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绝不会铁着心冷冷地放弃的。不过那年秋天可没那么冷,外面
的温度不合季节地高,尿路感染在我体内肆虐,把我身体的温度弄得更
高。在这样的情况下,哎,有时候,人的拳头就会只听从本能。一旦你对
着像珀西·韦特莫尔这种有后台的出了拳头,你就可能会继续揍下去,因
为没有退路了。
"要挺住,"穆尔斯平静地说,"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据可靠消息,
实际上,今天给我打电话的人告诉我,珀西向布莱亚那边递了申请,而且
申请会被接受。"
"布莱亚,"我应道。即荆棘岭,两个州立医院之一。"这家伙在干吗?
巡游州立机构吗?"
"是份管理工作,薪水更高,只是催催文件,而不是在大暑天整理医院
床铺。"他撇着嘴朝我笑笑,"你要晓得,保罗,头儿过来的时候,你要是没
把他和范哈伊一起派到配电室的话,你可能早就摆脱他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话让我费解,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也许我也不
想听懂。
"我还能把他派到哪里?"我问,"老天,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的
是啥!还要让他参与执行队的工作——"我没把话说完,也说不完,头绪
乱糟糟的,无从说起。
"不管怎么说,你最好让他接手德拉克罗瓦的事。如果你想摆脱他,
就得这样子。"
我垮着脸,看着他。过了一会,我终于收起脸说:"你说什么?难道他
想亲身经历这个场面,想闻闻别人脑袋烧焦的味道?"
穆尔斯耸耸肩。一谈起妻子,他的眼神曾是那么的温柔,可现在却如
此冷酷。"不管韦特莫尔干还是不干,德拉克罗瓦的脑袋终归要烧的,"他
说,"对吧?"
"对,不过他会搞砸的,事实上,哈尔,他准得搞砸,在三十个左右的见
证人面前……在那些专程从路易斯安那赶来的记者面前……"
"你和布鲁特斯·豪厄尔得保证不让他弄砸了,"穆尔斯说,"如果他
还是搞砸了,会被记录在案,就算他州议会的亲戚早不在了,那记录还会
存在。你明白吗?"
我懂。这让我感到恶心,感到担心,但是我懂。
"他想留到执行柯菲死刑。不过,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他从德拉克罗
瓦那里能获得满足。你得确保让他参与这一次。"
我本来计划好再让珀西呆在配电室,然后让他下隧道,推着安放德拉
克罗瓦的滑轮担架,把尸体送到监狱外路对面停着的运尸车那里。但是
我想都没再想,就把所有这些计划抛到脑后。我点点头,我有种感觉,觉
得这是一场赌博,不过我不在乎。如果这么做能摆脱珀西·韦特莫尔,我
连老虎屁股都敢摸。他可以参与处刑,推合上夹钳,朝铁窗望望,告诉范
哈伊推到两挡;他还能看着那个小个子法国佬浑身触电,而那电就是他珀
西·韦特莫尔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就让他得到那些恶心的快感吧,如果
这就是他所理解的州里对杀人犯的处罚。让他去荆棘岭好了,他会在那
里有自己的办公室,还有纳凉的电风扇。如果他姑夫下一次选举失败了,
他就会知道,在这个艰难、破旧、酷热的世界里,什么才是工作;他就会明
白,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恶棍都会关监狱,有时候连你自己的脑袋也会
挨揍,这样更好。
"行,"我说着站起身,"我会让他参加德拉克罗瓦的处刑的,让他打头
阵,同时,我会维持场面。"
"好,"他说着也站了起来,"另外,你自己的情况怎样了?"他悄悄地
指指我下身。
"好像好点了。"
"嗯,这样就好。"他目送我到门口,"还有,柯菲怎么样?会惹事吗?"
