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他把杂志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开始用棍子在左手指
关节上轻轻地随意敲打起来。
"狗娘养的,"比尔·道奇说,"我还从没见过这里有老鼠。"
"噢,他可机灵了,"狄恩说,"而且根本就不害怕。"
"你怎么知道的?"
"有天晚上他出现过,珀西也看见了,布鲁托尔管他叫汽船威利。"
对此,珀西显出轻蔑的表情,不过没再说什么。他用警棍敲着手背,
频率更快了些。
"瞧他,"狄恩说,"上次他一直走到值班桌这里,我想看看这回他会不
会再过来。"
————————————
① 赫伯特·胡佛(Herbert Hoover),美国第31任总统(1929-1933)。
② 约翰·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美国律师,1924-72年任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
③ 基瓦尼俱乐部是美国工商业人士的一个俱乐部,有偏好娱乐笑闹的特点。
它又过来了,远远地绕开"总统",好像不喜欢这个杀父凶手的味道。
它巡查了两间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张没有铺床垫的帆布床上闻了
闻,接着就折回绿里。珀西一直站在那里,不断敲着警棍,也不跟人讲话,
他想教训一下那只老鼠,让它不敢再回来。
"好在你们这帮家伙不用让他上电伙计,"比利也不禁感了兴趣,说
道,"否则你们就得费老大的力气去夹住他,给他套盖子了。"
珀西还是没说话,不过他慢慢地将警棍捏在手指间,就像捏着一根香
烟似的。
老鼠在上次止步的地方停住了,那里离值班桌不过三英尺,它就像铁
栏后的囚犯似地仰头看着狄恩。它又抬头瞥了比利一会儿,然后又把注
意力转回到狄恩身上。它似乎根本没瞧珀西一眼。
"真是个胆大的小杂种,得教训教训他,"比尔说着,把声音又提高了
一些,"嗨!嗨!汽船威利!"
那只老鼠稍稍缩回了一些,颤动着耳朵,不过没有跑,甚至丝毫没有
要跑的样子。
"瞧好了,"狄恩说着,回想起布鲁托尔曾经是怎样拿咸牛肉三明治喂
它的,"我不晓得他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不过——"
他掰碎了一块利兹饼干,放到老鼠面前。它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那块
橘红色的碎片约摸一、两秒钟,纤细的胡子因吸气而抽动着,然后,立刻伸
出爪子拿到那片饼干,坐起身子,开始吃起来。
"呃,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比尔感叹道,"吃相那么干净,就像礼拜六
晚上牧师在教区进餐。"
"我看更像黑鬼吃西瓜,"珀西说道,不过没人理会他,连酋长和"总
统"也没在意他的话。老鼠吃完饼干,不过还是坐在那里,似乎靠那条卷
起的尾巴维持着平衡,一边抬头看着穿蓝色衣服的巨人们。
"我来试试,"比尔说着把另一片饼干掰碎了,从桌子前倾下身子,把
饼干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闻了闻,但是没去碰它。
"嗬,"比尔说,"准是吃饱了。"
"不,"狄恩说道,"他知道你是临时的,就是这个原因。"
"临时的,我?我像临时的吗!我在这里的时间差不多和哈里·特韦
立格一样长!也许还更长些呢!"
