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笔挺,眼力也不错,而且聪明优雅。她走起路来很慢,因为臀部有点
毛病,我知道她手上还有关节炎,很折磨她,不过她有一个修长美丽的头
颈,像天鹅一般的脖子,还有一头长长的秀发,垂下来可以一直到肩膀。
她最好的地方在于,她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认为我孤僻。伊
莱恩和我有很多时间是在一起的。如果我不是这个古怪年纪的话,我想
自己没准会把她当作女朋友。毕竟,有个特别的朋友,像她这样的,没什
么不好,从某种方面看,甚至很不错。年轻男女朋友之间的很多棘手和头
疼的问题,在我们之间不会存在。虽然我知道,50岁以下的人不会相信这
个,但有时候星火胜于烈焰。听上去很怪,但确实如此。
我白天不看电视,有时候会去散步,有时候就看点书,大概上个月以
来,我大多数时间就呆在日光室的植物之间,写写回忆录。我觉得那里的
氧气更充足,这有助于回忆,能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真的。能想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
不过有时候,我无法入睡,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打开电视。在佐治
亚松林,没有HBO②之类的节目,我想,这类节目对我们的资料中心来说
稍微贵了点,不过我们这里有基本的有线电视服务,这就意味着我们能有
"美国电影"频道。如果你家里没有有线电视,这个频道还是能收到的,它
的大多数电影都是黑白片,也没有女人脱衣服。这对像我这样的迂老头
来说是一种抚慰。有很多个夜晚,我刚脱了衣服,要倒在电视机前面那张
难看的绿沙发上睡觉时,会说话的驴子弗兰西斯又一次把唐纳德·奥康
纳的长柄锅从火上拿开,或是约翰·韦恩擦干净了道奇,或是吉米·卡格
尼管某个人叫肮脏的老鼠,接着就拔出了手枪。有些电影是我和妻子詹
————————————
① 都是颇受观众欢迎的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
② HBO:美国一付费电视频道,以播放电影为主。
妮丝一起看过的,当时她还不是我的女朋友,而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使
我感到安宁。这些人穿的衣服,走路和说话的方式,甚至是电影的配乐,
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心静。我想,它们让我回想起了我还是个初识世面的
男人的时光,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这个破旧的古物,这个在老年人
之家不断衰亡的老头,和我住一起的许多人都垫着尿布,穿着橡胶裤。
不过,今天早晨我所看到的一切,没有一件让我舒心。都让人心烦。
有时候,伊莱恩陪我一起看AMC频道所谓"早间音乐会"节目,它是
从清晨4点开始的,她很少抱怨,不过我知道她的关节炎有时会犯得很厉
害,而且给她配的药都没什么效果。
今天早晨她来的时候,穿着白色的厚绒布袍,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
她看到我坐在笨重的沙发上,弯曲着两条曾经还算是腿的枯瘦如柴的棍
子,双膝并拢,可身子仍然像有寒风穿透似地哆嗦着。我浑身发冷,除了
腹股沟,那里像是在灼烧,仿佛被尿路感染的幽灵占据了。1932年秋,也
就是约翰·柯菲、珀西·韦特莫尔,还有叮当先生即那只受过训练的老鼠
到来的那个秋天,这毛病可把我折磨坏了。
威廉·沃顿也是那个秋天来的。
"保罗!"伊莱恩喊道,急忙朝我走来。她臀部里面打着钉子,嵌着玻
璃碎片,这已经是她的最快速度了,"保罗,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说道,不过语气不那么令人信服,我的声音很不稳定,它
们是从上下打颤的牙齿缝里跑出来的。"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就会好的。"
她坐在我身旁,抱住我的肩膀,"我相信会的,"她说,"不过是怎么回
事?看在上帝分上,保罗,你像是见了鬼似的。"
我想,还确实如此,直到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才意识到要把话大
声说出来。
"真的没事,"我说着拍拍她的手(拍得很温柔,相当温柔!),"不过得
等一会儿,伊莱恩,老天!"
"这是你在监狱当看守时就犯下的病吧?"她问,"就是你在日光室里
所写的那段时间吧?"