"我想不会吧,"我说,"他安静得像只死公鸡,真是古怪,古怪的眼神,
不过很安静。总之我们会留心的,不用担心。"
"当然,你知道他曾干过什么。"
"那是。"
他看着我走到了办公室外,老小姐汉娜坐在那里,读着她那本丛林故
事,好像自上个冰川世纪结束时,她就在读这本书了。能离开那里我很开
心,总之,我觉得好像很轻松就脱身了。毕竟,很高兴能知道还有机会摆
脱珀西。
"代我向梅琳达致以最真切的问候,"我说,"也别再自寻烦恼,很可能
最后诊断结果不过是偏头痛而已。"
"确实,"他说。他心事重重,垂着眼睛,嘴角却露着微笑。两个表情
夹杂在一起,可真是惨不忍睹。
我回到E区,开始了新的一天。有文件要看要写,有地板要拖,有饭
要做,还要制定出下周的值勤表,一大堆事情呢。不过大部分时间是等
待,在监狱里总是有很多等待,从来没完的时候。等着德拉克罗瓦走绿
里,等着威廉·沃顿噘着嘴唇、带着野小子比利的刺青来这里,更重要的
是,等着珀西·韦特莫尔走出我的生活。

德拉克罗瓦的老鼠是上帝带来的神秘物之一。那个夏天之前,我从
没在E区见过老鼠,那个秋天之后,我也再没见过老鼠。就是那个秋天,
在十月的一个炎热的、电闪雷鸣的晚上,德拉克罗瓦在我们的陪伴下走
了,走时的样子令人无法形容,连我都不敢回想。德拉克罗瓦说,是他训
练了那只老鼠,让它以汽船威利①的身份在我们中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不
过,我认为情况其实恰恰相反。狄恩·斯坦顿也认同我的观点,布鲁托尔
也是。老鼠第一次出现时,他们俩都在那里,正如布鲁托尔所说,"那东西
早就受过训练,比那位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佬可聪明多了,那人还自以为
是主人呢。"
狄恩和我在办公室里,正仔细检查着上一年的记录,准备给五次处决
的见证人写后续报告,还要为自1929年以来另外六次处决的后续报告写
后续报告。我们主要想知道的就是一件事:他们对我们提供的服务是否
满意?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怪异,但这可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作为纳税人,
他们是我们的顾客,只不过很特殊。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他(她)愿意在
午夜出面观看处决,准会有特殊的、迫切的原因,有特殊的需要,如果处决
是一种合适的惩罚,那么它就得让人满意。他们曾有过噩梦,处决的目的
就是要向他们展示,让他们明白,噩梦已经过去。也许这么做还真有效,
有时候真是这样。
"嗨!"布鲁托尔从门外喊着,他正在大厅最前头的桌子前,"嗨,你们
俩过来!"
狄恩和我对视着,同样的警觉。我们觉得准是有人出事了,要么是那
个从俄克拉何马州来的印第安人(他叫阿伦·比特伯克,不过我们管他
叫……酋长,照哈里·特韦立格的话讲,叫羊奶酪酋长,因为哈里觉得,比
特伯克闻起来就这个味),要么就是那个被我们称作"总统"的家伙。不过
布鲁托尔笑了起来,于是我们赶紧去看发生了什么。E区的笑声就像教
堂的一样,是不正常的。
老嘟嘟是那时候推食品车的老关系,他已经推着一车神气的美食来
过了。布鲁托尔囤了一晚上的货:三份三明治,两瓶汽水,还有一些圆馅
饼,一盘土豆沙拉(这肯定是嘟嘟从监狱厨房里偷偷拿来的。对他而言,
这有点太过分了)。布鲁托尔面前是一本摊开的日志,他居然没把东西洒
上去还真算奇迹了。当然了,他刚开始吃。
"什么?"狄恩问道,"这是什么?"
"州议会准是松开了钱袋,今年要再雇个监狱看守了,"布鲁托尔说
着,还在笑,"瞧那边。"
他指了指,我们看到了那只老鼠。我也笑了起来,狄恩也笑了。确实
不由得人不笑,因为那老鼠的样子就像一个得一刻钟巡视一次的看守:这
————————————
① 是当时"米老鼠"的别称。

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看守正在确保不让任何人逃跑或自杀。它在绿里上
朝我们快步走来,脑袋转来转去,好像在监视着牢房,接着它还会往前一
冲。实际上,尽管叫喊声和笑声不断,我们听到那两个现押犯人正在打呼
噜,这就更滑稽了。
这纯粹是一只普通的棕色老鼠,除了似乎在巡视牢房的样子。它甚
至走进了一两间牢房,敏捷地在低矮的铁栅栏上跳跃着,我想,很多关押
犯都会嫉妒它的,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犯人。当然了,囚犯们总是想
逃出来的。
那只老鼠没有走进任何一间住人的牢房,它只挑空着的进。最后,它
差不多走到我们站的地方,我一直等着它折回去,但是它没回头,它压根
不怕我们。
"老鼠这个样子朝人走过来可不正常,"狄恩说着,有点紧张,"也许它
疯了。"
"哦,老天,"布鲁托尔说着,满嘴的咸牛肉三明治,"这是只老鼠行家,
是鼠人,你看它嘴角的白沫,是鼠人吧?"
