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出一张"区报告",想等着心情安静一些后再写关于新来的问题
少年差一点勒死狄恩·斯坦顿的事情,不过这同时,我可以把剩下的那些
愚蠢的常规信息填写好。我以为自己的笔迹会很滑稽,有点抖,不过事实
上,它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
我动笔五分钟后就放下铅笔,走进办公室旁边的厕所去解手。我想,
这次还会痛,但至少我可以从中了解病情。我站在那里,等着小便出来。
很快我就肯定,这回的痛和早上的差不多,就像是在排放破碎玻璃碴似
的。看来,他对我所做的只是催眠而已。尽管痛感还在,但紧张心情多少
有点缓解了。
但是,除了痛感还在,排出的小便是清的,没有了脓液。我扣好裤子,
系上皮带,放水冲掉,回到值班桌,又坐了下来。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想,即使在我企图说服自己的确是被催眠的
时候,我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我接受了一次治疗,是最正宗的赞美耶稣,
上帝万能教会的那种治疗。孩提时,我母亲和她的姐妹们喜欢在特定日
子去教堂,参加诸如施洗会或是五旬节等的活动,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听过很多次的关于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的奇迹故事。这些故事我并
不完全相信,但有很多我还是信的。其中一则是一个名叫罗伊·德尔法
因斯的人的故事,他和家人住在离我家大约两里路的地方,当时我六岁上
下。德尔法因斯的斧头砍掉了他儿子的一个小手指,当时那小男孩正在
后院帮忙拿着一段原木,让父亲去劈,不料他不小心把手放了上去。罗
伊·德尔法因斯说,那年秋天和冬天,他的膝盖几乎把地毯都跪破了,到
了春天,男孩的手指就长好了,甚至连指甲都长了回来。星期四晚上的欣
喜分享会上罗伊·德尔法因斯说起这件事,我很相信他的话。他说的话
很质朴诚实,他站在那里,两手很深地插在工作服口袋里,没法让人不相
信他。"手指开始长出来时,他有点痒,痒得晚上睡不着觉,"罗伊·德尔
法因斯说道,"不过他知道这是上帝让他痒的,就顺其自然了。"赞美耶稣,
上帝万能。
罗伊·德尔法因斯只是很多故事里的其中一则。我成长在一个相信
奇迹和康复的传统中。我历来也相信符咒(不过,在山区,我们为了押韵,
管它叫亲亲①),如树桩里残余的雨水就能治疣,枕头下的苔藓能除掉失
恋的痛苦,当然,我们通常管这叫心魔。不过,我不相信约翰·柯菲是个
能下符咒的人。我凝视过他的眼睛,更重要的是,我感受过他的抚摸,被
他抚摸就像是被某个怪异神奇的医生摸过似的。
我治好了你,不是吗?
这话在我脑海里反复着,就像一段令人无法摆脱的歌曲或下咒时说
的话一样。
我治好了你,不是吗?
只是,施行治疗的不是他,是上帝。约翰·柯菲用了"我",这可以被
认为是出于无知,而不是骄傲,不过我知道,至少是相信,那些在赞美耶
稣,上帝万能教里所听过的康复故事,我那22岁的母亲和我的阿姨们很
喜欢密林深处充满了"阿门"声的角落,在那里,康复并不代表被治愈的人
和施与疗伤的人,而代表了上帝的意志。在一个为病患者感到欣喜的人
看来,被治愈是平凡的事,是能被期盼的事情,而被治愈的人则有义务询
问原委,去沉思上帝的意愿,去思考更多的关于上帝是如何实现意愿的问
题。
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上帝要我做什么呢?他把治疗的神力放在一个
残杀孩子的犯人手里,他迫切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让我在区
上被治愈,而不是在家里,在疼痛万分、在床上发抖、让磺胺类药剂的臭味
———————————
①符咒英文为girs-gris,和kiss-kiss读音相仿,kiss
在英文中为亲吻之意,故作此翻译。
