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呢?那时该怎么办?不,不行,不能给赫米温妮姨妈。
好吧,我问自己,那么,假如我们当中有人接管他呢?我们这些看守?
我们可以把他养在E区里。不,德拉克罗瓦说。对我的这个想法,他和善
地表示了感谢,这是当然,可叮当先生是一只渴望自由的老鼠。他,德拉
克罗瓦明白这一点,因为叮当先生已经(你也猜到了吧)在他耳边轻轻地
说过这个意思了。
"行,"我答道,"我们当中会有一个人把他带回家,德尔,也许是狄恩
吧,他家有个小男孩,准会喜欢宠物老鼠的,我想。"
一想到这个,德拉克罗瓦的脸色就真地吓得惨白了。让一个小孩来
照顾像叮当先生这样的啮齿类天才?上帝啊,凭什么能指望一个孩子来
训练老鼠呢,更别说教他新本事了!假如孩子没了兴趣,连着两三天忘记
喂他了怎么办?德拉克罗瓦,这个为了掩盖自己最初的罪行而烧死了六
个人的家伙,居然像狂热的反活体解剖者一样,有着如此敏感的厌恶情
绪,并为之颤栗不安。
好吧,我说,我自己来照料他(要答应他们所有事情,切记,在他们最
后的48小时里,要答应一切)。怎么样?
"不,长官,埃奇康比头儿,"德尔很抱歉地说。他又把线轴扔出去,它
撞到墙上弹了回来,打着转,接着,叮当先生就立即轻快地跳了上去,用鼻
子把它拱回德拉克罗瓦那里。"非常感谢,非常感谢,可是你生活在树林
里,而叮当先生害怕住在森林里,我知道的,因为——"
"我想我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德尔,"我说。
德拉克罗瓦点点头,微笑着,"不过我们会想出法子来的,准会的!"他
把线轴扔出去,叮当先生切切索索地追过去。我尽力忍着。
最后,布鲁托尔救了场。他已经在值班桌那里,正在和狄恩与哈里打
牌。珀西也在那里,布鲁托尔不停地试着找话题和他聊天,可得到的回答
总是闷闷不乐的咕哝声。布鲁托尔终于不耐烦了,就闲逛到我这里来,我
正坐在德拉克罗瓦牢房外面的凳子上,他就站在那里抱着胳膊听我们讲
话。
"去老鼠庄园怎样?"布鲁托尔插话了,那时,由于我那令人恐惧的森
林老房子,德尔刚回绝了我的好意。布鲁托尔的语调很随意,是那种本建
议仅供参考的口吻。
"老鼠庄园?"德拉克罗瓦问。他惊讶而颇有兴趣地看了看布鲁托尔,
"什么老鼠庄园?"
"就是佛罗里达那里的一处旅游胜地,"他说,"叫塔拉哈西,我想,对
吗,保罗?塔拉哈西?"
"没错,"我说着,毫不迟疑,一边想着,上帝保佑布鲁特斯·豪厄尔。
"就是塔拉哈西,就是沿公路下去,离小狗大学不远。"布鲁托尔撇撇嘴,我
想他要笑出来了,要稳不住腔调了,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还点了点头。
我暗想,事后我会去打听那个小狗大学的。
这次德尔没再扔线轴,尽管叮当先生站在德尔的一只拖鞋上,前爪都
抬了起来,显然是在等着再次追上去。那个法国佬看了看布鲁托尔,接着
把视线转到我身上,又转回布鲁托尔那里,"老鼠庄园里有什么?"他问。
"你以为他们会收叮当先生吗?"布鲁托尔问我,毫不理会德尔,但还
是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了,"你觉得他有资格吗,保罗?"
我尽量表现出深思熟虑的样子,"你知道,"我说,"我越是想吧,就越
觉得这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从眼角瞥到珀西正沿着绿里走过来
(他避开沃顿的牢房有好大的距离)。他站住脚,一边肩膀倚在空牢房一
侧,听着我们说话,嘴角露出一丝隐约的、轻蔑的微笑。
"什么是老鼠庄园?"德尔问,急切想知道的样子。
"我说过了,是一个旅游胜地,"布鲁托尔说,"那里有,哦,我也不清
楚,大概有一百只老鼠吧,你说是吗,保罗?"