"我根本看不到它的嘴巴,"狄恩说,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也看不到它
的嘴巴,不过我能看到它那黑溜溜的小眼珠子,我觉得它们看上去并不疯
狂或躁动不安,而是充满了好奇和智慧。我处死过人,处死过据说有着不
死的灵魂的人,可是他们看上去比这只老鼠蠢多了。
老鼠急匆匆地沿着绿里跑到离值班桌不到三英尺的地方……那桌子
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特别,不过是那地方中学老师常用的桌子。老鼠就在
那里停下,把尾巴卷到爪子周围,样子就像老夫人整裙子一样端庄。
我突然停住不笑了,刹那间,我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我想说,
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谁都不愿当众显出荒诞滑稽的样子,
可是我却真的是这样,如果我能把真相告诉旁人,我想我会说的。有那么
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老鼠,觉得自己根本不是看守,只是另一个
被定了罪、判了刑的犯人。我依然拼命勇敢地仰望着桌子,那张桌子在那
老鼠看来似乎有几英里高(就像我们总有一天要面对的上帝的审判席),
而桌子后面端坐着声音低沉、穿蓝外套的巨人们。那些巨人不是用BB
枪①射击我们,就是用扫帚打我们,设陷阱害我们。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爬
过那个"胜利者"字样,去啃那个小铜盘上的奶酪时,那些陷阱会让我们把
脊梁摔断。
值班桌旁没有扫帚,不过有一个滑轮拖把桶,拖把还放在绞干架上;
在和狄恩一起坐下来处理那箱记录前,我刚擦洗完那条绿色亚麻油地毡,
打扫过所有六间牢房。我看到狄恩准备抓起拖把挥一下,就在他手指刚
接触细细的木把手时,我碰了碰他的手腕,说:"随它去吧。"
他耸耸肩,把手缩了回去。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并不真想用拖把去打
它。
布鲁托尔从咸牛肉三明治上撕下一角,放在桌子前,用两个手指轻轻
地夹着。老鼠仰望着,看上去非常兴奋,好像很清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的;我能看到它的胡须抽搐着,鼻子扭动着。
"哦,布鲁托尔,别!"狄恩喊道,然后看看我,"别让他这么做,保罗!
如果他要喂那该死的家伙的话,我们就可以给所有四条腿的东西举欢迎
牌了。"
———————————
①一种射击子弹的直径为0.18英寸的霰弹猎枪。

"我只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布鲁托尔说,"是出于科学兴趣。"他看
着我,我毕竟是头儿,就算在这种小事上。我想了想,耸耸肩,不管怎么
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也有点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嘿,他吃了,这是天性。毕竟是萧条时期。不过他吃的样子把我们迷
住了。他靠近那小块三明治,绕着食物嗅来嗅去,然后像小狗玩游戏似地
端坐在三明治前,一把抓过来,把面包掰开,取出肉。他表现得如此慎重
和机警,就像人们在中意的饭馆里就着上好的烤牛肉大餐大快朵颐一样。
我从没见过动物如此的吃法,甚至连训练有素的家狗都做不到。而且,他
吃东西的过程中,眼睛始终没离开我们。
"这只老鼠要么很聪明,要么就是饿疯了,"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是
比特伯克,他已经醒了,此时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铁栏边,赤裸的身上只穿