从我的毛孔里渗出来的时候呢?也许是吧,要我呆在这里,而不是在家
里,也许是以防野小子比利·沃顿搅出更大的祸水,是为了确保珀西·韦
特莫尔不采取愚蠢的、具有潜在破坏性的举动。那么,就算是吧,这样也
行。我会把眼睛擦亮的……会闭上嘴,尤其是不会透露这次神奇的康复。
没人会怀疑我看上去和听上去好多了。我都告诉了全世界,说我好
多了,直到那天之前,我一直打心里相信这一点。我甚至告诉监狱长穆尔
斯,说我有了好转。德拉克罗瓦看出了点什么,不过我想,他也会闭嘴的,
也许是害怕约翰·柯菲万一也对他下符咒。至于柯菲本人,他也许早就
忘了这件事。毕竟,他只不过是载体,雨一停,世界上没有哪条下水管还
会惦记着曾经流过它那里的水。因此,我决定什么都不说,也从没想到过
我多久才会把故事说出来,又说给谁听。
但是,不得不承认,我对那个大块头产生了好奇。自打在他牢房里发
生了这样的事,我比以前更好奇了。
4
那天晚上离开前,我安排好,如果第二天我来晚了一点,就让布鲁托
尔先代我一下。次日早晨,我一起床就出发,去了特拉平格镇的特夫顿。
"我不知道你这样担心那个叫柯菲的好不好,"我妻子说着把做好的
午饭交给我,詹妮丝从不相信那些路边的汉堡摊,她常常说,吃了那些你
就等着肚子疼吧。"这可不像你,保罗。"
"我不是担心他,"我说,"我很好奇,仅此而已。"
"根据我的经验,有一就会有二,"詹妮丝尖刻地说着,狠狠地吻了吻
我的嘴。"至少得承认,你看上去好多了。有那么一阵子,你可让我担心
了。供水系统都恢复正常了?"
"都正常了,"我说完,就上路了,还哼着"来吧,约瑟芬,上我的飞机"
和"我们发财了"之类的歌解闷。
我先来到了特夫顿的"情况报"编辑部,他们告诉我,我要找的那个叫
伯特·哈默史密斯的家伙,很可能就在镇法院。到了镇法院,他们告诉我
哈默史密斯曾去过那里,为的是一桩强奸案。当时的"情况报"就把这样
的案件称为"对女性的攻击",他们早在莱克和威尔逊之前就这么称呼了。
但因为水管爆裂,使这桩强奸案的主要诉讼程序被迫停止,他就走了。他
们认为他很可能已经回家去了。在一条土路上,我四下打听方向,路又烂
又窄,我都不敢把福特车开上去,不过我遇到了要找的人。关于柯菲的案
子,哈默史密斯写了大量报道,我正是从他那里得知柯菲第一次被抓时的
主要追捕细节。当然,我指的是"情况报"认为过于可怕而没有刊登的内
容。
哈默史密斯的太太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虽带倦色却不乏美丽,双手
因常用碱性肥皂而有些发红。她没问我什么,就带我穿过一间弥漫着烘
焙香气的小房子,走进后廊,她的丈夫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瓶汽水,膝盖
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自由》杂志。那是一个小小的、地面有些下倾的后
院,墙角里有两个小孩子正在秋千上斗嘴笑闹。从走廊望去,我没法分辨
孩子们的性别,不过我觉得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也许还是双胞胎,因
为有他们在身边,父亲在写关于柯菲一案时就有了某种有趣的视角。在
我旁边,有一片散落着狗屎的破旧空地,空地中间有一个岛屿似的东西,
那是一间狗窝,上面没有标上"Fido"。天热得有点不合季节,我想狗大概
在里面打瞌睡吧。
"伯特,有人找你,"哈默史密斯太太说道。
"噢,"他回答着,朝我瞥了一眼,又看看妻子,接着回头望望孩子。显
然,那里才是他的牵挂所在。他很瘦,几乎瘦骨嶙峋,好像大病初愈的样
子,头发往后翻倒。他妻子用一只红彤彤的、因经常洗衣服而发肿的手小
心翼翼地拍拍他肩膀。他没有看那只手,也没有伸手去摸它,过了一会
儿,妻子就把手拿了回来。一个念头从我心头一闪而过,我觉得他们更像
是兄妹,而不是夫妻。他有头脑,她有长相,可是两人都逃脱不了某种潜
在的相似,一种无法回避的遗传特征。后来,在返回的途中,我意识到,他
们根本不像,让他们看似相像的是压力与长期痛苦所导致的。好奇怪,痛
苦会刻画人们的脸庞,让人们看似一家。
她说话了,"要喝点冷饮料吗,先生?"