"消消气,老前辈,消消气,"狄恩说着咧嘴笑了。"你自己看看,看我
说错没。"他把另一片饼干扔到一旁。果然,老鼠又捡起来开吃了,根本没
瞧比尔·道奇的东西。不过,还没等它咬上一两口,珀西的警棍就砸了过
去,像矛尖般地直刺老鼠。
老鼠是个很小的靶子,为那个恶棍说句公道话,那一掷还真的又狠又
准,要不是老鼠的反应极其敏锐的话,"威利"的脑袋恐怕都不保了。可它
闪开了,没错,就像人一样,丢下了那片碎饼干。那根沉重的山胡桃木棍
划过它的脑袋,就刺在它身旁,竟近到把它的皮毛都弄皱了(不管怎样,这
是狄恩的原话,我只是传声筒,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太相信)。警棍砸在暗
绿的油毡地上,又反弹在一间空牢房的铁栏上。老鼠没有去确认是不是
打偏了,它显然是想起了别处还有急事,一转身沿走廊一溜烟地向禁闭室
跑去。
珀西愤怒地咆哮着,他知道自己差点得手,就又追了上去。比尔·道
奇抓住他的胳膊,这可能仅仅是出于本能吧,但珀西挣脱了。狄恩还是认
为,也许正是这一抓,救了汽船威利的命,它仍然在不远处。珀西不仅想
杀了那只老鼠,他还想揍扁它,所以大步追着,步子很滑稽,像一头鹿,跺
着沉重的黑色工作鞋。那只老鼠先是一次转弯,接着再一次转弯,恰好躲
开了珀西最后的两步跳跃。接着,它钻到门下面,那粉红色的、长得很怪
异的尾巴最后轻轻一拂,消失了。
"他妈的!"珀西骂着,手掌用力拍着门。然后,他开始摸索钥匙,想要
进禁闭室去继续追。
狄恩沿走廊跟过来了,为了控制情绪,他有意走得很慢。他告诉我,
他一方面很想嘲笑珀西一番,一方面又想一把抓住他,拽开他,把他摁在
禁闭室门上,灭了他的气焰。当然,这么做很可能带来骚乱。我们在E区
的职责就是最大限度地制止喧嚣,而珀西·韦特莫尔本性就爱制造喧嚣,
和他一起共事有点像竭力拆除炸药的雷管,而又有人站在你身后,不时地
敲锣打鼓。简而言之,就是让你心烦意乱。狄恩说他能从阿伦·比特伯
克的眼神里看出心烦意乱来……甚至也能在总统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
尽管这位绅士平常一副镇定得坚如磐石的样子。
狄恩还有别的想法,从一定程度上说,他早就开始接受那只老鼠了,
嗯,不是说把它当朋友看,而是把它看成是区里的一分子。这就使珀西的
所作所为很是格格不入。哪怕老鼠的事情不算在内,珀西也是从来不计
行为后果的,这正是他为什么如此惹是生非的原因。
狄恩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时,他已经控制了情绪,知道该如何来处理
此事了。珀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丢人现眼,这大家都明白的。
"妈的,又输了,"他说着微微咧嘴笑了,开着珀西的玩笑。
珀西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把头发从眉毛上拂开,"别乱说,四只眼,
别惹恼了我,把麻烦搞大了。"
"又到了搬家日了,是吧?"狄恩说着收住了笑容……不过眼神里依
然带着笑意,"呃,如果你这次又把东西全搬了出来,就麻烦拖拖地板
吧。"
珀西看看地板,又看看那串钥匙,想到要是在这间四周是软墙的屋子
里再找一遍的话,既费时间,又暑热难堪,还很徒劳,周围又站着旁观
者……连酋长和"总统"都在。
"该死的,我真不明白有啥好笑的,"他说,"监狱里不能有老鼠——不
算老鼠,这里的祸害就已经够多的了。"
"随你怎么办吧,珀西,"狄恩举起双手说道。次日晚上他告诉我,当
时他觉得珀西一定会和他发生冲突的。
这时,比尔·道奇走上前来打圆场。"是你掉的吧,"他说着把警棍交
还给珀西,"再低一寸,你就能砸烂那小杂种的背脊了。"
珀西舒了口气,"是啊,这一记的确很漂亮,"他说着小心地将那根敲
脑袋的家伙放回了丑陋的皮套里,"我读中学时曾经是投球手,投出过两
次无安打赛局呢。"
"现在可不还是这样吗!"比尔说道,声音里透着敬佩(虽然当珀西转
过脸时,比尔还朝着狄恩眨眨眼),足以制止这场纷争了。
"没错,"珀西应道,"我在诺克斯维尔投过一次,那边城里的男孩子都
不知道砸过来的是什么。两次自由上垒。如果裁判员不是个蠢蛋的话,
那场比赛简直没得说了。"
狄恩本该就这么算了,可是他的资历比珀西深,那时候,位子高些的
就好指手画脚,比如在柯菲面前啦,在德拉克罗瓦面前啦。他觉得珀西还
是该教训一下的,于是就伸手抓住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腕。"你知道刚才自
己在做什么吗,"狄恩说。后来据他说,他的本意是想表现得严肃点,倒不
是真要责骂他,不管怎么说,也不算太严厉。
可珀西偏偏不吃这套,他不会接受教训的……尽管我们最终是会接
受教训的。
"咋的,四只眼,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逮住那只老鼠!那你呢,
瞎眼了?"
