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真地在消受电伙计的服务。"我要烤焦了!"他喊着,"烤焦了!烤焦-
了!咿——!我要变成烤火鸡了!"
我发现哈里和狄恩根本没在看。他们的视线已经从电伙计那里移
开,正越过那空空的储藏室,朝那扇通往我办公室的门看着。"瞧,真是触
霉头,"哈里说,"有个见证人提前一天到了。"
正是那只老鼠。它坐在门廊里,尾巴绕着爪子卷起来,油亮的黑珠子
眼睛朝这边凝望着。
5
处决进行得很顺利,如果这件事上还能用"不错"来形容的话(我非常
怀疑这样的用语),那么对阿伦·比特伯克,这位沃希托河①流域切罗基
族议会长者的处决就是这样的。他双手抖得厉害,没法把辫子编好,我们
就准许他的大女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帮他干净利落地打好辫子。她
想在辫梢缀上羽毛,即那种老鹰的新生羽毛,老鹰还曾是她父亲养着的,
不过我没同意。羽毛会着火烧起来的。当然,我没对她这么说,我只是告
诉她,这是违反规定的。她没再坚持,只是低下头,把双手放在太阳穴上,
表示失望和不赞同的意思。这女人的举止不失尊严,这确实也让我们颇
为放心,觉得她父亲也应该很有尊严的。
时间到了,酋长没有任何反抗或拖延的举动就走出牢房。有时候,我
们得把行刑犯人的手指从铁栏上撬开,在我工作期间,就曾经撬断过一两
个人的手指,我无法忘掉那闷钝的断裂声,不过好在酋长不是这样的人。
他坚定地沿着绿里走到我的办公室,在那里双膝跪地和舒斯特修士一同
祈祷。舒斯特修士是从"天堂之光浸礼会教堂"那里开着廉价小车来的。
舒斯特为酋长念了几首圣诗,当他念到其中一首关于躺在宁静的水边的
诗篇时,酋长哭了起来。不过,这倒不坏,他没有歇斯底里的表现。我觉
得他是想到了宁静之水是那么纯净清冽,每次喝水时,嘴巴就像被割了一
般的疼痛。
实际上,我宁愿看见他们哭起来,他们要是不哭,我倒要紧张了。
这时候,如果没有人帮忙,很多人跪下后就站不起来了,不过酋长没
事。他先是晃了一下,好像发飘的感觉,狄恩伸出一只手想去扶稳他,但
比特伯克早就自己找回了平衡点。于是,我们走出了房间。
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着人,大家静静低语着,就像乡亲们等待着
婚礼或葬礼的开始。这时,比特伯克第一次踉跄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
有什么特别的人引起了他的惊慌,或者是所有人聚在一起这种情形让他
不安,不过我听到他喉咙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突然,他被我握着的
胳膊往后拽了一下,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我可以从眼角瞥到哈里·
特韦立格要走上前来,阻止酋长往后退,以防比特伯克在刹那间试图顽
抗。
我捏紧了他的肘部,一个手指压了压他的手臂,"安静,酋长,"我只动
了动嘴角,嘴唇却没有动,对他说道,"这些人唯一能记住的,就是你是怎
么走上去的,好好走给他们看,让他们瞧瞧沃希托人是什么样的。"
他斜瞥了我一眼,轻轻点点头。接着,他拿起女儿给他编好的一条辫
子,吻了吻它。我朝布鲁托尔看看,他正站在电椅后的检查台上,穿着他
最好的蓝制服,一身堂皇,束腰外衣上的纽扣颗颗铮亮,大脑袋上的帽子
端正挺括。我朝他微微一点头,他立刻点头回敬,并上前一步,以备比特
————————————
① 沃希托河(Washita),位于美国中南部,发源于沃希托山脉,东南流向,最后汇入雷德河。
伯克需要人扶着走上平台,不过酋长没有要求帮助。
从比特伯克坐到椅子上,到布鲁托尔轻声向身后喊出"开二挡",间隔
不到一分钟。灯光再次变暗,不过只暗了一点点;如果你不盯着看的话,
或许不会注意到。这就意味着,范哈伊已经合上了某个聪明人称之为"梅
布尔牌电吹风"的开关。头罩里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比特伯克身子前