"我叫埃奇康比,"我说道,"保罗·埃奇康比,谢谢了,就来点冷饮料
吧,夫人。"
她回过身进屋。我把手伸给哈默史密斯,他轻轻地握了握,手又软又
冷。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院角落里的孩子们。
"哈默史密斯先生,我是冷山州立监狱E区的主管。那是……"
"我知道,"他说着,稍微带点兴趣地看看我,"看来,绿里的粗笨看守
就站在我的后廊,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什么事让你赶上五十英里路,专程
到这里来和当地小小的专职记者谈话呢?"
"是关于约翰·柯菲,"我说。
我认为会看到某种剧烈的反应(我脑海里想着,那对孩子没准是双胞
胎……也许还有那个狗窝;狄特里克家也养了一只狗),但哈默史密斯只
抬了抬眉毛,呷了一口饮料。"柯菲现在很棘手,是吧?"哈默史密斯问。
"他还好,"我说,"他怕黑,还哭了好几次,不过没给我们的工作惹过
什么麻烦,我们见过更糟糕的呢。"
"哭了好几次,是吗?"哈默史密斯问,"嗯,他是有很多事情要哭,想想
他都干了什么。你想知道些什么?"
"只要你能告诉我的,都行。我曾经在报纸上读过你写的东西,我觉
得我要的东西没登在上头。"
他敏感而冷静地看看我,"比如说,这对小女孩长什么样啊?他具体
是怎么对待她们的啊?这就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吧,埃奇康比先生?"
"不,"我说着,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我感兴趣的不是狄特里克家
的女孩子,先生,可怜的小家伙已经死了。但柯菲没有,还没有,我对他很
好奇。"
"行,"他说,"拿把椅子过来坐下,埃奇康比先生,如果我刚才的语气
有点尖刻的话,请原谅,我只是在工作中见过太多到处打探私密的人,该
死的,我自己也被人指责是那一类人,我只是想确证一下你是不是。"
"你放心了?"
"放心了,我想,"他说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他讲的事情和我早先想
的差不多,狄特里克太太怎么发现走廊空着,屏风门上面的铰链拉开了,
毯子丢在角落里,台阶上有血迹;还有她的儿子和丈夫怎样跟踪诱拐女孩
的人;一伙人先是如何赶上他们,之后不久又是如何追上约翰·柯菲的;
柯菲是怎样坐在河岸边哭泣,他巨大的双臂中蜷缩着两个大洋娃娃似的
尸体。这位记者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外裤是灰色的,骨瘦如柴的样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自己的两个孩子,
他们正在吵闹欢笑着,在院子低处的阴凉角落里轮流玩着秋千。有时候,
故事讲到一半,哈默史密斯太太会拿着一瓶自产的根汁汽水走过来,那汽
水冰凉浓烈又可口。她站着听了一会儿,接着朝孩子们喊着,让他们赶快
过来,说她有刚烤好的饼干,这让我们停顿了很久。"马上就来,妈妈!"小
女孩应道,然后这个女人就又走进屋去了。
哈默史密斯讲完后问道:"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呢?从没有大监狱
的看守来访过呢,这可是第一次。"
"实话说……"
"是好奇吧,准是。我明白,人都有好奇心,为此我要感谢上帝,我要
失业了,可能真的要不干这一行了。不过赶上五十英里的路,仅仅为满足
好奇心,尤其最后二十里路还很难走,那你干吗不告诉我实话,埃奇康比?
我让你满足了,现在轮到你满足我了。"
行,我可以这么说,我得了尿路感染,于是约翰·柯菲把手放在我身
上,治好了我。这个强奸和杀害两个小女孩的人真治好了我的病。所以,
我当然对他很好奇,是人都会的。我甚至觉得,也许霍默·克里布斯和副
治安官罗伯·麦吉抓错了人。虽然证据确凿,我还是这么怀疑着,因为这
个人的手具有这样的神力,你一般不会把他想成是那种强奸犯和杀害小
孩的人。
不行,也许这么说不行。
"我对两件事疑惑不解,"我说道,"第一,他是否有前科。"
哈默史密斯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目光突然充满了锐利,因为感兴趣而
闪亮着,我发现他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没准还很睿智,是个处事冷静
的人。"为什么?"他问,"你知道了些什么,埃奇康比?他说过什么吗?"