"这些天大概有150只了吧,"我说道,"那里可真红火啊,我想他们会
考虑在加州再开一家的,就取名西部老鼠庄园,事业就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啊。我觉得,受训的老鼠会成为这家创智产业的抢手货,对此,我自己都
没弄明白呢。"
德尔手拿彩色线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一副入神的样子。
"他们只接收最聪明的老鼠,"布鲁托尔告诫道,"那种能表演把戏的
老鼠,他们不能是白色的,因为白的就像是宠物店买来的。"
"宠物店老鼠,没错,当然了!"德拉克罗瓦激动地说,"我讨厌宠物店
老鼠!"
"他们还有,"布鲁托尔说着,像在望着遥远的地方,一边遐想着,"那
种可以走进去的帐篷——"
"对,对,就像是在内场里!进去要花钱吗?"
"开什么玩笑?当然要付钱了。每人一角钱,小孩两分钱。而且那
里,嗯,整个城都是由胶木箱子和卫生纸卷搭成的,窗子是明胶的,你可以
观看他们在里面的活动——"
"太好了!太好了!"德拉克罗瓦一阵狂喜,然后他对着我,"什么是面
(明)胶?"
"就是炉子正面的那种东西,你可以通过它看到里面,"我说。
"噢!这样!真他妈的不错!"他对着布鲁托尔,手指朝里钩了钩,示
意对方继续讲下去,而叮当先生的油亮的小眼睛也正在眼眶里打转,想一
直盯着那只线轴,样子非常滑稽。珀西靠得更近了些,似乎想看得更真切
点。我看见约翰·柯菲对他皱着眉头,但此时我完全沉浸在布鲁托尔的
幻想中,因此没太在意这事。这当口,犯人想听更刺激的东西,说真的,我
也对布鲁托尔钦佩不已。
"嗯,"布鲁托尔说,"那里有老鼠城,可孩子们真正喜欢的是老鼠庄园
的明星马戏团,那里的老鼠能荡秋千,能滚小圆桶的,还有叠硬币的——"
"对了,太好了!叮当先生就该去那种地方!"德拉克罗瓦说。他两眼
放光,脸颊泛红,我真觉得布鲁特斯·豪厄尔聪明绝顶了。"你终究会成
为马戏团老鼠的,叮当先生!你会在佛罗里达的老鼠城里生活!到处是
面胶的窗户!嚯呵!"
他越发用力地扔出了线轴,它撞在了较低的墙面上,狠狠地弹回来,
飞出了牢房的铁栏,掉到了绿里上。叮当先生急忙追上去,这时,珀西看
到机会来了。
"不,你这傻瓜!"布鲁托尔喊着,可是珀西毫不理会。叮当先生刚抓
到线轴(他太关注线轴了,没注意到自己的宿敌正在一边),珀西抬起穿着
硬邦邦的黑色工作鞋的脚,向老鼠踩下去。顿时,传来了老鼠背脊断裂的
劈啪声,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黑黑的小眼睛暴突着,我从中看到又惊又
痛的表情,这和人实在太像了。
德拉克罗瓦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他冲到牢房的门边,把两只手臂猛
地伸出铁栏,尽力朝外伸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鼠的名字。
珀西转过来对着他,笑着,"怎么样,"他对着我们三个人说道,"我知
道他会落在我手里,这是迟早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真的。"他转过身,沿
绿里走了回去,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而叮当先生就躺在绿里上,躺在自
己那摊漾开的血泊中。

 

第四部
德拉克罗瓦惨死


1
自打我住进佐治亚松林后,除了那些写好的东西,我还写了点日记,
没写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每天写上一两段话,大多是关于天气之类
的,我昨晚还从头浏览了一下。我想看看,自从我外孙克里斯托弗和达妮
埃尔或多或少有些强迫性地逼我住进了佐治亚松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
"这是为了你好,外公,"他们这样说。那是当然了。人们在终于想出法子
可以摆脱麻烦他们的厌物时,不是大多都会这么说吗?