"你还把比尔吓着了,还有我,还有他们,"狄恩说着,朝比特伯克和弗
兰德斯那里指指。
"那又怎样?"珀西问道,身子压了过来,"他们又不是摇篮宝宝,难道
你没注意到?尽管你们这帮人经常把他们当宝宝对待。"
"呃,我可不喜欢受惊吓,"比尔压低声音说道,"我是在这里工作的,
韦特莫尔,除非你没瞧见,我可不是你管的这些蠢蛋。"
珀西斜眼瞥着他,眼神有点捉摸不透。
"我们尽量不去吓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承受的压力够大了,"狄恩说。
他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承受很大压力的人会崩溃,会伤害自己,伤害别
人,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珀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对"带来麻烦"显然有反应,制造麻烦不碍
事,陷入麻烦可不行。
"我们的职责是谈话,而不是吆喝,"狄恩说,"对犯人吆喝就是没有自
控能力。"
珀西明白这是谁的话,是我说的,我是头儿。那时候,珀西·韦特莫
尔和保罗·埃奇康比之间还没结怨,我记得,当时是夏天,真正的热闹还
远未开场。
狄恩说,"你要把这里想成是医院的重症看护病房,这里最需要保持
安静——那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看这里就是一桶子用来淹死老鼠的尿,"珀西回应道,"仅此而已,
现在让我走吧。"
他挣脱了狄恩的手,走到狄恩和比尔之间,然后低着头大步沿走廊离
去了。他走路时离"总统"这边太靠近了些,近得弗兰德斯都能伸手抓住
他,也许都能夺过他那根宝贵的山胡桃木警棍来打他的脑袋了,要是弗兰
德斯真是这种人的话。当然,弗兰德斯不会这么做;不过酋长也许会。如
果酋长得到机会的话,他或许就会揍珀西一下,给他点教训。第二天晚
上,狄恩把整个事件告诉了我,我一直记在了心里,因为这番话最后成了
预言。"韦特莫尔不懂,他是无力操控这些犯人的,"狄恩说,"无论他做什
么,都伤害不了这些人,一次电刑就足矣。不明白这一点,他就会给自己
和这里的其他人带来危险。"
珀西走进我的办公室,甩上了身后的门。
"天呐,天呐,"比尔·道奇说,"瞧他那胀烂了的鸟样。"
"你根本不了解事情原委,"狄恩说道。
"哦,要往好处想想,"比尔说。他总是告诫人们,凡事要往好处看;每
次说这话时,大家都想揍扁他的鼻子。"至少,那只恶作剧的老鼠跑了。"
"是呀,不过我们不会再见着他了,"狄恩说,"我想这次那该死的珀
西·韦特莫尔算是把他吓够了。"
3
这话虽符合逻辑,却说错了。次日晚上,那只老鼠就回来了。珀西·
韦特莫尔换班去坟场前,休息了两晚,老鼠回来时正好是第一晚。
汽船威利是七点左右来的。我在场见证了他再次出现,狄恩也在,还
有哈里·特韦立格。哈里正坐在值班桌旁。我是白班,不过那天陪酋长
多呆了一小时,因为他的时日近了。比特伯克外表上态度坚忍,这也是他
部落的传统,不过我能看出他对末日的恐惧,这恐惧就像毒草似地在体内
生长着。于是我们交谈起来。在那里,你可以在白天和他们交流,但效果
不太好,操练场上尽是喊声和谈话声(更别提不时发生的打架了),还有制
板厂轰隆隆的机器的压模声,间或传来看守喊某人放下锄头、抓起锄头,
或是哈维你快给我过来等的叫声。四点以后就好多了,六点之后则更加
安静。六点到八点是最佳时机,那以后,你能看到悠长的思绪又开始悄悄
进入他们的脑海,这能从他们的眼神中察觉到,这些思想就像午后的阴
影,这时候,你最好打住。他们依然能听见你在说话,但是不会再有反应
了。过了八点,他们就准备守候长夜,想象着电罩子扣在脑袋上会有什么
感觉,想象着那个放下来盖住汗涔涔的脸的黑袋子里会有什么味道。
不过,我找酋长谈话的时间很不错。他对我讲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讲
了他们是怎样在蒙大拿州一起盖房子的。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
光,水是那么清冽,每次喝水时嘴巴就像被割了似的。
"哎,埃奇康比先生,"他说,"你想,是不是人如果真心地为他干的错
事忏悔,就能回到最快乐的时光,并在那里永远生活下去呢?这就像是在
天堂是吧?"