"没有,不过干过这种事的人一般有前科,他们会有这种癖好。"
"没错,"他说,"他们是有这样的癖好。他们当然有。"
"于是,我想到去追溯一下他的历史,想发现点什么。一个他这样个
子的人,又是个黑人,不会那么难查的。"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想错了,"他说,"总之,关于柯菲的案子,你想错
了。我知道的。"
"你试过?"
"是的,什么结果也没有。那里有两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家伙,他们说,
在狄特里克家女孩被杀前两天,他们曾在诺克斯维尔调度场见过他。这
并不奇怪,逮捕他的时候,他刚从南方大铁路那里跨河过来,也许他就是
这么从田纳西过来的。我收到过一个男子写来的信,信中说他今年初春
时曾雇过一个大块头的光头黑人,帮他搬运箱子,这是在肯塔基的事了。
我给他寄了一张柯菲的照片,他说正是这人。不过,此外……"哈默史密
斯耸耸肩,摇了摇头。
"你是否觉得这事有点怪?"
"我觉得很蹊跷,埃奇康比先生,这家伙像是从天而降的,而且帮不上
什么忙,他今天记不得昨天的事。"
"是的,他好忘事。"我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事呢?"
"现在是大萧条时期,"他说,"这就是我的解释。路上尽是人。俄克
拉何马州的人想到加州采桃子,北方的穷白人坐着大旅行车,想到底特律
去造汽车,密西西比河上的黑人又想到新英格兰去,去那里的鞋厂或纺织
厂工作。每个人,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觉得再往前走一点就会好一
些,这就是他妈的美国方式,连柯菲这样的巨人都到处不受人注意……直
到,也就是说,直到他决定杀两个小女孩的时候,而且还是白人小姑娘。"
"你相信这事吗?"我问。
他茫然地看看我,脸部显得异常的瘦削,"我有时是相信的,"他说。
他妻子斜倚在厨房的窗口,就像火车驾驶室里的司机似的,她喊道:
"孩子们!饼干好了!"接着,她转向我,"你愿意尝尝葡萄干燕麦饼干吗,
埃奇康比先生?"
"我想一定很好吃,夫人,不过这次我就不吃了。"
"好的,"她说着把头收了回去。
"你见过他身上的伤疤吗?"哈默史密斯突然问我。他依然望着孩子
们,他们玩得正开心,并没有马上把秋千停下来,连葡萄干燕麦饼干都不
足以吸引他们。
"见过。"不过我很惊讶他也见过。
看到我如此反应,他笑了。"辩护律师干得很漂亮的一件事,就是让
柯菲把衬衫给脱了,让他给陪审团看这些伤疤。公诉人乔治·彼德森对
此非常反对,但法官允许这么做。老乔治本该不作声的,因为在场的陪审
员可不吃这一套心理战术,即那些被虐待过的人是如何地不可自控之类
的。他们相信人是能够自控的。对此,我也颇有同感……但那些伤疤还
是很吓人。你注意过它们吗,埃奇康比?"
我曾经见过柯菲裸体淋浴,当然注意过,我完全明白他说的话。"都
裂开的,几乎是纵横交错。"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小时候被人狠命地揍过,"我说,"是在成年前吧。"
"不过他们可没真的要把他往死里打,是吧,埃奇康比?要不就会不
用棍棒,直接就把他像流浪猫似地淹死在河里了,对吧?"
我觉得,若要精明圆滑的话,我应该表示完全同意,然后离开,但是我
做不到。既然见到他了,就得接触他,得摸摸他的手。
"他很……怪异,"我说,"不过看上去并不真的很暴力。我知道他是
怎么被发现的,可我也很难对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一笑了之,毕竟在区上
我是天天看到的。我知道暴力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哈默史密斯先生。"当
然,我脑海里还出现了沃顿,想到沃顿用皮带勒狄恩·斯坦顿脖子,咆哮
着"嚯嗬,伙计们!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
此时,他正仔细地注视着我,带着微笑,那种怀疑的笑容,对此我倒不
是太在乎。"你不会是到这里来了解他是不是真在某处杀过某些小女孩
的吧?"他说道,"你到这里是来看看我是否相信他真这么做了,是这样,没
错吧?说实话吧,埃奇康比。"
我最后喝了一口冰饮料,把瓶子放在小茶几上,说道,"那么,你怎么
看?"