已经有两年多一点的时间了。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觉得像
是有两年的时间,或是更长一些,抑或是更短一些。我的时间概念似乎在
消融,就像一月份融雪时孩子的雪人一样。过去一直就有的时间,如东部
标准时间、夏令时、劳动时间等,现在好像都不存在了。这里只有佐治亚
松林时间,也就是老男人时间、老女人时间,还有尿床时间,其他的……都
消失了。
这是个危险的、倒霉的地方。起初你并不知道。起初,你只是觉得这
里令人厌烦,就像午休时分的幼儿园一样危险。不过这里真的很危险,确
实如此。自打我到这里后,我曾经见过很多人不知不觉地就衰老了,有时
候还不光不知不觉,他们甚至是以潜水艇俯冲入水的速度顿时衰老了。他
们来这里的时候大多还健康,不过是眼花了,要拄拐杖了,也许膀胱有
点松弛了,但其他都正常。到这里之后,事情就来了。一个月之后,他们
就整天坐在电视室里,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奥普拉,下巴耷拉着,
手里拿着杯子,里面是倾斜着的、忘了喝的橙汁,汁水都流到手上了。一
个月后,等孩子们来看望他们时,你就得报上孩子们的大名来提醒他们
了。再过一个月,你要提醒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大名了。他们身上准发生
了什么事情,真的:是佐治亚松林时间。这里的时间就像剂量很小的迷幻
药,它先是抹掉了你的记忆,接着就会消磨你继续生活下去的渴望。
你得和它抗争。我就是这么告诉伊莱恩·康奈利,我这位特殊朋友
的。自从我开始写1932年,即约翰·柯菲来绿里的那一年我所亲历的事
情,一切就好多了。有的回忆很可怕,但是我觉得它们能像小刀削铅笔似
地让我的思维和意识敏锐起来,虽然这同时也伴随着疼痛。不过,仅有写
作和回忆是不够的。我还有一副皮囊,虽然现在衰老变形,但我还是尽量
多锻炼。最初,这么做很难,像我这样的老朽,在为锻炼而锻炼时,是没法
多动弹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的散步有了目的性。
早餐前,我就开始第一次漫步,这大多是在天刚放亮的时候。今天早
上正在下雨,潮气让我感到关节疼,不过我从厨房门的架子上钩了件雨披
下来,还是出发了。有了家务杂事,就得去做完它,但如果这事伤了身子,
那就太糟糕了。不过,这是有补偿的。主要的补偿就是,这样做能使人重
新获得真实的时间概念,可以用来抗衡佐治亚松林时间。而且,我喜欢下
雨,不管身上疼不疼;我尤其喜欢清晨的雨,这时一天刚开始,仿佛充满了
各种可能性,即使对像我这样不中用了的老男人。
我穿过厨房,停下来,从其中一位睡眼惺松的厨师那里讨了两片吐司
面包,出发了。我走过草皮槌球场,再穿过青草丛生的高尔夫推球入洞练
习场,再走下去就是一片小小的树林,里面有一条窄窄的蜿蜒小径,沿路
有两幢小木屋,已经不再有人住了,房子默默地腐烂着。我沿着小径慢慢
地走下去,聆听着晶莹的雨水悄悄地打在松树上,一边用所剩无几的牙齿
嚼着吐司面包。我的腿很疼,但这种疼痛不太厉害,可以忍受。我大体上
感觉不错,用力吸着潮湿而黯淡的空气,就像吞咽食品似的。
走到第二幢小木屋时,我进去了呆一会儿,在那里办完了自己的事。
二十分钟后,我沿着那条小径往回走,能感觉到肚子里的馋虫开始蠕
动,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点比吐司面包更实在的东西,比如一盘麦片粥,
甚至也许是炒蛋香肠。我爱吃香肠,一直吃它,不过,这些天如果吃得多
过一根的话,我就会拉肚子。当然,只吃一根是没事的。吃完后,肚子感
到很满意,潮湿的空气一直振奋着我的大脑(我希望如此),我就朝日光室
折去,准备写关于对德拉克罗瓦的处决。我要尽快地写,免得失去勇气。
我走过槌球草场,朝厨房大门走去,这时我想到叮当先生,想到珀
西·韦特莫尔踩了他,踩断了他的脊梁骨,又想到当德拉克罗瓦意识到敌
人的行径后,是怎样地尖叫着……这样想着,我就没留心布拉德·多兰就
站在那里,半个身子藏在顿普斯特牌车后。他一把伸出手,抓住我的手
腕。
"到外头散了会步吗,保利?"他问。
我向后一哆嗦,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我多少有点吃惊,任何人
在吃惊的时候都会哆嗦的,不过这次不全是因为这个。记得,我当时正想
着珀西·韦特莫尔,而布拉德总是让我想起珀西。也许是因为布拉德总
是要在口袋里塞本平装书四处走动(珀西总是带本关于冒险的杂志;而布
拉德则是笑话书,而且是那种愚蠢而小气的人才会觉着好笑的书),也许
是因为他的举止就像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
他老是鬼鬼祟祟的,喜欢欺负人。
我知道,他刚开始工作,甚至还没换上白色工作服。他穿着牛仔裤和