了条松松垮垮的拳击短裤。他右手中指和食指关节间夹着一根自己卷的
纸烟,铁灰色的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上,肩部肌肉以前可能很健壮,现
在却开始松软了。
"你们印第安人关于老鼠有什么至理名言,酋长?"布鲁托尔边问边看
着老鼠吃东西。看到老鼠用前爪利落地抓住那点咸牛肉,并不时地把肉
翻转着,不时瞥上几眼,似乎对那片肉充满崇敬和欣赏,我们都被迷住了。
"没有,"比特伯克说,"我曾听说有个勇敢的人拥有一副他号称是用
老鼠皮做的手套,不过我可不信。"他笑了起来,好像这完全是个笑话,说
完就离开了铁栏。他再次躺了下去,床铺随之吱呀作响。
那仿佛是老鼠要离开的信号。它吃完了爪子里的东西,闻了闻剩下
来的(基本上是涂过了黄色芥末的面包),然后回头看看我们,好像要把我
们的脸记住,没准下次会再碰上。接着,它转过身,沿来路匆匆地跑开了,
这回可没再去巡视牢房。它的匆忙让我想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
那只兔子,不禁笑了起来。老鼠没在禁闭室门口停留,就从门檐下消失
了。禁闭室的墙是软的,专门关押那些脑袋发软的家伙①。在不需要这
间屋子发挥它应有功能的日子里,我们就把清洁工具放在那里,那里还
有一些书(大多是克莱伦斯·穆尔福德写的西部故事,只有一本书,它只
在特殊情况下出借,上面的故事有很多插图,里面有波派、布鲁托尔,甚
至还有汉堡包魔王温皮,他们轮流和奥莉弗·奥伊尔②搞)。除了这些,
还有几样美术用具,包括蜡笔,德拉克罗瓦后来拿它派了很好的用场。
他已经不再给我们惹麻烦了,要知道,这是更早一些的事情。禁闭室里
还有一件没人想穿的外套,是白色的双层帆布缝制的,背上有纽扣、搭
袢,以及扣环。我们都知道该怎样把问题儿童套进那件约束衣。这些迷
路的孩子,他们一般不大做出暴力举动,不过一旦做了,伙计,你可来不
及扭转局面。
布鲁托尔伸手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那本蒙着厚厚皮书套的书,书的封
面上印着烫金的"访客"二字。通常,这本书会在抽屉里放上数月。当某
个犯人有访客时(除了律师或牧师外),他会到食堂外的那间屋子去,房间
就是会客用的,我们称它为"拱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取这名字。
"老天,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吗?"狄恩·斯坦顿问道,他目光透过眼
镜镜片的上沿,注视着布鲁托尔,看他打开了那本书,堂而皇之地翻阅着
几年来这些已死了的囚犯的访客记录。
"按19号规定,"布鲁托尔说着翻到了当前记录。他拿起笔,舔舔笔
———————————
①指脑子出问题(闹事)的犯人。
②这几个都是当时一部有色情内容的漫画书中人物。

尖(这可是他改不了的坏习惯),准备写字了。19号规定清楚地提到:"每
个到E区的访客要出示一张黄色的经行政部门批准的通行证,并务必进
行登记。"
"他疯了,"狄恩对我说。
"他没有出示通行证。不过,这次我就放过它了,"布鲁托尔说着又舔
舔铅笔头,祝自己好运,然后在"入区时间"栏下面填上了"晚上9时45
分"。
"是啊,干嘛不呢,大老板们没准会给老鼠破例的,"我说。
"他们肯定会的,"布鲁托尔应和着,"缺钱呗。"他转身看看书桌后墙
上挂着的钟,然后在"出区时间"栏写上"10点01分"。这两个数字中间
的空白留得很多。是"访客姓名"栏。布鲁特斯·豪厄尔使劲想了片刻(也
许是在动用他有限的拼写能力,我敢肯定,他脑袋里早有词汇了),认真地
写下"汽船威利"。那时候,大多数人都这么称呼米老鼠。这是因为在第
一部有声卡通片里,他转动着眼珠子,到处颠着屁股,在轮船的操舵室里
拉响了汽笛。
"行了,"布鲁托尔说道,啪地关上了书,把它放回抽屉,"完事了。"
我笑了,不过狄恩对事情总是不免会严肃以待,哪怕他知道这是玩
笑)他皱着眉头,生气地擦拭着眼镜片。"如果有人看见,你会有麻烦