倾,把夹子绷得紧紧的,把勒在胸口的皮带拉得紧紧的。在对面的墙边,
监狱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抿紧双唇,嘴巴看上去像一条白缝。比特伯
克没有扑腾和抖动,不像老嘟嘟在演习时的样子,只是猛地往前倾,就像
男人到达性高潮时臀部拼命向前顶的样子。酋长的蓝色衬衫底部绷得紧
紧的,那个部位的肌肉拧出了一道道笑纹般的褶皱。
还有那气味。它不那么难闻,不过引发的联想令人很不愉快。后来,
我每次去孙女家时,都不敢进她的地下室,虽然那里只是放着她儿子莱昂
内尔的玩具火车,而小家伙也非常喜欢和曾祖父一起玩。我并不讨厌火
车,我想你准猜得到,我只是受不了它的变压器,受不了它嗡嗡的声音,还
有当它发热时发出的那个气味。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那气味依然能让
我想起冷山。
范哈伊给了他三十秒时间,然后关掉电源。医生从原来站的地方走
上前去,用听诊器听了听。此刻,见证席上鸦雀无声。医生站直了身体,
视线越过那张电网。"机能紊乱了,"他边说边用一根手指做了个转动曲
柄的手势。他从比特伯克的胸部听到了几声不规则的心脏搏动,这搏动
或许就像被砍了头的小鸡最后的那阵抽搐,不过最好不要冒险。我们可
不想看到,当他被抬着走过隧道时,突然从担架床上坐起来,并嚎叫着说
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烧着了。
范哈伊打到三挡,酋长的身体再次前倾,在电流的作用下,身子稍稍
左右扭动了几下。医生又听了听,点点头。完事了。我们再次成功地毁
灭了一样我们无法创造的东西。见证席上又有人开始低声议论了,但大
多数人还是低头坐着,看着地板,好像吓蔫了似的,或者是感到羞愧。
哈里和狄恩抬着担架过来了,实际上有一头应该是由珀西来抬的,但
是他不知情,也没有人费神去告诉他。酋长依然戴着那个黑色的丝绸面
罩,被布鲁托尔和我抬上了担架,我们迅速移动脚步,虽然还不到奔跑的
程度,还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将他抬出了通往隧道的大门。大团大团的
烟雾从面罩上的洞眼里冒出来,还有一股可怕的恶臭。
"噢,见鬼!"珀西叫道,声音颤抖着,"这是什么气味啊?"
"别挡道,给我让开,"布鲁托尔说着,推搡着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个
灭火器,是那种老式的用化学剂的型号,得靠人打气的。这当儿,狄恩已
经摘掉了那个面罩,下面倒还不算太糟糕,比特伯克左边的辫子像一堆潮
湿的树叶,正在冒烟。
"别操这个心了,"我告诉布鲁托尔。我可不想在把死人抬到运货车
后厢前,还得把那堆化学粘剂从他脸上清理掉。我拍着酋长的脑袋(珀西
正瞪大了眼睛一直瞧着我)直到上面不再冒烟。然后,我们把尸体抬下了
十二级台阶的木头阶梯,进入隧道。那里就像地牢般阴冷潮湿,水不断往
下滴着,发出空洞的叮叮声。悬挂着的灯罩着粗糙的马口铁罩子,这些灯
都是监狱车间里生产的,灯光照着一条砖砌的通道,它位于高速公路下
面,长达三十英尺,顶部弯曲而潮湿。这里每次都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埃德
加·爱伦·坡故事里的人物。
那里放着一个带轮子的担架,我们把比特伯克的尸体放了上去,我最
后检查了一次,确保他头发上的火已经熄灭。那条辫子焦透了,看到他脑
袋一侧漂亮的小蝴蝶结此刻变成了焦黑的一团,我觉得很难过。
珀西拍拍死人的脸,手掌的拍击声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珀西环顾着
大家,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眼睛发亮。接着,他回头又看了看比特伯
克,"别了,酋长,"他说,"但愿地狱足够火热。"
"别这样,"布鲁托尔说道。在滴水的隧道里,他的声音显得很空洞,
有点像在演说,"他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没什么亏欠了。你把手拿开。"