"我觉得这是真的,"我说。撒这个谎我一点都不内疚。在母亲温暖
的膝盖上,我就学到了一些关于永恒的道理,我相信那本好书关于杀人犯
所说的话:他们没有永恒生命。我认为他们会直接下地狱,在那里经受烈
火煎熬,直到上帝最后允许加百列①吹响裁判的号角。这时,他们的煎熬
才会结束……或许才可以欣然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过我从来不会对比
特伯克、也不会对其他人说出这些想法。我觉得他们心里其实都明白。
上帝对该隐②说过,你的弟弟在哪里,他的血在地里向我呜咽,我很担心这
话是不是会让那个乖戾的孩子感到惊讶,我想,他每走一步,都肯定听到
了亚伯③的血在地底下向他哀鸣。
我离开的时候,酋长微笑着,他也许在想着在蒙大拿州的家,想着妻
子裸露着胸脯躺在火光中。他马上要走进更炽热的烈火了,这是毫无疑
问的。
我回到走廊,狄恩对我讲了前天晚上他和珀西的纠纷。我想,他等在
那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事,于是认真倾听着。只要是关于珀西的事,我总
———————————
①加百列,《圣经》人物,他是七大天使之一,是上帝传送好消息给人类的使者。
②该隐,《圣经》人物,亚当之子。
③亚伯,《旧约》中亚当和夏娃的儿子,后被其兄该隐杀害。
会认真听的,因为我完全同意狄恩的观点,我也觉得,珀西是那种惹是生
非的家伙,无论是给自己惹祸,还是给大伙。
狄恩快说完时,老嘟嘟推着他那辆红色的食品车来了,上面盖着手写
的《圣经》语录("忏悔吧,上帝会对人们做出审判的,"《申命记》32:36,
"我当然会要你拿出你生命的鲜血,"《创世记》9:5,都具有类似的欢快而令
人升华的情感),他是来卖三明治和汽水的。狄恩在口袋里找零钱,一边
说我们再也不会见到汽船威利了,说该死的珀西·韦特莫尔已经把他彻
底吓跑了,听到这话,老嘟嘟说,"那这又是啥东西呢?"
我们四处看看,就看见那只老鼠来了,还在绿里中央蹦着。他走了一
会儿又停住了,油亮的小眼珠子四处瞧瞧,接着又走了起来。
"嘿,老鼠!"酋长开口了,那只老鼠停下来,看看他,胡子抽动着。实
话说,它真的好像知道是在叫自己呢。"你真是灵魂引导者吗?"比特伯克
丢给老鼠一点晚餐的奶酩,不过汽船威利看都没看一眼,还是沿着绿里继
续走,边往空的牢房看看。
"埃奇康比头儿!""总统"喊道,"你觉得这小杂种是不是知道韦特莫
尔不在这儿啊?向上帝保证,我觉得没错!"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不想大声说出来。
哈里提着裤子走到大厅里,每次在厕所里解手后,他总是这个样子。
此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站在那里。嘟嘟也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那松弛
的、嘴里没有牙齿的下巴正做出咧嘴笑的表情,肌肉塌陷,很是难看。
老鼠在它常常停下的地方驻足,尾巴绕着爪子卷起来,看着我们。我
再次想起了曾见过的法官给倒霉的犯人判刑的画面……不过,有这么小
巧的、毫无畏惧的囚犯吗?当然,它不是真的囚犯,它可以随兴地来来去
去。可是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此时又让我想起,大多数人都会
觉得,当我们生命结束,面对上帝的审判时,我们是如此的渺小,不过我们
很少有人能如此无畏。
"呃,我敢保证,"老嘟嘟说,"他这会儿坐在那里,就像要挨烤的野小
子。"
"你可是没见过呢,嘟嘟,"哈里说,"瞧这个。"他从胸部口袋里掏出
一片黄棕色的包裹在蜡纸里的苹果。他把苹果片的一端掰下来扔在地板
上。那东西又干又硬,我觉得它会弹起来跃过那只老鼠,不过老鼠伸出一
只爪子,就像人在无聊时打苍蝇一样地漫不经心,居然一击即中。我们都
笑了,又是佩服,又是惊讶,爆发的笑声都能让那只老鼠仓皇而逃。可它
居然毫不动容,用爪子捡起那片干苹果,舔了几下,丢开了,还抬头看看我
们,好像在说,不错啊,你们还有别的什么吗?