的。"他再次显出犹豫的样子,眯着近视眼睛四处看看,好像期盼看见墙上
长耳朵似的。他说:"像珀西·韦特莫尔这号子谁惹了他就让谁死得很难
看的家伙就会的。"
"呃,"布鲁托尔说,"等哪天珀西·韦特莫尔把细腿放到这张桌子后
头,我就走人。"
"用不着了,"狄恩说,"如果珀西把事情向有关人士抖搂了,他们早就
拿你在访客登记簿上开玩笑的事把你给炒了。珀西会这么做的,你也知
道他会的。"
布鲁托尔恶狠狠地瞪着眼,什么都没说。我猜想,后来,就在那天晚
上,他会把写下的东西擦掉的。他不擦,我也会去擦的。
第二天晚上,比特伯克和"总统"先后被带到D区,等那里的普通囚
犯进了牢房后,我们就开始洗淋浴。这时,布鲁托尔问我,我们还该不该
到禁闭室去找汽船威利。
"我想该去的,"我说。前天晚上那只老鼠的确让大伙一顿好乐,不过
我明白,如果布鲁托尔和我在禁闭室里找到它的话,尤其是如果发现它用
牙齿啃噬着填充墙,开始筑窝的话,我们会宰了它的。最好是把这家伙除
了,不管它有多好玩,也不能跟这些"香客"一同生活。而且,不用我说人
们都知道,我俩谁都不怕杀老鼠。毕竟,州里给我们发薪水,本来就是要
我们杀老鼠的。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没找到汽船威利,它后来被叫作叮当先生了。它
没有窝在软墙那里,也没有藏在我们拖到走廊里的垃圾堆里。禁闭室里
有很多垃圾,比我想得还多,因为我们好久没用禁闭室了。等威廉·沃顿
来了后,情况就会发生改变,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罢了,幸亏如此。
"它去哪儿了呢?"最后,布鲁托尔这样问道,边问边用一块很大的蓝
色手帕抹着脖子后面的汗。"既没有洞眼,又没有裂缝的……不过——"
他指了指地板下的排水管。壁炉下面,也就是老鼠可能会钻的地方,蒙着
一张细密的钢丝网,哪怕是苍蝇都休想飞过。"它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
么出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
"他确实从这里进去的,不是吗?我是说,我们三个都看见的。"
"是啊,就在门底下,他得缩着身子,可还真进去了。"
"哎哟,"布鲁托尔说道,这个字由这么大个子的男人说出来,听上去
怪怪的,"幸亏犯人们没法把身子缩这么小,是吧?"
"没错,"我说着最后瞅了一眼帆布墙,想找到洞眼或是裂缝什么的。
什么也没有。"行了,我们走吧。"
三个晚上后,汽船威利又出现了。当时哈里·特韦立格正在值班,珀
西也在,他们拿着狄恩曾经想用的拖把,追着老鼠上了绿里。那只啮齿动
物轻轻松松地躲过了珀西,从禁闭室门下的裂缝处溜走了,取得完胜。珀
西大声咒骂着,打开门,又把那堆垃圾拖了出来。据哈里说,真是又滑稽
又恐怖。珀西发誓一定要抓到那只该死的老鼠,把那恶心的小脑袋拧下
来,当然,他还是没做到。他浑身冒汗,一头乱发,制服衬衫的下摆在背后
垂荡着。半小时后,他回到值班席,一边把头发从眼睛处捋开,一边告诉
哈里(骚动开始时他基本上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书),说他准备在门底
下放一条绝缘带,认为那样就能了结这一祸害。
"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吧,珀西,"哈里边说边翻着那本关于西部传
奇的书。他觉得珀西会忘了堵住门下缝隙这件事的。他倒是想对了。

那年冬天,这些事情发生过后很久,有天夜里,布鲁托尔到我这里来,
当时就我们两个人,E区暂时空着,其他的看守都临时重新分配任务了。
那时珀西已经去了荆棘岭。
"你过来,"布鲁托尔压着声音,听上去很滑稽,我不禁转头猛地盯着
他。我刚从外面顶着夜里的寒冷和雨夹雪过来,掸着大衣的肩膀处,准备
把它挂起来。
"出什么事了?"我问。
"没有,"他说,"不过,我发现叮当先生藏身的地方了。我是说他刚来
的那会儿,德拉克罗瓦还没接手他的时候。你想看看吗?"