"孩子们!"他身体在椅子上微微前倾,朝土坡下面喊道,"你们快点过
来吃饼干!"然后,他又坐回原样,看着我。那抹微笑,那个我并不太在乎
的笑容,又出现了。
"实话说,"他开口了,"你得听仔细了,因为这大概正是你想知道
的。"
"我听着呢。"
"我们有条狗叫加拉哈德先生,"他说着,抬起大拇指朝狗窝示意,"是
条不错的狗,虽不是什么特殊的品种,但很温顺,很安静,总爱舔你的手或
是帮你衔根棍子。有很多类似的杂种狗,是吧?"
我耸耸肩膀,点点头。
"从很多方面看,一条好的杂种狗就像是你的黑奴,"他说道,"你会了
解它,常常会慢慢喜欢上它。它并没什么特殊的用处,但是你让它生活在
周围,因为你觉得它喜欢你。幸运的话,埃奇康比先生,你根本不需要去
发现它有什么异常之处。可辛茜娅和我并不幸运。"他叹了口气,发出一
声长长的,仿佛骨头在碰撞似的声音,就像风儿摩挲着落叶一般。他又指
指狗窝,我正迷惑着,觉得自己早先怎么会没感到那里有一种被遗弃的味
道,没注意到很多粪便上面已经发白了,变成了粉末状。
"我以前常常清扫狗窝,"哈默史密斯说,"为了防雨,会把它的房顶重
修一下。在这方面,加拉哈德先生也像是南方黑奴,它自己不会干这些
事。现在我不再碰狗窝了,自从那事件发生后……如果你能称其为事件
的话,我没再靠近过它。我带着枪走过去,把狗射死了,从此我再也没过
去过,我没法靠近它。我想,我有一天会过去的。我会把那些粪便给清理
了,把窝给拆了。"
孩子们走过来了,突然,我不希望他们靠近,突然,这成了我在世上最
不愿意看到的事,那个小女孩很正常,可是那个男孩子——
他们大步走过来,看着我,咯咯笑着,接着就走到厨房门口。
"卡莱伯,"哈默史密斯说,"过来,就一会儿。"
小女孩(他们一看就是双胞胎,岁数一般大)走进了厨房。小男孩走
到父亲这里,低头看着脚。他知道自己很丑,我猜他大概四岁上下,不过
四岁已经足够大到明白美丑了。他父亲把两个手指放到男孩的下巴下
面,想抬起他的脸庞。最先,那男孩有些抵抗,不过当父亲用和蔼、平静、
疼爱的口气说"拜托了,儿子"时,他听话地抬起脸来。
他头发间露出一块巨大的圆形伤疤,疤痕穿过一只瞎了的、呆板而斜
着的眼睛,一直延伸到前额,他的嘴角扭曲变形,就像赌徒故意作出恶狠
狠的样子,或者说像嫖客色迷迷的表情。他的一边脸颊光滑漂亮,可另一
边就像树桩似地盘踞成一团。我猜想那里曾经有过伤口空洞,不过至少
现在已经愈合了。
"他还留下了一只眼睛,"哈默史密斯说着,疼爱地用手指抚摸着男孩
团起来的脸颊,"我想,他幸亏没有全瞎,我们真得双膝跪地感谢上帝,是
吧,卡莱伯?"