一件低劣的西部风格的衬衫,一只手抓着从厨房里拿出来的丹麦馅饼,已
经吃掉了一部分。他站在屋檐下啃着馅饼,那里不会淋着雨,而且也能观
察我,对此,我很是肯定。我还很肯定另外一件事:我必须得提防着布拉
德·多兰先生。他不太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也从来不知道
为什么珀西·韦特莫尔也不喜欢德拉克罗瓦。不喜欢这个词还确实太弱
了,珀西自打这个小个子法国佬来绿里开始,就对德尔恨之入骨了。
"你穿的是啥雨披啊,保利?"他问道,轻轻地拍着领子,"这不是你
的。"
"我在厨房外头的厅里拿的,"我说。我讨厌他管我叫保利,而且我觉
得他也是知道的,可要是被他看出来并因此得意洋洋的话,我死都不愿
意。"那里挂着一排雨衣,反正我没弄坏它,不是吗?再说外面又在下
雨。"
"可这不是你的,保利,"他说着又拍拍雨衣,"也就是说,这些雨衣是
给工作人员穿,不是给住客的。"
"我还是不明白这碍着什么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是碍事的问题,是规矩,要是没了规矩可怎
么办?保利,保利,保利。"他摇着头,好像光是看着我他就会觉得痛苦似
的。"也许你觉得像你这样的老头是不用再有什么规矩的,这样可不对,
保利。"
他朝我微笑着,他讨厌我,也许还恨我,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有
时候,事情就是没有答案,这就是可怕的所在。
"好吧,就算我坏了规矩,我很抱歉,"我说着,声音听起来很烦躁,有
点刺耳,而且我恨我自己发出这种声音,不过我老了,老人容易发牢骚,老
人容易把人吓着。
布拉德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现在就把它挂回去吧。总之,雨天
没事就别出去了,尤其是别去那些林子里。如果你滑倒了,摔跤了,跌断
了那倒霉的屁股该怎么办?呃?你想想谁又得抬着你这把老骨头上坡
啊?"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想离开他,我越听越觉得他像珀西。威廉·
沃顿,这个1932年来绿里的疯子,曾经抓着珀西,把珀西都吓得尿裤子
了。你们要是敢把这事说给任何人听,珀西后来是这样告诫我们其他人
的,那你们一周后就等着丢饭碗吧。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能从
布拉德·多兰那里听到同样的话,同样的语调。写着这些往事,我仿佛是
推开了某扇不可言说的大门,这扇门把过去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把珀
西·韦特莫尔和布拉德·多兰连了起来,把詹妮丝·埃奇康比和伊莱
恩·康奈利连了起来,把冷山监狱和佐治亚松林老人院连了起来。没有
比这个想法更让我今天整晚都无法入睡的了。
我想穿过厨房大门,而布拉德再次抓住了我的手腕。第一次怎样我
不知道,可这次他是故意的,他捏得很紧,让我很是疼痛。他的视线左右
移动着,确定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清晨,四周没有别人,确定没有人看见他
正在欺负一个他本该照顾的老人。
"你到那条小径上是去干什么?"他问,"我知道你不是要逃走,你在这
里也呆了很长一段日子了,那么你想干嘛呢?"
"没想干嘛,"我说着,一边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让他看出他有多折
磨我,要冷静,要知道,他只提到了小径,可他并不知道小木屋。"我只是
走走,理理思绪。"
"太晚了,保利,你的思绪清晰不了了。"他又紧紧地捏着我那条瘦削
的老手腕,折磨着我那把脆弱的老骨头,眼光不断地移来移去,生怕被人
瞧见。布拉德可不怕破了规矩,他只是担心没守规矩时被人逮住。在这
一点上,他也很像珀西·韦特莫尔,珀西从不会让人忘记他就是州长的内
侄。"你都老成这样了,居然能记得自己是谁,还真是奇迹。你真的太老
了,连放进我们这样的古董馆都嫌太老。保利,你真他妈的让我恶心。"
"放开我,"我说道,尽力克制不发出呻吟。这也不仅仅是自尊问题。
我觉得,如果被他听出来,就会助长他的气焰,就像汗骚味有时候能刺激
坏脾气的狗,使原本最多吼两下的狗会咬人。这让我想起了一位对约
翰·柯菲的审判进行报道的记者。那是个可怕的家伙,名叫哈默史密斯,
最可怕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可怕的。
多兰没有松手,反而更捏紧了我的手腕。我呻吟起来,我不想呻吟,
但忍不住了,痛楚直往关节里钻。
"你去那里干什么,保利?告诉我。"
"没干什么!"我说。我没喊出声,还没有,不过我很担心,如果他继续
捏下去的话,我马上就会喊出来的。"没干什么,我只是散步,我喜欢散
步,放开我!"