我点点头,"我就是在我们所谓的死亡线上工作——"
"我明白——"
"不过我们管它叫绿里,因为铺地板的油毡的缘故。1932年秋天,这
个家伙来到那里,这个野蛮人,他叫威廉·沃顿,他很喜欢把自己想成野
小子比利,甚至把它刺青在自己的胳膊上。他还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人
物。我依然记得柯蒂斯·安德森(他那时候是副监狱长)是这么描写他
的:‘沃顿疯狂、野蛮,而且骄傲,他19岁,完全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还在那句话下加了划线。"
那只搂着我肩膀的手此刻在抚摸我的背,我渐渐平静下来。这一片
刻,我是爱伊莱恩·康奈利的,正像我对她所说,我都能吻遍她的整张脸。
也许我应该这么做的。孤单很可怕,任何年龄的孤独都令人恐惧,不过我
觉得,人一衰老,这感觉就更糟糕。但我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那些沉甸
甸的往事,那些依然未完成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说,"你是对的,我正在写沃顿是怎么来到区里,刚到
的时候,他差点把狄恩·斯坦顿都给弄死了,狄恩是我那时的同事。"
"这怎么可能?"伊莱恩问。
"因为卑鄙,因为疏忽大意,"我冷冷地说。"沃顿很卑鄙,而带他来的
看守则疏忽大意。罪魁祸首是沃顿手腕上的铁链,它太长了。当狄恩打
开通往E区的大门时,沃顿就在他身后。他两边还有看守,不过安德森说
得没错,野小子比利对这些毫不在乎。他把手腕上的铁链砸向狄恩的脑
袋,并用链子勒他的脖子。"
伊莱恩战栗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尽想着这件事,没法入睡,所以就下楼来到这里。我
打开AMC频道,想着你也会下来,我们可以小聚片刻——"
她笑了起来,吻了吻我眉毛上的额头。以前詹妮丝这么做的时候,我
常常觉得浑身针刺,今天早晨伊莱恩这么做时,我还是浑身刺痛。我想,
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会儿放的是40年代的黑帮电影,是老的黑白片,叫《死之
吻》。"
我觉得自己又要哆嗦了,就竭力克制着。
"里面有理查德·维德马克,"我说,"这是他第一个大角色,我想,我
从没和詹恩一起看过这片子,我们一般都有意避开警匪电影,不过我记得
在哪里读到过,说维德马克曾演过他妈的小流氓,他肯定演过。他很苍
白……不太走路,常常四处飘荡……常常把别人称作‘喷水器’……那是
在他说起那些尖声大叫的人的时候……他可恨那些尖叫的人了……"
尽管竭力克制,我又开始发抖了,就是控制不了。
"金发,"我呢喃着,"笔直的金发,我一直看到他把这个老女人推进轮
椅,让椅子滚下一节楼梯,就赶紧把电视关了。"
"他让你想起沃顿了?"
"他就是沃顿,"我说道,"活脱活像。"
"保罗——"她想说什么,却打住了。她看着电视机空白的屏幕(电视
机上的机顶盒还在,红色的数字还显示着10,这是AMC频道),然后转过
来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怎么了,伊莱恩?"我暗想,她是要告诉我,说我应
该放弃写作,应该把写好的纸张都撕了,就此停笔。
可她说的是,"别让这事妨碍了你。"
我直瞪瞪地看着她。
"把嘴闭上,保罗,有苍蝇飞过来了。"
"抱歉,这只是……呃……"
"你以为我说的会是完全相反的话,是吧?"
"是的。"
她握住我的手。那动作十分温柔,十分温柔。她的手指修长美丽,但
关节却起皱而丑陋。她身子向前倾,淡褐色的眸子(左边瞳孔因为白内障
而有点暗淡)盯住我蓝色的眼睛。"也许我太老,太衰弱,没多久好活了,"
她说,"但我还没老到不能思考的地步。我们这个年纪,有几夜失眠又怎
么了?就算在电视上见到鬼又怎样?难道你要告诉我这是你唯一一次见
鬼吗?"