"是的,爸爸,"男孩害羞地说道。那孩子在可悲的几年学校生活中,
会在操场上被人无情地嘲笑、谩骂,他也从不会被邀请参加"转瓶子"或是
"邮局"游戏,等他长大成人,有了男人的需求时,不是花钱买人,是不会有
女人愿意和他睡觉的,他永远会被温暖欢快的同伴圈子给抛弃,在以后的
五十年、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中,每次看镜子,他都会想到这个词:丑陋、
丑陋、丑陋。
"去吧,去吃饼干,"父亲说着,吻了吻儿子歪斜的嘴巴。
"好的,爸爸,"卡莱伯应着,就跑进去了。
哈默史密斯从背后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擦眼睛,他的眼睛是干
涩的,但是我想,他已经习惯用它擦泪水了。
"他们出生时,那狗还在这里,"他说,"我把狗带进屋,让它闻闻他们,
当时辛茜娅刚带着他们出院,加拉哈德先生舔了舔他们的手,他们的小
手。"他点点头,好像要让自己确信一下似的。"它和孩子们玩,常常舔亚
登的脸,直到她咯咯笑出来。卡莱伯经常拉它的耳朵,他刚学走路的时
候,有时会抓着加拉哈德的尾巴绕着院子走。那狗从不对他咆哮,它对两
个孩子都不会凶的。"
这时,眼泪终于流出来了,他机械地擦着泪水,就像一个经常有此实
践的人一般。
"没什么理由的,"他说,"不管怎样,卡莱伯都不欺负它,也不对它大
声喊。我知道的。我当时是在场的,如果我不在的话,他早就被弄死了。
埃奇康比先生,当时并没什么特别的,他只是正好和狗面对面,这恰好让
加拉哈德闪过了一个念头(不管狗有着怎样的脑子),就是扑上去咬人,如
果行的话,就把人咬死。小男孩就在它面前,那狗就咬下去了。这也是发
生在柯菲身上的事。他就在那里,他看到了门廊上的孩子,他劫了她们,
强奸了她们,然后就杀了她们。你说他在做这种事情之前应该会有迹象
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或许他从前没干过。我的狗过去也从没咬
过,就这一次。也许,如果柯菲被释放了,他也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也
许我的狗也不会再咬人的。但是要知道,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拿了枪
走出来,抓住它的头颈,一枪把它的脑袋打飞了。"
他的呼吸局促起来。
"我和鲍林格林学院的其他人一样开明,埃奇康比先生,我修了历史
和新闻,还学了哲学。我认为自己是开明的,我想北方人可不会这么认
为,不过我觉得自己是开明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愿意恢复奴隶制,一
直认为我们应该仁慈宽厚,去努力解决种族问题。但我们也必须记住,黑
奴如果得了机会,是会咬人的,就像杂种狗有了机会有了念头就会咬人一
样。你是想知道他是否真干了那事,你那个眼泪汪汪、伤痕累累的柯菲先
生?"
我点点头。
"噢,是的,"哈默史密斯说,"他确实干了。你别怀疑这件事,也别轻
视他。你可以侥幸逃过一次或是一百次……甚至一千次……可是最
终——"他在我面前抬起一只手,迅速地把手指对着大拇指噼啪作响,用
手做出嘴巴噬咬的形状,"你明白吗?"
我又点了点头。
"他强奸了她们,又杀了她们,之后,他就后悔了……可小女孩还是被
凌辱了,还是死了。你们会惩罚他的,是吗,埃奇康比?几个星期后,你们
就会惩罚他,让他再也干不成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廊的围栏处,目光模
糊地看看狗窝,它就在狗被击毙的那块空地中央,在那些经年未扫的粪堆
当中。"我得说抱歉了,"他说,"自从下午不必在法庭上工作之后,我就认
为应该稍稍和家人多聚聚,孩子们转眼就长大的。"
"你去吧,"我说道,同时觉得双唇麻木冰凉,"谢谢了,占用了你那么
多时间。"
"没事的,"他说。
我从哈默史密斯的家直接开车前往监狱。要开好长一段时间,而且
我也没法哼歌来排遣。我觉得所有的歌曲都消失了,至少暂时消失了。
我眼前不断浮现可怜的小男孩那变形的脸,还有哈默史密斯的手,那食指
从上面对着拇指压下去,做出噬咬的样子。
5
次日,野小子比利·沃顿第一次进禁闭室。整个上午和下午他都安
静温顺得像圣母马利亚的小羔羊,我们很快就发现,他这种情形可不正
常,没准会有麻烦。那天晚上七点半,哈里觉得自己当天刚洗好的制服裤