他放手了,不过只是放了一会儿,是为了要抓我的另一只手。我把那
只拳头握了起来。"放开,"他说,"让老子瞧瞧。"
我松开了拳头,于是他恶心地咕哝起来。我手里不过是吃剩下的第
二片吐司面包。他开始捏我左手腕时,我就把它握在右手里,那上头还有
黄油,哦,是人造黄油,他们这里当然不会有真的黄油。黄油全沾在手指
上。
"进去,把你该死的手洗了,"他说着,后退了一步,又咬了口馅饼,"老
天呐。"
我走上了楼梯,两腿直哆嗦,心脏跳得就像是漏了阀门、松了活塞的
发动机。等我抓住通向厨房、也就是获得安全的门把手时,多兰说话了,
"你要是告诉别人,我就捏碎你这把老骨头手腕,保利。我会告诉他们你
这是幻觉,很可能是老年痴呆症发作了。你也知道他们会相信我的。如
果你有瘀伤,他们会以为是你自己弄的。"
没错,这些事都是真的,而且珀西·韦特莫尔也会说这种话,他是不
知怎么的没有变老、依然卑鄙的珀西,而我却老了,不中用了。
"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低声说道,"没什么要说的。"
"这就对了,你这老甜心。"他的声音轻柔起来,带着嘲弄的口吻,就像
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的傻帽(照珀西的话讲)。"我会弄清楚你想干什么
的,我会留意的。听到了没?"
我听到了,当然听到了,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他,免得他得意。我走进
门,穿过厨房。这会儿我能闻到炒鸡蛋和香肠的味道,不过我不想再吃
了。我把雨披挂在钩子上,随后上楼回房间去。我每走一步都休息一下,
让心脏跳得稳定一些,然后把写作材料都放到一起。
我下楼来到日光室,刚在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我的朋友伊莱恩探进
了脑袋。她看上去很疲倦,而且我觉得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已经梳
过头发,不过还穿着睡袍。我们这些老家伙们都不太注重礼仪,大多数时
候,我们是没法注重。
"我不会打扰你的,"她说道,"我想你正准备开始写作吧——"
"别傻了,"我说,"比起卡特吃保肝药片,我时间可多多了。过来坐
吧。"
她走了过来,不过站在了大门旁边,"我只是睡不着,还是这样,碰巧
就看到窗外天色还没大亮……接着……"
"接着就看到多兰先生和我正愉快地聊天,"我说道。我希望她仅仅
是看了看,而且她窗户是关着的,也没听见我气冲冲地让他放开我。
"看上去并不愉快,而且也不友好,"她说,"保罗,多兰先生到处在打
听你的事。他也向我问起你,那是上星期,没错。我没想太多,觉得他只
是多管闲事罢了,可现在我怀疑了。"
"问起我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真感觉的那么不
安,"问了什么?"
"问你去哪里散步,这是其中一个问题,还有你为什么要散步。"
我努力摆出笑容,"有人居然不相信早锻炼,这太明显了。"
"他觉得你有秘密,"她停了停,"我也这么认为。"
我张开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没等我说话,伊莱恩抬起一只瘦
骨嶙峋却美丽得有些古怪的手,"如果你真有秘密,我也不想知道是什么,
保罗。这是你的私事,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小
心点,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了。现在,你就独自忙吧。"
她转身走了,可没等她出门,我喊了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一脸的
疑惑。
"等我把手头正在写的东西完成了——"我开口了,接着又轻轻地摇
了摇头,这么说不对,"如果我把手头的完成了,你愿意读吗?"