嘟嘟打开食品车,拿出一块三明治,打开包装纸,撕下一小片腊肠。
"别费事了,"狄恩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嘟嘟问道,"难道一只活生生的老鼠会拒绝到手
的腊肠吗,你真是疯了!"
不过,我知道狄恩是对的,而且从哈里的表情看,他也明白这一点。
这里有临时工,也有固定工,不知怎么的,那只老鼠好像知道其中的差别。
这确实难以相信,不过却是真的。
老嘟嘟把那片腊肠扔下去,果然,老鼠没有任何举动;它闻了闻,接着
就退了一步。
"我该死的真算是狗娘养的,"老嘟嘟说着,很是恼火。
我伸出手,"给我。"
"什么,就这片三明治?"
"就这片,我会付钱的。"
嘟嘟把它递给我。我举起面包片的一头,撕下另一片肉,丢在值班桌
前面。那只老鼠立刻走上前去,用爪子抓住它,吃了起来。还没等人反应
过来,那片腊肠就不见了。
"真他妈的该死!"嘟嘟叫嚷着,"活见鬼了!给我!"
他一把将三明治夺回来,撕下了更大一片肉,这回可不是肉片,应该
是肉块了,把它扔得离老鼠很近的位置,近到老鼠都能把肉顶着当帽子
了。可这回,老鼠又退后了,它用力闻着(在大萧条期,我肯定没有哪只老
鼠会中这样的大奖,至少在我们州里没有),然后抬头看着我们。
"去,去吃吧!"嘟嘟说着,显得更加恼火了,"你这是抽的什么风呀?"
狄恩拿起三明治,丢下一片肉。到这时候,这举动就像是奇怪的宗教
团体仪式了。那只老鼠立刻捡起肉,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它转过身,沿
着走廊向禁闭室走去,一路停停走走,盯着几间空牢房看看,进行着第三
次简短巡视。我再次觉得它是在寻找什么人,而且这一次,这个念头盘旋
的时间更长了。
"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哈里说,听起来既像是玩笑,又像是当真的
样子,"首先,没人会在乎这事,其次,就算我说了,也没人相信我。"
"他只吃你们这伙人给的食,"嘟嘟说着,半信半疑地摇着头,接着就
费力地弯下身子,捡起了被老鼠所不屑的肉,丢进了自己那没牙齿的嘴巴
里,一直研磨到能下咽为止,"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哈里说,"他怎么知道珀西不在?"
"他并不知道,"我说,"这只是巧合,这只老鼠碰巧今晚出现。"
可是,这事渐渐地更令人费解了,因为老鼠专拣珀西换班不在或在另
外监狱区的时候出现。我们,即哈里、狄恩、布鲁托尔,还有我,认为它准
是辨得出珀西的声音,或是气味。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不去太多地谈
论那只老鼠本身——他本人。我们似乎心领神会地有了共识,觉得那样
谈论会损坏某种特别的……美好的东西,因为它是如此不可思议而精妙。
毕竟,威利选择了我们,即使现在我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哈里是对
的,他说过把这事告诉别人没什么好处,不仅是因为他们不会相信,还因
为他们也不会在乎。
4
到处决阿伦·比特伯克的时候了。事实上,他并不是酋长,而是瓦希
塔保留地上他那个部落里最年长的,也是切罗基族①议会的成员。他喝醉
了酒,杀了个人,实际上,当时两人都喝醉了。酋长用水泥板打碎了那人
的脑袋,为的就是因一双靴子起的冲突。所以,7月17日,在那个夏季的
一个雨天,我的长老委员会决定,他该走到生命尽头了。
对大多数冷山监狱的囚犯来说,探视时间严格得就像钢铁横梁一般
坚定僵硬,不过E区的犯人就不同了。所以,到了16号,比特伯克就能获
准到餐厅旁的长形屋子,也就是"拱廊"里去。屋子被交叉带刺的电线网
一分为二。酋长要在此会见他的第二任妻子,还有那些依然很难缠的孩
子们,这也是告别时刻了。
他被比尔·道奇和其他两个临时工带到那里。我们其他人还有活要
干,要在一个小时里做完两次演习,如果可以的话,要做三次。
珀西和杰克·范哈伊被派到配电室执行比特伯克的电刑,珀西对此