"噢,该死的,"珀西说道,不过,当布鲁托尔向他走过去时,他却不安
地往后退了,身后的影子就像摩格街①故事里大猩猩的影子一样,随之升
了起来。不过布鲁托尔并没有去揪珀西,而是握住了带轮子的担架,开始
将阿伦·比特伯克慢慢地向隧道远处的尽头推去。从那里,比特伯克将
开始他最后一次车程,车子正停在高速公路一侧软基路肩上。担架坚硬
的橡胶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呻吟般的响声,它的影子在凸起的砖面墙上移
动着,时浓时淡;狄恩和哈里抓起脚边的床单,把它拉上来盖住酋长的脸,
那脸庞早已呈现出死人都有的蜡灰色,无论死者是清清白白还是罪恶深
重。
———————————
① 这里是指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推理小说《摩格街凶杀案》里那只大猩猩,根据故
事,最后推论发现猩猩就是杀人的罪魁祸首。
6
我18岁时,叔叔保罗(我就是用了他的名字)死于心脏病。父母带我
去芝加哥参加他的葬礼,并拜访父亲一方的亲戚,那里的很多人我从未见
过。我们去了差不多有一个月。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次旅行还不错,算得
上是一次必要而令人兴奋的旅行,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又是很可怕
的。我那时深深爱上了一位年轻女子,在我19岁生日过后两周,她就成
为我的妻子。有天晚上,我对她的渴望就像烈火一般在身心里燃烧(哦,
没错,也在我的下身烧着),这使我无法自控,于是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
写得没完没了,把整颗心都掏出来了,而且还不想回头看看自己到底写了
点什么,因为我害怕怯懦会让我停笔。我没有停笔,当头脑里有一个声音
叫嚷着,说寄出这样的信你简直是疯了的时候,我已经要把心挖出来捧到
她手里去了。所以,我像孩子似地冲动得不顾一切后果。我常常想,不知
道詹妮丝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却总也提不起勇气去问。我只知道,葬礼之
后,我翻她的物品,但没有找到那封信。当然了,这事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我想,我从没问过她,那是因为我害怕发现,那封滚烫的信对她的意义并
没有我自己体会得那么深。
我写了足有四页纸,我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写更长的东西了。可
看看这个,看看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何时会有结尾。如果我早知道故事
会拖得这么长,就可能根本不去开头了。我没想到的是,写这件事会开启
多少扇门,似乎我父亲的旧钢笔不是真正的钢笔,而是某种奇特的万能钥
匙。或许,那只老鼠"汽船威利",即叮当先生,也就是绿里上的老鼠,就是
最好的例子。在没动笔写之前,我从来没意识到他(的确,我已经把它当
作"他"了)有那么重要。比如说,在德拉克罗瓦还没有到来前,他那种好
像在寻找德拉克罗瓦的样子,我觉得这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总之,从没
用显意识去思考过,直到我开始写作时,我才想起来。
我想我要说的就是,我从前没想过,为了要讲述约翰·柯菲的事情,
我该从何时开始追溯,或者要把他在牢房里放多久。他真的身材巨大,他
的脚不仅要伸出床铺的一头,而且还得一直垂到地面上。的确,我不想让
你忘了他。我想让你看到他就坐在那里,抬头看着牢房的天花板,悄无声
息地落泪,或是用胳膊遮着脸。我要你听到他的声音,他那颤抖着如同抽
泣的叹息,还有不时传来的泪水涟涟的呻吟。这些都与我们在E区不时
听到的痛苦和悔恨的声音不同,不是那种尖厉刺耳带着懊悔的喊叫声;还
有他湿润的眼睛,不知怎的,这双眼睛里并没有我们常见的痛苦。从某种
