看守以来还从没见过如
此迅速的动作,甚至布鲁托尔和我后来在少管所里工作时所见的那些运
动型年轻人都不如他。他的胳膊倏地伸出铁栏,一把抓住珀西。他先是
抓到宽松制服的肩部,接着就扼住珀西的喉咙。沃顿把他像猪似地朝自
己牢房门边拽,而珀西则像屠宰场的猪一样发出长长的尖嚎,我还从他的
眼里看到了人之将死的绝望神情。
"乖一点好吗?"沃顿低声说道,他一只手松开珀西的脖子,在珀西的
头发间摩挲着。"真软!"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就像女孩的头发。实话
说,我宁愿操你而不操你的妹子。"他还真的吻了吻珀西的耳朵。
珀西曾经因为德拉克罗瓦不小心擦到了他的裤裆而把这名犯人一路
打到区上来,这件事大家还记得吧。我想,这时珀西肯定清楚地明白发生
了什么事。我觉得他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他绝对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脸颊上的疤痕像胎记似地暴突着,眼睛瞪得老
大,眼眶湿润了,他抽搐着的嘴角边还淌下了一行唾沫。这一切发生得非
常快,我敢说,发生和结束总共不到10秒钟时间。
哈里和我走上前去,两人都举起了警棍。狄恩还拔出了手枪。但是,
事态没有再发展下去,沃顿放开珀西,往后退下,一边把双手举过肩膀,咧
嘴冷冷地笑着,"我放手了,我们只是闹着玩,我已经松开了,"他说道,"我
没伤着那小伙子头上的一根毛发,所以你们别再把我赶去那间该死的软
扑扑的房间。"
珀西·韦特莫尔飞奔着跑过绿里,蜷缩到另一边那间紧锁的空牢房
大门边,急促而大声地呼吸着,听上去就像在抽泣。他终于尝到了教训,
知道要走在绿里中央,避免被犯人抓着,要躲开那噬人的嘴巴和善于攫取
的爪子。我想,这个教训会比我们在演习之后给他提出的建议更长久地
刻在他记忆中。他一脸吓呆了的表情,宝贝头发凌乱地竖着,自打认识他
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头发,完全是刺拉拉的,纠缠在一起。
他看上去像被人奸污后刚挣脱身子的样子。
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停止了,一片沉寂,只有珀西抽泣般的呼吸声。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它如此突兀,又那么疯狂,完全把人给镇
住了。我脑海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沃顿,但不是他。是德拉克罗瓦,他站
在牢房敞开的门口,手指着珀西,那只老鼠站在他的肩头,德拉克罗瓦看
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却又很邪恶的男巫,满心的鬼点子。
"瞧瞧他啊,尿裤子喽!"德拉克罗瓦嚎叫道,"瞧瞧这大块头干的好
事!老用警棍打其他人,是啊,是有些坏人,①可只要有人碰碰他,他就会
像小毛头一样尿裤子的!"
他笑着,用手指着,把他对珀西的所有恐惧和仇恨都通过嘲弄的大笑
给发泄了出来。珀西瞪着他,好像没法移动身子,没法说话的样子。沃顿
走回牢房的铁栏旁,低头看着珀西裤子下面的一小摊暗迹,虽然面积不
大,不过确实在那里,这无疑就是了。沃顿咧嘴笑了。"得有人给这倒霉
的孩子买块尿布。"说完,他开怀地笑着回到床边。
布鲁托尔走到德拉克罗瓦的牢房,可是那个法国佬已经躲了进去,没
等布鲁托尔走到那里,他就倒在了床上。
我伸手抓住珀西的肩膀,"珀西——"我开了口,却没法继续说下去。
他回过神来,一甩掉我的手,低头看看裤子前面,也看见了那圈正在扩展
的痕迹,脸刷地绯红发紫起来。他又抬头看看我,接着看看哈里和狄恩。
———————————
①此句中英法文混杂:mais oui some mauvais homme。
我记得当时自己很庆幸老嘟嘟已经走了,如果他在的话,这事不消一天就
能在整个监狱传开。而且在这种情形下,依照珀西的姓①,这个故事可得
被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地谈上好几年。
"你们要把这事给说出去,一个礼拜后就等着挨饿去吧,"他恶狠狠地
低声说道。要是在其他场合听到这种话,我没准会上前揍他一顿,可是这
会儿,我对他只有怜悯。我想他也明白我们很可怜他,这就让他更不好受
了,就像往伤口上撒盐巴一样。
"这事到此为止,"狄恩平静地说,"你不用担心的。"
珀西同头朝自己肩膀后德拉克罗瓦的牢房看了看。布鲁托尔正在锁
门,在牢房里面,我们仍然可以清楚地听到德拉克罗瓦的咯咯笑声。珀西
脸上一片乌云密布。我想告诉他,你这是种瓜得瓜,可又觉得这不是说教
的好时机。
"至于他——"他开口了,可没把话说完就离开了,他低着头,走进储
藏室,去找干净的裤子。
"他可真漂亮啊,"沃顿的声音飘忽不定。哈里让沃顿闭上臭嘴,不然
非得按那些该死的规矩让他去禁闭室了。沃顿把胳膊交叉在胸前,闭上
眼睛,像是要睡着的样子。
———————————
①韦特莫尔在英文中有"更加潮湿"(wet more)的意思。
9
处决德拉克罗瓦的前一天夜里,天气分外炎热潮闷,我6点来上班
时,行政楼预备室窗外的温度计显示的是华氏81度。简直令人难以想
象,10月末还有81度,而且西边天空闷雷滚滚,就像7月似的。那天下午
我在镇上遇到教会的一个成员,他一脸严肃地问我,是否觉得这个不合时
宜的天气就是末日来临的迹象。我说我觉得肯定不是,不过我脑海里闪
过的是,这是德拉克罗瓦的末日。的确是,真的是。
比尔·道奇正站在通往操练场的门口,喝着咖啡,还抽了一会儿烟。
他朝四周看看,瞥见了我,说道,"瞧,往这里看。保罗·埃奇康比,和真人
大小,丑陋加倍了。"
"情况怎样啊,比利?"