并没有反对意见;他还太嫩,不知道给自己的任务是好是歹。他只知道可
以透过一个长方形的网眼窗来观看,虽然他可能并不介意看到的是椅子
的后背而不是正面,好在那里已经近得可以看到火花四溅了。
那个窗户外面就有一架黑色的壁挂电话,上面没有曲柄和拨号盘,只
能接听来自一个地方即州长办公室的电话。那些年里,我曾经看过很多
监狱电影,影片中,在电闸即将要为那个清白的傻瓜合上时,总会有上面
的电话打过来。不过我在E区的这几年里,从没有接到过这种电话,一次
都没有。电影里的拯救很廉价,清白也很廉价。你付出25美分,能获得
的也就是这点价值的回报。真实生活的代价大得多,而大多数的结局也
很不相同。
在隧道里,我们有一个裁缝用的人体模特,用来练习把尸体运上卡车
去的,其他部分就用老嘟嘟来充当了。那些年里,嘟嘟不知怎么的成了传
统意义上的犯人的替身,长年累月的,他就像圣诞节人们无论喜欢与否都
得品尝的鹅肉一样经典。大多数监狱看守都喜欢他,会被他滑稽的腔调
逗乐,那是一种法国腔,不过,那不是移居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后裔
的腔调,而是加拿大法语腔,加之他长年幽居南部,那腔调被软化得有了
独特的个性。连布鲁托尔见了老嘟嘟都兴奋。不过我倒没有。我觉得他
本质上就是更年老、更糊涂的珀西·韦特莫尔,是一个神经质到大惊小怪
的人,不过他还就是喜好惹事。
演习时我们都在那里,就像正式执行时一样。就像我们所说的,布鲁
特斯·豪厄尔被"推到前面",也就是说他要安放头罩,调试州长电话的线
路,一旦需要医生的话就从他站的靠墙位置招呼医生,还有就是等时机到
了,发出推到二挡的命令。如果进行顺利的话,人人各尽其职,一切照常。
————————————
① 切罗基族,北美易洛魁人的一支。
如果不顺利的话,布鲁托尔就会遭到见证人的谴责,而我则得挨监狱长的
批评。我们没一个人对此有过抱怨,抱怨也没用的。世道变了,就是这
样。你可以顺着潮流随之改变,要么就站起来反抗,逆流而上。
狄恩、哈里·特韦立格,还有我,我们一起朝酋长的牢房走去,等比尔
和他那帮人带着比特伯克离开这里去"拱廊"后,我们要在不到三分钟时
间里开始第一次演习。牢房的门开着,老嘟嘟坐在酋长的床上,纤细的白
发拂动着。
"床单上尽是污迹,"嘟嘟说道,"他准是想趁你们这群家伙把床单退
浆前把它给折腾完了。"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闭嘴,嘟嘟,"狄恩说,"严肃点。"
"行,"嘟嘟说着,立刻堆出了肃穆庄重的表情,可眼睛还在眨巴着。
老嘟嘟只有在表演死刑的时候才如此富有生气。
我上前一步,"阿伦·比特伯克,我以某某州及法庭官员的身份,被授
权执行某事,本次处决将在某日十二时零一分执行,请走上前来。"
嘟嘟下了床,"我这就过来,这就过来,这就过来了,"他说。
"转过身去,"狄恩说。等嘟嘟转过身,狄恩检查了一下他满是头皮屑
的脑袋顶。明天晚上,酋长的脑袋顶上的头发要被剃了,狄恩此时的检查
是为了确定对方的头发不需要再修剪了。短茬头发会阻碍导电,增加麻
烦。我们今天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使那活干起来更简便些。
"行了,阿伦,我们走吧。"我对嘟嘟说着,接着我们就开步走了。
"我正沿着走廊走,我正沿着走廊走,我正沿着走廊走,"嘟嘟说着。
我走在他左侧,狄恩在右侧,哈里则在他正后方。走到走廊尽头,我们向
右一拐,离开了反向的表示生存的操练场,走向死亡之地储藏室。我们走
进我的办公室,接着,嘟嘟没等下命令就跪倒在地。他清楚地知道台词,
可能比谁都清楚。上帝知道,他在那里比谁呆得都久。
"我在祷告,我在祷告,我在祷告,"嘟嘟说着举起粗糙的双手。这双
手看上去像是那幅著名的雕版画,或许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上帝是我
的牧羊人,等等等等。"
"比特伯克还有什么人?"哈里问,"我们可不想让什么切罗基族的巫
医在这里摇着鸡巴,是吧?"