程度上说,我知道这么说很不理智,这我当然明白;可对于触及你心灵的
东西,要是不这么写,就没任何感觉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体会到的,仿
佛是整个世界的所有痛苦,是一种太过强大的痛苦,根本无法彻底消除。
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他谈话,就像我和其他犯人谈话时一样,谈话是我
们最重要的、最关键的工作,我记得我曾这么说过,我企图安慰他。我不
觉得自己真安慰了他。而你也明白,对他的痛苦,我内心多少有一些快
慰,觉得那是他罪有应得。我有时候甚至认为,该打电话给州长(或是让
珀西去做这事,该死的,他可是珀西的姑夫,不是我的),请他延迟处决。
我们还不该把他给烤了,我会这么说,这事还在痛苦地折磨他,噬咬他,像
尖细的棍子一般割绞着他的内脏。再给他90天时间吧,阁下。让他继续
经受我们无法给他的自我煎熬吧。
在我快要结束这段岔开的记忆回到正题前,我想让你记住这个约
翰·柯菲,这个躺在床上的约翰·柯菲,这个恐惧黑暗的约翰·柯菲,他
怕黑可能有着足够的原因,因为在黑暗中,两个有着拳曲金发的身影(她
们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复仇的女妖)或许在等着他。这个双眼总是流淌
泪水的约翰·柯菲,那泪水就像是无法愈合的伤口里淌出的鲜血。
7
就这样,酋长被电刑处死,"总统"走了,他去了C区。冷山的150名
无期徒刑犯人中,大多数人都呆在那里。"总统"在监狱里呆了十二年,
1944年溺死在监狱洗衣房里。不是冷山监狱的洗衣房,冷山1933年就关
闭了。我想这对犯人们影响并不大,正如囚犯所说的,高墙还是高墙,而
且我觉得,行刑石屋里的电伙计和冷山储藏室里的那台,总是一样的要人
性命。
说起"总统",是有人把他的头推进装着干洗液的大桶里,把他浸在里
面。当看守把他再次拖出来时,脸已经完全变形。他们不得不以他的指
纹来判定身份。总之,可能还是用电伙计好一些……不过这样的话,他就
不会多活这十二年了,不是吗?我怀疑,他自己是否能想这么多,尽管在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肺部在碱性洗涤液中憋了好一会儿。
一直没抓到干这事的人。那时我已经不干处决的工作了,不过哈
里·特韦立格写信告诉我,"他的减刑是最大的,因为他是白人,"哈里写
道,"但他最后还是难逃一死,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这就是一次推迟的处
决,最终还是执行了。"
"总统"走后,我们曾经在E区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哈里和狄恩
被临时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我、布鲁托尔,还有珀西在绿里上呆了很短的
一阵。实际上,只有我和布鲁托尔,因为珀西独善其身。其实,那年轻人
在偷懒不干活方面是个天才。因此,照哈里的话说,我们常和到这里来串
门的其他人一起"瞎聊"。不过只有当珀西不在的时候。那只老鼠经常出
现。我们就喂他东西,他也会坐在那里吃,庄重得就像所罗门王,还一边
用那油亮的小眼睛盯着我们。
那几个礼拜过得很开心,就算珀西不时地要吹毛求疵,那日子也还宁
静安逸。不过好景不长。我曾说过那个夏天异常多雨潮湿,就在七月下
旬一个下雨的星期一,我正坐在一间敞开的牢房里的床铺上,等着德拉克
罗瓦到来。
他来了,随着一声意想不到的巨响。通向操练场的大门被哐地推开,
光线涌了进来,接着是恼人的铁链卡嗒声,一种受了惊吓的声音传过来,
喋喋不休的、混杂着英语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后裔的法语(冷山的犯人
们有句行话,管这叫河口方言),我们还听到布鲁托尔的喊叫声,"嗨!别
这样!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这样,珀西!"