她好像在思考,接着就朝我笑了笑,是那种让男人、哪怕是我这样的
老男人很容易倾心的微笑,"这将是我的荣幸。"
"你最好等读过后再说荣幸,"我说道,我正想着德拉克罗瓦的死。
"反正我会读的,"她说,"读每个字,我保证。不过你得先写完。"
她走开了,让我继续写作。不过好长时间我什么都没写。我坐着,凝
望着窗外,差不多望了有一个小时。我用钢笔敲打着桌沿,看着灰暗的天
色一点点地亮起来,想着布拉德·多兰,他叫我保利,而且不厌其烦地说
着那些关于中国佬、越南佬、南美佬、爱尔兰佬的笑话,我还想着伊莱恩·
康奈利告诉我的话,他觉得你有秘密,我也这么认为。
也许吧。是的,也许我真有。布拉德·多兰当然想知道了,倒不是因
为他觉得这很重要。(我想,除了我以外,它对其他人确实不重要),而是
因为他觉得像我这么老的人是不该有秘密的。不该从厨房外头的钩子上
拿雨披,也不该有秘密。不该觉得我们这样的人还是人。可我们干嘛不
该有这样的念头呢?他不会明白。就在这一点上,他也像珀西。
因此,我的思绪就像河流似的,打了个U字形的弯,终于转到了厨房
屋檐下布拉德·多兰伸手抓住我手腕的地方,然后又想起了珀西,这个卑
鄙的珀西·韦特莫尔,回到他如何报复嘲笑过他的人。当时德拉克罗瓦
正在扔那只彩色线轴,那只叮当先生会去抓的线轴,线轴弹出牢房,滚到
走廊上,事情就是这样。珀西逮着了机会。

2
"别,你这傻瓜!"布鲁托尔喊着,可珀西毫不理会。叮当先生太关注
线轴了,没注意到自己的宿敌正在边上。叮当先生刚抓到线轴,珀西抬起
穿着硬邦邦的黑色工作鞋的脚向老鼠踩下去。顿时,传来了老鼠背脊断
裂的劈啪声,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黑黑的小眼睛暴突着,我从中看到又
惊又痛的表情,这和人实在太像了。
德拉克罗瓦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他冲到牢房的门边,把两只手臂猛
地伸出铁栏,尽力朝外伸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鼠的名字。
珀西转过来对着他,笑着,"怎么样,"他对着我和布鲁托尔说,"我知
道他会落在我手里,这是迟早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真的。"他转过身,沿
绿里走了回去,而叮当先生就躺在绿里上,流出来的鲜血漾开在绿里上。
狄恩从值班桌上站起来,膝盖撞到了桌沿,玩牌的木板随之掉在地板
上,上面的木钉子从洞眼里颠了出来,四处滚散着。狄恩和哈里刚要走出
去,他们一点都没注意到牌局的结果,"你这回又干嘛了?"狄恩朝着珀西
大叫,"你他妈的干了什么,你这混账东西?"
珀西没回答。他大步走过桌子,没说一句话,一边用手指抚着头发。
他穿过我的办公室,走进储藏室。威廉·沃顿替他回答道,"狄恩头儿吗?
我想他是想教训那个法国炸薯条,嘲笑他可不是件好事,"他说着自己也
笑了起来。是那种开怀大笑,乡下人的笑,爽朗而彻底。那段时间我遇到
过一些人(他们大多令人恐怖),他们只有在笑的时候才显得正常。"野小
子比利"·沃顿就是其中之一。
我又低头看看那只老鼠,我自己也吓住了。它还有气,但小滴的鲜血
挂在它纤细的胡须上,原先那对油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膜。布鲁
托尔把那只彩色线轴捡起来,看了看,然后望着我。他和我同样惊讶得愣
住了。在我们身后,德拉克罗瓦继续痛苦而恐惧地尖叫着。当然,这不仅
仅是因为老鼠;珀西把德拉克罗瓦的防御砸出了个洞,后者的恐惧奔涌而
出。不过,叮当先生是这些爆发出来的情绪的关键所在。听他这么喊可
真让人难受。
"哦,别,"在这个法国后裔的尖叫声、夹杂着的哀求和祈祷声中,他还
一遍一遍地喊着,"哦,别,哦,别,可怜的叮当先生,可怜的老叮当先生,
哦,别。"
"把他给我。"
我被这个低沉的声音怔住了,抬起头。最初,我并不确定这是谁的声
音,接着就看见了约翰·柯菲。和德拉克罗瓦一样,他也把胳膊伸在牢房
铁栏外,不过和德尔不同的是,他没有把胳膊四处晃动着,只是尽量伸得
远一些,手指张开着。这个动作是有目的的,差不多是一种迫切的姿势。
他的声音也同样很迫切,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初没听出这声音是柯菲
发出来的原因。他完全不同干最近几个星期来的那个失魂落魄、哭哭啼
啼的人了。
"把他给我,埃奇康比先生!趁还来得及!"