我想到了监狱长穆尔斯,还有哈里·特韦立格和布鲁特斯·豪厄尔,
我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詹恩,我的妻子,她死在亚拉巴马。我知道幽灵
的事,真的。
"不,"我说,"这不是我见过唯一的幽灵,可是伊莱恩,它确实吓人,因
为是他。"
她又吻了我一下,然后站起身,边往后退,边用手掌抚摩着臀部,好像
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会使它皮开肉绽似的。
"我觉得我已经改变了对电视的看法,"她说,"雨天……或是晚上,我
一直都要多服一片药的。我想我得去服药,然后回去睡觉了。也许你也
该这么做。"
"是的,"我说,"是该这样。"有那么一个冲动的片刻,我都想提议两
人一同去睡,可接着我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隐隐的疼痛,就打消了这个念
头。因为她没准会同意的,而且她只会对我说同意的。这么做不太好。
我们肩并肩地离开了电视房(我不想用其他名称来抬举它,甚至不想
讽刺它),我配合着她的步子,她走得很慢,因为疼痛而小心翼翼的。除了
某扇紧闭的门后面有人因为噩梦而发出呻吟声外,楼里面静悄悄的。
"你觉得自己睡得着吗?"她问。
"我想能睡着,"我说道,不过我肯定做不到;我躺在床上想着《死之
吻》,一直到日出时分。我看见理查德·维德马克,他发疯似地哈哈笑着,
把老妇人绑在轮椅上,然后将她推下楼——"我们就是这么对付爱尖叫的
人的,"他告诉她,接着,他的脸就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威廉·沃顿的脸,沃
顿到E区来走上绿里的那天就是这副表情,也像维德马克那样地哈哈大
笑着,尖声叫着,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吧?我没心情去吃
早餐,想到这个之后我吃不下去的;我只是下楼走到了日光室,开始写作
了。
幽灵吗?没错。
关于幽灵,我什么都知道。
2
"嚯嗬,伙计们!"沃顿笑着说,"这会儿是在开晚会吧,对吧?没错,是
吧?"
沃顿依然尖声叫着,笑着,他回身过去又用铁链勒狄恩。干嘛不呢?
沃顿明白一件事,而这件事狄恩、哈里,以及我的朋友布鲁特斯·豪厄尔
都知道:要烤只能烤他一次。
"揍他,珀西,揍他!"哈里厉声叫道。他和沃顿扭打起来,试图制止事
态,以免不可收拾。但沃顿已把他掀翻在地,而他正竭尽全力地想站起身
来。"珀西,揍他!"
可珀西只是站在那里,手里握着山胡桃木警棍,眼睛瞪得像汤盘。他
爱自己那根该死的警棍,你或许会说,这可是自打他来到冷山监狱后一直
渴望能用上警棍的好机会……可机会真的来了,他却吓得没了主意。这
可不是某个受了惊吓的像德拉克罗瓦似的小个子法国佬,也不是约翰·
柯菲那样魂不守舍的黑皮肤巨人,而是一个旋风恶魔。
我从沃顿的牢房里出来,丢开写字板,拔出点38口径的手枪。我已
经第二次忘记了在我身体中部烧灼着的感染部位。对于事后别人告诉我
的关于沃顿茫然的脸部和空洞的眼睛等的话,我并不怀疑,不过我所看到
的沃顿却不是这个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张野兽的脸,这野兽并不聪明,却
充满了狡诈……卑鄙……与喜悦。没错,他正在做的事情合乎他的本性,
与地点和环境没什么关系。我还看到狄恩·斯坦顿那张通红肿胀的脸,
他正在我面前垂死挣扎。沃顿看到了我手里的枪,就推着狄恩对准它,这
样,要朝他开枪就必然会击中狄恩。我从狄恩的肩膀处望过去,看到一道
炽热的蓝色目光,它在向我挑衅,看我是否有胆子放枪。沃顿的另外一只
眼睛被狄恩的头发挡住了,透过头发我还看到珀西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
里,一手半举着警棍。在通往监狱庭院的大门处,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
他就是布鲁特斯·豪厄尔,这可真是奇迹。在搬完医务室最后一点设备
之后,他居然想到过来看看谁还需要咖啡。
布鲁特斯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采取行动。他先是咬着牙使劲把珀西
推到一旁,然后冲了进来,拔出警棍,挥起粗壮的右臂,朝沃顿的后脑勺拼
命地砸下去,那一声"砰"响几乎带着空洞感,仿佛沃顿的脑壳下面根本没
大脑似的。随着这声单调声音,那根绕着狄恩脖子的铁链最终松了下来。
沃顿像面粉袋子似地塌陷下去,而狄恩则慢慢爬开了,他拼命地干咳着,
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眼睛暴突。
我蹲在他身边,他猛烈地晃着脑袋,"好了,"他粗声粗气地说,"小心
点……他!"他指指沃顿。"锁住他!带进牢房!"