我那时坐在德拉克罗瓦的床铺上,正昏昏欲睡,不过我立即清醒过
来,心脏怦怦直跳。珀西没来时,E区几乎是听不到这种噪音的,这噪音
就像臭味似的被他带了过来。
"快走,你这他妈的该油炸的法国柴把!"珀西喊着,根本不理会布鲁
托尔。他走了过来,一手拽着一个比保龄球柱大不到哪里去的家伙,另一
只手捏着那根警棍。他的牙齿因脸部做作的凶狠相而裸露着,脸上还泛
着红光。不过倒不全是愤怒的样子。德拉克罗瓦拼命地跟着他,但因
为腿上绑着铁链,不管有多快,他的脚步还是十分费力。珀西把他狠命拽
着往前赶,我快步走出牢房,赶在他跌倒之前一把拉住他,这也是我和德
尔的第一次碰面。
珀西对他破口大骂着,还举着警棍,而我则用一只手把他拖住。布鲁
托尔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和我一样感到震惊和不知所措。
"别让他再打我了,拜托,"德拉克罗瓦咕哝着,"拜托了,拜托了!①"
"让我揍他,让我揍他!"珀西喊着,身子向前冲。他开始用警棍打德
拉克罗瓦的肩膀。德拉克罗瓦则举起双臂,尖叫着,那棍子就"呼呼呼"地
打向他蓝色囚衫的袖子。那天晚上,我看到他脱掉衬衫,小伙子浑身乌
青,这让我很不好受。他是个杀人犯,没人会心疼他,但这也不是我们在E
区的作为。总之,珀西没来时,没出现过这种事。
"住手!住手!"我喊着,"别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竭力挡在
德拉克罗瓦和珀西中间,不过这法子不太奏效。珀西的棍子继续挥动着,
不停地落在我身体两侧。他迟早会失手打在我身上的,那走廊里准会闹
起来,谁管他后台有多硬。我是没法控制自己的,到时候布鲁托尔也准会
掺和进来。你也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希望就此了结这事。这可能
会改变一些将来要发生的状况。
"他妈的柴把!我倒要看看你还敢用手碰老子,你这恶心的死鬼!"
呼!呼!呼!这时,德拉克罗瓦的一只耳朵流出血来,他厉声叫了起
来。我放弃了阻挡的行为,抓住他一边肩膀,把他拖进牢房,他一头趴在
了床上。珀西冲到我旁边,最后一次用棍子的大头重重地打了一下,看得
———————————
①原文是法文:S’il vous pla"t,s’il vous pla"t!
出来,这一击会把事情闹大的。这时,布鲁托尔抓住了他,我是说,抓住了
珀西,他抓住珀西的双肩,把他拽到走廊上。
我猛地拉过牢房门,把它沿门轨迅速推上。然后,我转身面对着珀
西,情绪中交杂着震惊、不知所措和愤怒。珀西在这里已经干了几个月,
足以让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讨厌他,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居然如此
没有自控力。
他站在那里盯着我,也不是毫无顾忌的样子。他内心很懦弱,这我从
不怀疑,不过他依然很自信,觉得自己的后台会撑腰的。这一点没错。我
想,即使我已经说明了原委,还是会有人不理解事情怎会到这个地步,但
他们可能是些只从历史书上了解大萧条这个词汇的人。如果你生在当
时,那它就远不止书上的一个词汇,而且,兄弟,如果你当时有一份稳定的
工作,你准会不惜一切保住它的。
这时候,珀西脸上的红色淡了一些,不过依然泛着激动的表情,他那
向来往后梳得铮亮的头发也耷拉在了前额上。
"这到底算什么?"我问道,"我还从没有——还从没有!——见过犯
人在我这里挨打的!"
"我从车里把这小杂种拖出来时,他居然想掏我的裤裆,"珀西说,"他
要再这样,我还要揍。"
我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法想象,在上帝的这片绿色大地
上,这个同性恋嗜肉狂居然真能像珀西刚才所说的那样,做出如此举动。
照理说,在绿里上,准备走入牢房的时候,即使是最最变态的犯人都不会
有性冲动的。
我回头看看德拉克罗瓦,他正蜷缩在床上,依然举着双手,保护脸部
免受伤害。他手腕上带着手铐,铁链一直垂在脚踝之间。于是我转向珀
西,"出去,"我说,"过后我有话对你说。"
"你要把它记入报告?"他语气粗暴地问,"要真是这样,你听着,我也
会写份报告的。"
"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也看到布鲁托尔正用不赞
同的目光看着我,不过我没在意,"走吧,离开这里。去行政区,告诉他们
安排你看信,安排你去包裹房帮忙。"
"好啊。"他又恢复了镇定,或者说是找回了疯狂的傲慢以维持镇定。
他用双手把头发从前额捋到后面,那双手白皙柔软娇小,让人觉得就像十
岁出头的少女的纤手,然后,他就朝牢房走过去。德拉克罗瓦见了,赶紧
朝床铺较远的地方退缩,一边咕哝着,混杂着英语和含混的法语。
"这事没完呢,彼埃尔,"他说着,可布鲁托尔那只巨大的手落到他肩
膀上时,又不禁跳了起来。
"没错,"布鲁托尔说,"走吧,去透透气。"
"听着,你吓不了我,"珀西说,"一点都没。"他的眼睛朝我转过来,