我当然想看了,于是就跟着他沿绿里走到了禁闭室。我们之前堆着
的东西都放到了大厅里,布鲁托尔显然是利用这段暂时没人进出的日子
做了点大扫除。门开着,我看到里面放着拖把桶。地板和绿里一样是令
人压抑的暗色,上面的条纹快干了。地板中央放着一把四脚梯,它通常是
放在储藏间里的,那里正好也是州里死刑犯最后歇脚的地方。靠近梯子
后面差不多是顶端的地方,有一条突出的搁板,修理工用它来放工具包,
粉刷工则会用来搁漆桶。梯子上还有把手电筒,布鲁托尔把它递给了我。
"到上边去,你比我矮,所以差不多得爬所有的阶梯,不过我会抓住你
双腿的。"
"我的腿脚很怕痒的,"我说着就往上爬去,"特别是膝盖。"
"我会留心的。"
"好,"我说,"为了发现那只耗子的老窝把腿给摔断了可划不来。"
"啊?"
"算了。"我的头已经到了天花板中央的灯网下面,我感到梯子在身体
的重压下轻轻颤动。我还听到外面寒风呼啸,"抓紧我。"
"抓着呢,别担心。"他紧握着我的小腿,我又往上爬了一步。我的头
离开天花板不到一英尺了,能看到那些勤奋的蜘蛛在屋顶顶梁交叉的地
方拉出的蜘蛛网。我拿手电筒四处照了照,没发现任何值得我再冒险爬
上去看的东西。
"不对,"布鲁托尔说,"你看得太远了,保罗,望左边看,就在横梁交错
的地方,看见没?其中一条有点褪色了。"
"看见了。"
"往连接处照照。"
我照了照,立刻就瞧见了他想让我看的东西。横梁由木钉钉在一起,
共有六处,有一个钉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硬币大小的黑洞。我看了看,
扭头困惑地瞧着布鲁托尔,"那只老鼠是小,"我说,"可有那么小吗?伙
计,我觉得不像。"
"可他就是从这里过去的,"布鲁托尔说,"我能肯定。"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肯定的。"
"再靠近点,别着急,我抱着呢,歇口气。"
我照他的话做了,用左手摸索着,搭在另外一根横梁上,感觉舒服了
一些。外头又是一阵狂风大作,空气从那个洞里穿进来,直冲我的脸。我
能闻到南方冬夜的凛冽气息……还带着点其他味道。
薄荷油的味道。
可别惹了叮当先生,我能听到德拉克罗瓦颤抖的声音我能听到,也
能感到那个法国佬把叮当先生递给我的时候我所感到的它的体温。那只
是一只小老鼠,却无疑比大多数动物都聪明,可还是一只老鼠而已。别让
那坏蛋欺负我的老鼠,他曾这么说,我也答应了;当走上绿里对他们而言
不再是神话或假设,而是一种确实要身体力行的过程时,我最后总是会答
应他们的。请把这封信寄给我二十年没见的兄弟好吗?我答应了;为我
的灵魂念上十五遍圣母马利亚好吗?我答应了;让我死的时候用本名,把
它刻在我的墓碑上好吗?我答应了。这是为了让他们好好走完这条路,
让他们能在绿里尽头的电椅上神志清醒。当然,我没法一一兑现所有的
诺言,不过我信守了对德拉克罗瓦的承诺。对那个法国佬来说,他可是受
了很大的罪。那坏蛋折磨德拉克罗瓦,狠狠地折磨了他。哦,我知道他的
罪行,没错,可是当德拉克罗瓦跌入电伙计残忍的怀抱中时,可没人像他
那么遭罪的。
薄荷油的味道。
还有别的味道,就来自那个洞眼。
我用右手从胸部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左手仍然抓住那条横梁,不再
担心布鲁托尔是否会不小心弄痒了我敏感的膝盖。我一手旋开笔套,把
笔尖戳进去,想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里面是小块的木屑,明黄的颜色,
然后我又听到德拉克罗瓦的声音了,这一次非常清楚,可能他的魂灵一直
潜伏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我们周围,威廉·沃顿曾在这里呆过很久。
嗨,伙计!这声音说道,还带着笑,带着惊讶。这是那种忘却,至少是
暂时忘却自己身处何地、命运将会如何的人的声音。来瞧瞧叮当先生有
多能干!