我这才想起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开始明白了。我想,他不会伤害他
的,不过我觉得不会有什么效果。我把老鼠捡起来,那种触感让我一阵哆
嗦,叮当先生有多处断裂的骨头,从不同方向戳在皮毛上,我就像是捡起
了一个毛皮针垫子。这可不是尿路感染,再说——
"你这是在干嘛?"当我把叮当先生放到柯菲那巨大的右手上的时候,
布鲁托尔问道,"他妈的这是干嘛?"
柯菲把老鼠拿进铁栏,那家伙软绵绵地躺在柯菲的手掌上,尾巴弯曲
地垂在柯菲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尾尖无力地微颤着。接着,柯菲用左手
盖住右手,做成杯状,里面躺着那只老鼠。我们再也看不到叮当先生,只
见到下垂的尾巴,尾尖颤抖着,就像是快要停下来的钟摆。柯菲把双手朝
脸部举过来,一边把右手手指张开,手指和手指之间就像是监狱的铁栏。
这会儿,老鼠的尾巴从他双手的一侧垂下来,正好对着我们。
布鲁托尔走到我边上,手上还是抓着那只彩色线轴,"他到底在干什
么?"
"嘘,"我说。
德拉克罗瓦也停止了尖叫,"拜托了,约翰,"他低声说,"哦,约翰,救
救他,拜托你救救他!拜托了。"
狄恩和哈里也走过来了,哈里一只手还拿着那叠很旧的飞机纸牌,
"怎么了?"狄恩问,但我只是摇摇头。我又一次感到被催眠了,真的是这
样。
柯菲把嘴放在两根手指之间,猛地吸着气。在这一片刻,大伙都悬着
心。接着,他抬起头。离开了双手。我看到了一张极其痛苦的脸,或者说

 

217
是痛得厉害的脸。他的眼神锐利而灼热,上排牙齿咬着整个下嘴唇,那张
黝黑的脸颊显出晦气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烂泥里夹杂着灰烬。他的喉
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
"耶稣基督救世主啊,"布鲁托尔呢喃着,他的眼睛仿佛快要从脸上掉
出来了。
"什么?"哈里差点没吼出来,"什么?"
"那尾巴!看到没?那尾巴!"
叮当先生的尾巴不再像快要停住的钟摆,它正轻快地左右摆动着,就
像抓鸟时的猫似的。接着,从柯菲合拢的手掌之间传来了我们完全熟悉
的吱吱声。
柯菲又发出了哽咽和打嗝的声音,然后他把头转到一边,像是咳出了
一口痰,准备要吐出来的样子。可是,他吐出来的却是一团黑虫子,我当
时觉得它们是虫子,而且其他人也这么认为,不过现在我不肯定了,它们
是从他嘴里和鼻孔里出来的,在他周围翻飞着,就像一团黑云,暂时把他
的身体遮住了。
"老天,这是什么呀?"狄恩尖着嗓门恐慌地问道。
"没事的,"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别害怕,没事的,几秒钟它们就会
消失的。"
与柯菲治好我的尿路感染时一样,这团"小虫子"变成了白色,然后不
见了。
"他妈的,"哈里咕哝着。
"保罗?"布鲁托尔用一种颤巍巍的声音问,"保罗?"