"你也没。"不过我们的确吓着他了,从他的眼神里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而这就使他更为危险。像珀西这样的家伙,什么时候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连他自己都说不准的。
他的即刻反应就是掉头离开我们,迈着傲慢的大步沿走廊走开了。
当那个枯瘦如柴半秃顶的小个子法国佬想掏他的裤裆时,他已经向全世
界展现了自己的作为,而此时,老天,他正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战场。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演说又讲了一遍,全都是关于我们怎样收听到广
播的,是"假面舞厅"和"星期天女郎"这两档节目,还有诸如只要他放规
矩了,我们也会好好待他的之类的话。那篇短短的说教稿算不上是我的
伟大功绩,不过他全程都在哭,坐在床脚边,缩着身子,尽量离我远一些,
又不至于消失在角落里。每当我移动身体,他就退缩一下,我估计他基本
没听到我的话,或许这也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不觉得那篇特别的说教会
有什么功效。
一刻钟后,我回到办公桌边,布鲁特斯·豪厄尔正忧虑重重地坐在那
里,咬着铅笔头,那支笔是和访客登记簿配套的。"看在上帝分上,你能不
能别咬了,免得中毒啊?"我问道。
"万能的耶稣基督啊,"他说着放下铅笔,"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家
伙领着犯人到区上来。"
"我老爸过去总是说,事不过三,"我说道。
"嗯,我觉得你老爸他妈的全说错了,"布鲁托尔说道。不过老爸肯定
说对了。约翰·柯菲来的时候,他一阵大喊大叫,而"野小子比利"进来
时,他又是一顿咆哮,这可真滑稽,不过好像真的是事不过三。关于野小
子比利的故事,关于他是如何在绿里上企图杀人的,事先告知各位,我马
上就会讲到。
"德拉克罗瓦要掏他裤裆是怎么回事?"我问。
布鲁托尔鼻子一哼,说,"他脚踝上了铁链,珀西又拖得太快,就这么
回事。他趔趄着,在下车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倒地,于是和平常人要绊
倒时一样,手一伸,其中一只手正好从珀西裤子前头擦过。整件事情就是
这样。"
"你觉得珀西知道是这么回事吗?"我问,"他是不是把这事当作借口,
因为他就想揍德拉克罗瓦一顿呢?想让人记住谁才是这里的头呢?"
布鲁托尔慢慢地点点头,"没错,我觉得很可能就是这样。"
"看来,我们得看着点他,"我说着用手捋捋头发,显出满不在乎的样
子,"老天,我真讨厌这样,真讨厌他。"
"我也是,你还想知道别的吗,保罗?我没法理解他,他有后台,这事
我清楚,不错,但他干嘛用这关系到他妈的绿里来干呢?难道在整个州里
就偏偏选了这儿吗?干嘛不在州议会里当个听差的,或者在副州长手下
找个职位呢?凭他的关系,肯定不难找个更好的活儿,干嘛来这儿呢?"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想我是太无知
了。
8
这以后,事情又恢复了正常……至少正常了一段时间。州上正准备
起诉约翰·柯菲,传言说,可能那些主张私刑的人在催促司法部门尽快结
案,对此,特拉平格县治安官霍默·克里布斯很是嗤之以鼻。这一切都与
我们无关。在E区,谁都不关注新闻。从某种角度看,绿里的生活就像住
在隔音室里。你不时能听到一些咕哝声,那可能就是外面世界发生的爆
炸,而这就是全部了。他们不会加紧对约翰·柯菲的处理的;他们还想好
好了解他。
有那么几次,珀西要欺负德拉克罗瓦,第二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
把他拖开,让他到我办公室来。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珀西谈起有关他行
为的事,而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过我觉得,这可能是我对他为人了解
得最透彻的一次。这个小伙子心狠手辣,他要是去动物园,决不会是为了
了解动物,而是为了能向笼子里扔石块。
"离他远点,听见没?"我说,"别靠近他的牢房,除非有我的特殊命
令。"
珀西把头发往后梳了梳,又用那双娇嫩的小手抚了抚。小伙子就是
爱抚弄头发。"我没对他怎么的,"他说,"只不过是问他惹毛了我之后感
觉如何罢了。"珀西睁圆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我。
"你给我住手,否则我就上报了,"我说。
他笑了起来,"想报告就报告吧,"他说,"我会回去自己也做一份的。
他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的,瞧瞧谁最厉害。"
我身子前倾,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用一种我觉得听上去像是推心置
腹的语调说,"布鲁特斯·豪厄尔不太喜欢你,"我说道,"要是布鲁托尔不
喜欢谁了,大家都知道他会写报告的。他的笔可不饶人。而且他会忍不