我认为他不需要牢房了,瞧布鲁托尔把他打得那么厉害,我想他该要
个棺材。不过,可没那么好的运气。沃顿被打昏了,可离死还远着呢。他
侧卧着,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手指碰到了绿里上的油毡布。他闭着眼睛,
呼吸缓慢却有规律,脸上居然还有一丝安宁的微笑,好像在听着动听的摇
篮曲入睡。一条细细的血水从他的头发间渗出来,染红了他新囚服的领
子。情况就是这样。
"珀西,"我说,"帮我一下!"
珀西没有动,他只是靠着墙壁站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副吓傻了样
子。我想他都找不着北了。
"珀西,该死的,抓住他!"
这时他才动了窝,哈里也上来协助他。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把神志
不省的沃顿先生拖进牢房,布鲁托尔还把狄恩扶了起来,像母亲一般轻轻
地撑着他,而狄恩则俯下身子,猛力吸着气。
我们这位新来的问题少年差不多昏迷了三个小时,不过当他醒来时,
布鲁托尔那一记猛打看起来丝毫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不良影响。他很快就
恢复了原样,一会儿躺在床铺上,纹丝不动,一会儿又站在铁栏旁,安静得
像只小猫,注视着铁栏外的我。我正坐在值班桌旁,写着关于这次事件的
报告。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就抬头望了望,看到他站在那里,咧嘴笑着,
露出了一口黑黑的、烂光了的牙齿,牙齿之间已经有了很大的缝隙。看到
他这个样子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竭力不显出吃惊的表情,但我想他是
知道的。"嗨,混蛋,"他说,"下次就轮到你了,我不会错过的。"
"你好,沃顿,"我说道,尽量保持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可以
跳过这段演说和欢迎词了,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僵住了,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反应,也许这也不是那种情形下
我该做出的反应。不过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发生过某件事情。我想,这
是我辛苦地写了那么多页纸想要告诉你们的重要事件之一。那么,现在
就看你信不信了。
3
除了对德拉克罗瓦大声呵斥过一次之外,一旦兴奋劲一过,珀西就会
马上闭嘴。与其说这靠的是圆滑,还不如说这或许是震惊造成的(在我看
来,关于圆滑,珀西·韦特莫尔的熟悉程度和我对黑暗非洲的土著部落的
了解程度相当),反正两个结果都不错,完全是一样的。如果他要抱怨,说
布鲁托尔是如何地把他推了进去,或是怀疑,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过他像野
小子比利·沃顿这种恶心的男人有时也会在E区出现,那我们准会把他
给宰了。这样我们或许就能把绿里带上新的征程了。一想起这个念头,
就觉得它很好笑。我失去了像卡格尼在《白热》中的机会①。
不管怎样,等我们确信狄恩已恢复呼吸,不会当场昏过去了,哈里和
布鲁托尔就陪他一起去医务室。德拉克罗瓦在整场混战中一直沉默不
语。他在监狱里呆过许多次,对这种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明智地闭嘴不
要胡说,什么时候相对安全些,可以再次开口说话。见哈里和布鲁托尔正
扶着狄恩出去,他就开始朝走廊大声嚷嚷起来。德拉克罗瓦是想知道发
生了什么事,但嚷嚷的样子却让人以为是他的合法权益遭到了损害。
"闭嘴,你这个小怪物!"珀西回头喊道,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脖子上
的青筋都暴了出来。我用手摸摸他的胳膊,感到衣袖下的胳膊在颤抖。
当然,他多少有些心有余悸。我得不时地提醒自己,珀西的问题在于他毕
竟只有21岁,不比沃顿大多少。但我觉得他更多的是愤怒。他恨德拉克
罗瓦。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确实恨德拉克罗瓦。