"实际上——"
"还在祷告,还在祷告,还在和耶稣讲话,"嘟嘟根本没顾到我在讲话。
"闭嘴,你这老家伙,"狄恩说。
"我在祷告呢!"
"祷你自己吧。"
"你们这帮家伙怎么这么久?"布鲁托尔在储藏室里大声抱怨着。那
里也被腾空了用来演习。于是我们又回到处决区,确实,那里你闻都闻得
出来。
"有尿你就忍着吧!"哈里高声喊道,"别他妈的这么不耐烦!"
"祷告呢,"嘟嘟说,他咧嘴笑着,丑陋的下巴塌陷下来,"为耐心祷告,
就为了那一点点该死的耐心。"
"实际上,比特伯克是个基督徒,他说的,"我告诉他们,"而且他对那
个替蒂尔曼·克拉克来的浸礼会教士很满意,他的名字叫舒斯特。呃,我
也很喜欢他。他动作很快,也不会让他们激动起来。站起来吧,嘟嘟,你
祷告够了吧。"
"走了,"嘟嘟说,"又在走,又在走,好的,长官,走在绿里上。"
他虽然身材矮小,还是得稍稍低头才能穿过办公室那一头的门。我
们其余的人得把头放得更低。这对真正的犯人来说是最让他们胆寒的时
刻,当我把视线投向平台上的电伙计那里,看到布鲁托尔枪在手中,我满
意地点点头。一切正常。
嘟嘟走下台阶,停住脚步。那儿早就备好了大约40把折叠木椅。为
了确保能避开那些就座的见证人,比特伯克将斜穿过去,走到平台处,到
时候还要增加五六个看守来维持秩序。由比尔·道奇来负责这些事。虽
然,坦白地说,这只是一场预演,我们还从没让一个见证人受到过犯人的
威胁……我就是希望能确保这样的效果。
"准备好了,伙计们?"嘟嘟问道,这时,我们已经回到原来的站位,大
家都站在楼梯口,我们是从我办公室一直沿阶梯往下到这里的。我点点
头,大家就朝平台走去。我常常想,我们当时活像一支没带旗帜的护旗
队。
"我该做什么?"珀西从隔开储藏室和配电室的电线网后面喊道。
"好好观察,学着点。"我答复道。
"再就是手别握着肉棍子啦,"哈里咕哝着,不过这话被嘟嘟听到了,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领他上了平台,嘟嘟自己转过身来,真是久经沙场了。"坐下,"
他说,"坐下,坐下,坐在电伙计怀里。"
我右膝着地,俯在他右脚边。狄恩左膝着地,俯在他左脚边。这也是
一旦那该死的家伙发飙的话,我们自身最容易受攻击的时候……这事不
时会发生。我们把竖着的膝盖稍稍朝里侧,以保护胯部。为了保护脖子,
我们得垂下下巴。当然了,我们还移动肢体,直到把脚踝放在安全位置,
以在危机发生时能做出最快的反应。在最后走步时,酋长会穿拖鞋,但
是,他的喉咙将被撕裂,他将倒在地板上痛得死去活来,他的睾丸将肿得
像梅森光口瓶一样大,而那时将有四十个左右见证人(他们很多人是新闻
界的绅士)坐在椅子上,目睹整个过程。对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可能更糟
糕"这句话是不会有什么安慰作用的。
我们夹上嘟嘟的脚踝,狄恩那边的夹子稍大一点,因为是由它传送电
流的。等明天晚上比特伯克坐下来后,他那被剃过毛的左边小腿就会被
夹紧。一般来说,印第安人很少有体毛,不过我们还是会力求做到万无一
失。
当我们夹紧嘟嘟的脚踝时,布鲁托尔固定住他的右手腕。哈里稳步
走向前去,夹住了他的左手腕。一切就绪后,哈里朝布鲁托尔点点头,布
鲁托尔回头对范哈伊喊道:"开一挡!"