"老天,"我喃喃着,觉得风像是要把我击倒了。
"你又发现了一片,是吗?"布鲁托尔问,"我发现了三、四片。"
我爬了下来,用手电照着他宽大的、张开的手掌。手心里有一些木头
碎片,就像给淘气鬼玩的游戏棒。两片是黄色的,和我发现的一样,一片
是绿色的,还有一片是红色的。颜色不是漆上去的,而是用蜡笔涂的。
"哦,伙计,"我用低沉的颤抖的声音说,"哦,嘿,是那个线轴上的,是
吧?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小时候可不像现在块头那么大,"布鲁托尔说,"我是在15到17
岁之间猛长身体的,那之前还是个小个子。我第一次到学校去时,觉得自
己小得像……呃,就像小老鼠,我猜你也会这么说的,我那时可怕得要死,
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
我摇摇头。外面又是一阵狂风,横梁间的蜘蛛网在气流中摇荡着,就
像破烂的花边。我从来没有身处如此鬼魅的境地。正在那时,正当我们
站在那里低头看那些从线轴上残留下来的碎片时,我醍醐灌顶地意识到,
为什么自打约翰·柯菲走过绿里之后,我就没法再干这活了。不管是不
是由于抑郁,反正我受不了再看着别人经过我的办公室走向死亡,再多看
一个都不行。
"我向妈妈要了一块手帕,"布鲁托尔说,"每当我想哭、觉得自己很渺
小的时候,我就溜出去,闻闻她的香气,然后就不觉得那么糟糕了。"
"什么?难道你认为,这只老鼠是从那涂了颜色的线轴上咬下一些碎
片,来怀念德拉克罗瓦吗?难道一只老鼠——"
他抬头仰望着。我觉得,有那么一会儿,我见到了他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我想可能是我看错了。"我什么也没说,保罗,不过我在上头发现了
它们,和你一样,我也闻到了薄荷油的味道——你也闻到的。这活儿我再
也不能干了。我决不再干了。再看到有人坐上电椅,我会难受死的。星
期一,我打算申请换到少管所去工作,如果能在下一次处刑前换掉就好
了。如果换不了,我就辞职,回家种田。"
"除了种石头,你还能种啥?"
"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说,"我想我也会和你一块儿去申请的。"
他凝望着我,确定我不是在开玩笑后,点了点头,仿佛这事就这么定
了。狂风再次刮起,猛烈得横梁吱呀响着往下沉,我们俩都不安地朝着周
围的填充墙看着。我觉得,在那一刻,我们能听到威廉·沃顿的声音,不
是那野小子比利,不是自第一天到区里来就是"疯子比尔"的那家伙的声
音,而是威廉·沃顿,他又是尖叫又是狂笑,说看到他死我们会爽死的,还
说我们准忘不了他。这些话,他倒是说对了。
至于布鲁托尔和我那天晚上在禁闭室里决意一起做的事,后来真成
了。这好像是我们对着那些染色的小木屑许下的一个庄重的誓言。我们
俩都没再参与过处刑,约翰·柯菲是最后一个。

 

第二部
绿里上的老鼠
1
那家疗养院叫"佐治亚松林",我正在那里做着最后的写写画画。疗
养院离亚特兰大约60英里,不过距离大多数人、即那些不到80岁的人的
生活,却差不多有两百光年。各位读者,请留心,你未来的生活中可没有
这样的地方。这地方并不寒碜,基本上不算;这里能看有线电视,吃得也
不错(虽然很少有能让人嚼的东西)。不过从它的特点看,它和冷山的E
区一样,同是让人丧命之地。
这里甚至有个家伙能让我依稀想起珀西·韦特莫尔。当年的韦特莫
尔因为和州长有点关系,在绿里谋得一份工作。我怀疑此处的这位是否
也有某要员撑腰,尽管他的表现十分糟糕。他叫布拉德·多兰,总是在梳
理头发,这一点和珀西很像,而且他的后袋里也总是塞着一些读物。珀西
当时读的是《大商船》和《男人历险》之类的杂志,而布拉德读的是一些小
开版的平装本,如《俗笑话》和《黄色笑话》等。他总爱问别人,为什么那
个法国佬要走过那条路,一盏灯下面能搞多少个波兰佬,或者是哈莱姆①
葬礼上有多少人抬棺材等。和珀西一样,布拉德也是个觉得事物越卑劣
才越好笑的蠢蛋。
布拉德有一天说的一句话倒让我觉得很有智慧,不过我并没夸他。
俗话说,不走的钟一天也能准两次。"你真算幸运,没得上老年痴呆症,保
利②,"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很讨厌他称我保利,不过反正他一直这么叫
我;我也懒得制止他了。还有一些说法,称不上是俗话,倒是很适用于布
拉德·多兰,如"能牵马到水边,却没法逼它喝水",还有"尽可以给他打
扮,却不能带他见人"。他和珀西一样的蠢。