"去看看监狱长穆尔斯是不是还在,"我对珀西说道,"如果他在的话,
向他口头详细汇报一下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他我明天就会递交书面报告,
我会尽量完成的。"
能得到这样的任务,珀西显得很骄傲。有那么一个可恶的片刻,我真
觉得他会行礼致敬,回答:"是,长官,我会的。"
"先告诉他E区一切正常,不要把它当故事讲,监狱长是不会喜欢你
把事情拖长,渲染紧张悬念的。"
"我不会的。"
"好的,去吧。"
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回过身来。对他,你能料到的就只有执拗。我
拼命地想让他离开,我的腹股沟灼烧着,可现在他好像还不想走。
"你没事吧,保罗?"他问,"在发烧吧,没准?得了流感了吧?你脸上
可全是汗啊。"
"可能有点不舒服,不过还可以的,"我说,"去吧,珀西,去向监狱长报
告。"
他点点头,走了。真是谢天谢地。门一关上,我就猛冲进办公室。值
班桌上不留人是违反规矩的,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又痛起来了,和早晨
————————————
① 《白热》(White Heat),是1949年上映的一部电影,James Cagney是主角的扮演者。]
差不多。
我费力地走进办公桌后面的小卫生间,把那家伙从裤子里掏出来,尿
差点要喷出来了,还好没有。我得用一只手捂住嘴巴,遏制住小便时的喊
叫声,还得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盥洗盆。这里可不像我的家,我不能跪
倒在地上,在木料堆旁撒下一摊水洼。如果我跌倒在地上,尿就会在地板
上流得到处都是的。
我竭力支撑住身体,尽量不叫出来,但差点坚持不住了。我的尿里好
像尽是些细长的碎玻璃片。小便盆里发出像沼泽地似的令人讨厌的气
味,我还能看到有白色的东西,我觉得是脓液,它们漂浮在液体的表面。
我从架子上拿下一条毛巾,擦擦脸。脸上全是汗,确实是汗,正不断
流淌着。我朝镜子看去,看到一张发着高烧涨红了的男人脸正对着我。
有华氏103度吧?还是104度?还是不知道的好。我把毛巾放回架子,放
水冲了便池,慢慢地经过我的办公室,走回牢房的大门。我担心比尔·道
奇或是其他什么人也许会进来,发现三个囚犯没人看管,不过那里没人。
沃顿依然昏昏然地躺在床上,德拉克罗瓦也恢复了平静,我突然意识到,
约翰·柯菲根本连一声都没响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这倒是令人担心
的。
我走下绿里,看了看柯菲的牢房,倒有些希望发现他已经自杀了,死
刑犯人关押区有两种自杀办法,不是用裤子吊死自己,就是咬手腕。不
过,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柯菲只是坐在他床铺的一头,双手放在膝盖
上,这个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男人,正用他那双奇怪而湿润的眼
睛看着我。
"长官?"他说。
"怎么了,大个子?"
"我想看看你。"
"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约翰·柯菲?"
他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那怪异的,迷蒙的眼神盯着我看。我叹了口
气。
"稍等,大个子。"
我朝德拉克罗瓦看过去,他正站在牢房的铁栏旁。叮当先生,即那只
宠物鼠,正不知疲倦地从德尔伸出的一只手跳到另一只手上,像杂技演员
在台上从中央的环圈上跳过。德拉克罗瓦会告诉你们,是他训练叮当先
生耍把戏的,可是我们这些在绿里上工作的人都一致认为,是叮当先生自
我训练而成的。老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向后耷拉在光滑的棕色脑
袋上。我丝毫不怀疑,那只老鼠正对德拉克罗瓦的鼓励做出反应。正在
我观看的时候,他从德拉克罗瓦的裤子上滑下来,穿过牢房,跑到墙边那
只被涂得很亮丽的线轴处。他把线轴推回到德拉克罗瓦脚边,抬头热切
地看着他,但那个小个子法国佬没理会自己的朋友,至少在那个片刻没理
他。
"怎么了,头儿?"德拉克罗瓦问,"有人受伤了?"