我听见珀西在问杰克·范哈伊这是什么意思(真不敢相信他那么无
知,他在E区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没学到什么),而范哈伊则低声解释着。
今天,开一档没有任何意思,不过,到了明天晚上,范哈伊就会按下按钮,
而B区后面的监狱专用发电机就会开始转动。见证人会听到发电机发出
的稳定而低沉的嗡嗡声,整个监狱的电灯会亮起来。监狱的其他区域里,
犯人们就会发现灯光过于明亮,会认为执行已经进行,处决结束了,而事
实上,这才是开始。
布鲁托尔走到椅子另一侧,这样嘟嘟就能看见他。"阿伦·比特伯
克,你被处以电刑,该判决经由你的同类组成的陪审团通过,由本州法官
依法律程序命令执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处决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吗?"
"有,"嘟嘟说。他眼里闪着光,嘴唇嘟起来,咧嘴开心地笑着,满口没
有一颗牙齿。"我想吃一顿炸鸡,土豆上要浇肉汁,我还想在你帽子上拉
屎,想在脸上盖件救生背心,因为我死不要脸。"
布鲁托尔拼命想维持严肃的表情,却怎么都做不到。他一仰脑袋,笑
了出来。狄恩也像是被子弹打中似的,跌倒在平台边缘,还把头埋在膝盖
之间,狼嚎一般笑着,一只手拍着额头,似乎要把理智拍回原地;哈里则用
脑袋直撞墙,哈哈哈地笑着,仿佛喉咙里卡着一团东西;连杰克·范哈伊
这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也感到好笑,自然笑出了声,不过
多少有点克制。明天晚上就一切成真,确实会有人死在嘟嘟此时坐着的
地方。
"闭嘴,布鲁托尔,"我说,"你也一样,狄恩,哈里,还有嘟嘟,别再让这
种话从你这张嘴跑出来,否则我真会让范哈伊开到二挡的。"
嘟嘟朝我咧嘴笑笑,好像在说这话不错,埃奇康比头儿,确实不错。
他看我没有作答,就显出了局促困惑的表情,"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好笑的,"我说,"就这么回事,如果你弄不明白,最好把你的
臭嘴闭上。"虽然这场面确实好笑,可也真的让我抓狂。
我环顾四周,看到布鲁托尔正盯着我,还是难掩笑意。
"他妈的,"我说,"看来我老了,不适合这个工作了。"
"不,"布鲁托尔说,"你正当年呢,保罗。"然而我已经不再年轻,他也
老了,不再适合干这份该死的工作,这我们俩都明白。不过重要的是,那
阵笑声终于停了。这倒不错,因为我最不愿意看到明天晚上有人会想起
嘟嘟这段自作聪明的话,再笑出来。你会说,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
看守在带着死刑犯经过见证人席走到电椅时会大笑不已呢,不过,人在压
力之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真要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情,人们准会议论
上二十年。
"这回该安静了吧,嘟嘟?"我问。
"是的,"他说着把脸转开了,还真是一张苍老的、却噘嘴生气的孩子
脸。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演习。他从椅背后的黄铜钩上拿
下一张面罩,把它从嘟嘟的头上往下套,拉到他下颏合适的位置,面罩顶
部有一个直径尽可能大的洞。接着,布鲁托尔倾过身子,把那圈湿海绵从
水桶里拿出来,用一根手指压压它,再舔舔手指。之后,他把海绵放回水
桶。明天他不会这么做的,明天他将把海绵塞进挂在椅子背后的头罩里。
不过今天不用了,不必弄湿嘟嘟的脑袋。
罩子是钢做的,两边垂着皮带,看上去有点像步兵的头盔。布鲁托尔
把它放在老嘟嘟的头上,对着黑色面罩顶部的开口压下去。
"戴头罩,戴头罩,戴头罩,"嘟嘟说着,此时,他的声音有点沉闷压抑。
皮带勒着他的下巴,几乎让他张不开嘴了。我怀疑布鲁托尔勒得太紧了
些,这在演习中就有点过了。他退后一步,对着那些空椅子说:"阿伦·比
特伯克,根据本州法律,电流马上就穿过你的身体,直到生命结束。愿上
帝宽恕你。"
布鲁托尔转身对着电线网上的长方形窗户说:"开二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