柯菲又恢复了正常,就像是一个人把卡在喉咙里的肉块成功地咳了
出来似的。他俯下身子,把合拢的双手放在地板上,朝指缝间瞥了瞥,把
手掌打开了。叮当先生完全好了,他的脊梁骨一点都没折断,毛皮上也没
有一点戳起的地方,他又跑了出来。他在柯菲的牢房门边停了一会儿,然
后穿过绿里跑到德拉克罗瓦牢里。在他跑的时候,我发现他胡须上依然
有血滴。
德拉克罗瓦把他捧起来,一边笑着,喊着,一边毫无顾忌地"咂咂"亲
着老鼠。狄恩、哈里,还有布鲁托尔都静静地看着,一脸的惊讶。然后,布
鲁托尔走上前去,把彩色线轴递过铁栏。德拉克罗瓦最初没注意线轴,他
整颗心都在叮当先生身上,就像一位父亲看到溺水的儿子得救了一般。
布鲁托尔用线轴拍拍他的肩膀。德拉克罗瓦看了看,注意到了线轴,把它
拿过来,又朝叮当先生走了过去,抚摸着他的皮毛,凝望着老鼠,像是要把
他吞了似的,一边不断地要提醒自己,让自己意识到,没错,老鼠全好了,
老鼠安然无恙,完好无损了。
"放线轴丢出去,"布鲁托尔说,"我想看看他怎么追。"
"他没事了,豪厄尔头,他没事了,感谢上帝——"
"丢出去,"布鲁托尔重复着,"听我的,德尔。"
德拉克罗瓦俯下身子,很不情愿的样子,显然不想让叮当先生再从手
里出去,至少这会儿不想。他很轻柔地把线轴丢了出去。线轴滚过牢房,
经过王冠牌雪茄盒,滚到墙边。叮当先生追着它,不过速度不如先前了。
他的左后腿稍稍有一些跛,这是最让我吃惊的。我觉得,这就更有了真实
性,那略微有些跛的样子。
他还是追到了线轴,动作很不错,还以同样的热忱用鼻子把线轴顶回
德拉克罗瓦那里。我转向约翰·柯菲,他正站在牢房的门边上,微笑着。
他的笑容很疲惫,不是我认为的那种真正的快乐。在他央求把老鼠给他
时,我曾在他脸上看到过一种强烈而急切的表情,但是现在,这神情已经
消失了,他那仿佛要窒息般的痛苦和恐惧的表情也没有了。他又恢复了
约翰·柯菲的老样子,一脸的神不守舍和怪异,目光飘忽而遥远。
"你帮了它,"我说,"是吧,大块头?"
"没错,"柯菲说道。他的笑容开朗了一些,可只有片刻算得上是快
乐。"我帮了它,我帮了德尔的老鼠,我救了……"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因
为忘记了那个名字。
"叮当先生,"狄恩说。他正认真而好奇地盯着牢房里的约翰·柯菲
看,好像等着柯菲顿时激动起来,或者是得意起来。
"没错,"柯菲说,"叮当先生,他是只马戏团老鼠,就要去常春藤玻璃
窗围着的地方了。"
"那是当然了,"哈里说着,也走过来看着约翰·柯菲。在我们身后,
德拉克罗瓦躺在床上,叮当先生就停在他的胸脯上。德尔正在对老鼠低
声吟唱,唱着某支法语歌曲,听起来就像催眠曲。
柯菲抬起头,视线沿着绿里停在了值班桌和一旁的大门上,那门是通
往我办公室及后面的储藏室的。"珀西头儿很坏,"他说,"珀西头儿很卑
鄙。他踩了德尔的老鼠,踩了叮当先生。"
然后,没等我们对他开口(假如我们真能想到什么的话),约翰·柯菲
就走到床边,躺了下来。他侧过身子,面朝着墙壁。

3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和布鲁托尔走进储藏室,珀西正背对着我们站
着。他在我们放脏制服(有时候我们也把日常衣服混进去,监狱洗衣房才
不管洗些啥呢)的大盖篮上的架子里找到了一罐家具清漆,正在给电椅的
橡木扶手和腿上光。这事你听了也许会觉得怪异,甚至有点毛骨悚然,但
在布鲁托尔和我看来,这却是珀西整晚所做的最正常的事情了。电伙计
明天要见人,而珀西至少还要管事儿。
"珀西,"我悄悄叫了一声。
他转过身,正哼着的小调卡在了嗓子眼里。他看看我们。我没看见
我所期待的恐惧,至少一开始没有。我发现珀西显得有点上岁数了。我
想,柯菲没说错。他看上去很猥琐。猥琐像是能让人上瘾的药,而这世界
上最有资格这么说的就是我了。我想,珀西经过一段时间试验之后,已经
上瘾了。他迷上了自己对德拉克罗瓦的老鼠所干的事情,而更令他着迷
的就是听德拉克罗瓦悲伤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