"一切正常,"我说,"新来的小子像只狮子,不过现在他像只羔羊似的
昏死过去了,皆大欢喜。"
"还没完呢,"德拉克罗瓦说道,他的目光顺着绿里往关押沃顿的牢房
看去,"坏人,没错!①"
———————————
①原文是法文:L’homme mauvais,c’est vrai!
"行了,"我说,"别沮丧了,德尔,没人会让你和他在院子玩跳绳的。"
我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柯菲下床了。"埃奇康比头儿!"他
又说话了。这一次他显得很急迫,"我需要和你谈谈!"
我转向他,心想,好吧,没问题,谈话可是我在行的。我一直在努力克
制着不发抖,因为烧已经退下去了,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除了我的腹股
沟,那里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撕裂了似的,好像放着烧红了的煤块,要再次
发动袭击。
"谈吧,约翰·柯菲,"我说着,把声音放得轻松而平静。从柯菲来到
E区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让人觉得真实存在,真的在我们中间了。他那眼
角几乎没有停歇的泪水也止住了,至少此刻是停住了,我知道他正在凝望
着视线中的东西,盯着保罗·埃奇康比先生,E区壮实憨傻的看守,而不
是注视着他希望能够返回去、把自己犯下的罪恶一笔抹杀的地方。
"不,"他说,"你得进来。"
"好了,你也知道我没法进来的,"我说着,依然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至少不是现在。现在我一个人,而你可要比我重上一吨半呢。今天下午
我们有过麻烦,够了。所以我们还是隔着铁栏聊吧,如果你还是要这样的
话,那么……"
"拜托!"他紧紧地抓住铁栏,抓得指关节和指甲都发白了。他的脸因
为忧伤而拉得很长,那双奇怪的眼睛因为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渴望而显得
目光尖锐。我记得自己想过,若不是自己生病了,说不定我还能理解的,
同时觉得,这样也许可以让我有办法帮他度过余下的日子。当你明白一
个人需要什么时,你就会了解这个人,常常是这样的。"拜托了,埃奇康比
头儿!你得进来!"
我觉得,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话了,可接着我就意识到,还有比
这个更疯狂的呢:我真打算这么做了。我从裤腰上取出钥匙,想找到打开
约翰·柯菲牢房的那一把。即使我没生病、感觉也很不错的时候,他都能
把我举起来,像干柴似在他膝盖上一折,何况情况不同于那时的今天呢。
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这么做。在与被判死刑的杀人犯打交道的时候,
麻痹和粗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刚才那个活生生的事例已经很说明问
题了,可事情发生过后不到半个小时,我竟打算独自一人打开那个黑巨人
的牢房,走进去,和他坐一块儿了。如果被人发现了,即使他什么疯狂的
举动都没做,我也很可能会丢掉工作的,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这么做。
别去,我暗想,你别去,保罗。可我没这么做。我用一把钥匙开了上
锁,又用另一把开了下锁,然后把门顺着门轨往边上推去。
"头儿,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德拉克罗瓦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非
常的小心谨慎,换了其他场合,我没准会笑出来。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有数的,"我说话时没有往四周看。我一直盯着
约翰·柯菲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视线像是钉在那里。这就像是催
眠,在我的耳朵听来,我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从狭长的山谷里传来的回声。
该死的,也许是我被催眠了。"你躺下歇着好了。"
"老天,这儿可真疯狂,"德拉克罗瓦的声音颤抖着,"叮当先生,我真
希望他们赶紧把我油煎,就这么玩完算了!"