"还行。"
"德拉克罗瓦呢?"
"不错,他好像知道就是明天了,不过又像是不明白的样子。你知道
最后一天来临前,他们大多数人是什么样子的吧。"
我点点头,"沃顿呢?"
比尔笑了,"真是个滑稽人物,和他相比,杰克·贝尼①就像个教友派
信徒了,他告诉罗尔夫·韦特马克,说他从老婆下身吸到了草莓酱。"
"那罗尔夫怎么说?"
"说沃顿又没结过婚,他脑子想的准是他老娘。"
我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确实好笑,有点下流。能笑出来,还不感
到有人在我下面的肚肠里点火柴,就不错喽。比尔也和我一起笑着,还把
剩下的咖啡都倒在了操练场上,那里除了有几个正慢吞吞走着的熟人外
没其他人,那几个家伙,大多在那里都呆了有上千年了。
远处雷声滚滚,闪电散布般地划过阴沉的天际,比尔不安地仰头望了
望,停住了笑声。
"不过,说真的,"他说,"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天气,总感觉有什么事要
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他没说错,那天晚上10点一刻左右,坏事发生了,就是珀西杀了叮当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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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杰克·贝尼(Jack Benny,1894-1974),美国著名喜剧演员,曾长期在广播和电视上主持
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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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时,除了炎热外,那天夜里似乎一切都很不错,约翰·柯菲和往
常一样安静,野小子比利也表现得像是野小子比利,而德拉克罗瓦,他和
电伙计在24小时之后不久就有一约,但他的情绪也不错。
他明白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至少具有最基本的理解。他最后
一顿饭点了辣肉酱,还特意让我通知厨房。"告诉他们浇点辣汁,"他说,
"告诉他们是那种真的能让你喉咙打颤、直喊痛快的东西,是绿色的,不是
那种淡巴巴的玩意儿。那东西可他妈的真叫爽,第二天我都离不了厕所。
不过我想这次会没事的,不是吗?①"
大多数人都担心死后的灵魂会去哪里,担心得愚蠢而狂热。可是在
我问德拉克罗瓦关于最后一段时间里需要什么样的精神抚慰时,他根本
没加理会。德尔想,如果舒斯特"那个家伙"对大酋长比特伯克还不错的
话,那他对自己也不会差太多。不,我想你早就猜到了吧,他关心的是,是
当他、当德拉克罗瓦离开后,叮当会怎样。死刑犯最后征程的前一天夜
里,我一般会长时间地和他们相处,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段漫长的时
间里尽想着一只老鼠的命运。
德尔一幕接一幕地设想着,凭自己迟钝的思维耐心地想着各种可能。
他自言自语,为自己的宠物老鼠设计将来,好像它是要去上大学的孩子,
还不停地把那只涂成彩色的线轴朝墙上扔去。每次扔过去,叮当先生就
会跳起来追过去,追上线轴,并把它推着滚回德尔的脚下。过了一会儿,
我开始感到不安了,先是那个线轴砸向墙壁的声音,接着是叮当先生的爪
子发出来的细碎声。虽然这只是个有趣的把戏,可它持续了90多分钟时
间,而且叮当先生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他间或停一下,喝点水恢复体力
(德拉克罗瓦专门为此准备了一个咖啡杯的杯盘),或是嚼嚼粉红色的薄
荷糖碎块,接着就又开始了。有几次,我想叫德拉克罗瓦让老鼠休息一
下,话到嘴边,还是没说。每次我都提醒自己,他只有这一个晚上和明天
与叮当玩线轴游戏,没别的时间了。不过,到快结束时,我几乎坚持不住
这个想法了。你也知道原因的,要一遍一遍地反复听这种噪音,过不多久
精神就会崩溃。所以我还是开口了。这时,我觉得总有什么事情似的,就
回头往牢房门外看了看,约翰·柯菲站在绿里对面他的牢房门口,对我摇
着头:向右,向左,向后,再回到原位,好像他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提醒我要
三思。
我想,可以把叮当先生送给德尔的那位老处女姨妈,就是那个给他寄
来大包糖果的人。把那个彩色的线轴也送过去,甚至包括那个"房子",我
们会为此募捐的,这样嘟嘟就可以放弃那只王冠牌雪茄盒。不,这样不
行,德拉克罗瓦想了片刻(他已经至少有五次把线轴扔到墙上,而叮当先
生就把它用鼻子拱着或是用爪子推着送回来),做出了如此的回答。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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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法文:n’est-ce pas?
温妮姨妈太老了,她没法欣赏叮当先生的活泼,而且,如果叮当先生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