住要咬铅笔,很可能还会用上拳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珀西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变色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已经说了呗,如果你告诉你的……朋
友……说了这件事,我就会说整个事件就是你挑起的。"我睁大眼睛认真
地看着他,"还有,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珀西,常言道,明白人不用多废
话。你干嘛一开始就和德拉克罗瓦过不去呢?他不配的。"
不消多久,这话就奏效了,一切归于平静。有几次,到德拉克罗瓦冲
澡的时候,我甚至会派珀西和狄恩或哈里一起去。到了晚上,我们有广播
听,德拉克罗瓦开始从E区有限的例行程序中稍微找到一点轻松。那时
候就是一片安宁了。
接着,有天晚上,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哈里·特韦立格正坐在桌前,不久,他也笑了起来。我站起身来,走
到德拉克罗瓦的牢房,想看看他到底在笑什么。
"瞧,长官!"他看见我,说道,"我在逗老鼠呢!"
正是汽船威利,他在德拉克罗瓦的牢里,不仅如此他还坐在德拉
克罗瓦肩膀上,那对油亮的小眼睛透过铁栏静静地看着我们。他的尾
巴在爪子周围圈起来,一副安详宁静的样子,至于说到德拉克罗瓦——
老兄,你根本想不到这就是那个一星期不到之前在床脚边蜷缩着身子
浑身发抖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我女儿在圣诞节早晨走下楼梯看到礼
物时的样子。
"瞧瞧!"德拉克罗瓦说。那只老鼠端坐在他右肩上,德拉克罗瓦伸
直了左胳膊,老鼠就窜上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头发(至少,他脑袋后面的
头发还足够浓密)往上攀,然后从另一边飞奔下来,老鼠尾巴扫过德拉克
罗瓦脖子一侧时,他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鼠沿着他的手臂一路跑到手
腕处,然后转过身,又蹿上了德拉克罗瓦的左肩膀,依然把尾巴在脚边卷
起来。
"简直难以置信,"哈里说。
"是我训练他的,"德拉克罗瓦骄傲地说。我心想,你这蠢蛋还真行,
不过没把这话说出口。"他叫叮当先生。"
"不,"哈里和善地说道,"他叫汽船威利,就像动画片里的那位,豪厄
尔头儿就这么叫他的。"
"他叫叮当先生,"德拉克罗瓦说道。对其他任何东西,你想说那是什
么他都会同意,惟独这老鼠的名字,他完全坚持己见。"是他对着我耳朵
轻轻告诉我的,长官,我能为他要个盒子吗?能为我的老鼠要个盒子吗,
那样他就能和我一起睡了。"他语调中重新有了讨好奉承的味道,这之前
我可是听惯了这种腔调。"我会把他放在床铺下面,他肯定不会惹丁点麻
烦,肯定不会的。"
"你想要什么的时候,英语就他妈的好了很多,"我说着,拖延着时间。
"啊噢,"哈里咕哝着,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我,"麻烦来了。"
不过珀西看上去不像要惹麻烦的样子,至少那天晚上不像。他双手
并没有捋着头发,也没有摆弄那条警棍,实际上,他制服最上头的那颗纽
扣都没扣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还真让人惊讶,一件小小的
事情居然会造成这样的变化。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他脸上的表情。
他一脸镇定,倒说不上是宁静,我觉得珀西·韦特莫尔骨子里不会有什么
宁静,不过他脸上浮现的,就是一个男人等着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才会有
的表情。这与我几天前不得不用布鲁托尔·豪厄尔的拳头来威胁的那个
人差距很大。
但是德拉克罗瓦没看出这个变化;他往牢房墙边退缩着,膝盖竖到了
胸口,眼睛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差不多要占半个脸了。那只老鼠则蹿上他
光秃秃的头顶,坐在那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对珀西不能掉以轻
心,不过他当然是露出了这种表情。也许它从那小个子法国佬那里也闻
出了恐惧的味道,自然地做出了这种反应。
"好呀,好呀,"珀西说,"你好像是找了个伴儿,埃迪。"
德拉克罗瓦想回答来着,我猜大概是如果珀西伤害了他的新伙伴,珀
西就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某种空洞的抗议,不过这话并没出口。他的下
嘴唇有些颤抖,仅此而已。他头上的叮当先生可没哆嗦,他稳稳地坐着,
后爪放在德拉克罗瓦的头发上,前爪撑开放在他秃顶的脑袋上,一边盯着
珀西,好像在打量着他,一副打量着宿敌的样子。
珀西看看我,"这是那只我们追过的老鼠吗?是那只住在禁闭室里的
老鼠吗?"