我走进柯菲的牢房。我向前迈着步子,他移开了身子,当他背靠着床
铺时,小腿就顶在床沿,可见他的身材有多高。随后他坐了下来。拍拍身
旁的床垫,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我就他旁边坐下。然后,他一只胳膊
抱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是坐着看电影,而我就是他女友似的。
"你想干什么,约翰·柯菲?"我问道,一边盯着他的眼睛,那对忧伤而
平静的眼睛。
"就是想帮你,"他说。他叹息着,好像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不情愿干
的活时的神情,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裤裆处,就在我肚脐下一尺左右的那块
骨头上。
"咳!"我叫道,"把你那该死的手——"
我浑身感到猛的一震,觉得像是挨了一记没有痛感的重击,一下子倒
向床铺,弯下身体,这让我想起老嘟嘟大声喊着他给烤了,给烤了,要变成
一只烤火鸡时的情形。我不觉得热,也没有通电的感觉,不过有那么一会
儿,这种感觉就像是猛地跳了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不知怎么地被紧紧捏
住,被捏得直冒汗水。我能看见约翰·柯菲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看见他那
双困惑的眼睛里布满的血丝,还有他下巴上很小一块正在愈合的擦痕。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弯曲得像爪子一般的手指在稀薄的空气中抓摸着,而
我的双腿像打鼓似地敲击着柯菲牢房的地板。
接着,这阵感觉过去了,而我的尿路感染竟消失了。裤裆里灼热感和
难受的抽痛没有了,头部的发烧感觉也一样消失了。我依然能感到汗水
从皮肤上流出来,而且可以闻到汗味,不过那阵感觉过去了,没事了。
"怎么了?"德拉克罗瓦哆嗦着喊道,我觉得他的声音还是来自很远的
地方,不过当约翰·柯菲身子前倾,把目光从我那里移开时,那小个子法
国佬的声音突然清楚起来,就好像有人把棉花团或是射击手用的耳塞从
我耳朵里拿掉了似的。"他对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柯菲的身体朝自己的膝盖倾去,脸部抽动,两眼鼓凸。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把鸡骨头卡在喉咙的人。
"约翰!"我叫他,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动作,
"约翰,你怎么了?"
我的手感觉到他猛一抽,然后发出一阵很难受的哽咽和干呕声。他
嘴巴张开,就像有时候马开着大口让人上马嚼子一般,一副很不情愿的样
子,嘴唇向牙齿后面绷着,露出一种像是绝望的嘲笑表情。接着,他松开
了紧咬的牙关,吐出一团小小的黑色虫子,看上去好像是蚊子或小飞虫。
它们在他的膝盖之间疯狂地盘旋着,渐渐变成白色,随之消失了。
突然,我身体中间部位的所有力气都丧失了,仿佛那里的肌肉变成了
水。我向后瘫倒在柯菲牢房的石头墙上。我记得当时还想到过救世主的
名字,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耶稣基督,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而且我也记得
自己想过,一定是高烧让我神志昏迷了。就是这些。
然后,我就听到德拉克罗瓦在喊救命。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在
告诉全世界,说约翰·柯菲要杀了我。柯菲朝我俯下身子,确实如此,不
过他只是想弄清楚我是否还行。
"闭嘴,德尔,"我说道,然后站起身来。我等着疼痛撕裂我的内脏,不
过这并没有发生。我好多了,真的。有一阵子,我觉得晕乎乎的,但还没
等我为维持身体平衡而伸手去抓柯菲牢房大门上的栏杆,那阵晕眩就过
去了。"我完全好了。"
"你快从那里出来,"德拉克罗瓦说着,就像个紧张的老太太让小孩子
从苹果树上爬下来似的。"没别人在区上,你可不能呆在那里。"
我看看约翰·柯菲,他坐在床上,两只巨大的手放在树桩似的膝盖
上。约翰·柯菲也看看我。他把头抬高了一点,不过不多。
"你干了什么,大个子?"我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帮你,"他说,"我帮了你,不是吗?"
"没错,我想是的,可怎么做的呢?你怎么做到的呢?"