子翻边的地方有热的东西溅上来,原来是尿。威廉·沃顿正站在自己的
牢房里,咧嘴笑着,露出了满口的黑牙,朝着哈里·特韦立格的裤子和皮
鞋撒尿。
"这肮脏的狗娘养的家伙伪装了一天就为这个,"哈里事后这么说道,
依然觉得恶心和愤怒。
咳,就是这样,是该让敢在E区惹事的威廉·沃顿瞧瞧了。哈里找来
布鲁托尔和我,然后我又通知了狄恩和珀西,他们也正当班。要记得,那
时我们共有三个犯人,已经是我们所谓的满员状态了。我们这群人从晚
上七点到凌晨三点当班,这段时候最容易出事,余下时间由另外两个人值
勤。那两人大多是临时工,比尔·道奇经常是其中一员。总之,这样的部
署还不错,而且我觉得,要是能把珀西换成白日班,日子就更好过了。不
过.我一直没机会做成。有时候我都怀疑,如果真成了,事态也许真会有
所变化。
总之,储藏室里有个很大的总水管,它安在远离电伙计的那一边,狄
恩和珀西把很长的一段帆布灭火水龙带挂在上头。紧急时刻,他们就会
站到阀门开关旁边的。
布鲁托尔和我很快地赶到沃顿的牢房,他正站在那里,还在咧嘴笑,
那家伙仍然垂在裤子外。我已经从禁闭室拿出了给犯人穿的约束衣,昨
天夜里回家前,我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它挂在我办公室的架子上,觉得
我们在对付这个问题少年时也许用得着它。现在,我一手拿着它,食指勾
在其中的一条帆布带子上。哈里走过来站在我们背后,拖着灭火水龙带
的喷口,那条水龙带穿过我的办公室,沿着储藏室的楼梯,一直到狄恩和
珀西所站的鼓形水龙架那里,他们正在尽快地把水龙带放出来。
"嗨,怎么都这个样子?"野小子比利问。他像狂欢节上的孩子似地笑
起来,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下脸颊。"来得真快啊,我
猜你们是被逼无奈吧。我这会儿正要给你们熬点大粪呢,可软可好了。
明天我会送给你们的……"
他发现我正打开他牢房的门锁,眼睛眯缝了起来。又看到布鲁托尔
一手正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拿着警棍,他的眼睛就眯得更细了。
"你们可以站着进来,不过出去时就得躺着了,野小子比利可丑话在
先,"他这样对我们说着,眼睛朝我这边转过来,"如果你要让我把那件傻
帽衣服穿上的话,老东西,你想好了再来。"
"到了这里,你可不是想来就来,想溜就溜的,"我对他说道,"这你该
明白,不过我想,你太蠢了,非得让我们教教你,否则就理解不了。"
我打开门锁,把门沿轨道推开。沃顿退回到床边,那鸡巴还挂在裤
外,他双手朝我伸过来,手掌向上翻着,接着又用手指示意,"来呀,你这不
要脸的丑八怪,"他说,"要教教我,好啊,瞧这老头端得正经八百的要当老
师了。"他转开视线,咧嘴笑着,露着黑牙对着布鲁托尔,"来呀,大块头,你
先上。这次你可不能从背后偷袭我了。把枪放下,反正你不会开枪的,你
不会,我们来一对一肉搏,看看谁厉害——"
布鲁托尔走进牢房,但没有朝着沃顿走过去。他一进门就向左边走,
沃顿看到灭火水龙对着自己,眯缝着的眼睛张开了。
"不,你可别,"他说,"哦,不,你可……"
"狄恩!"我叫道,"开闸!听到没!"
沃顿往前一跳,布鲁托尔立刻就给了他迅速而漂亮的一击,那一下子
保证会让珀西羡慕不已。棍子越过沃顿的前额,正好落在眉心。或许沃
顿原先还以为见到他我们就会倒霉的,此刻已经跪倒在地上,眼睛茫然地
圆睁着。这时,水管出水了,在水的冲力下,哈里踉跄地后退一步,他随即
握稳管子,像拿枪似的把喷口牢牢地抓在手里。水流恰好射在野小子比
利·沃顿胸口上,几乎让他旋转起来,把他逼到了床底下。德拉克罗瓦在
前面的牢房里单脚交叉地跳着,尖声大笑,一边咒骂约翰·柯菲,逼着柯
菲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赢了,还问他那个了不得的新来的小
子是不是喜欢被冰凉的水冲着。约翰没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穿
着那条过短的裤子,趿着监狱的拖鞋。我只是很快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这
足以让我看到他那固定不变的表情,一副忧伤安静的样子,仿佛他早就目
睹过整个事情,而且见了不止一两次,而是上千次了。
"把水关了!"布鲁托尔回过头大叫着,然后冲进了牢房。他把手放到
不省人事的沃顿的腋下,把他从床底下拖出来。沃顿咳嗽着,不断地发出