我点点头,暗想,珀西上次追赶老鼠之后,还没见过这只有了叮当先
生这个新名字的老鼠,而他这次并没有想追的样子。
"是的,就是这只,"我说,"只不过德拉克罗瓦管他叫叮当先生,而不
是汽船威利,他说这名字是老鼠对着他耳朵悄悄告诉的。"
"是吗?"珀西说,"奇迹可真多,是吧?"我以为他会抽出警棍,用它敲
打铁栏,告诉德拉克罗瓦谁才是头,不过,他只是站在那里,两手搭在臀
部,朝里面看着。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开口了:"德拉克罗瓦刚才想要个盒子,珀
西。我觉得他是想让那只老鼠睡在里面,这样他就可以拿它当宠物养
了。"我让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疑惑的味道,这时,与其说我是看到还不如说
是感觉到哈里正惊讶地望着我。"对此,你作何感想?"
"我想,哪天晚上他睡着时,老鼠可能会在他鼻子上拉屎,然后逃开
的,"珀西不急不缓地说,"不过我觉得它是为那个法国小伙子放哨的,我
有天晚上看到老嘟嘟车上有一个漂亮的雪茄盒子,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给
了别人。也许能拿它换五分钱,没准还能换一毛钱。"
这时,我鼓起精神瞥了一眼哈里,看到他耷拉着张开的嘴巴。这表情
变化并不太像圣诞节早晨和鬼魂打过交道后的埃布内泽·斯克鲁奇①,不
过还真他妈的有点接近。
珀西向德拉克罗瓦靠得更近了些,脸凑在铁栏中间。德拉克罗瓦则
又向后缩了缩身体。我敢对天保证,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愿意消融在这堵
墙里面。
"嗨,蠢蛋,你有五分钱或者是一毛钱来买个雪茄盒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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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Ebenezer Scrooge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其个性和处事态度在圣诞日早晨发
生了突然的变化。
"我有四分钱,"德拉克罗瓦说,"我愿意拿它们换个盒子,如果盒子好
的话,如果好的话。①""告诉你,"珀西说,"如果那个没牙的老嫖客肯用那‘王冠’烟盒来换
你的四分钱,我就答应从医务室里偷点棉絮给你铺盒子。我们来做个标
准的老鼠希尔顿酒店吧,如果成的话。"他把视线转向我,"我要写一份处
决比特伯克时配电室的情况报告,"他说,"你办公室里有钢笔吗,保罗?"
"当然有了,"我说,"还有表格,就在左手边最上头一格抽屉里。"
"嗯,太好了,"他说着大摇大摆地走了。
哈里和我互相看了看,"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病啊?"哈里问,"没准他去
看了医生,得知自己只有三个月好活啦?"
我对他说我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还真是那么
回事。几年以后,我在晚餐桌上和哈尔·穆尔斯进行了一次有趣的谈话。
那时,我们谈话已经没什么顾忌,因为他已经退休,而我已在少管所工作。
那顿饭我们喝了太多的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舌头就不大管得住了。哈
尔告诉我,珀西曾经向他抱怨过我,抱怨过在绿里上的日子。这正好是德
拉克罗瓦刚到区里那会儿,那次珀西把德拉克罗瓦打得半死,而布鲁托尔
和我曾出来阻止他。最让珀西恼火的事情,是我让他别在我跟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