他摇摇头,摇到右边,左边,后面,然后回到中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
么帮的(他怎么治好我的),而他那一脸的平静也说明,他根本不在意是怎
么治好的我,就像我参加独立日两英里跑时,决不会在意自己的两条腿是
怎么在运动的那样。我想问他,他是怎么先知道我病了的,可他无疑还是
一阵摇头。我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词,而且我从没忘掉过,那词语大概
是"谜中之谜"。约翰·柯菲就是谜中之谜,我想,他能在晚上睡着的唯一
原因就是因为他不在乎。珀西称他为"白漆(痴)",这么说有点很冷酷,
但又不太过分。这个大块头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它的拼法和那种饮
料不同,而这就是他唯一想弄明白的事情。
他好像要向我强调这一点,又一次有意地摇了摇头,然后躺倒在床
上,双手合掌,像枕头似的放在左脸颊下面,脸朝着墙壁。他的双腿从胫
骨开始就垂在床头外面,不过他好像一点都没觉得不适。他背后的衬衫
卷了上来,我能看见他皮肤上的伤疤阡陌纵横。
我离开牢房,把锁锁上,然后面对着德拉克罗瓦。他正站在对面,双
手抱着牢房的铁栏,急切地看着我,甚至还有点焦虑。叮当先生停在他肩
膀上,纤细的胡子像丝线似地颤抖着。"那个黑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德拉
克罗瓦问,"他嘘嘘了?朝你嘘嘘了?"在这个法国佬的口音里,嘘嘘就是
小便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德尔。"
"什么,你不知道!瞧瞧你!完全变了!连走路都不一样了,头儿!"
我可能确实走路都不同了,还真是的。我的裤裆处有一种很舒服的
感觉,一种安宁的感觉,这感觉如此明显,简直是爽透了,任何经历过痛苦
煎熬的人,在恢复之后都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一切都很好,德尔,"我强调着,"约翰·柯菲做了个噩梦,就这些。"
"他是个嘘嘘的家伙!"德拉克罗瓦激动地说。他的上嘴唇上面是一
排汗珠子。他没看到多少,可这已足以把他吓得半死了。"他是个倒霉
鬼!"
"你为什么这么说?"
德拉克罗瓦伸出一只手,抓到老鼠,用手掌捂住它,并把它举到眼前。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粉红色的东西,是那些薄荷糖中的一颗。他拿出
糖来,不过一开始那老鼠并没注意到,它只是向主人伸出脖子,闻闻他呼
出的气,就像人在闻着一束花似的。它那油亮的小眼睛眯缝着,完全是一
副狂喜的表情。德拉克罗瓦吻了吻它的鼻子,而老鼠也任他吻着。接着,
它就抓到了给它的那小片糖,咀嚼起来。德拉克罗瓦看着它,看了好一会
儿,然后看看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老鼠告诉你的,"我说,"对吧?"
"对。"
"就像他朝你轻轻地说他的名字一样吧。"
"是的,他对着我耳朵说的。"
"躺下,德尔,"我说,"休息一会儿,这些耳语准是把你累坏了。"
他又说了些别的话,我想,就是怪我不相信他之类的,他的声音好像
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我走回值班桌时,我几乎不像是在走路,更像
是飘过去的,甚至不是在移动,牢房从我身体两侧漂流过去,像支在隐形
轮子上的电影屏幕一般。
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往下坐,但刚到一半,膝盖一松,我就一跌,坐到了
蓝色的椅垫上,这垫子是哈里年前从家里拿来放在椅座上的。如果不是
椅子在那里,我想我会扑通一声直接跌到地板上的。
我坐在那里,觉得十分钟前曾经像森林大火似地熊熊燃烧的裤裆部
位此时没有了感觉。我帮了你,不是吗?约翰·柯菲这么说的,从我的身
体感觉看,这是事实,虽然内心的安宁是另一回事。对此,他可帮不了任
何忙。
我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桌角的锡制烟灰缸下的一叠表格上。表格最上
方印着"区报告",下面空开一些的地方印着"异常事件报告"。我会在这
空白处写上今天的报告,记录威廉·沃顿到这里来时所发生的丰富而充
满动作的事件。不过,我会把约翰·柯菲牢房里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幕写
进去吗?我意识到自己拿起了铅笔(布鲁托尔常常舔这支笔的笔尖),然
后用大写字母写下了一个词:奇迹。
这可能很好笑,但我不仅没笑,反而顿时很肯定地觉得自己要哭了。
我用双手捂住脸,手掌蒙住嘴巴,抑制住抽泣声,我不想再吓着德尔,因为
他刚刚要安静下来。还好,我没哭出来,也没流泪。过了片刻,我把手放
回桌上,交叉叠着,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但愿
在我能稍稍控制自己情绪之前,别有人回到区上来,我担心别人会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