咳咳的声音,鲜血从他眉毛处流进晕眩的双眼,之前布鲁托尔那一棍子把
那里打出了一道血口。
在给犯人穿紧身约束衣方面,布鲁特斯·豪厄尔和我可是行家里手,
我们曾像一对职业舞蹈家排练新的舞步似地练习过。这种练习让我们时
时受益。比如说此刻,布鲁托尔就把沃顿的身子支起来,把他的手拉到我
的面前,像小孩子把玩偶娃娃的手伸出去一样。看沃顿的眼神,他正在慢
慢地恢复知觉,快要明白如果不马上反抗,就会为时已晚,不过他的大脑
和肌肉还没反应过来。没等他恢复,我就已经把他的两个胳膊硬塞进上
衣的袖子里,而布鲁托尔正把他背后的扣子扣起来。在布鲁托尔忙活的
时候,我抓住袖口的带子,把沃顿的胳膊拽到两侧,穿过另一根帆布带,把
他的两个手腕捆到一起。最后,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紧紧地抱着自己。
"该死的,大笨蛋,他们对你怎么样啊?"德拉克罗瓦高声叫着。我听
到叮当先生在吱吱地叫,好像他也想了解这事似的。
珀西来了,他的衬衫湿了,因为竭力摆弄着水管,衣服都贴到了身体
上,他满脸的兴奋。狄恩也跟着过来了,他脖子上有一圈瘀紫色,看上去
已经不那么哆嗦了。
"起来,快点,野小子比利,"我说着,把沃顿猛地拉了起来,"小乖
乖。"
"别这么喊我!"沃顿尖声高叫着,我想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露真
性情,就算他再狡猾,这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情绪。"野小子比利可不是
流浪汉!他从不和不带刀的人斗!那家伙不过是一个警察暗探罢了!那
狗娘养的笨蛋背靠门坐着,让醉鬼杀了!"
"哦,这可真是一个大大的教训啊!"布鲁托尔边喊边将沃顿推出牢
房。"进这地方来的家伙从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只要表现乖点就
行,不过这里有这么多像你一样的好家伙,可让你有得好想想了,是吧?
很快你也就成历史了,野小子比利。你明白吗?现在,你给我走过厅去,
那里有间屋子等你用呢。到那里让你冷静冷静。"
沃顿愤怒而含混地高声叫着,尽管他被严严实实地扣在衣服里,双臂
也反绑在背后,他还是用身体朝布鲁托尔撞去。珀西拿起警棍(这可是韦
特莫尔解决所有难题的法宝),但狄恩一把压住他的手腕。珀西觉得疑惑
不解,又有点愤愤不平,他看了看狄恩,好像在说,既然沃顿揍过狄恩,狄
恩是最不应该制止他的。
布鲁托尔把沃顿往后一推,我抓住他,又把他向哈里推,哈里就赶着
他沿绿里走去,经过乐滋滋的德拉克罗瓦和表情漠然的柯菲。沃顿竭力
不让自己嘴啃泥地扑倒在地上,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脏话就像焊工的电
焊似地火花四射。我们把他砰地推进右边最后一间牢房,这时,狄恩、哈
里和珀西(他只有这一次没抱怨工作过量待遇不公)就把所有的废弃物
从禁闭室里拖出来。趁他们在忙的时候,我和沃顿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
话。
"你觉得你很强悍,"我说,"也许没错,小家伙,可在这里强悍没用。
你的流窜生涯已经结束,如果你和我们好好配合,我们也会和善地对待
你。如果你态度强硬,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只不过这之前我们也不会给
你好日子过的。"
"你们看我完蛋很过瘾吧,"沃顿用粗哑的声音说道。即使知道挣扎
无济于事,他还是在约束衣里拼命挣扎,脸红得像只西红柿。"除非我死
了,我要让你们过得很悲惨。"他像愤怒的狒狒一样朝我龇牙咧嘴。
"如果你只想这样,只想让我们日子难过的话,你这会儿就可以打住,
因为你已经做到了,"布鲁托尔说,"不过沃顿,只要你在绿里上过日子,如
果你整日整夜地在牢房里对付那几道墙,我们随你。你还可以穿着那该
死的傻帽衣服,直到胳膊因血液循环不足而坏死长蛆,最后断掉。"他停顿
了一下,"要知道,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如果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糊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