当他说起老年痴呆症时,他正在日光室③里拖地板,我也正好读完自
己写的东西。写的内容很多,等我出院时还会更多。"说到老年痴呆症,
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你会告诉我的,布拉德。"
"它相当于老年人的艾滋病,"他说着爆发出一阵笑声来,哈-哈-哈-
哈-嚯!就像他在说的那些个白痴笑话时的情形。
不过我没笑,因为他的话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倒不是我真有老年
痴呆症,虽然在美丽的佐治亚松林能看到很多这样的病人,我自己患的不
过是典型的老年记忆障碍。这种病人,忘记的似乎更多是时间而不是事
件。从我写的东西来看,我发现自己记得所有发生在1932年的事情,倒
是对事情的顺序有些混淆。是的,如果用心的话,我想我甚至可以理清头
绪,多多少少是行的。
约翰·柯菲到E区和走绿里的时间是那一年的十月,罪行是杀害了
狄特里克家九岁的双胞胎。这是我主要的记忆标志,如果仔细回想,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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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纽约的黑人住宅区。
② Paulie,保罗(Paul)的别称。
③ 一般建在屋顶或楼层平台上的玻璃房,供晒日光及休憩用。

历历在目。"野小子比利"威廉·沃顿是柯菲之后来的,德拉克罗瓦则在
柯菲之前,他的老鼠也是,布鲁特斯(大伙称他布鲁托尔)管那只老鼠叫汽
船威利,而德拉克罗瓦后来称它为叮当先生。
不管叫它什么,那只老鼠最早来,甚至比德尔更早,它出现时还是夏
天,当时住在绿里的是另两个犯人,一个是酋长阿伦·比特伯克,还有一
个是"总统"亚瑟·弗兰德斯。
那只老鼠,那只该死的老鼠,德拉克罗瓦可喜欢它了,不过珀西·韦
特莫尔肯定很讨厌它。
珀西从一开始就讨厌它。

2
在珀西沿着绿里第一次追老鼠之后第三天,那只老鼠回来了。当时
狄恩·斯坦顿和比尔·道奇正在谈论政治……在那些日子里,这就意味
着他们正谈论罗斯福和胡佛,是赫伯特
①,不是约翰·埃德加②。他们还
吃着利兹牌脆饼干,那盒饼干是狄恩约莫一小时之前从老嘟嘟那里买来
的。珀西那时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边拿着他钟爱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练习,
边听着他人的谈论。他把棍子从可笑的皮套里拔出来,挥舞着(或者说是
试着挥几下,大多时候警棍都挥脱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着生牛皮的
环,那棍子准掉下来),接着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制作,也不知
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深夜,整个过程我是第二天夜里听
狄恩讲的。
那只老鼠像以前一样走上绿里,蹦跳着,然后停下来,仿佛在巡视着
空牢房。过了一会儿,它就继续蹦跳着,毫不泄气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
在绿里上巡逻要走不少的路,而它该担负这个职责。
"总统"这时候醒着,正站在牢房门边。那家伙还真是个人物,即使穿
着监狱的蓝囚衣还努力保持整洁。光从他的举止看,我们会觉得他看上
去不像是去电伙计那里的人。我们没看错,珀西第二次追老鼠之后不
到一周的时间,"总统"的死刑就变成无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
列。
"瞧!"他喊道,"有只老鼠!你们这些家伙到底用什么关节在跑呀?"
他几乎是笑着说的,不过狄恩说他听起来也有点愤怒,好像连死刑都不足
以赶跑他的基瓦尼俱乐部精神③。他曾经是"中南部房地产协会"的地区
领导,自作聪明地把半老的父亲从三楼窗户推出去,想由此获得终身保单
上的双倍赔款。可是他想错了,不过也许是聪明不够。
"闭嘴,你这个蠢蛋,"珀西说,不过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话。他的眼